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巫老师、大海、心慧的故事之前,我们不妨先聊聊栗教授,一个生物学界的疯子。这座城市的老居民想必都知道,二十二年前城郊有一座私人动物园,后来因为姓李的老板捅了人,那里便荒废了。事后李老板畏罪自裁,受害人的身世至今无人知晓,连到底死了还是活着也没人过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李老板就是我们今天要聊的那个疯子——栗教授。
学过高中生物的朋友,应该还记得进化论吧。1809年,拉马克在《动物哲学》中提出了生物进化。五十年后,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进化论逐渐在与遗传论、创造论的交战中取得上风,成为主流。这些已成老生常谈,但若说有人要用进化论学说来创造全新的人类,大概你们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可是,栗教授他真正做到了。
四十二年前,海外学成归来的栗教授因不满同行的排挤,愤而辞职,来到这座城市。那时,城郊还有大片荒土,栗教授买下一块地,在这建造了一个私人动物园。由于手续不全,上边没能批准,园里不让圈养大型动物,只能收容一些平常的鱼啊鸟啊。时间久了,这里没有顾客,动物园变成一座私人宅院,从此无人问津。这一切,都在栗教授的盘算之中。见时机成熟,他便挖出一个地下室,在里边建造许多特殊的培养皿。它们用什么原理建成,至今难以考证。唯一清楚的,便是这疯子居然真用他那套学说,按着单细胞、腔肠、扁形、线形、软体、环节、节肢、鱼类、鸟类、哺乳动物的顺序,短短五年里就培育出了全新的直立人。栗教授向来愤世嫉俗,尤其痛恨时人的利欲熏心,决意将人回炉重造,从而培育出更为“先进”的人。培养过程中,栗教授为其提供了优渥的环境。原本他盼望一个守道德、知廉耻、身强体健的男性横空出世,可事与愿违,那个代号“思壮”的婴儿一降生,便自带一身肌肉、一副利齿。他见人就咬,把栗教授咬得浑身是血。无奈,教授用围笼圈住他,从小给他讲课,教导伦理与道德,一教就是整整十五年,把自己头发都熬得雪白。好不容易熬到思壮长大,见他虽然是个大字不识、愚笨粗俗的少年,但看着还算老实。终于,教授在一个夏夜放他出笼。谁料,这个还未成年的家伙一出来便野性大发,谁都抵抗不住那一身蛮力,只能看着他祸害家居、糟蹋房屋。这也罢了,最令栗教授无助又痛心的事情,是这畜生接连侮辱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年过花甲的教授哪受得了这种羞辱,但思壮力大无穷,绝非蛮力所能控制。于是,他趁思壮拆毁墙垣的时候,往他平时喝水的水缸里下了一整盒安眠药。等他搞破坏累了,回来喝了水,彻底睡得迷糊,教授找来最坚韧的钢丝绳,从头到脚给他绑起来,用带刺的鞭子痛打他好几十个来回。那晚,方圆几百米都能听见野兽一般的咆哮。等警察赶到时,他们看见一把刀插在思壮的小腹下沿,而栗教授面无表情,没等他们拘捕便一头撞上围墙,死了。一代鬼才,就此落幕。
栗教授的事,知情者不多。听说过的人或叹惜其天才,或咒骂其禽兽。没多久,学界出了通告,禁止生物学家私自开展物种进化实验。这不难理解,就跟不让搞克隆是一个原因,它们都违反自然,有悖伦理。
然而,仅仅过了三年,又一个疯子出现了。
十九年前的冬天,栗教授去世的三年半之后,巫老师带着他的学生大海坐上火车,一路向北,来到呼通市。到站后,他们包下一辆私家车,一路颠簸,去一个叫鄂安盟的地方。途中遭遇大雪,车子抛锚,两人顶着鹅毛大小的雪片,在雪地里走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巫老师一看表,已经上午九点了。两人到一家招待所开了房间,掸掉浑身的雪,各换一身新衣服,泡个脚睡了一觉。五小时后,他们坐上中巴,沿着乡村公路继续往北,在下午抵达苏察镇,向东北方向接着走十几里山路,便是连地图上都缺少标示的吴兰村。眼前除了稀疏的农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一眼望不到头。
一边走,大海一边发问:“报告老师,学生有问题,我们到底要去找谁?”
“要不然说你是虫子的记性,连鱼都比你强!昨天火车上才问过我这事,现在又来。说最后一遍,咱们去找萨姑姑。哎,你就别问她是谁了,去去去,给我敲门,咱们就上这家歇脚。”
大海敲门,巫老师说清来意之后,村民大妈邀他们进屋,收拾出一间干净卧室,让他们安顿下来。围着火炉,大妈做了一锅炖菜,正好给雪地里冻坏了的两人暖暖身子。饭后,大妈问巫老师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巫老师笑嘻嘻地说:“大姐,您这有黑板吗?我要给我的学生讲课。”大妈木讷地摇摇头,但热心的她还是踩着雪出门,到别处借来了粉笔和黑板。
大海在黑板前立正站好。巫老师清了清嗓子,讲道:“大海,老师再来考考你,我们到这是要去找谁?”
“报告老师!学生还记得,咱们找沙姑姑,啊不对,傻姑姑。”
“笨!记住了,我们来找萨姑姑。为什么要找她?因为我们要培养出全新的人。我们要让她自律、自省,不为名利所动,不被欲望驱使,成为真正理性的人。懂不懂?”
“报告老师!学生不懂!”
“哎呀,简单来说,就是要给你培养一个妹妹!”
“报告老师,收到!嘿嘿,妹妹……”
“要怎么培养?首先,我们要摒弃进化论这套歪理邪说。喀喀,大海,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摒弃它。”
“收到!老师,请问为什么要摒弃它,请老师解惑!谢谢老师!”
“问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进化论虽然是一套逻辑自洽的理论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代表真理。自然造物之时,多有次品。如果把次品也放入实验中来干预进化过程,那如何能得出优质的人种呢?大海,你说是不是?”
“是的,老师,您说得太对了!”
“好好好。论点我们已经提出,那老师就用案例来解答。动物进化中,鸟类的出现意味着一大跨越。例如鹦鹉、天鹅、企鹅,它们先于人类许多年实施了先进的一夫一妻制,相当了不起。我认为,从鱼类之后,所有的爬行动物、两栖动物,包括后来的哺乳动物,都属于残次品,造物主本可以过滤这些丑陋且愚蠢的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纯属造物主自作聪明!把生育丢给女性,自此雌性动物被物化,被雄性支配,被当成欲望发泄的对象。你说,可不可恨?”
“简直太可恨了!老师,我们要干掉所有的雄性!”
“嗯……那还是不行。不过,为了实现更完美的物种进化,老师主张,消灭所有哺乳动物,一切从鸟类重新开始。我们要让人成为鸟类直接的进化方向,我们要让雌鸟下蛋、雄鸟孵蛋!我们要让它们孵出来的是人,理性崇高自律的人!怎么去实现它呢?老师有一套新的理论,大海想不想听哪?”
“想听!太想听啦!”
“漂亮!老师告诉你,进化论并不能算拉马克、达尔文的首创,他们在窃取我们古人的智慧!早在秦汉时期,《尔雅》就有六个篇目,《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收集了自然界的各类生物。其中动物的部分,“虫”“鱼”“鸟”“兽”,简简单单四个字,许多人以为那是并列的四个物种,错,大错特错!他们完全辜负了古人对于生物科学的期待!这四个字,分明蕴含着动物由低到高的四大形态,精确且简练,替造物主筛去了所有的残次品。你说,伟不伟大?”
“报……报告老师,伟……伟大……”
“所以,为了进一步发扬古人智慧,老师提出了更加完善的理论——虫鱼鸟人。我们要遵循先祖的规训,充分调动科学家的想象力,推陈出新,发扬光大!明天,我们就去寻找萨姑姑,让她帮我们实现这伟大的物种进化!喂,喂!大海,你怎么睡着了?哎,这傻子。”
早在三千公里以外的南方,巫老师就听说了萨姑姑的传奇故事。建国以前,北方战乱,吴兰村的壮丁都被征走了,没几个人活着回来。村里生不出后代,全村女人都打算背井离乡,迁往他处。还好有萨姑姑。她有魔力,可以根据女人们的需求,创造出新生的孩子。不论你要力气大好耕田的,还是智商高能读书的,她都能给你造出来。据说,她恰恰是按照“草木虫鱼鸟兽”的规律,先给女人们一块土壤,让她们在纸条上写好需求,然后播种。萨姑姑念过咒语之后,土壤里边就会钻出嫩芽。嫩芽长成草,草长成小灌木,再变作长长的蚕蛹,破茧了就变为陆地上奔跑的鱼。鱼尾两侧长出脚,鱼鳞变成翅膀,鱼嘴化作鸟喙。鸟下蛋,孵出来便是婴儿。因为萨姑姑这号奇人,吴兰村的香火才得以延续。
巫老师读到这则消息,正是在栗教授遗落的笔记本里。当时,他造出思壮已经十年,实验成果离预期甚远。在他《造物反思》的笔记中,曾有过以下的论述:西方理性科学并不能达到真理;科学还应该容纳巫术与神灵;非理性的东西不一定反科学;科学有时应先借助非理性获得结果,再回溯原因……为此,栗教授走访了全国各地,不论坊间科学、传说轶闻,他都收纳其中。可惜,还没等到他用于实践,人就如同一栋烂尾楼,潦草地走了。推算笔记本里的时间,萨姑姑已有一百一十岁高龄。她若健在,不正好能按照巫老师的要求,创造出他认为理想的人类?想到这,巫老师兴奋得好几夜没合眼。
当他满怀激情,把这事说给研究所的同事时,却被浇了一盆冷水。
“这异想天开呢,世上哪有这种事情,亏你还是个生物学家。想想牛顿,走火入魔,晚节不保啊。”
“小老弟,牛顿这种大科学家岂是我等能妄议的?恰恰说明科学到了瓶颈,才需要借助造物主的想象力,来重新审视我们的愚蠢。像这位萨姑姑,我猜,她就是少司命再生,一定能给我们的生物进化学带来新的思路。”
“这人存不存在先放一边。如果她真能按那个疯子的日记里所说,根据人们的需求创造人类,那为什么这村子到现在都没声没息的,一个名人没出过?”
“哎呀,老弟。你得想想,读多少书,智商有多高,就决定了她的想象力嘛。她们那种闭塞的小村子,能指望自己的孩子啥?有劲使,会耕田,一辈子健康快乐,这就顶天了嘛!按她们的想法,只能从草木虫鱼鸟培养出最庸碌的凡人。要是用我们生物学家的想象力,再配上萨姑姑的异能,培养一个真正理性、自觉的优质人类,又有何难?”
幸好,同事只把他这番慷慨陈词当屁话,没去举报他。不然,就算没抓进监狱,也得给丢给精神病院。他人的不屑,更加坚定了巫老师的决心。所以,他大费周章也要来到吴兰村,见到萨姑姑。村里人说,萨姑姑蛰居在雪原的尽头,山岭脚下。她还活着,一百一十八岁高龄。只是现在村里有男有女,能够自己生娃,很少再去叨扰她了。
回想起这些,夜晚仿佛就被划开了动脉,时间的血液疯狂地流失。巫老师再睁开他那双清醒的眼睛时,天亮了。他叫醒陶醉在鼾声中的大海,两人又上了路,一头扎进茫茫的雪原。
萨姑姑一生创造了七千八百九十几个新生儿,最后一个孩子叫心慧。
她仙逝那天,屋外暴雪,浓稠的雪花把天地糊成了膏。两个外地人——一个戴眼镜的驼背佬,一个傻大个,顶着风雪来见她,祈求她赐予他们一个理性、自觉、不为情欲所困的孩子。她让驼背的巫老师去门口的千年老松树下刨出一小块土壤,对着它念了几句咒语,什么女娲呀,息壤呀,大河呀。念完,形容枯槁的萨姑姑点点头,说了句“愿你善待这个受难的孩子”,便撒手人寰了。
拿到土壤,外边的暴雪也停了。太阳从乌云的子宫里破胎而出,把雪原覆上一层金黄。巫老师说这是好兆头,于是揣着长出小树苗的土壤,与大海一路飞奔,回到了吴兰村。两人下午便赶回呼通市,买好晚上的机票回南方。过安检的时候,安保人员却给他们拦了下来,说飞机上不能携带宠物。巫老师很生气,哪来的宠物?直到人家翻开他的包裹,拿出那个装着土壤的玻璃瓶,他才傻了眼。下午还好好的小树苗,到了晚上竟已成胖乎乎的蚕蛹,里边似有生命蠕动。无奈,他们转乘绿皮火车,好在那时安检还不算严格,连鸡鸭猫狗都能带上车,自然也没人管他们的虫子。
卧铺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巫老师发现瓶子里的蚕蛹已经破茧,里边的蠕虫长出鱼鳞、鱼鳍,正在土地上爬行。爬行的鱼引来几个小孩的目光,他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跳跳鱼,有的说这是娃娃鱼。巫老师叫来大海赶走这些小屁孩,生怕他的宝贝女儿被人打扰。晚上,巫老师准备休息,却听到了鸟叫声,打开手电筒一瞧,瓶子里的鱼已进化出羽毛、双腿与鸟喙,叽叽喳喳地叫着,好不聒噪。周围卧铺上的旅客都抗议,说吵得大伙睡不着。巫老师只好搂住瓶子,轻轻呢喃:“心慧,你是世界上最自觉最理性的孩子,不可以这样吵闹哦。”小鸟真的安静下来,把头埋进翅膀里,睡着了。
凌晨五更天,火车驶入了南方的丘陵。天亮得早,一束微弱的晨光撬开巫老师的眼皮。玻璃瓶里的小鸟不见了,只剩一枚拳头大小的蛋。巫老师把蛋取出,放进自己的腋窝——那儿暖和。八点来钟,火车抵达海市。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时,巫老师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腋窝一路爬到了腰间。他慌了神,看来小家伙已经破壳了。如果这时婴儿啼哭,被人发现,轻则小孩给说成黑户,重则自己被当成人贩子,横竖解释不清。他伸出手,探进自己的衣服,把小家伙拿了出来捧在自己的手心。婴儿只有拇指大小,她红着脸,一起一伏地呼吸着。不愧是萨姑姑的孩子,不哭不闹,活像个瓷娃娃。
出了站,两人到旁边的超市里买了奶粉和纸尿裤,再坐车回巫老师的实验室。前脚一进门,后脚一开灯,巫老师捧着心慧,将她高高举过头顶,一面狂笑着呼喊:“十二月初七,记住今天这个伟大的日子吧!栗教授,您老在天有灵,那就睁睁眼,看看我的孩子。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您想要的模样?安息吧!阿门。”
说着,巫老师揩掉鼻涕,抹去泪珠,把心慧放进了温箱,那里将是她的摇篮。
心慧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鸟破壳之后都有翅膀,而自己只能扑腾着两只手臂,怎么也飞不起来。每每看她上下挥舞胳膊,巫老师都会笑,大海也跟着傻笑。巫老师总说:“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最有想象力的科学家。谁让她是鸟的后裔,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平等、自觉、博爱、反省、理性,哪里是蠢笨的哺乳动物能比的呢?你说是吧,大海?”
“报告老师,没错!”
巫老师对大海的回答很满意,大海也很喜欢自己的回答。唯一不满的,就是渐渐长大的心慧。从小,巫老师就告诉她,她与别人不一样,是从鸟蛋里孵出来的孩子,远比别人聪明、自觉。可她总会想,如果从鸟到人果真是进化,为何要丢掉那双翅膀?会不会还有什么东西,会被一起抛弃?
平心而论,心慧确实与普通的小女孩很不一样,她不碰荤腥,只食五谷。夏天炎热,她就一直待在空调房里,还要把房间里铺满冰块,冻得浑身颤抖也要在里边读书,坚决不挪地方。到了冬天,她不穿棉袄,不泡热水澡,总是一身单衣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背书。六岁的时候,巫老师让她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但只用了两个星期,她就学完了所有的小学教材。这让巫老师坚信,天才不能跟次品混淆,免得到时泯然众人。到十四五岁,心慧出落成了大姑娘,一出门,一上街,总能吸引小男生的目光。好几次都有附近初高中的混混来搭讪,不过心慧从来不搭理他们,这也是巫老师最欣赏的。按他的说法,古来的圣贤,大概都是鸟类的后裔,总能不动情,不动心,不近世俗,这样才能一心研究这个世界,千古垂范。
十六岁那年,心慧第一次跟大海一起上巫老师的课,巫老师说到生物应在温湿的条件里生长时,大海大声叫好,没想到心慧一脚踹上他的屁股,站起来反驳说:“老师,我认为这个观点不对!阿纳克西米尼曾说,火温暖而干燥,水湿润而寒冷,万物生长介于水火之间。后来恩培多克勒将其水火扩成四元,即‘水火土气’。其中适合物种生长的,的确是温湿的环境,即‘水’。而寒冷干燥的‘土’则不利于物种生长。生物从土中破茧,为的就是寻求一种温暖湿润的环境,这也符合人类乃至各种生物的习性——向欲望妥协。真正的高级生物,应该学会不断地苦行、自我磨炼,回归寒冷而干燥的生命之壤,才能实现最高形态的进化!”
此言一出,巫老师那副眼镜直接从冒油的鼻梁上摔了下来。而大海则在一旁鼓掌叫好:“报告妹妹,说得好!”巫老师捡起眼镜,朝大海翻了个白眼,骂道:“蠢东西。看看你妹妹,小小年纪就语出惊人,居然无师自通,能把古希腊哲学与现代科学做到完美融合。天才啊,天才!”
心慧不明白,为什么巫老师天天夸她,有时夸到兴头上,连鼻涕眼泪都要流出来。心慧也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孩要去学校念书,一个教室里挤那么多人,多热呀,能学个什么?还有那些不爱看书、喜欢玩的孩子,他们怎么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心慧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男男女女总要谈恋爱,还要拥抱亲吻,多腻歪啊,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明明自己不明白的东西还多着呢,为什么他们总要夸她什么都明白?心慧看书看累了,一边发呆,一边眺望着远方的鸟儿,就经常这样想:如果有一天,我退化成鸟儿,把什么智慧呀理性呀自觉呀,都回炉重造成一双翅膀,那也挺好。
心慧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大海这傻大个能这么笨。比她大十九岁,照理说就该多十九年学问,可他一天到晚除了摸头傻笑,只会大声叫好。都是人,卵生的也好,胎生的也罢,哪来这么大区别?
一个冬天的晚上,心慧又跑出门,跟往常一样边跑边背书。她知道,老师会让哥哥跟着。绕过两条街道之后,心慧躲到一棵树的背后,露出半边脑袋,看着那傻乎乎的哥哥在原地发愣、转圈,最后急得睡倒在地,四脚朝天,像只章鱼一样扭动着手脚,又哭又闹。旁边看热闹的人围过来,问他干吗呢,他哭着说:“大海把妹妹弄丢了!”心慧笑着“唉”了一声,叉着腰走出来,把人群赶开,揪着哥哥的耳朵骂:“三十几岁的人了,丢不丢脸啊你?”大海这才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拍着手又跳又叫:“嘿嘿,找到妹妹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紫江边。天气虽凉,心慧穿着单衣却感觉不到冷,反倒是哥哥这没用的大块头,穿着棉袄还在颤抖,看来是从小被爹妈惯坏,在温室里养大的,怪不得这么笨呢。想到这,心慧问大海:“喂,傻大个,你爸爸妈妈呢?为什么不跟他们在一起,而要成天跟着老师啊?”大海摸着脑袋摇头,说:“大海没有爸爸妈妈。”
“你骗人,没有爸妈,哪来的你?就算是我这种从蛋壳里钻出来的人,那也得管巫老师叫爸爸,管萨姑姑叫妈妈。”
“巫老师不准大海叫他爸爸。他每次都说,他只能有这么这么傻的学生,不能有那么那么笨的儿子,嘿嘿。”
心慧知道大海笨,再怎么问也问不出名堂,也就不再说话,只静静地走在街上。寒冬腊月,岸边的江水含着薄薄一层冰,而江中的水流仍然那么湍急。深邃的夜空,偶尔掠过几只标点符号似的鸟,蜷缩着就是逗号,伸展开来就是破折号。要是一行鸟儿同时掠过天际,那便是省略号。不论什么符号,都是心慧羡慕的样子。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河堤尽头,那儿有个宠物贩子刚收摊,准备扛着东西回家。心慧注意到,除了那些蜷缩成团的仓鼠、兔子,还有一个笼子里关着两只灰不溜秋的鸟儿。寒风中,两个小家伙冻得瑟瑟发抖,正把翅膀贴在一起取暖。心慧见它们可怜,就上前问了价。老板叼着一支烟,吐一口烟说一句话:“好鸟都卖了,野鸟不值几个钱,便宜卖了,六十一只,两只一百。怎么付?”心慧犯了难,自己平常不用手机,出门也只带点零钱买水,哪来这一百块。她噘着嘴,把目光看向身后正在玩斗鸡眼的大海:“喂,傻大个,你带钱没?”大海把眼珠子转回来,嘴巴又咧开了笑,说:“老师给我钱啦,他说妹妹想买啥就买啥。”说着,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了宠物贩子。两人捎上鸟笼,去了一棵大树后边,那里背风,可两只小鸟依旧冷得睁不开眼。
“怎么还这么怕冷呀,这样下去它们会冻死的。”
心慧本就穿得单薄,再脱就只剩内衣了。见心慧急得跺脚,还在颤抖的大海连忙脱掉棉袄,围在鸟笼外边。挡住了风,心慧透过一个小孔,见里边的鸟儿逐渐睁开眼,还叽叽喳喳鸣叫起来,嘴角不禁展开了微笑。只是她回头的时候,见着寒风里又哆嗦又傻笑的大海,多少有些心疼:“唉,傻大个,你不冷吗?”大海使劲地摇头,说:“不冷,一点不冷。”
“好啦,大海,咱们快回去吧。”
心慧把两只鸟带回家,给它们起名,母的叫小晴,公的叫小雨。巫老师打趣她:“怎么,心慧想当鸟类学家?正好拿这两只野鸟开刀,学学解剖,了解一下鸟类的脏器。”
“这鸟是我买回来的,得好好养着供着。老师,它们要是遭罪,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心慧呀,还是多读书。养宠物要动心动情的,对你不好。”
“古来圣贤哪个不是博爱万物的?我看它们可怜,这才带回来,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呀?”
“也是。怜悯之心是干净的,不能跟脏兮兮黏糊糊的欲望混为一谈。就像你说的,一个干冷,一个湿热。是老师多心了。不过,我的聪明娃,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野鸟不好养,怕是很难过冬,到时候养死了可别哭鼻子哦。”
心慧从来没养过宠物,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它们。当晚,她把小晴和小雨放在了窗边,没太多想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心慧一睁眼,发现本来昨天有了起色的鸟儿,又变得毛发凌乱、精神萎靡,眼睛都睁不开。巫老师说:“你房间本来就冷,何况是窗口这种受风的地方,别说是鸟了,就算是人也遭不住。”心慧带着哭腔说道:“我以为鸟跟人一样,要到干冷的地方多待才能扛冻。”见她较真的样子,巫老师眼泪都差点笑出来,说:“两只小东西而已,怎么能跟我的聪明娃比呢?好啦,大海,你来帮你妹妹照顾它们吧。”
“报告老师,收到!”
别看大海人傻,照顾小动物真有一套。奶粉喂着,五谷供着,白日里把它们放手心攥着,睡觉都要搂在被窝里。没过多久,它们的羽毛恢复了光泽,叫声也越发嘹亮。到了第二年开春,小晴和小雨已成了大海的跟屁虫,只要大海一吹哨,不论飞多远都会返回,一左一右停靠在他的双肩。倒是它们的主人心慧,生分得外人一样,经常见她傻站在那,呆呆地看着大海肩膀上的小鸟。有一天午后,巫老师尚在午休,大海和心慧带着两个小家伙出了实验室,来到外边的院子。阳光正好,小晴和小雨离开了大海的肩,一同飞上树梢,给彼此梳理毛发。看着它们成双成对、恣意飞翔的样子,一股失落感不禁又席卷了心慧。她站在树旁,对着身边傻笑的大海喃喃地说:“我要是跟它们一样会飞,那该有多好。大海,你知道什么是飞吗?”
“嘿嘿,大海知道。”
“唉,算了,你不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始祖鸟,甘心退化掉翅膀,也要进化成人。人类用几个先行者的智慧,酿成了千千万万的骨头跟血,再哺育出几个沉溺于反思的哲人,最后沾沾自喜说这就是进化,这就是文明。大海,你说这对吗?”
“报告妹妹,你说得对。但大海真的知道什么是飞。嘿嘿,两脚不挨地那就是飞。”
“我想,人到了哪一天退化成鸟,找回飞翔的本事,那才算进化。天空那么辽阔,总有一片地方能够安身。到时候人们就不用为陆地太少而杀个你死我活了。不过,大海,这些胡思乱想的话就别告诉巫老师了,他老人家还指望我做个陆地上的圣贤呢。喂,喂!大海,傻大个,你干吗呢?”
“嘿嘿,大海在让妹妹飞起来。”
心慧的脖颈和膝盖处多出了两只手,很快自己就失去了重心。大海将她横抱起来,高高地往天上一扔,又稳稳接住。
“喂,傻大个,你放我下来!”
……
“哎,大海,你轻点,别抛那么高!”
……
“嘿,大海,再高点,越高越好!这几秒钟的失重感,真跟飞起来了一样!”
……
几十个来回之后大海终于停了下来。
“手臂都红得发紫快脱臼了,你还举我呢,也不知道停下来,真笨!”
“嘿嘿。”
那天的一切都被巫老师看在眼里。起初他有些犯嘀咕,不过后来想了想,一个傻子,一个孩子,能有多少歪心思?权当是游戏了。所以,他也就没有多心。
到了去年清明节,心慧十七岁。这天,巫老师开车,带着大海和心慧上山。十几度的气温,把心慧热得出了一身汗。加上山路崎岖,心慧体力不支,走不动路,巫老师只好叫大海背着她。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三人才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那块墓碑,上面写着“恩师栗天理之墓”。
用镰刀割掉长势嚣张的野草之后,巫老师带着脸色惨白的心慧还有笑嘻嘻的大海一同跪下来,拜了三拜。巫老师把心慧推到墓碑跟前,冷冷地说:“心慧,你不是很有自己的看法吗?那现在,你就当着祖师爷的面,说说他当年造出的思壮为什么失败?没事,放开了说,不要怕祖师爷的在天之灵怪罪,他听到你的批评会很高兴的。”
“根本原因在于,祖师爷崇尚的进化论虽不无道理,但远不如古人的智慧。直到巫老师,才真正对古代生物进化观作出总结。他首创‘草木虫鱼鸟人’的概念,成功付诸实践,是为创新。思壮培养失败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生物进化过程中残次品的加入,例如两栖动物、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均对实验造成了负面影响。还有一条,我认为实验失败的导火索,就是祖师爷培育思壮的过程中提供的环境过于温暖湿润,太优渥,助长了实验对象的傲慢、野性、欲望,这是直接原因。”
心慧还没说完,巫老师便狂笑起来,说:“老师,您好好看看她,多么聪明,多么机灵的一个孩子!不枉我辛辛苦苦这十七年,我们的伟大科学事业,终于要成功了。到年底,这孩子成年,我就带着她在学界宣告复出。我要让那群没眼力见、没想象力、没心肝的东西们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科学。让那些把我们称为疯子的人都见鬼去,让他们日日夜夜在我们想象力的光辉下跪着,磕头,狠狠磕!让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什么?老师,您说您死之后不让搞这些生物进化实验?笑话!那就让他们把我抓进去,再把心慧这么完美的人儿当成怪物,销毁她,从此人间就只有苍蝇蚊子老鼠蟑螂,而我们三人在天界共聚一堂,飞吧,笑吧,让他们颤抖吧……”
良久,巫老师才平复下来,捡起飞到草丛里去的眼镜,用衣角擦一擦。一边擦,巫老师一边用余光瞥到仍在傻笑的大海,冷冷说道:“大海,你也来给你的栗老师磕个头吧。”
“报告老师!收到!”
说完,大海憨笑着,狠狠地把头往地上砸了一下,活生生砸出个洞来。
时间终于来到今年。年初,这座南方城市罕见地下了场大雪,人们说这是冰灾。冷一点也好,这样心慧就不怕热了。十二月初七,阳历一月十七号,是心慧满十八岁的日子,大日子。巫老师为这天的到来筹划了太久,到时候,所有学界的老伙计、新朋友,再加上《海市日报》的记者,《海市大学学报》的编辑,都会来他的实验室参加盛会,也就是心慧的成人礼。然而,这天的一个星期前,也就是十二月初一,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对巫老师来说这是小事,对心慧来说那是件大事。
那天下午,巫老师拿了把斧子,正在修剪院落里的树枝。这时,小晴正在树丛里跟小雨躲迷藏,巫老师没有注意,只管自己挪动步子,变换着位置。某一个瞬间,他感觉脚下不对,似乎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在尖叫,在蠕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挪开脚,是小晴。巫老师弯下腰,伸手把它丢进垃圾桶。随后,他擦了擦鞋上的血渍,摘掉上边的羽毛,继续忙活起来。心慧听见小雨尖锐的叫声,连忙拉起还在午睡的大海,一同跑到院子里。没见着小晴,只看到叽叽喳喳的小雨像个陀螺四处寻找。最终,小雨盘旋在垃圾桶上空,发出凄厉的惨叫。心慧跑过来一看,血肉模糊的小晴瞪大着眼珠,身子还在鼓动,如同一枚尚在跳动的心脏。大海哭出声来,在地上打滚,巫老师朝他吼道:“喂,大海!别哭了,吵得我树枝都没法修!”
大海仍在哭闹,巫老师把头转过来,正想收拾他,却瞅见了脸色铁青的心慧。她捧着小晴,双手颤抖。他连忙从木梯子上下来,笑着说:“哎,这傻鸟真不走运,正好钻到我鞋底了。我的聪明娃,回头老师再帮你买一只,还可以凑一对嘛。好啦,我先回去做实验了。”话音刚落,方才还在盘旋的小雨,犹如一支离弦的箭,一头冲向了旁边的树桩,死了。巫老师斜着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冷笑着摇摇头,说:“愚蠢的鸟,除了一夫一妻的贡献,也不过是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低级生物,可悲,可叹哪。”说完转身回到了实验室。
大海哭得跟敲锣一样,房子都要震垮了。心慧黑着脸,一言不发,拿出手帕包裹好小晴和小雨,一寸一寸地掘开树下的土,将它们安放进去,再一点点填平了坑。回来见大海还在打滚,心慧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两只小鸟都守不好,还好意思在这哭、搁这闹,丢不丢人?”
哭号把大海脸上的皱纹挤压在一起,皱成个核桃。心慧没了手帕,只好伸出双手替他揩去两颊的泪水。等大海起身,情绪渐渐平息,不再哭泣,他才傻傻地问了句:“妹妹怎么不哭啊?”
“我为什么要哭?小晴太笨,这才被人踩死;小雨就更蠢了,只会感情用事,没理性没自觉。这样的傻鸟,留着它们做什么?”
“妹妹想哭就哭,别忍着,咱们不难受。”
“你哪只眼睛见我难受了?”
“那你憋什么气呀。”
“我……喂,傻大个,你干什么?别闹,放开我!”
大海伸出双臂将心慧抱住。心慧起初很抗拒,可她没法挣脱他石柱一般的手。“嘿嘿,大海不想让妹妹难受。”后来,心慧轻轻靠在大海厚实的胸脯上,不再挣扎。渐渐地,大海听见怀里的异动,是鼻子抽搭的声响。没过多久,抽搭声有了音调的起伏。大海往怀里一看,心慧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正巴巴地望向他,说:“大海,你手用点劲,我不想别人听见我哭。”大海把她抱得更紧,将她音量渐大的哭声闷在了怀里。通过骨骼的传递,声音来到大海耳中,那将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旋律。
这个画面,刚好又被猫在门边的巫老师看到了。
一次是偶然,是游戏。可次数多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几年来,心慧和那个傻子的接触越发频繁,巫老师都看在眼里,只是向来都把他们当孩子,没管。两人一起养鸟,一同外出,有空了心慧还教大海认字。上回巫老师在垃圾桶里翻出来大海练毛笔字的废稿,一丛歪扭的字里有个“爱”字,针扎一样刺眼。巫老师也忍了,毕竟那是个傻子,不懂事。但这回,他真切地看到心慧顺从地靠在这傻子的怀里,为那两只鸟哭。他的两手发抖,全身哆嗦,一路扶着墙壁,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实验室。
巫老师给自己泡杯茶,喝了,情绪才稍稍平息。他无力地躺在座椅上,脑海里满是十九年前的回忆。一幕一幕,又涌上心头。
恩师栗天理死后,他对那个畜生——思壮,还抱有想法。因为从没人确切地说过,这只畜生死了。他很感兴趣,这么厉害的老师到底造了个什么玩意。所以他多方打听,几乎托人找了所有关系,才终于得知,当时还未成年的思壮被医院抢救过来了,只是身体与古时的太监无异了。警方不知道也不相信他是被人造出来的,就把他当成黑户,安上一个未成年人猥亵妇女的名头,关进了少管所,还给他随便起了个名字,叫“大海”。关了三年,这个畜生渐渐温驯了,乖得跟小狗一样。十九年前的一个夏夜,巫老师从少管所把他接了出来,见着人之后他大失所望,却又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将来造出的人,不论怎么样都不会比这个憨傻的畜生差劲了。见他听话,巫老师也就把他收留在身旁,对外说是学生。半年后,巫老师带着这个叫大海的傻子,去了北方,带回了心慧。
想起这些,巫老师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涌动起来。毕竟,心慧耗费了他十八年的心血,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眼下却要被这畜生糟蹋。他俩再这么待下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拥抱,下一步就是接吻,然后……他不敢想然后,好在是个没根的家伙……天哪,再想想冰清玉洁的心慧,那该有多恶心啊!
“不行,绝对不行。思壮,是你要毁我。到了那边,好好跟造你的栗天理去忏悔、去复仇吧。是他造孽,弄出你这么个玩意,造也造不好,杀也杀不利索。可千万、千万别怪在我头上。”
十二月初四,盛会的三天前,又一场大雪。心慧一早就见巫老师带着大海出门,老半天都不见人影。直到傍晚,雪停了,天边的夕阳浓成血的颜色,那辆熟悉的黑色沃尔沃才开回来。心慧赶忙跑过去迎接,可下车的,只有巫老师一个人。
“老师,大海哥哥呢?”
“呵,思壮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思壮?”
“是啊,你祖师爷造的孽,现在都还是个祸害。”
“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是个没根的烂货,不懂事就算了,可你,我精心栽培了十八年的好学生、乖女儿,自觉、博学。从小我就教你读柏拉图的《斐多篇》,肉体终将毁灭,灵魂却能不朽。情欲是枷锁,要挣脱它,才能去寻找真理。你读了这么多年,白读了吗?”
“老师,《斐多篇》一字一句学生都记得,可就连柏拉图本人,到了晚年都有新的认识。他在《费德鲁斯篇》里说,‘爱’不仅有欲爱,还有理性之爱。不管那是两种什么样的‘爱’,都说明理性跟情感并不完全对立。”
“所谓理性之爱,那得建立在判断力的基础上。正常男人也就罢了,这样一个低级下贱的次品,居然能让你在他怀里哭,这就是你的理性?我可真替你汗颜啊,心慧。”
“本来,学生对那些非理性的东西也嗤之以鼻,直到那天,我亲眼目睹两只鸟就那样结伴死去。柏拉图说过,理智之下,欲望之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勇气’。但究竟是什么‘勇气’,能让小雨为了小晴,连命都不要了,学生不明白。但我想,如果把这些统统归结为愚蠢,给它打上‘不理性’的标签,那‘理性’‘自觉’究竟何为?至于您口中的那个‘次品’,他是大海也好,是思壮也罢,都是我这么多年来的朋友、至亲的亲人。在我心中,他不是什么烂货,他是人,跟我一样的人。”
“栽培你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听你顶嘴的?如今看来,你俩当真是一类人。不,说错了,你们俩压根就不配为人,一只是愚蠢的鸟,一只是粗俗下贱的兽。”
“随您怎么认为,我是人也好,鸟也好,兽也好,我都要去找他。”
“不用白跑一趟了,海山高三百七十六米,就算他是钢筋混凝,也得摔得粉身碎骨。”
“您杀人了。”
“心慧,我这都是为你好。等你参加完成人礼,我自然会去投案自首。反正我已经造出了你,我的使命完成了,谁还要眷恋这个破世界?等到了那头,我还得当着栗天理的面,狠狠抽打他那个不成器的次品。”
“为我好,为我好,您这就是为我好?那恐怕我要让您失望了,您造出了又一个次品。”
“我给你最后一次做人的机会。忘掉那个次品,回归理性,别乱来,三天之后,老老实实参加你的成人礼。那样,你还是我的好孩子,好学生。”
“原来,听你的安排,就能做人。多廉价。再见了,巫老师。哪怕退化成愚蠢的鸟,感情用事,我也不要当实验品,当那样的人。”
“心慧,你给我回来!”
……
两天后,警察拷走了巫明世。有人在海山公园里发现了思壮。
被带走的时候,巫明世还念念不忘他的残次品——心慧。警方告诉他,他们去找心慧的时候,她伫立在海山公园的山顶,冻僵了,已经成了一座冰封的雕像。
听到这消息,巫明世披散着一头白发,笑着,眼泪簌簌地流着,拍手叫好:“好啊,好啊,雕像好啊。自古以来的那些圣贤,谁能知道他们在世的时候,动过多少情,留下过多少肮脏。只有他们的雕像,还保留着他们理性、自觉的面貌。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啊,最完美的进化!”
数月之后,行刑。警方整理巫明世遗物之时,发现他曾咬破指头,在监狱的墙壁上写下一行字:
息壤也会休息,草木终将凋零。鱼吃掉了虫子,忠贞而善良的鸟儿吃掉了鱼,飞走了。飞走了。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