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眷恋,是对故园的热爱与神往,这种情愫人皆有之,我却为之怅然。长年不知乡关何处,恍如半空浮云,时常感觉到根无所植,心无所安,情无所托,恋无所依。
很久以来,故乡于我只是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我在湖南的某个都市出生,在那里一直生活了三十年,环境烂熟,情感深厚,心底里却从来没有认同那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家长们湖北口音根深蒂固,回到家我也是一口纯正的武汉话,虽然从面世起就没去过湖北。
父亲南迁湖南是战争爆发的缘故。1938年秋,日军铁蹄南践,重兵围攻武汉,国民政府一声令下,父亲仓皇把自己的厂子紧急搬迁到湖南山区。母亲和家眷都还没来得及撤离,武汉全线失守,只得拖家带口逃往鄂东山区沦为难民。直到抗战胜利,十年之后,才辗转到湖南寻找父亲。因家人失散杳无音信,父亲在湖南已经另组家庭。母亲寻了过来,家中波澜骤起,父亲只得于1949年之初携后来那一家人去了北京。我和同胞哥哥姐姐陪伴母亲孤留湖南,当时我还不满周岁。可见在我的记忆中,不仅没有留下故乡祖籍的印象,也没有留下亲生父亲的面相。有位乡土诗人写过一首怀念父亲的长诗,其中有一句很令我感慨,他说,“埋葬了父亲,便是埋葬了故乡”。而我从懂事那天开始,一直成长在母亲和哥哥姐姐搭建的半壁家庭之中,父亲也好故乡也罢,我都无以埋葬,当属不肖子孙。
如果说出生地也可以视为故乡,或者叫第二故乡,三十岁那年,我跟这第二故乡也两相分离了。工作调动,我来到省城定居,至今已逾四十五载。长沙是我至今生活得最为长久的地方,似乎称得上是我的第三故乡,我却以为这种说法近乎荒唐。无论如何,每个人的故乡都具有唯一性。除此之外,故乡越多心里便越发悲凉。
这种感觉不见得人人都有。如果人还没有活到一大把年纪,恐怕很难体会这样的孤寂。在我将近五十岁那年,守着活寡把我拉扯大的老母亲离开了人世。她走得异常安静,令我悔恨她老人家为什么从来不折磨一下我。她在辞世之前也有过一些征兆,我却没有丝毫察觉。某天清晨,我发现母亲起床比平时还早了一个钟头,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发呆。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说,我娘托信来了,今天就要接我回老家看看。惊骇之后我便笑了,说,您老人家做梦了吧?母亲笑而不答,我便没放在心上。当时她虽然年近九十却无病无痛,身子骨很硬朗,做个梦什么的当属正常。
几天之后,家里的小阿姨忽然喊我,说奶奶在屋子里一个人面对着墙壁大声说话,还有说有笑。我赶紧推开她的房门,母亲没再说了,一脸微笑地望着我。我觉得奇怪,便轻声问,您在跟谁说话啊?她很坦然地回答:“我娘呢。她问我怎么还没收拾好,都要回乡了。”然后掩着嘴莞尔一笑,俨然就是个母亲面前的娇娇女。听小阿姨说,这情景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我便深感自责,觉得今后得多陪她说说话,没料想半个月后她老人家果真走了。我不迷信,没跟别人说过这些征兆,但确实有种豁然明白的感觉。人在离开凡世的时候,真的一心只向往家乡,真的时刻在盼望着魂归故里。
这样的事情在我大姐去世之前又重演了一遍。大姐是一名退了休的老干部,过去读过一些书,算得上知识分子。听外甥说,大姐的病很重的时候要送她去医院,她意识到那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便执意不肯。外甥他们做不通工作,只能强行架她上车,不料大姐突然挣扎而起,怒目相对,吼了声:“我是水相臣的孙女,谁敢动我!”
这句话很吓人,家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水相臣是何方神圣。分析应该是我爷爷,可我一辈子也没听见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去到医院后,大姐果真没能再回到家中。医生们千方百计把她的生命延长了三个多月,最终还是在病榻上离开了人世。外甥告诉我,接近昏迷的那些天,大姐的情绪反倒非常平静。只是时不时没来由地喊一声妈妈,一个人朝着天花板喃喃细语。有表情,有停顿,还伴有种种手势,俨然就在与亲娘对话。那种情景,就跟当年我母亲去世前一模一样,我便猜想是不是每个人在临终之前,故去的亲娘当真都会来接她上路?
可以肯定那是她们的幻觉。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幻觉竟然毫无二致,都在临终之际呼唤亲娘?百思不得其解,我便只能认为那是人们离开尘世之前的一种神往,或许就是人与故土的心灵对话。这一点似乎说得通,最能够体现故土情怀的,唯有母亲。
大姐去世的时候母亲走了二十多年,那时候我也有了一把年纪,已经是殚见洽闻,体验到了很多没体验过的事情之后,内心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愿望。她们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故乡老家,已经在我的心中燃起了越来越浓烈的兴趣。我经常想象那地方的样子,憧憬着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暗自责问自己,她们离开老家半个多世纪,六十多年时间都没能回去看看,而现在她们再也回不去了。她们把所有的乡思离愁全部托付于我,希望我替她们完成唯一的心愿,我若不去担当,还有谁来担当呢?
其实义务和担当也不全是我这愿望的由来。母亲和大姐她们毕竟是从家乡走出来的,而我却从来没有去过家乡。应该说母亲去世之前与我的外婆隔世对话,在我心中已经生发了回故乡看看的念头。这个念头酝酿了二十多年,当我大姐突然吼出我祖父的大名,寻根问祖的愿望便闸门大开,再也抵挡不住了。
做出决定之后,心情竟变得格外急切。匆忙做些准备,我便率领一众晚辈,朝着老家的方向驱车而去。这一程的归心似箭,于我来说绝对史无前例。
我的祖籍在湖北省大冶市一个叫金牛镇的地方。虽然从没有到过那里,老家几乎所有的族人却都知道我。其实他们跟我的哥哥姐姐一直有联系,我也经常听说他们,只是没时间顾及。回老家当然不能不联系他们,便硬着头皮给他们通了电话。当时心里很是忐忑,没料想他们高兴得不行。其实他们非常熟悉我,欢迎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令我深感愧疚。
老家亲戚了解我,是因为我的几部作品。虽然我还没有一部作品涉及过故乡的人事,却有过热播几十年的影视剧作。那些作品在全国造成过万人空巷的影响,老家这边想必也街知户晓。尤其我还是他们的正谱后人,不好妄说曾经让他们感到过脸上有光,津津乐道恐怕还是有过的。
据我所知,我某个伯父的五个孙子在老家那边颇有声望,分别在镇政府和村委会主管一些事务。这五兄弟按族谱排下来属于忠字辈,取名仁、义、礼、智、信。按序列他们要小我一辈,应该尊我为叔,年龄却不比我小。老大忠仁竟然还年长我七岁。他们兄弟与我不出五服,感觉上与我格外亲近。
再就是我奶奶的吴姓家族中有个中学教师,年龄比我小二十岁,却与我平辈分,口口声声称我为表哥。我与老家最终取得联系,应该感谢她的努力。这个小表妹多年都在惦记着我们,半年前她的两个学生考取了设立在长沙的某个名校,她便与忠仁兄弟商量,借着送学生入校的机会来到长沙,通过种种办法寻到了我的工作单位。可惜当时我外出学习没能见上面,她便留下忠仁邀我回乡的亲笔信,从此山通水畅,再续亲缘。
我的车有个超大的后尾箱,里面装满了祭祖的物件,还给族上的各家亲朋老小准备了不少礼品。担心有遗漏,反反复复清点好多次,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却实实在在有一种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感觉。一直到车子开动,心都没踏实下来。
出发的头天晚上,我早早把车子加满油,迫不及待在行车导航仪上寻找金牛镇,那上头还真的有。只是显示屏上的数据却令我产生了怀疑。原以为跨州越省回老家,至少总得有六七百公里,仪器上显示却只有三百零三公里。我有四十年驾龄,安全驾驶里程超过了五十万公里,相比之下跑三百公里只能算一眨眼的工夫,我居然就没朝那边眨过一眼?于情于理也太说不过去了。
回故乡的路真是好走。无论国道、省道,还是县道,一色柏油路面,平整舒适,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乡村土路。三个小时不到,公路前方出现了一座颇为气派的牌坊。再走近些,牌坊上一行大字赫然入目,“全国重点镇——金牛镇”。
几乎是一脚急刹车,我慌乱地将车停在路旁。凝视着牌坊上方那一行碑体字,瞬间感觉热血翻滚,面颊发烫,亲切感随即升腾为一种莫大的自豪。我这陌生的家乡居然还是全国重点乡镇?没错,金牛镇三个字真真切切。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姐姐无数次叨念过的金牛镇,竟是这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真有点令人不知所措。
重新发动汽车从那座牌坊下面开过去的时候,我让时速慢到不能再慢。车上所有的亲人晚辈都没说话,都在平心静气地体会着什么。那座牌坊巍峨神圣,耸入云霄,是一道时空的界岭。对于从未抚摸过故土的后辈子孙,此时此刻,我们正在穿越历史。
在那以后我又接二连三回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有回故乡探望亲人的感觉。我很珍惜这种感觉,偶尔还为之感叹,觉得时光流逝过快,今后恐怕越来越难得回去了。
可我再无怅然。我把母亲和同胞姊妹的心愿带回去,在那片土地上深深地种下了。亲人们的心愿种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心底的故乡。我已经根有所植,心有所安,情有所托,恋有所依。
无论任何时候,尽管山高水远,只要将手掌贴在胸口,触摸到的律动和滚热,那便是我的乡愁。
的的确确,这乡愁源自衷肠肺腑。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