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隧道

2025-02-15 00:00:00沈学
湖南文学 2025年2期

“我的命运之鸟被你猎去,

你的劝诫使我回心转意。”

——《果园》

我失明了。显然,这是一段过了时的陈述句,我不愿再回想那倒霉的瞬间。如果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现在一定在怒吼,咆哮。正常的人,尤其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接受不了这样急遽的变故。可接受不了的也终究要接受。没有选择。

我被一卷结实的纱布遮住眼睛,像个从漆黑地底获救的失事矿工。与重获新生的人不大一样,我头上的缠结始终没有解去的迹象。慢慢地,眼睛失去力气,手脚也没了信心。我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间,睡在胡思乱想的牢房。等我想起追赶那辆撞倒我的渣土车时,它早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我只能和无尽的黑暗比足同行。悔意不断激荡在我的心底。我开始笃信一个事实,潮水一定是苦涩的,虽然我没尝过海水。

瞎子的模样顿时在我心里清晰起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瞎子了,我怀疑这一切是十年前的阴谋,是那个路过的瞎子老头做的法。他一定下了什么咒语,摄取了我眼里的神光。当天,他拄着一根丑陋的粗木棍,棍子在地上捣来捣去,发出阵阵的笃笃声。他竹竿般的腿迈得相当谨慎,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掉进陷阱,动作看起来很滑稽。可我并没有笑出声来,更没有暗地里骂他。按理说,不存在得罪他的理由。何况他虽然眼睛残瞎,好歹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岁数大去我好几轮。但爹妈说江湖险恶,瞎子的世界谁知道呢,脑子里总有看不见的鱼游来游去。我也说不好。

眼睛失明后,我暴躁过一阵,但这并未令天空改色。于是我试着平息怒火,像捻灭无数个烟头那样。一向爱徒步的我已经很少出门,我不相信半米以外的世界,没了视觉的护身加持,极易掉进唯物主义的陷阱。每天我都要有所确认,确认一对胳膊,证明一副腿脚,像那个瞎子老人一样谨慎,生怕它们哪天也莫名失去功用。对一只丢了翅膀的走地鸟而言,飞上天空的愿望是无比遥远的。

我现在不得不起床。尽管我看不见衣服的颜色,只能靠手去摸料子的质感,以此分辨出上衣和裤子,至少要符合正常扮相。对于一个刚刚眼瞎的人,能不把衣服穿反就满足了,哪里顾得上色彩搭配。我必须习惯这样的生活。

房间的窗户关与不关,我的世界都变得很小,而触觉更加敏锐起来,连同触感引发的疼痛。我在重新练习走路,脚的确比手走出的距离更远,但抬腿迈步的结果,大概率碰到桌椅板凳,或者撞到混凝土墙这些坚硬的家伙。重复的痛觉试验下,我大致敲定了摆动的安全幅度,也借此学会了画画,既画倒伏的树干,也画密麻的枝丫;既画鱼的骸骨,也画它的细刺。然后把房间内的所有器物都丢进其中。这样,我就踩踏出一条安全的羊肠小路来。往后的日子不论暗淡与否,我都能独自在家按图索骥。

昨晚洗澡的时候,卫生间的灯管坏了。也许是灯管的寿命已尽,但我不再花钱去修,处置一盏日光灯变得毫无意义,为光明买单更是徒劳无用。墙上那面镜子我打算拆下来,送给某个要好的友人。镜子没有必要成天看一个盲人的脸色,我提前替它了却那份心思。脑子里总有种错觉,墙上的挂灯暗到只剩下一盏,那时的房间才最为明亮。我至少该向那样的明亮靠拢。

应该说,眼盲是命数的一种补救,甚至算是一种犒赏。至少比起先天全盲的人,我不会见识完全的混沌,以至于连惶惑也不知所起。因果关系的解释,万物互联的逻辑,毕竟曾经在脑海中长大过。我这艘破船只是中途失去风助,又遇大雾不散,并不缺精密的导航仪器,如果储备足够的干粮和露水,就算徒手划船也能抵达彼岸。

我明白许多事情和眼瞎一样,出租屋动不动就停电,手机用着用着就死机。但不少阴影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努力让这双眼睛信任时间,信任医生,信任上帝。朋友都说我当初的眼神能杀敌三千,我说如今的我已经放下屠刀。

也好。再有那些肮脏的撞见,我犯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用摘取别人的眼神,揣摩若有若无的心思。当然也有遗憾,在那个男人欲行不轨的时候,在那个小伙溜门撬锁的时候,我没法一个箭步冲出,准确缚住他们的胳膊。错过立功领奖的机会倒不算什么,因为眼疾而与无边罪恶擦肩,最使我的良心难安。我只是看不见了,可还能辨明人心美丑,还在关心世事几何。

盲杖准备好了。我被迫变成刺猬,全靠盲杖替我探路。这是不小的挑战,我头一回决定出门,其中可能要跨越好几个街区。在我的眼睛里充满光芒时,这事压根不值得摆上台面讲,更用不着打下这些狗屁文字。那会我还是个正常人,无论骑车还是跑步,我都兼顾速度与美感。我和熟人打招呼,和陌生人问好,总之,是天生的社交达人,是个没有芒刺的人。

城市里不是所有的大楼都有电梯,我住在出租房的六楼。尽管转个弯就到了楼梯口,但与楼梯重新建立默契并不容易。楼梯把手一直都是灰扑扑的,我有点洁癖,好在有棍子在手上,去替我分辨墙壁、地板和楼梯口。棍子底下如果落空,就把脚往下沉沉。虽然走下楼后我额上冒出许多汗,但来回的试探让一条必经之路重新具体起来。

平日里,小区方位我记得十分清楚。可当我失去视觉,相当于失去量尺,距离无法计算。我果然走错了,似乎卡在一片绿化带附近,因为一旁的矮树丛扎到了小腿。小区的车乱停乱放,让我很难辨明方位。我马上倒回去换了身位,还是撞到了垃圾桶和高墙。不过我很镇定,假装很正常,假装在休息,宁可自己费些周折,也不想让人管一个瞎子的闲事。

我听到声音。是公交车在呼啸,就在耳边不远。这说明我即将走出此刻的困境,或大或小的困境。我如愿走上街道。街上流动的人和车,像哗啦啦的河水。不断有人擦肩而过,带起一阵迅疾的风。原来他们的步子走得那么快。如果不是现在的脚步过于平缓,我不知道自己性子那么刚烈。我走上一尺多宽的盲道,上面缀着浅槽和圆点。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迹,是一件件风干的故事。

我借助稀薄的印象,试图规避那些弯路。可不到五百米的路程里,我接连碰壁。我的拐杖被一辆比人还高的车拦住去路。箱子堆叠的声响,可能是一辆载货的货车在卸货。司机大概从我右手边方向赶来,兴许是怕我偷了他的货物。他不耐烦地指点我该往哪走。我利落地退下,偏离了盲道。上前理论两句已经不是我能做的了,我坚硬的嘴巴早已经柔软下来,更何况孤身一人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没走出两步,又撞着盲路,迈不过去了。大致一堵墙的模样,好像是座房子,纵然将整根盲杖左右抻直,也量不出它的宽长。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房子呢?但我又的确站在城市的盲道上,那条为盲人出行专设的道路。我有些恼火,开始横着挪动,也不在乎举止滑稽与否。

你是去哪里呀?有女人的声音靠近了我。

话音很轻盈,很清澈,隐隐一股香水味,想必是位年轻姑娘。我说要坐公交去芍药居。她说她带我上公交站台。世上的好人还是有的,我在这会笃定地相信。姑娘半挽着我的手臂,显得有些拘谨,这说明她很注意体统,我们之间授受不亲,却融化着同一座山。我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脑中突然掠过一束微光。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位良妻,这双眼睛会不会呼吸也不再重要了。

在站台等车时,有好心人不断附耳提醒我,哪路公交到了,我有些感动。我看不见搀扶我手臂的众人样子,只记得那是活着的人特有的温热。我安稳地坐到了座位上,随后赶忙把盲杖折叠起来。它不会流血,但也要歇息。公交车每隔几分钟,就播报一回到站语音,车上的乘客不断上上下下,只有我寂静得像个难产娃,被赦免在母亲的肚子里。

如果领养一只导盲犬,我可能好过得多。它会带我绕过滚动的石头,不至于轻易碰倒或者受伤。可我对狗的感情令我却步,养条狗不是多个宠物,是多个不会说话的亲人。在我活蹦乱跳的年纪,曾领养五六只小狗,都是一些土著品种。可几月几年的光景里,这些狗先后毙命,以各种方式不得善终。不是被驰骋的车流碾过身体,就是被恶毒的狗贼下了药水。那段日子,我一直为狗周旋着新的葬土。我爱狗,却不能保证它不受我这样的歧视。毕竟还有不少地方,狗被很多人嫌弃,连温驯的导盲犬也不能例外。我无力辩证这事体是非。总之这么多年,我亲近多数的狗,从不亲近多数的人。

我在机体功能健全的日子里,不敢轻易去替人伸张正义,现在破罐破摔,我反倒无所顾忌了。那天回来的时候坐过站,比较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晚不晚。在夕阳究竟暗下几分的问题上,我的脑袋比正常人愚钝。在一处偏僻的地下通道口,我像个六七十岁的大爷那样慢慢溜达。我想即便在这角落遭遇了什么,明天照样日升月落。我的心冷静到了一定程度,不再渴求上天高贵的垂怜。

正想着,突然传来一阵女人凄厉的呼喊,“抢劫”两个字差点刺穿我的耳膜。我没听错,我的听力比正常人敏感。我顾不上手里的拐杖,循着声音跌跌撞撞赶去,一边跑一边喊人。我只能替那个女人呼喊,哪怕我赶到也于事无补,可我必须呼喊以及试图赶到。

我跑起来的时候,屁股往后提,胸口往前倾,像一辆死踩油门却没松手刹的汽车,又似乎有无数鬼魅在阻挡我的脚步。待我跑到跟前高声呵斥的前一秒,已经把盲杖紧紧握在胸前了。我远远地闻到一股酒气,施暴的男人料想就一个。我打算以命相抵,果决地交待在这异乡。这个世界多个少个我这样的人无关紧要。

犯事的男人并没醉倒,他厉声骂我死瞎子,要我滚开少管闲事。话语间的凶狠程度,能戳破一副铠甲。他的确一个王八拳就能将我挥倒,想到这我就控制不住地战栗。但我盲目的英勇之气盖过了理智,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就在我们紧张对峙时,危局突然有了转机。几个民工赶来解围,做了回无名英雄。他们和我一样很晚才回来。粗犷的外地口音,我没法不认出来。没有铺天盖地的新闻,没有见义勇为的奖金,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过来一关关隘口后,我似乎悟到了些什么。老天的不仁不义,老天的慷慨相助,令我活得越来越像个正常人。因为失业很久,账上的积蓄所剩不多,我该找份新的工作糊口。

想到一个盲人朋友,早先按摩结交的。他也是个盲人,生活在这城市的另一处,按摩的手艺很棒。那会身边朋友说他按摩手法一绝,要带我去看看,本着照顾生意以及尝试的想法,结识了他。世界果然奇妙得很,现在我俩在身体上平等了。可我们尽管平等,但底气完全不同。他开着一家盲人按摩店,日子过得很上道,比我强去太多,兴许可以取取生存经。我见过他,也有过短暂交流,他应该会拿我当朋友,一颗落难之心掺不了假。

我去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刚走,一进门就闻到中草药的清香。我们正好有时间攀谈。印象中,这店子不大,七八十平米的样子,中间摆了几张按摩床,墙上是一些经络图——经常在电视电影里见到的那种,这都是按摩店的标配。盲人按摩不需要看见这些东西,像中医治病不用看见人体经络。他说生意还可以,附近小区人多,有工地和大学,地段还不错。他问我愿不愿意学按摩,正好店里差个技师。我搬出拜师学艺的借口,没有立时应承下来,只当作最后的退路。我内心是想卖字挣钱的,我也只会写点东西,尽管这年头字很不值钱。

我想过给人算命。带一根拐棍,坐在天桥底下,为来人答疑解惑。来人尊我为师傅,抱以真挚的诚意。我按照易书的理论,从六十甲子的风云变幻里,轻易推出来人的吉凶祸福。但先人一步洞悉命运,也并非什么痛快的好事。我太清楚一句话的分量。一句话,决定了来人进入什么样的冰火洞窟。我知道黏稠的风终究缠不住灾厄的腿脚,一头扎进窄狭的胡同里无法倒退。毕竟一句话能颠倒黑白,一句话也能扶挽狂澜。

如果祖母还活着站在我旁边,我会扑到她的怀中号啕一场。我一直想让她带我去算命,她却总笑笑说我的命不用算,一定是好命!好命!她的一句话令我的深渊更像深渊。

我独自牵引着抛锚的船舶,胳膊愈发吃力。身边求神拜佛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嚷嚷着要去寻找丢失的灵魂。我忽然理解了高高在上的神像。任凭寺庙多旺的香火,也休想诱使他们张开金口,回应那些富贵穷通的诉求。他们只会默默维持着神秘的泥塑金身。因为这金身散发的不定光亮,才是留给人们的真正指引。苦海是拜神者的,渡船也是拜神者自己的。

在我当初健康无虞的眼睛里,所谓的盲人推拿和盲人算命,尽是些坑蒙拐骗的玩意。他们喜欢成天扎堆在阴暗的角落,用一双没有光芒的眼睛打量过路的行人。可现在,我不再对这些招牌充满鄙夷,因为他们在替骄傲或颓废的人们守着回头的路口。

我盼望梦境绵长。哪怕是令人恐惧的噩梦,也是对娑婆世界的一种参与。现实生活中的图彩,只有靠睡眠才能调用。混乱的记忆反复腾挪,拼图一样任意组合,常常带给我分蘖般的惊喜。从未到达过的场景,从未接触的朋友,甚至已经亡故的至亲,我们在梦中相逢,形象比现实更为具体。我在其中生龙活虎,往返在阴阳交界。我庆幸没被碾碎脑袋,还好思想自由,灵魂自由。

白天和梦境相关,我和故乡有关。当我想象故乡时,十万群山,无边深谷,以及广阔田园纷纷展现。山的脊背缀成一片,干涸的河流恢复奔走。那头被斩杀的羊羔又活了过来,嘴里咀嚼着新鲜的草食,我和它遥遥对望。即将被开水滚烫的肥猪,因我的一声号令,破颈的屠刀被收束。我甚至还复原出了以前鹅黄的夕阳,我借来一对翅膀,伴飞在流动的白云旁。

在梦中,我没了形体的蛊惑,应对起灭绝之物得心应手。消失数年的萤火虫蹁跹在茂密的树丛。我轻挪脚步也好,故意踩出声也罢,总之吓不走一只迷路的萤火虫。我终于拥有洪荒之力,能够搬离那座颀长的铁路。没了不休的利益纠葛,淳朴的乡民还能同桌叙旧。要人性命的棍棒被我还给树林,倒在地上的男人爬起继续耕田。平日里不可企及的梦像,藏匿已久的神性,被我一一发掘出来。

如今我领悟了自己的命意,不再排斥老天的作弄之举。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们,表面上体体面面,暗地里却在变卖衣裤和梦想。比起他们,我更幸运。我走在少有人走的山居小径,享受着怀旧者的福音。

我虽然眼睛瞧不见什么,心里的镜子仍旧明亮,不会再受泛泛之辈的说辞左右,他们的四只眼睛比不上我的一对瞎眼灵光。电视里播放着新闻,那个掉进工地窨井的男人不知道侥幸活下来没有,玩手机被车撞飞的那对夫妻应该抢救回来了吧。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俘虏了人的元神。一切如梦境所昭示的那样,如果唯一的门窗被锁,太阳照不进来,荒草定会长满房间。

既然一切变得缓慢,那就让慢更加慢吧。脚步不再匆匆后,路上突兀的砖石奈何不了我,被雨水掏空的泥坑也瞒不住我。我面对这些算计早就没了脾气。我会顺手把石头挪到一旁,用砂石将土坑填实再离去。因为良心走在眼睛前头,悲剧才能被我一手一脚拆卸。我没有忘记儿时的愿望,去破旧的庙堂点亮一盏灯。

我慢吞吞行走在路上,几乎和蜗牛没有区别。即便如此,仍旧有不绝的年轻人撞到我怀里,其中多数人选择一声不吭走掉,道歉赔礼的寥寥可数。一个人眼前的路四通八达时,的确更容易产生茫然和轻心。欺诈、轻视、怒火,在这些毛病面前,我们都有一双干涸的泉眼。有时我是他们,有时他们是我。

原本我很开朗,现在学会了自嘲。一个瞎子的见识,左右不了什么。家庭聚会时,长辈们总要我劝劝不听话的弟弟妹妹。要我替他们关心成绩,关心零花钱和身体营养。私下里,我只讲他们看不见的故事,或者提醒他们不要被鼻梁上的厚镜片所骗。可惜那朵硕大的疑云不成形前,再大的雷电都不引人注目。突然羡慕起聋哑的人们,他们天生被封住七窍,可以忽略风景的十八种模样,一条路很快走到终点。

感觉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瞎子了。有个声音快速从我身边闪过。

我有些难过。许久以来,我们躲在无人处,一直靠自愈过活。以前的风很缓慢,以前的人也很缓慢,连小小的石头也有了速度。可现在海上的船多了,底下的暗礁更多。我理解大家的闭门不出。如果说有过路的佛陀搭救,那一定是高堂上的父母官。他们的一句话就能让城市改变模样,让畸形的习俗变得正常。我们只能祈盼,但不能宣称团体的庞大,我们永远很小。无数只蚂蚁聚在一起,也还是渺小。

失明意味着空白和归零。一个肉体失明的人,相当于船只失去了动力。为了和世界重新建立联系,我不断学会伐木做桨。手机电脑只是一小部分的工作和生活。我在家里立过规矩,那些或轻或重的工具不能僭越物体边界,代替我的口舌思想,或者强制性引导我生活。作为一个身在暗处的盲人,碰巧绕过飞来横祸,挡住世间执迷,不知这算不算稀有的幸运呢?

好在我的皮肤底下处处布满神树,可以依靠触感还原事物的本来模样。因此手脚代替我的眼睛认识世界。据此,我学会了判断古玩的年纪,见识了不一样的东风和沃土。泥塑店的主人惊讶于我的手艺,说只给我一坨泥和一小桶水,竟然能捏出那么逼真的娃娃。我说,无论给我什么材料,我都是在捏我的孩子。

六百度的眼镜被我扔掉后,一对耳朵饱受呵护。我用这对耳朵饥渴练习。因为看不见的事实已经不是秘密,去亲戚家做客,我比谁都知趣。话里话外的心思,我动动耳朵就能知道,不用等到被拐弯抹角地驱赶。

因为对声响日益敏锐,我也产生了巨大的烦恼,整天被各种噪声包围。邻居半夜的悄悄话,百米外的施工声,统统被自动捕捉。那些声音停息后,还余音未尽。我无法过滤其中爱听和不爱听的内容,因此一度有些神经衰弱。

眼睛看不见后,出去旅游难了,但也并非十分艰难,不过是去个远点的地方而已。这种事情上,我有过体会,比如说,大连和三亚的海水不同,一个刺骨,一个温暖。我虽然描绘不了海边的自然生趣,也见不到深山险峻的景观,但细微的分别上,并不那么差劲。风土人情,环境冷暖,一样平等体验。如果必须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区分不了辉煌的落日与朝霞。这是无法逾越的生疏之别。

只是我尽量避免出门。出一次门如上一次战场。马路上的疾行与我格格不入,我又没有夺回盲道的话语权。那晚走在盲道上,盲杖碰着一个夜宵摊,毁了人家一盘烤串,引得人家心生不满。我一贯疲于应付人心,只好就地赔偿了结恩怨。

原本我在心底假设过,如果患的是先天眼盲,解除不了原生病灶,我会将自己的基因羁锁起来,放弃传宗接代的使命。我不是贩卖笑容的婚姻主义者,在铁打的事实面前,我必须有所承担地低头。还好我只是后天障碍,前一半日子健步如飞,还有一半日子供我咀嚼。

和家乡的很多人一样,在一个不小的年纪里,我迅速完成了婚姻嫁娶。妻子是个健康的人,还是一名医生。我总觉得拖累了她,但又想用这双瞎去的眼,帮她抵挡一部分威胁。就这样,日子在模棱两可中不断翻篇。我的双手没有荒废,多少比猪蹄管用。在妻子下班到家前,我习惯性地按下电饭煲的煮饭键,提前削好了晚上要吃的胡萝卜。

我在家渐渐谙熟了厨具与燃火,嗅觉建功累累。虽然看不出饭菜的气色,但做饭总归不是问题。开始有几次我被灼热的蒸汽烫到嘴巴和鼻子,久而久之,做饭吃饭也和穿衣走路一样简单。每个人生活的潜能,都是被逼出来的。只是我们离婴儿时期很远,早就忘记当初如何长大。而我不过是碰巧回到了原点。

我把我的眼睛保管在我的爱人和儿子或女儿这里。他们在,我看得更远更清楚,不必耗资另装义眼。他们是我的一切,但并不是我的奴隶,随时随地去留自便,虽然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他们。我能接受厄运的青睐,必要时也能释怀于心爱的人离开。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从巨大的疲惫里苏醒,眼睛上的绷带被医护人员撕下,倏忽之间完成了角色转换。这也许只是个梦,是另一个更长的梦里的梦。总之我的视障体验横跨无数个昼夜,眼耳鼻舌身意,熟悉与陌生的万千镜像里,参与的对象遍及芸芸众生。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与那团阒黑的世界搏斗。

“幸运者啊,你是怎样从这天大的困境中解脱,谁点燃了你那熄灭的灯火?”

此刻,一双热眼是全部的回答。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