妻子得了一种怪病,睡得一天比一天沉,已经大半个月没下过床了。我和沫沫很想治好她,可只要她醒过来,都会笑着对我们说,没用的。
她的病大概很早就有,只是从前没见什么症状。病情的恶化始于今年的第一场雪。那晚,一个穿僧衣的长发和尚路过我家,跟妻子讨了杯热水,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我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些“永生”“来世”,也没多心,想来不过是和尚们的辞令。那晚过后,妻子仿佛中了邪,脸上总是一副微笑,几分憨傻,几分瘆人。到后来,妻子越发贪睡,一天能睡上十几个小时。她睡得安稳,身子朝上,两手平放在腰间,很少翻身。可她睡得越沉,我跟孩子越是不安,生怕这样下去,到了哪天一睡不醒。起初,我们推搡着她,叫她醒来,她还会睁一睁眼睛,笑着说,别闹。近些日子,她清醒的时间愈发少了,无论我们哭喊、推搡,还是用指甲划破她的皮肤,都无济于事。奇怪的是,她身上没留下一处伤口,连脸上的皱纹也越发少了。
令人绝望的日子终究到来。三天前晚上大雪,雪堆在地上,把整片天空映得惨白。刺眼的白色驱走了睡意,我看一眼怀表,发现距离妻子入睡已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当时便觉察出不对劲,立马开车送她去医院。医生们来过之后,轮流替妻子诊脉。没过多久,他们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沉默几分钟后,一位医生低下了头,说:“我们尽力了。”我揪住他的脖领,朝他吼道:“怎么可能?她还有呼吸,她脸色还红润,她的躯体还是柔软如初,你们怎么能说她死了?”医生们没有说话,只是叹着气,一个接着一个,从诊室离开了。那时,外头的雪停了,可天色还是那么亮,已然分不清黑夜白天。我和沫沫守在床边,跪着,一整晚没有说话。
昨天,妻子家里来了人,说既然医生已经认定人没了,那就抬去乡下,赶紧下葬。我不同意,说妻子没有死,她还活着。他们说我这是伤心过度,连脑子都不好使了,还是节哀吧。于是,那伙人趁我睡着的时候,从医院抬走了妻子。过了不知多久,沫沫摇醒我,哭着说:“那些坏蛋把妈妈带走了!”我失去理智,额头热得滚烫,一路飙车到了坟山,那些人却已背着我将她入殓,墓碑都没来得及安放,便给埋在了地下。任凭我怎样哭喊,咆哮,挖掘,也找不到她的棺椁。到最后,雪化了,天黑了,留下恸哭得缺氧的我,无力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儿很满,洒下的光颇为明净。沫沫走到我的跟前,摸了摸我的头,说:“爸爸,你相不相信,妈妈没死。她还活着,她在笑。”
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沫沫睡着了。我强打着精神,把车开得很慢,生怕吵醒他。下山的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直从黑夜开到黎明,城市的高楼才在雾霭中缓缓向我们推近。沫沫睡得并不踏实,偶尔哭一句,笑一声,还会呢喃几句“妈妈”。他醒来时,我的车已经开进了地下室,正要熄火,他却指挥着我重新发动了引擎。我问他这是要去哪,他不回答,只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往前,靠右,向左转,围着城市绕了一大圈,兜兜转转,我们来到城郊,眼前是一座医院。
“妈妈在梦里显灵,是她指引着我们来到这儿。她说,我们能在这里找到她。”
我摇摇头:“傻孩子,别想了,她已经不在了。”沫沫没说话,打开车门就走,眼神坚毅,步伐笃定。我停好车,跟上去,走进这家从未听说过的医院。沫沫直接找到门诊的护士站,问:“您好,有没有一个叫魏宵烛的病人?三十九岁,身份证号是……”
“有的,昨天刚住院,现在舒昂教授的诊室里就医。”
难以置信。
我眼瞧着她睡去,再没醒来,也亲耳听医生们说,她没救了。眼前的情形,已然逾越了常理。我打量着这家医院,没觉察出什么特别之处,白大褂,药水瓶,针筒,疼痛得抽搐的病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一切都很寻常,只是消毒水的味道要浓烈些。我脑子烧得滚烫,不免有些期待,又总觉得不对劲,怀疑有人搞名堂。没多久,沫沫替我在陪护须知单上签了字,护士引导我们进了电梯。
电梯往下走,来到负13层。正常的医院,即使是太平间,也只到负1楼,谁会把病房设在这么深的地方?到楼层之后,我走出电梯,沫沫还留在里边,并没有跟上我的步子。他冲我挥挥手,说了句“再见”。护士说:“医院规定,只允许一位亲友陪护。舒教授吩咐过,您到了就行,孩子我们会替您照顾的。”沫沫随即说道:“爸爸,要好好跟妈妈道歉,把她带回来。”情况不明不白,沫沫的话语也神神道道,还没来得及反应,两扇电梯门便缓缓闭合,把我的声音隔绝在了外边。
所谓的诊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开了盏台灯。暗金色的光,将密不透风的黑色稀释成疲软的鹅黄。瞳孔适应昏暗之后,周遭的一切渐渐清晰,这里像个花房,种满了水晶兰。天花板,桌上,脚下,四处丛生这种暗白色的花儿。朝着台灯的方向,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有踩碎的花瓣,它们发出“咯吱”的动静,像是骨头脱臼,声音冷硬得像金属。走近才发现,灯下摆放着一台电脑,有个人驼背坐在那儿,似乎已经等了我许久。
我问他:“听说,你这有个叫魏宵烛的病人,是吗?”
他微笑着说:“不着急,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吧。鄙人姓舒,是精神科的主治大夫……”
“我没工夫跟你扯这些。你只说,她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
“先听我说完嘛。我这里的精神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病治疗所,《庄子·刻意》有云,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所以,我指的精神,乃是魂魄。所谓精神与时息,乃得永生。”
“别扯淡,我不吃这一套,提起这些我就来气。那天晚上,要不是一个该死的和尚来讨水,讲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永生’,想必她也不会得那样的绝症。”
“很好,很好,看来你已经悟到问题所在了。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讲,人都会死亡,患上所谓的‘绝症’,不过是以另一种笃定的方式,宣告生命的终结。然而,这是医学的纰漏。就此提前判定一个人的死亡,毕竟不够严谨。换句话来讲,我们不能下定论,说每一个绝症患者都必定死亡。甚至,‘绝症’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一个笑话。你说,对吗?”
“不知所云,一派胡言。哪来这么多废话?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
“那么我问你,你死过吗?”
“这……”
“可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1999年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学医不久,那时的我跟你现在一样,除了科学、常理,没有什么是我相信的,别说什么灵魂、永生、来世了,纵然是‘思想’,在我这儿也显得苍白,毕竟,我只认事实和道理。有天晚上下雪,一个光头道士经过我实习的医院,问我要些冰块。我觉着他脑子有病,大冷天的,要冰块干什么。他跟我说,刚刚死了人,天气不够冷,怕尸体腐烂,气味难闻,所以借些冰块,好让死者的灵魂得以拥有一副干净的身子。我给了他一大袋冰块,再告诉他,这是自欺欺人,是尸体就该拿去入殓、火化,省得折腾。他却笑我不懂科学,还说真正的科学就该接纳灵魂,给它一席之地。我说,这是科学实验室,你在侮辱我,有多远就滚多远。他笑着说了两句‘罪过’,拿着冰块转身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死了。道士走后,我出了实验室,没几步就被一辆飙过来的保时捷撞飞了。当时我七窍流血,瞬间没了知觉。几秒后,我却发现意识还在,被压在沾满鲜血的身体下边。这时,我的精神异常清醒,听得见许多行人的话。十分钟后,交警、医生赶到现场,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医生说我没救了。之后,我感觉自己已经没了形状,像是一团气体,离身子越来越远,晃晃悠悠地下落,直至渗进地板、混凝土、污泥。那时的我,还在企图用科学来解释,自己的分子密度已小于土层。越过几十米深的泥土,我来到一个溶洞,里边流淌着暗河,也不知那是炼狱,还是地府。迎面走来一个老头,黑头发白胡子,看着不像阎王,也不像撒旦。他告诉我‘天地玄黄,泉在地底,是为黄泉’。看来,我暂时是死了。随后,他领我进洞,洞里没人,却有着各种声音,仔细一听,‘冤枉啊’‘悲催呀’‘不想死啊’……我问老头,怎么不见人形,却有人声?老头冷笑着说,‘魂魄者,无色无味,无形无状。所谓三魂七魄,依附形体者为魄,离开人身者为魂。肉身垂死,魄散而魂存;躯体复生,魄敛而魂归。’我这才知道,世上有魂,可惜认这个理的时候,我真成了魂。我问老头,还有机会回去吗?他没摇头,也没点头,只说,排队。前边几个,第一个飞机失事、尸骨无存,他说他想活,老头直接驳回,说,身子都成渣了,还活什么活,不准!第二个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他说,您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一定能打捞回来……老头说,一分钟,没找到就死心吧。六十一秒的时候,淹死鬼绝望地大叫一声,随后没了动静……”
舒教授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我听得入迷,不禁问了句:“那你呢?”
“老头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他说这是意外,是人祸。医院尚在抢救,但我可否回去,不仅在于他们,还得看撞我的人。他说,纵然医院抢救过来,但撞你的人不揽责,不忏悔,不来我这儿保释你的灵魂,你就只好永远留在这,做个枉死的魂,上边的身子也就成了植物人,跟你灵肉永诀。在洞里拥挤了好几天,我已不抱希望,直到某天老头来到我身边,说,可以回去了,舒昂,撞你的车主感到良心有愧,去道观忏悔,那个被你拒绝过的光头道士点化了他。你可以走了。意识模糊几秒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老婆孩子都在身边抽泣,见我醒了连忙叫来医生。医生说,真是个奇迹。我说不是,还向他们讲述了我这几天的遭际。大家都笑话我,说我糊里糊涂,净讲梦话。就在这时,一位护士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小包冰块。她说这是一个光头道士送来的,那人吩咐过,这是没用完的冰块,还给我。”
他讲完之后,我沉默许久,最终长叹口气,说:“舒教授,不是我不相信你。就算是真的,如你所说,我妻子已经下葬,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遗体,那还谈何复生?”
“哈哈,曾先生,我要是你,就先考虑忏悔的事情,保释魏女士的灵魂更加要紧。躯体在哪是另一回事。说到底,是你害了她。”
“这就是你胡说了。但凡去打听打听,谁都得说我们结婚十四年,恩爱如初。我待她和沫沫向来无微不至。这些没根据的屁话,可真不能乱说。”
舒教授淡淡地笑着,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好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我想,你会懂,我们还会见。”
与舒昂教授的谈话像是一场梦,醒了还在回味,生怕忘掉。他的话,我没法全信,可若不当回事,太难。毕竟,那是我十数年来的妻子,沫沫的母亲。我们爱她。回到医院大厅,我见沫沫靠在一位护士的肩上睡着了。我向人家表达谢意,将沫沫抱回车上。到家时已是下午,夕色渐深,浓成一道酒红,涂抹在房间的各处角落。沫沫睡在沙发上,时而涌动着窸窣的鼾声,时而带着哭腔呼唤两句“妈妈”。我来到窗台边,取下眼镜,拿起妻子的照片。相片的外膜上灰尘很厚,已然模糊了她的影像。正想找块抹布细细擦拭,一滴滚圆的眼泪,却正好落在了她的脸庞。我用指腹抹开泪水,她的样貌这才清晰。相框里的她低垂着眸子,眼神里分明闪过一抹忧伤,格外深邃。
看得入神了,竟没发觉沫沫已经来到身边。我戴上眼镜,问他:“睡醒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支着小脑瓜,靠在窗台的栏杆上。良久,他才缓缓嚅动嘴唇,说:“为什么不把妈妈带回来啊?”
我叹气,说:“妈妈走了,我也很难过。可爸爸不是超人,不能叫人死而复生。”
“你明明可以呀。护士姐姐说了,只要爸爸道歉,妈妈就能回来。”
“孩子,梦归梦,现实就是现实。那座医院古怪得很,保不准是窃取了别人家的情况,等着哄骗咱们的钱财。要是道歉就能救回你妈妈,爸爸我可以道一百次、一千次,对不起魏宵烛,对不起沫沫他妈,对不起我亲爱的老婆……可是你看,歉我道了,有用吗?”
我说着说着,嗓音就沾染了哭腔,调子变得歪歪扭扭。我蹲下身子,把头埋在两只手臂里,哭了起来。
沫沫伸出他的小手,柔柔地抚摸着我泛白的头发,说:“沫沫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发生了什么。但沫沫不相信爸爸会伤害妈妈,爸爸不会让妈妈一个人孤零零的。”说完,沫沫起身回了房间。
抹掉眼泪之后,我打开了手机。未读信息足足好几十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我不想看那些杂乱的表情包与文字,只匆匆地输入几个字——别再来烦我,便匆匆按下锁屏键,随后关了机。此时,夕阳已落入楼群,晚霞也渐渐失去光泽,天边的蓝色稠得像一桶掺了墨水的油漆,叫人喘不过气。我点了根烟,此刻烟丝的燃烧才能让我保持呼吸的均匀。
缕缕白烟,像是一根根棉线,缓缓展开了回忆的线团。
第一次遇见妻子,是在河边。当时天已昏黑,老远我就看到河里浮着一小片白光。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女子,周围还冒着拳头大小的气泡,想必溺水不久,应该还有呼吸。我跳进河里,把人抱出水面。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庞,明净,洁白,像团月光。她嘴里吐着水,含混着嗓音跟我说:“放我走吧,这地方没什么好留的,太脏。”看着她孱弱的样子,我心中一阵怜悯,似乎魂被勾走了,嘴里竟蹦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肮脏之中,还有你这片净土。挺住,姑娘。”她没说话,但眼角溢出的泪,分明还有对人间的不舍,这令我坚定,要让她活下来。把人拖上岸后,她的父母来了。母亲哭,父亲扇她,骂她不孝。眼见白皙的脸庞泛出红印,我心中难受,紧紧扼住了她父亲的手腕,向他摇头。
两天后,她的父母带她上门致谢。一进门,她父亲就观察起屋子里的家居、陈设,而她母亲则反复打量着我,微微点头。唯独她杵在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一块不通人性的玉。后来,她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说:“这孩子命苦,从小惯出一身洁癖,跟谁都处不来。前些日子,她爹要她嫁给一个卖榴梿的,她死活不从。可那边强硬,把人接过去之后就要按着圆房。孩子哪受得了这羞辱,这不,找着机会就跑到河边寻短见。”说着,她母亲簌簌地落下眼泪。我给老人家递纸,安慰说:“爱干净不是她的错,是人太脏。”后来他们走的时候,我送了她一块石头,说:“这是冰洲石,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它很干净。”两个星期后,她的父母再次上门,试探着问我婚嫁的事情。我红着脸,说:“这得看她吧,我没意见。”不料这时她走了进来,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都别说了,我同意。”
结婚好几个月,我都没跟她说上话,更没有肢体接触。她每天除了洗衣服、泡澡,便是发呆。我也随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趁她不在房间的时候,细细清理她屋里的灰尘,再给她的花盆里换上新鲜的茉莉。直到有一天,她哭着跟我说,母亲检查出癌症晚期,时日无多,她再没有亲人了。我轻轻拥她入怀,说:“你还有我,我会让你一直干干净净的。”那晚,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九个月之后,我们有了沫沫。
在外,我有着好丈夫、好父亲的美名。谁又知道,这美名背后的艰辛。她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靠我撑着。家务方面她也不上心,每天只管着自己的清闲。家里大大小小的脏活,就连给孩子喂奶、换尿布,都是我来做的。我并不计较,每次只要自己忙完,她能从背后给我一个拥抱,就够了。可是,时间一长,这样的生活难免乏味。她的脸庞仍然洁白如玉,但玉上多了几道岁月镌刻的折痕,看久了也就磨掉了些许光泽。但我依然深爱着她和沫沫。我知道,他们需要我,离不开我。
去年九月的一个星期六,妻子跟往常一样,下午三点带沫沫去公园。我没事在街上闲逛,经过一个算命先生的地摊时,叫他给我算上一卦。那是个光头道士,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听不懂的东西之后,摇摇头,给我一张卡牌,说:“若有至亲离世,以此忏悔,或能得救。”我说:“没有罪过,何来忏悔?”他说:“心有不诚,罪行未出。若出,则伤人致死。”我没当回事,但还是收下了那张写着“悔”的卡牌,打算让它在抽屉里吃灰。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小学同学小荔。多年未见,她出落得甜美、丰满,像一颗成熟的红荔枝。她邀我去她家坐坐,我见时间还早,便同意了。一进她家门,我便产生了幻觉,仿佛眼前是一座花园,种满各样的花儿。最诡异的是,已经九月了,房间还弥漫着浓郁的栀子花香。小荔换了睡衣,游走在其中,像蝴蝶,像精灵,就是不像人类。她说,一个人住挺孤单的,我若是得闲,就常来她这坐坐,就当赏花,图个雅致。从此,每周六下午三点到五点,我都会去她家品茶、赏花,有时到了兴头上,她还会脱去外衣,跳一支舞。跟她一起的时光,似乎并不真实,仿佛时间在那会子折叠,空间在那会子扭曲,眼前分明就是一片芳草地,花仙翩翩起舞。原始而自然的感觉,令人沉醉其中。她说,很喜欢跟我坦诚相待的时光,这样的友谊极好。
不过,我同小荔绝非人们所想的淫妇奸夫,谁都有分寸。之所以没向妻子和儿子坦陈,单纯怕引来误解,影响我在他们心目中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可是,时间久了,难免招来误会。11月12号的那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趁着妻子带沫沫去公园遛弯的时间,进了小荔的家门。她穿着吊带躺在花丛里,烟灰撒了一地,数起来抽了足足十几根。她说:“什么破天,真他妈晦气。”我给她披上睡衣,说:“管他晴天雨天,夏天冬天,只要有栀子花的香味,这就够了嘛。”她邪魅地笑了笑,拎开睡衣的一角,一股更浓郁的栀子花香从她的腋窝处绽开,扑鼻而来。“要不,咱们来些不一样的?”我迅速地摇摇头,拂开那极具诱惑的花香,克制地说道:“那不行,这不利于我们友谊的维持。”她没劲地穿好睡衣,我俩并排躺在宽敞的沙发上,一起望着天花板,偶尔还与彼此的眼神交会。没多久,她睡着了,我侧躺过身子,看她身形的曲线,还有那一根根鹅黄的汗毛,甚是入迷。后来,她醒了,我还在凝视着她。她冲我吼:“什么时间了?你早该回去!”我把窗帘拉开,外面已经黑了一半,还有零星几片雪花,在天地间徘徊,像一锅稀粥。我赶忙整理好衣物,开车回到家中。进门的那一刹,我才意识到,她房间里的栀子花,早已将我腌入味。妻子端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平视前方。我问她:“沫沫呢?”她说:“下午天气不好,外边风很大,没多久我们就回来了,也没见你,他赌气回房间睡下了。”我说:“是我不好……”
当时我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妻子依旧保持着那副和蔼的面容。她拿来手帕,掸了掸我身上那刺鼻的花香。不知怎么,我竟掉下泪来,不能自已,稀里糊涂地说:“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论怎么说,都显得苍白无力。妻子没怪我,微笑着说了句:“那也挺好。”
没过多久,那个该死的长发和尚,敲了门。妻子去开门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一束光,将她推向那无底的黑洞,一去不回。
从那根烟,那段被唤醒的回忆开始,罪恶与歉疚竟如同雨季的河流,逐渐涨成洪水。我的自尊与倔强,则筑成了一道堤坝,与洪流对峙。几天来,我不去上班,沫沫没有上学,我们待在各自的房间里,无精打采,又互不打扰。有时,相邻的阳台上,会出现两个相似的身影,沉思、眺望。等到入夜了,隔壁阳台上影子模糊了,我才会竖起一根火苗,捏出一束白烟。若是尼古丁麻醉不了大脑,就得求助于酒精。微微的醉意,总能片刻地抵消回忆,扼住那道洪流。酒劲过了,那股罪孽感又席卷而来,占据高位,眼瞧着就要决堤。可我不能忏悔,一旦开了口子,开闸泄洪,罪孽的泥流便会侵入血脉,抵达每个毛孔。没错就是没错,为什么小到孩子,大到医生,一个个逼着我屈打成招,把无心说成恶意。非要看我卑躬屈膝、跪地求饶才解恨吗?真到那时,所有人都得骂我,骗子、奸夫、渣男,谁还会在乎事情的真相。
第四个黄昏,我还像以前那样站在阳台,眺望着墨蓝色天空,嘴里默默地啜饮着冷藏的苦酒。表面风轻云淡,心里却紧锣密鼓,每个细胞都在抗洪抢险。偏偏这时,沫沫冲到我跟前,双眼布满血丝,丢下一段冷硬的话语:“爸爸,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呀。”说完他便走了。霎时,酒瓶从我手中滑落,玻璃碎了一地,一声巨响在耳道深处炸开。堤坝松动了。
我能有什么鬼?我又没做错,那不过是个朋友,我们从未逾越雷池。爱与亲情固然需要坚守,可我也得有朋友,有自己的独处时间。就算有朝一日,我与妻子黄泉相见,我也依然会挺直腰板、义正词严地道出事情的原委。日子过久了嘛,难免出岔子,为什么不能给我分辩的机会呢?看看我卑微的模样吧,宵烛,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是吗?连咱们最懂事的孩子,都如此跟我说话。对,分明是你误会了我,却不容我冷静之后措辞与你解释。也不想想这些年来我的操劳我的压抑,为了你们我容易吗?此时此刻我可真有些恨你啊魏宵烛,自己无声无息清清白白走了,多么自在逍遥清高,留下的难过伤心辱骂诋毁歉疚忏悔统统都是我的。这到底算怎么回事?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太无情还是这世界本就黑白不分颠三倒四,我不知道……
波浪滔天,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山间奔涌而来。尼古丁与酒精失守之后,自辩成了最后一道天险。可它们没底气,与敌人交手的瞬间便露了怯。无奈,我只好接着自辩、反诘,乃至咒骂,失心疯一般讨伐起自己的良心。灵魂一分为二,犹如孙悟空与六耳猕猴,不知谁真谁假,只知捉对厮杀,不分四季晨昏。直到它们发觉自己远离了身体,才就此罢手,水火不容地挤作一团,组成了“我”。几天来,煎熬、难眠、醉酒,身体早已超出负荷。力量也好,疼痛也罢,已然感受不到肉体的实在,身体蜷缩在阳台一角,眼珠子瞪着,脑袋耷拉着,浑身爬满了冷汗。想去抚摸,已经晚了。我下坠,透过十几层楼,穿越钢筋混凝土,融进越发潮湿的土里,沿着植物的根茎溯源,终于来到一片空旷之地。这里暗河流淌,钟乳石丛生,像是一个溶洞。入口处,一个黑发白须的老人站在那,似乎等了我许久。
眼前的一切,一如舒昂之前的描摹。我想跑,却找不到自己的脚,只好往洞穴的反方向使劲地钻。一阵风迎面吹来,我便被推了回去,老人像提个塑料袋一样把我拎进了洞。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他领我来到洞穴深处的泉眼,这里僻静,没人。我放开嗓子,向他抗议,说:“我还年轻,我还远远没到死的时候,我还有个刚刚死了妈妈的孩子没人照看,你们怎么可以胡乱抓人?”
老人冷笑着说:“有的人想活,有的人却一心求死。若不是死了心,谁还不贪恋点阳间的东西?你说是吧,魏宵烛女士。”
没人答话。
“魏女士,老夫听闻这位曾先生在责怪你,说你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那好,我现在满足他的愿望,叫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得跟你说道一番。说得好,就送他回去;说不好,我就把他打包丢进沼气池,正好替你收拾这个负心汉。”
还是没人说话。只听得见熟悉的笑,轻缓、温柔,干净得像眼泪垂落的声音。此时,我灵魂的两部分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良心微微占据上风,倔强缓缓低下头颅。
“宵烛,别来无恙。一个人在这一定很孤单吧,跟我回去好吗?”
“你知道,我爱干净,不喜欢脏东西。所以,这里挺好的。”
“宵烛,要是咱们没有孩子,我就跟你一同留在这鬼地方了。可咱们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妈妈,他不能再没有爸爸。我再想想办法,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吗?”
“栀子花,香味太刺鼻,我不喜欢。”
“宵烛,这事有误会,他们不等误会澄清就把你抓到这来,真是太可恨了。你听我好好跟你解释……”
“你的事,我不关心,也不想再听。不过,我不是被抓来的。下雪那晚,是我自己跟长老说,想找片干净的地方。于是,他便引我来这,很好,真干净。”
“这里有什么好的?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没正经饭吃没地方睡,整天对着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听着外边那些冤死鬼嚷嚷,叫我和沫沫怎么放心?”
“如果,你还惦念我,就替我照顾好沫沫,让他养好身体,平安长大。尤其,叫他不要想妈妈。”
她的声音沾染了哭腔,变得嘶哑、浑浊。我还想说些什么,可话语跑到嘴边,被两瓣无形的嘴唇拴住了。一旁,那个老头打着哈欠,懒懒地说:“好了,是时候了,你该回去了。”说罢,他大拇指与中指摩挲两下,发出响亮的指骨声。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再睁眼时发觉自己躺在了床上。
大冬天的,房里开着16℃的冷气,床沿还摆了两桶冰块,不知搞的什么名堂。几分钟后,沫沫走进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昨天晚上,爸爸在阳台上喝多了,睡得很死,我费老大劲才给拖回了床上。爸爸一直说梦话,什么‘误会’呀,‘黄泉’呀,还出了一身汗,空调开到最低都不管用。然后,门口就来了个穿着红衣服、拄着黄棍子的长头发老爷爷,他给我搬来两桶冰,只说有用,就走了。爸爸梦见什么了呀?”
“那不是梦。我昨天差点死了,魂已经飘到了黄泉。在那我遇见了你妈妈。”
“爸爸,您没睡醒吧,怎么还说梦话呢?”
“不是梦话……”
“好了好了,不说梦话啦。早上爸爸的手机响了,我接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他们说,再不治疗,妈妈就真要变成植物人了。”
我闭上眼,泪水在皱纹的沟壑里淌着,像两行蚂蚁爬过。沉默了半晌,我长叹一口气起身,拉上孩子,跟他说:“走,沫沫,我们去医院。”
今天是星期六,医院的护士告诉我,门诊不上班,要我等到周一再来挂号。当即我便冒了火,一手扼住护士脖子,一手挥舞着拳头,叫她打电话给那个姓舒的医生,让他赶紧来。半个小时后,舒教授伸着懒腰到了医院。当着他的面,我签下那份医疗同意通知书,还到急诊窗口缴纳了费用,零元。望着那张写着“死生有界,信仰无疆”的缴费单子,真让人颇感荒唐。换作以前,这种乱七八糟的协议我定然不会搭理,可经此种种,真叫我有些动摇了。临走时,舒教授开好“方子”,上边写着:“取出抽屉里那张写了‘悔’字的卡牌,叫上所有亲友,当众忏悔你的过失。”我看着那段文字,不禁冷笑道:“舒教授,这些生呀死呀,魂呀魄呀,我信与不信都无所谓得很。只是到现在我还没搞清,这是天意,还是人为。就怕有人利用我救妻、爱子心切,弄下这堆破事。”舒教授倒也不恼,轻轻挥舞着蒲扇,依然笑着,说:“善恶有报,并非全是天意。圣人者,论心不论迹;凡人者,论迹不论心。不求你做什么圣人,但愿你先当好一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足矣。”
沫沫留在了医院。我回到家,仔细地清理一遍房间,垃圾倒了,灰尘和毛絮也都扫了。屋子干净亮堂,泛出鹅卵石的光泽。随后,我到卧室抽屉里取出那张卡牌,再到阳台上取回那张相片。我一边擦拭相片,一边呢喃:“知道你怕脏,放心吧,我会干干净净迎你回来。”说着,我闭上眼,将嘴唇凑到相框,轻轻吻了她,再把她挂在客厅的墙壁,暂时当作一幅遗照。同时,我按舒教授的吩咐,把卡牌贴在相框后边。没过多久,亲戚们都来了,穷的,阔绰的,拄拐杖的,叼着奶嘴的,把屋子挤成一个满馅儿的汤包,里边流淌着各种哭声。到了整点,我咆哮着叫他们安静,岳父不解地问道:“小曾,一大早你就给我们打电话,现在到了跟前又不让大伙哭丧,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话,只跟他鞠了一躬,随后走到妻子那张遗照前,跪下,哭喊道:“老婆,我对不起你!我不诚实,是我伤害了你,才让你孤苦伶仃地活在黄泉之下,不见天日。”
屋里又沸腾起来,他们你一嘴,我一嘴,冒着各种嘈杂的泡泡。
“宵烛,是我出轨,跟别的女人鬼混,这才让你心寒。是我不好!”
话音刚落,屋里先是一片寂静,之后便是“骗子”“渣男”“杀千刀的”,各种指责与咒骂如同攥在一起的拳头,向我挥来。我顺势挤出鼻涕眼泪,哭得撕心裂肺,直至盖过他们的喧哗。
“宵烛!我从没真正想背叛你,那是误会。为什么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丢下我们?看看你的孩子,沫沫,他夜夜睡觉都会喊妈妈。你怎么如此狠心哪,宵烛。”
咒骂声渐渐小了,哭声又似俄罗斯方块一般堆叠起来。恰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眼前相框里面无表情的妻子,嘴角处竟然化开了一抹微笑,似有愁怨,又仿佛含着欣慰,加上她温柔、深邃的眼神,那么佼好,那么圣洁。我的面部肌肉不再吃力,眼泪无须挤压便自然地流淌下来。宵烛,我知道错了。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不论假意真情,只好继续把气氛推向高潮。我眼神一硬,起身便往身后的墙上撞去,一边撞一边嘶吼:“等我下黄泉与你解释!”当然,我知道他们会拉住我。情绪平复之后,我跪在了岳父跟前,平和地解释说,那真是个普通朋友,我就是上门做客而已,宵烛她误会了。岳父扶我起来,说:“真是的,从小给她惯坏了,犟种。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你们爷俩给甩下了,没用啊,真没用。”我起身,擦干眼泪,接着说:“爸,放心吧,我还在找她。”
这话一说,他便摇头,大概觉得我脑子又坏了。我只好接着补充一句:“找不找得到,我都会照顾好咱们唯一的孩子,沫沫。”他这才带着亲友们放心离开。
人都走了。我带着妻子的照片,擦干上边的泪痕,一同来到阳台。冬日里,太阳显得冷漠,但柔软的光贴在身上,正好。妻子怀着沫沫的时候,我俩经常这样依偎着,等着天上的太阳一点、一点照射在我们身上。而此刻,忏悔完的我,总算长舒一口气,不需尼古丁的帮助,便学会了如何呼吸。就连远方公路上的尾气,都显得那么芬芳。
“爸爸,我见到了妈妈,她就在医院,1307号病房,已经睁开眼说话啦!”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一个光头叔叔推着轮椅送她来的。”
“那光头长什么样?”
“说不好,但看着像《西游记》里的道人呢。哎呀,爸爸,别废话啦,快来医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我收拾行装,拿好车钥匙,出了门。电梯久久不来,也不知楼上在磨蹭什么。顾不上那么多,我小跑着下楼梯,27楼。到车库的时候,腿已经软了。可是,就在按钥匙开车门的时候,车屁股后边冒出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跑过去一看,两个后轮全给放了气,那个遭天杀的迈开腿,朝停车场外飞奔而去了。
要是旁人倒也算了,可我偏偏看清了他的模样,长头发,穿袈裟,拄着手杖。是那个和尚。这样着急忙慌,必然心里有鬼。我追出车库,街巷纵横交错,好在那人体胖,喘气声不小,我才能根据声响来琢磨方向。霓虹灯时明时暗,影子短了又长,接连迈过三四个街区之后,他拐进一片小区。这地方颇有几分眼熟,可明明瞧着他跑进去,上了4栋的电梯,却怎么也找不见他,只听到喘息声正爬着楼。我害怕跟丢,不敢乘电梯,只好一楼一楼地找。来到18楼的时候,那户人家砰的一声开了门,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荔。她喝着酒,穿着吊带,倚在了门边。
“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开门?”
“猜的。”
“好了,不跟你废话,我要去抓人,那该死的家伙戳爆了我的轮胎,害得我没法去医院。”
“你要找的人,在我屋里。”
我连忙跑进去,把她屋子掀了个底朝天,没人。在我准备出门继续追的时候,她却满脸酡红地堵在门口,一件一件地卸去了衣服。
“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能那么轻易就放你出去?”
“别闹,老婆孩子在医院等我,我不能失约。”
“你就顾着跟他们的约定,食我的言?忘了今天什么日子吗?星期六,下午三点,你没来。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等得不耐烦了,我就喝酒,喝他个底朝天,去他妈的爱情、友谊。”
“我俩就是普通的朋友,坦诚相待不挺好吗?别喝了点酒就失了分寸。”
“分寸?你管什么叫分寸?普通朋友他妈的你每个星期都来找我,这就是分寸?你就是想着有一天睡我,那还装什么装?坦诚,坦诚,人就是虚伪的,哪里来什么坦诚?只有动物才坦诚,要坦诚就要做动物该做的事!”
她扑向我。
酒气混杂着浓郁的栀子花香,迅速将我合围。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眼前的是人还是山,只知道脖子上挂着两只手臂,如同两条山间垂落的溪流,柔顺、光滑,却又暗流涌动。
面前山脉移动,如同亿万年前大陆漂移,向我逼近,发出阵阵丛林的呼吸。
想逃,想挣脱,想去寻我的妻儿,可偏偏山路崎岖,林木横斜,鸟鸣呕哑,兽群鼎沸,万物动息。已然分不清草木与毫毛,也不知哪里是鼻梁,哪里是山脊。
为何耳蜗里有一片峡谷?被眼皮框住的到底是眼睛还是湖泊?那赫然耸立的究竟是山峰,还是乳房?
迷蒙的雾,鬼魅的鹿,究竟要将我的欲望和恐惧引向何方?
我到底是手持屠刀的掠食者,还是向弓箭索吻的猎物?
你们为何要将我诱入山谷深处幽暗的巢穴?我是人是兽?
为何双目失明了,两耳失聪了,血液还在流淌体液还在喷薄肉体还在狂欢?
为何狂欢之后精疲力竭了遍体鳞伤了眼前却还要浮现妻子洁白的脸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惨叫一声,醒来了。小荔试图把我拉回她的山谷,可我恨不得一把火将她焚烧个片甲不留。给了她一拳,扇了自己两巴掌之后,我急匆匆地穿上衣服下楼,楼下停着我的车,两个后轮已经修好。我脑子滚烫,一路闯红灯来到那家医院,寂静,空荡。医生、护士、病人,全部人间蒸发了。我先是坐电梯去了地下舒教授的办公室,那里已被封条封住,日期写的昨天。再乘电梯返回13层,去往沫沫说的1307病房。整个过道空无一人,推开门,沫沫身子佝偻,坐在病床上,撑着两只眼睛。窗外探进来一束鹅黄的阳光,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仅仅一天不见,头上便肉眼可见地多出几根白发,仿佛熬了几十年。
“你妈妈呢?”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
“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直觉。”
“昨晚发生了什么?”
“唉。”
“你快说啊!”
“昨天晚上,那个给我们家送过冰块的和尚爷爷来了,他抹着眼泪,说要带妈妈回她应该去的地方。还说什么这里终究不适合她。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微笑着告诉我,孩子,多多保重,不要再找妈妈了。多年以后,我们再见。”
“她还说什么了?”
“剩下的,我就听不懂了。她说,压根没有什么洁净和肮脏、救赎与忏悔、转世与重生,那都不过是绝望之后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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