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之公子过境
一旦一个兄弟上位
其他的公子都很知趣
开始出逃
保全了自己
新主也免了杀兄弟之名
我们这小国地处中原
诸侯的公子们纷纷过境
从各个方向来
到各个方向去
像一场不间断的,混乱的迁徙
有的去自己母家
有的流浪,像一团蓬草
重耳在外十九年
终于回国成为晋文公
自那之后
诸侯的公子们仿佛都受到鼓舞
然而重耳回国时已六十二岁
他们大多数不会活到六十二岁
重耳的面前,几道门恰好同时打开
其他的公子们身后
故国的门其实已经永远关闭
秦国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但是我不明白
为什么这样一首诗
出自令我畏惧的秦国
我无法把它放进史书里
我无法想象秦国的蒹葭与白露
和一个站立在水边的人
他是谁?哪一阵秋风触动了他的怅惘
刀兵之外有另一个世界
一首诗仿佛是从那个世界的缝隙透出的光
恰 好 的 雨
恰好的雨
没有风
花朵不会损伤
树枝不会摧折
雨落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上
叶子没有被击打下沉
然后雨从叶尖滴落
五六层高的大树
如果不是雨
谁能浇灌它们
我曾把一瓶水倾倒在一棵树的树根——
没有帮助的水
除了天空,谁能养护它们
我想象自己在宇宙的尽头
我想象自己在宇宙的尽头
一个偏僻的星系中
一个普通的行星上
宇宙的中心拥挤而沸腾
而从我这里去任何地方都遥远
我的四面被黑暗包围
我想象自己在宇宙的中心——
对于一个无限之物
一切的点都可以是中心
我抬头看见繁复的星空
它围绕着我旋转
仿佛如果我脚下的这一个小小行星破裂
星空将失去观众
如同寂寞的焰火
名 字
他刚刚来到这世界上
先获得了一个名字
在他不会说话,无法拒绝的时候
他最早会写的是他的名字
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知识
他最不能忘记的事
后来那名字慢慢刻在他的前额上
这样别的人可以呼喊他
把他与几十亿别的人区分
他走进水里,走进火里
他笑,他哭
他的名字追随着他
后来他变成泥土
墓碑上仍刻着他的名字
仿佛是那块石头的名字
未来塑造我们
过去塑造我们
有时像我们难以爬出的泥沼
欢声在别人的花园里
仿佛在别的世界里
而我们在独属于自己的陷阱、囚牢
未来也塑造我们
就像天空也塑造树
以低语、飞鸟、光
树向天空伸展自己
地下的根不断改变着形状
仰 视
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树下的长椅上
重重叠叠的枝叶在我头顶
仿佛遮蔽我,保护我
无数枝条隐入黑夜
一簇簇叶子中只余难以分辨的绿
白天我经过这株树时
它显得普通
此刻,我感到了土壤的视角
草间虫的视角
直立行走的动物很少仰视
除了当他卧在床上
仰视空白的屋顶
缓慢的天鹅
一对天鹅在湖上漂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它们从不急迫
因为没有它们立即想去的地方
想得到的事物
这湖和它的天空已经足够
它们要品尝每一秒钟
它们从未厌倦那熟悉的湖岸
厌倦彼此
夏天里,它们不为冬天忧虑
今 天 的 云
空中新诞生了许多大陆、岛屿
不断漂移
不断改换那深蓝海洋上的地图
站在大陆上的人仰望
仿佛目睹一场永远无法完成的创世纪
他能理解那些岛屿的合并、大陆的裂开
他不能理解有的岛屿慢慢散去
仿佛重新沉入海洋
睡 者
夜空中只有睁着眼睛的星
有巢的鸟都睡在巢里
和自己的伴侣一起
和幼小的孩子一起
它们的巢向夜空敞开
偶尔醒来的时候
它们也许注意一下星的位置
湖上,有的鸟单足站在岸边入睡
天鹅睡在芦苇的阴影中
鱼一边睡,一边缓缓地游
它们可以随时醒来,随时入梦
不 确 定
只有终点是确定的,可见的
像地平线上的一个方尖碑
那唯一的路标
从那里到人们脚下
一切都隐在雾中
人们摸着石头过河
摸着树过深林
有时他们来到悬崖边,海边
有时悬崖忽然平坦,海退去
最终那一条曲折的轨迹
能称为路吗
然而如果有一条大路直通天际
一切都昭昭
会有多少人欣然启程
夜 林
我骑车经过城市中的一座树林
夜充满了那里
充满了树下的每一个角落
浸透了草的正面、反面
只有树的顶部升起在夜之上
仿佛瞭望远方
仿佛鲸鱼露出水面来呼吸
此刻,夜淹没了荒野中的树林
我永远不会知道的一种时刻
那里的夜像黑色的海
月光照在树的顶部
它们轻轻摇曳,泛起波纹
责任编辑 韦廷信
秦立彦,诗人,译者,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美国圣地亚哥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北京大学硕士、学士。出版有诗集《地铁里的博尔赫斯》《可以幸福的时刻》《各自的世界》《山火》,译有《华兹华斯叙事诗选》《我孤独地漫游,如一朵云——华兹华斯抒情诗选》等,并有学术专著《理想世界及其裂隙——华兹华斯叙事诗研究》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丁玲文学奖、李白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