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化与媒介性:重思智能时代的新语态

2025-02-13 00:00:00徐辰烨彭兰
编辑之友 2025年1期
关键词:愤怒

【摘要】语言使用方式是最为基础的信息,其他符号信息有赖于使用语言才得以表达与传播。智能时代,智能手机与移动互联网的媒介组合推动新语态的不断发展,其经由现实化与主流化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文化现象。从媒介视角来看,新语态的不断发展与产生影响离不开媒介化与媒介性这两重作用:首先,新语态的发展源于用户新的媒介使用特征,用户的参与式、碎片化、消费性的媒介使用行为催生出了以草根化、简单化、情绪化为特征的新语态;其次,新语态本身作为一种媒介,通过筛选与改造展现着媒介性,以媒介逻辑影响个体表达,符合其特征的表达得以传递,而复杂、深刻、理性的内容则难以传播,面临“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的境地。交流与沟通是现代社会得以形成和发展的关键要素,而当交流与沟通的基础——语言使用方式发生改变后,就会对现代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随着草根化、简单化、情绪化的新语态的普遍应用,自满与愤怒成为当下两种普遍的群体性症候,阻碍着人们的交往。

【关键词】新语态 媒介化 媒介性 自满 愤怒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5)1-061-10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1.009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20RXW141)

作者信息:徐辰烨(1999— ),男,内蒙古包头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日本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新媒体传播、媒介社会学;彭兰(1966— ),女,湖南长沙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新媒体传播。

一、由“暗”到“明”:新语态的产生与显现

媒介的变革往往引发语言使用方式的变化,从而催生出全新的语态。语态变革的说法最早来源于孙玉胜于2003年出版的《十年:从改变电视的语态开始》一书,其明确指出,在电视时代,为了“符合观众的胃口”,以《东方时空》为代表的电视节目尝试探索一种鲜活、幽默、趣味化、口语化的电视语态,取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1]

实际上,在新旧世纪交叠之际,存在着两条语言使用方式变革的线索。如果说电视语态的革新是媒介精英主动探索并形成的一条从上到下、带有官方色彩的明线,那么普通网民经由媒介赋权而影响乃至改造语言使用方式就是一条暗线。随着1994年中国全面接入互联网,依托于互联网技术而勃兴的各类新媒体蓬勃发展,网民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方言”——网络语言,[2]成为与电视语态变革同时进行的一条线索。

然而,主流话语并未赋予网络语言及其背后的语言使用方式变革以足够的合法性,往往将其视作一种亚文化形态,以悲观态度作为研究基调,批判语言失范等问题。[3]有学者认为,网络语言是一种典型的“青年文化”,它的创制和使用体现了青少年网民的生理与心理特征,[4]而其最终兴盛则源于青年网络互动兴趣的持续高涨。[5]青年群体借着网络掀起一场场造词狂欢,[6]各种梗充斥其间,[7]体现着年轻群体的“认同”与“宣泄”。[8]网络语言具有碎片化、混搭式、多元化、狂欢性等多种特征,有学者批评网络语言滋生了语言腐败,导致了肤浅表达的盛行。[9]可以说,长期以来,网络语言由于其亚文化的特性导致这条线索往往以暗线的方式存在。不过,当互联网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时,智能手机的普及率也越来越高,电视作为第一媒介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相反,大众经由新媒体的赋权,利用流量机制获得了巨大的话语权,曾经的暗线逐渐浮出水面,变为一条明线:包含网络语言在内的新语态成为当下智能时代一种新的语言使用方式。

基于此,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认识新语态的主要特征,尝试厘清究竟何为新语态:在话语符号层面,新语态主要体现为一种语言结构的随意性乃至任意性,任何语词、句式、语言用法经由互联网广泛传播都有可能成为被人们所接受的语言使用结构;在使用情境层面,新语态的使用场景不断泛化,早已不再是网络空间中娱乐化的表达,现实空间、严肃场合都充斥着各类新语态表达;在语言更新层面,新语态的迭代速度很快,热词热梗在流量的加持下一夜爆红,成为红极一时的新语态表达,但也很有可能在短期内销声匿迹,不复存在;在使用方式层面,新语态不再如同网络语言只能存在于非正式的表达中,而是逐渐进入正式的乃至官方的表达当中。

当然,新语态最为突出的特征体现在其使用主体上:新语态的产生体现出一种双向结构,是广大网民自下而上的力量与媒体精英自上而下的力量相互碰撞、融合与协商的结果。一方面,网民利用自身的影响力不断增加网络表达在社会文化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媒体精英为了吸引大众的注意力,主动使用这些表达让创作内容更能接地气,更具生动性,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由此,新语态应运而生,成为普通网民和媒体精英共同使用的一套表达方式,变为一种普遍的语言使用方式。总之,新语态是一种新的语言使用状态,且这种状态逐渐成为常态,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与交往。相较于此前的网络语言,今天的新语态正在经历现实化与主流化,超越了网络语言的亚文化范畴,成为一个普遍的修辞手段。

有关网络语言的研究为我们考察新语态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但如果将这样的逻辑直接迁移至新语态研究中,存在着三方面的不足:首先,相较于网络语言的亚文化特征,新语态有着明显的现实化与主流化倾向,其使用早已不再局限于网民这个小圈子当中,而是成为一种普遍的语言使用方式,进入主流表达的话语体系中;其次,对于网络语言的兴起原因,研究者更多侧重于文化与心理层面的描述,对于媒介在其中的作用讨论不足,忽视了新语态的形成本身是一个媒介化的结果;最后,新语态作为一种语言使用方式,承载着交流的内容,成为交往中不可缺少的“文化基础设施”,[10](37)作为人类表达思想和互相沟通交流的最基本的方式,[11]语词的命运与人类生存的境况息息相关。[1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语态本身就是承载着内容的媒介,其媒介性影响着表达与交流。如果仅仅将新语态当成一种文化现象,视作与主流相对的诸多亚文化之一,则忽视了新语态本身所发挥的居间调节的媒介作用,这远不足以说明其对社会文化层面产生的深刻影响。

因此,笔者尝试从新语态的实践现状出发,从媒介化与媒介性入手展开研究:前者主要考察智能时代的媒介发展与媒介使用如何促进新语态的不断发展;后者则将以新语态为代表的语言使用方式视作一种媒介,探寻其媒介性产生的作用与影响。据此,本文将以媒介为核心视角,重构一套新语态的叙事。

二、现实化与主流化:重思新语态的实践基础

如上文所述,新语态最早的雏形是网民自发使用的一套网络表达。由于最初互联网的普及还比较有限,使用网络语言的人也仅限于接触网络的圈子,当时的网络语言只是一种“仅使用于网络交际的非全民通用的语言形式”。[13]随着移动互联网不断普及与发展,几乎所有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成为“数字化生存”的“网民”,进入“人民就是网民”的阶段。[14]在智能时代,这套表达展现出空前的影响,成为社会中语言使用的一种常态,即新语态。这也正是重思新语态的实践基础——如果当下的新语态仍然只是被少部分群体在网络空间中使用,那么其影响力将十分有限,无法成为一个亟待关切的社会文化现象,其媒介性也就无从谈起。具体而言,新语态的巨大影响力体现在两个方面:现实化与主流化,这也正是新语态与早期包括网络语言在内的网络表达的不同之处。

1. 入侵与改造:新语态的现实化

新语态的现实化主要有两个方面的体现。其一,新语态的使用场景已经从网络空间中的线上交往转移到现实空间的交往之中,从线上延伸至线下。在网络兴起之初,网络语言的使用场景往往被限定在线上交往中。但在互联网高度浸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当下,曾经的网民圈层壁垒已经瓦解殆尽,进入一个人人都是网民的时代。各类新语态表达经由网络产生与扩散,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随即进入现实生活,成为现实空间中的表达。从推销员用“帅哥”“美女”称呼消费者,到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躺平”“内卷”“摆烂”等热梗热词,无不体现着新语态的现实化所产生的深刻影响。其二,虚拟空间已经充分嵌入人们的生活中,模糊了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界限。由于智能手机等移动设备的普及和网络基础设施的普遍配置,人们能够随时随地接入虚拟空间中,处在“永久连接,永久在线”的状态。[15]由曾经的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混合而成的新的现实空间替代了原有的现实空间,成为人们日常生活所在的空间。因此,新语态现实化的另一表现正是伴随着虚拟空间本身的现实化而体现的。

从个体的角度来说,网络中的表达与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并非两套内容,更多是统一的表达方式依照不同交往情境的使用,渐渐不再有某些语句只能在线上使用而不能在现实生活中使用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本来存在于虚拟空间的新语态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改造着原有的日常表达,成为现实表达中的一部分。由此,随着虚拟空间的现实化,新语态不断改造着现实生活的表达。

2. 扩散与收编:新语态的主流化

从当前的媒体实践来看,新语态日益进入并扩散到主流话语之中,对主流话语产生着重要影响,与早期以亚文化的非主流形态出现的网络语言有着根本差别。

在主流媒体进行新媒体转型的过程中,语态变革成为非常重要的方面。[16]以央视《新闻联播》的短视频衍生节目《主播说联播》为例,主持人康辉在短视频中频频使用“老铁”“奥利给”等网络词语以接近受众,提升传播效果,也经常使用诸如“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等热梗来生动活泼地传递观点。从“高大上”到“接地气”的转变,既适应了新媒体的话语特征,也提升了内容的可读性,达到了语态变革的目的。当然,语态的转变不仅表现在热词热梗的使用上,其他如新华社的“刚刚体”、使用日益广泛的“标题党”,[17]让“发乎奇,止乎忧”的悬念式标题成为媒体的普遍选择……[18]这些现象都体现了新语态在主流话语中逐渐占据重要的位置。

虽然主流媒体频繁使用新语态,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它对于所有的新语态使用都保持着支持的态度,甚至部分主流媒体常常斥责某些新语态表达的肤浅与无聊。但从现实情况来看,越来越多的主流媒体还是选择尝试以“小编”的姿态,用“老铁”的称呼,尽可能地扩大自身的受众。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主流话语对新语态持何种态度,后者都在客观上不断扩大着自身的影响力,逐步完成对前者的收编。正如福柯所说,话语的背后是权力,在新语态进入主流话语的过程中,实际上正进行着一场权力的争夺。

还需要指出的是,相较于网络语言,新语态更加强调一种语言使用方式。新语态不仅停留在遣词造句层面,还浸入语言使用的方方面面,如新闻报道中的“标题党”、社交媒体中的固定的“小作文”套路与日常表达中各类网络热词热梗的大量使用等,新语态背后所代表的语言使用的方法论产生了变化,而新语态的普遍化则是语言使用方法的大范围更改,这也是需要重思新语态的原因。

三、新语态的不断发展:作为媒介化的后果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即延伸”,并由此带来了相应的心理与社会的后果,产生了“媒介即讯息”的判断。尼尔·波兹曼在麦克卢汉的基础上,认识到了讯息意味着明确而具体的说明,而媒介更多是为思考、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是隐喻式的,在认识论层面产生着重要影响。[19](64)举例来说,波兹曼认为“电报对公众话语的贡献就是使它变得无聊而且无能”,[19](64)更为重要的是,电报还影响到了认识论的层面:它开启了肤浅认知的时代,人们一般不进行深刻思考,凡事都浅尝辄止,让“知道”取代“理解”成为智慧的表现方式。[20]从这个角度看,媒介的确是一种让文化生长的技术。[21](44)“技术能够创造出一种生活方式”,[22]从讯息到隐喻,都反映出媒介的重要影响,展现出一个媒介化的过程。

但当我们仔细思考这个媒介化的过程,可以发现,无论是讯息、隐喻抑或认识论,都需要语言在其中扮演基础性的作用,由此讯息得以传递,隐喻和认识论得以成立。因此,媒介对于环境的塑造是在更为基础的层面就已经发生,即通过塑造语言表达方式来塑造环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语言使用方式如何受到媒介化的影响进行考察具有重要意义。

2010年,智能手机的普及促使网民逐渐进入移动连接的媒介使用状态,且这一媒介使用趋势不断加强,人们逐渐迈向数字化时代。[14]移动媒介的普及和背后的互联网基础设施的铺陈让每个人既可以是信息的生产者、传播者,也可以是信息的接收者、消费者。具体到媒介使用行为层面,通过参与式使用、碎片化使用和消费性使用,用户得以进入语态建构过程中。可以说,媒介使用方式的变化直接影响了新语态的产生与普遍使用,并且导致其成为当前重要的语言使用方式。新语态的产生与发展是一个媒介化的过程与结果,而从这一维度重新理解新语态何以主流化与现实化并产生巨大的影响,也是对其进行重思的价值之所在。

1. 参与式使用:主动受众的崛起与草根化的新语态

我们习惯用“人人都有麦克风”来解释如今网络环境中的“众声喧哗”,但从媒介技术的角度来说,这句话可以表述为“人人都有智能机”。移动媒介的强参与性促进了主动受众的崛起,甚至“受众”这一带有被动性含义的身份指认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质疑,逐渐被更强调主动性的“用户”所取代。[23]今天的受众早已不是“坐在剧院最后一排的聋哑观众”,[24]而是被赋予了作为内容的生产者与传播者的身份与权限,兼具内容的生产者与传播的把关人双重身份,由此推动了新语态的产生和发展。

首先,作为生产者,互联网赋予了普通用户在网络公共空间进行内容生产的权利,而移动互联网则让这种权利渗透进了媒介使用的方方面面,普通民众在事实上具有了与媒介精英争夺表达权的能力。由此,普通大众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带入网络这一公共空间中,且日渐更改着公开表达的范式。曾经由媒体精英与文化精英确立起的一套表达规范,在今天被普通民众日常化、生活化、口语化的表达逐渐消解,公开表达时的用语和日常生活中的用语逐渐重合,产生了草根化的新语态。举例来说,在各类新语态表达中,由于不标准的口语发音而产生的梗占据了一定的比重。与媒介精英常常使用的播音腔与普通话不同,这些不标准的发音带有强烈的草根特色,由于其自带有助于传播的趣味性而得以在普通网民间广泛传播,并最终进入主流话语中,成为媒介精英为贴合普通民众而使用的表达方式,这是一种带有草根化特征的新语态表达。

其次,流量机制赋予了普通网民决定内容传播势能的权力,成为内容传播中重要的把关者。点赞、转发等用户行为通过各种流量计算方式,成为某个内容是否得以广泛传播的重要标准。虽然网络空间提供了“人人皆可发声”的机会,但声量的大小有着客观的不同。当普通民众的基数逐渐庞大,当草根用户而非媒介精英对于声量大小有着越来越大的决定权后,他们所青睐的草根化表达更容易在流量竞争中脱颖而出。因此,移动媒介对于用户的赋权促进了草根化新语态的产生与传播。值得注意的是,当草根用户获得了与媒介精英分庭抗礼的权限后,瓦解、对抗、抵制精英表达成为可能。这种带有一定对立性的姿态也成为普通媒介用户维护与巩固自身权限的重要方式,进一步加剧了草根化新语态的产生与传播。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用户的参与式使用更进一步。机器的生产能力有赖于对人类的模仿与学习,其依赖的素材或语料直接影响着生成内容的质量。[25]今天的大模型所使用的资料并非均衡或合理的,更多依赖于网络中的随机抓取,而当这些“养料”中有更多草根化的新语态表达,其所生成的内容也将具有更强的草根化特征。因此,用户的参与式使用不是只停留在内容的生产与传播的把关上,而是介入未来知识生产的底层逻辑中,这种影响更加深刻且更为隐秘,最终可能会造成颠覆性的改变。

2. 碎片化使用:“流动的偶遇”与简单化的新语态

在数字时代,随着智能手机等移动媒介的普及,媒介使用逐渐呈现出一种去情境化的趋势,随时随地刷手机成为常态。媒介的使用蕴含着“无时无地”的特性,其发生的条件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不在稳固时空关系的结构中。这种使用方式可以概括为“流动的偶遇”:个体随时选取信息流中的一点进入其中,又随时可能在任何一点结束,同时算法推荐让用户具有了在不同的信息点间跳跃的可能,而个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一次次使用的。这种媒介使用行为与其说是有目的的、能动的视听行为,倒不如说是用户与信息的“偶遇”。移动媒介的可供性赋予用户使用的自由,但与此相伴的则是碎片化的阅听行为,专注的“凝视”被松散、随机的“散视”所替代。[26]

为符合碎片化的使用方式,信息产品的提供者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调整。在内容层面,短篇幅的图文内容和短时长的视频内容越来越普遍,以迎合碎片化使用的趋势。这也正是抖音、快手等平台上的短视频内容,小红书、微博等平台上的图文作品,以及网络微短剧得以兴起的重要原因。在形式层面,单手掌机的手机使用方式逐渐普遍,由此导致了竖屏内容的流行。由于用户媒介使用场景更加多元且不确定,身处拥挤的地铁、等餐的间隙等碎片化时间都伴随着媒介的使用,用户观看视频类内容时,单手持机、横屏播放的观看方式很可能会导致持握不稳、操作不便等情况发生。因此,竖屏的视频内容更贴合用户的媒介使用方式。

在这一情况下,以简单化为特征的新语态日益普及。简单化首先是指篇幅与时长上的简短,要求尽可能将所表达的内容压缩在一定的时间内。但更为深层的原因是,简单化的新语态主要体现为其易于理解的特性。碎片化的使用方式决定了用户在很多情境下无法专注、耐心地完成观看行为,因而内容创制者要尽可能让表达内容更加直观,甚至最好让人一眼就能看懂是什么。少量文字与较多图片的结构布局、尽量使用简单易懂的词汇、规避复杂的逻辑表述、多使用形象的比喻来描述复杂问题、用鲜明立场判断并取代含混态度等,都是简单化的新语态的体现。

2023年6月,苹果公司发布最新款智能眼镜Apple Vision Pro,成为科技圈内备受瞩目的事件。对于用户而言,智能眼镜等可穿戴设备的推广与普及,意味着碎片化使用变得更为普遍。如果说当前的手机使用至少还需要一只手来完成操作,那么智能眼镜则意味着双手的完全解放。尤其是智能眼镜与蓝牙耳机的组合使用,进一步分散了媒介的使用注意力,原本的时间碎片也变得更为细碎,媒介的使用场景也进一步拓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以智能眼镜为代表的可穿戴设备将导致媒介使用行为呈现出一种点状的嵌入式结构,分散但密集地嵌入用户的生活情境中。而为了匹配这种使用趋势,内容的创作者也必须进一步简化自身的表达,这也会导致新语态的简单化特征更加明显。

3. 消费化使用:流量竞赛与情绪化的新语态

20世纪70年代,斯麦兹提出了“受众商品论”,认为媒介依靠内容获得受众的注意力,然后将获得的注意力出售给有需求的广告商并获得收入。[27]在这个过程中,观众的注意力成为重要的资源,让视听行为带有消费的特征。在数字时代中,用户的媒介信息接触行为的消费性特征更加凸显。用户的点击、收藏、关注、点赞等行为成为平台在流量竞赛中的重要筹码,每一次媒介使用都是一次消费行为,用户将自己的注意力当作货币以换取平台中的内容商品。流量资源也日益成为平台扩张的重要动力,与内容生产方的收益高度挂钩。[28]

当前的内容池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内容的创作者,这就让曾经供给小于需求的卖方市场转换为供给远高于需求的买方市场。由此,数字时代的每一个用户普遍掌握着互联网时代内容的“生杀大权”——流量,并根据个人喜好,决定哪些内容会被流量“垂青”。这就让内容的创作者越来越难以保持训练和教育的姿态,强行将自己的审美偏向与价值认知输出给用户,而是努力改造自身以迎合用户的需求,这也成为数字时代内容市场产销逻辑的根本性变化。

当参与式使用与碎片化使用成为常态,内容创作者就需要迎合用户的媒介使用习惯以获得流量竞赛中的优势。相较于用复杂的、逻辑化的表达,调动感性的情绪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引起用户的注意。愤怒、开心、不满、感动等情感更容易引发共鸣,更能迅速激发起用户的兴趣,这让当下的语态更加注重情绪的宣泄而忽视理性的表达,也让情绪化成为新语态的特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当“语言通胀”的情况普遍存在时,就需要更加夸张地表达情绪,以达到正常交往需要的“情绪阈值”。[29]因此,情绪化的新语态成为内容创作者赢得流量竞赛的有效方式。

在诸多情绪化的修辞里,有两个做法十分普遍,即挑起对立情绪与趣味化加工。所谓挑起对立情绪,指的是利用二元对立的简单叙事,片面强化某一议题中的性别、地域、阶级、国族等容易引发对立情绪的要素,以此引发用户的愤怒、委屈、不满等情绪,进而达到吸引流量的目的。而趣味化加工,则是因为比起严肃深刻的内容,趣味性强但肤浅的内容更适合今天的用户媒介使用习惯。这就让当前的语态更加注重趣味化,即使带有严肃色彩的内容,也往往被趣味化的新语态包装,卖萌、打趣、调侃等表达方式日益盛行。

四、筛选与改造的双重机制:新语态的媒介性

媒介环境学派让承载内容的媒介得以显现,且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而对于媒介的认识也不断发生着扩展——当某物处于居中状态时,是为媒介。[10](1)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万物皆可媒”。在人们了解他者与表达自我的过程中,语言就扮演了一种居中的媒介角色,人们只有通过语言才能够表达自我的思想或接受他人的想法,这也为重思新语态的媒介性问题提供了认识论的基础。

麦克卢汉和德布雷的思考为我们认识新语态的媒介性提供了启发。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就表达了自己对于语言的看重:“社会仿佛成为语言的回声,成为语言规范的复写。语言媒介和生产资料一样塑造社会发展进程。”[30]德布雷归结出媒介的四种含义:符号化行为的普通方法(言语、书写、模拟图像、数字计算);传播的社会编码(发出口信时所使用的源语言,比如拉丁语、英语或捷克语);记录和存储的物质载体(黏土、莎草纸、羊皮纸、纸、磁带、屏幕);与某种传播网络相对应的记录设备(手抄本、印刷物、相片、电视、电脑)。[31](5)其中,第一种和第二种都与语言相关,前者可以理解为使用语言表述的行为,后者则是一种具体的语言。语态是作为语言形式和语言使用方式的集合,作为媒介帮助人们接收信息和表达想法。麦克卢汉曾指出,一种媒介往往会成为另一种媒介的内容,这事实上增加了人们忽视该媒介作用的风险。因此人们习惯从文化的角度讨论网络语言和新语态,而忽视了新语态本身也是内容与思想的媒介,且已成为日常表达中的基础设施。

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只有通过语言,言说者才能够抵达真理;也只有通过语言,存在才得以解蔽,因而我们栖居于语言当中,“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32]语言是人们思想的载体和工具,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语言的牢笼。[33]传播媒介不是中性的、透明的和无价值偏向的“传声筒”,将信息原原本本传递出去。相反,媒介固有的符号形式发挥着规定性的作用,“塑造着什么信息被编码和传输、如何被编码和传输,又如何被解码”,[21](30)这是语言媒介性的体现。

具体而言,新语态作为语言使用方式的集合,其媒介性主要通过筛选与改造这两重机制来体现,由此对表达的内容产生着形塑的作用。而不符合新语态媒介特征的表达内容,将面对“词语破碎”的境地,进而“无物存在”。

1. 过滤与屏蔽:新语态的筛选机制

“人人都有智能机”的时代让今天互联网空间的内容不断增加,各类内容平台上无休止的算法推荐、一直可以向下滑动而没有尽头的短视频平台,都体现着这是一个没有“暂停键”的时代。然而,人的“生理带宽”是有限的,[34]这意味着内容创造者需要争夺有限的注意力资源。相较于具有高度媒介素养的知识精英,互联网空间普通用户占据了更大的比重,选择提供具有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特征的内容产品显然可以更加有效地占据用户的“生理带宽”。这也是新语态得以主流化的重要原因:内容的生产者需要主动贴合新语态,以促进传播效果的最优化。这让新语态的媒介性体现为一种过滤器的功能,具有筛选的作用:能够被新语态所表达的内容更容易获得内容创作者青睐并得以传播;而专业、复杂、理性、严肃的内容却无法适应相应的新语态表达,也无法引发人们的即时性感受,进而无法迅速引发点击、点赞、收藏、关注、转发等行为,因而被新语态过滤。

草根化的特征让此前媒体精英的表达受到了排斥,新语态的基调就注定了精英式的、专业性的表达难以适应这种形式。如果传统的媒体精英仍然坚持以专业的腔调产制内容,将难以在流量市场竞争中获得优势,进而遭到算法机制的过滤而影响传播效果。简单化的特征让复杂的、长篇幅的内容难以被传递,从而面临被过滤的风险。语态作为一种媒介,在赋予人言谈的权利的同时也限制着人的表达,[35]当简单化的内容能够被这一媒介迅速传播时,相应的复杂的思想则由于无法适应其媒介特征而难以被传递。情绪化的特征让更加幽微的、间接的、平实的、严肃的、理性的内容在传播中受到阻碍,因为这些思想与情感无法迅速引发受众即时性的情绪并获得流量的青睐。就如同一条路一样,当这条路通向简单化与情绪化,就无法再通向复杂化和严肃化,这让理性的思想和深刻的情感越来越难以传播。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过滤这一媒介性的体现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处于不断加强的趋势中。当用户逐渐习惯于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的表达,不具备这些特征的内容就会越来越容易被筛除,滤网的密集度不断增加,过滤无限趋近于屏蔽。正如今天的用户越来越对带有复杂逻辑的长篇幅内容缺乏耐心,面对长视频内容时忍不住使用倍速、快进、跳播等播放方式,不使用新语态表达的内容将越来越难以传播。

2. 从修饰到更改:新语态的改造机制

面对新语态的筛选机制,媒介内容的创制者不得不主动迎合新语态的表达,首先保证不被过滤乃至屏蔽,进而追求在流量竞赛中的优势地位。而新语态作为一种媒介,也改造着其他各类修辞以适应自身的媒介逻辑。正如克莱默尔所说,媒介能够将传播的信息转换成符合媒介自身条件的数据结构,它们不仅传播信息,而且同时塑造、决定甚至最终构成了它们所传播的那些东西。新语态影响理解与表达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媒介化的过程,让所承载的内容“逐步转向于适合媒介再现的形式”,并且“或多或少服从于媒介逻辑”。[36]在这一过程中,新语态的媒介性就体现为修饰到更改的作用,从词语到段落再到篇章,层层深入,改造着原有的表达。即使是严肃、深刻、理性、复杂的内容,也不得不尽可能具有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的特征。

首先,为了获取受众更多的注意力,在流量竞赛中占据优势,内容的创制者会将部分新语态融入原有的表达当中,以迎合大众的审美期待。例如,“老铁”成为称呼受众的常用语;当想赞美某个事物的时候,“yyds”可适用于所有场合;而想表达发笑的意思时,人们通常会用带有强烈情绪的“笑死”来表达心情……不仅是词语使用层面,新语态的修饰作用也深入段落和篇章中,如“家人们,谁懂啊”“咱就是说”等语句常被用作一段话语的开头语,用强烈的个人情感开启一段表达;曾经饱受批评的“标题党”在今天也更加常见,从主流媒体到自媒体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标题党”来吸引人们的关注和点击。但无论是词句还是篇章,这样的改造更多停留在修饰的阶段,即通过使用部分显著的新语态表达,使得原有的内容更加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但并不会对原本内容的基调与取向有过多影响。

随着受众对于新语态的接受度加强与内容创制者更加习惯于这一语言使用方式,其媒介作用逐渐从修饰变为更改。前者只是使用一些典型的新语态表述对内容进行点缀,以增强传播效果,如使用部分网络热词热梗、用悬念性的标题吸引用户点击等,而后者则是彻底改变了传播内容的基调,将专业内容草根化、将复杂内容简单化、将严肃内容趣味化。然而,并非所有表达内容都能与新语态兼容,其媒介作用很有可能会导致思想传递的失真。

但为了追求内容的广泛传播,信息生产者不得不尽可能地进行新语态改造。在这一过程中,带有复杂性的现实遭到了降维化描述,其背后掩藏的深刻意涵、复杂面向与幽微情绪难以被传播,面临着“无物存在”的境地。新语态的主流化与现实化的另一面,是曾经承载具有严肃、深刻、理性等特征的内容的媒介逐渐消失,让这些内容在今天越来越难以被表达与传播。原本的表达不得不被简化乃至矮化,以屈从于新语态的媒介特征。

五、结语:媒介视角下的新语态与数字时代时代的群体性症候

1. 重思新语态:一个媒介视角

在智能时代,对新语态重思有着现实与理论两个层面的必要性。首先,在现实层面,新语态不同于网络语言,早已超越了亚文化的范畴,其通过现实化与主流化的逻辑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改变着语言使用的方法论,而这种实践现状是当前研究不太重视的一个方面。其次,在理论层面,自传播学创立以来,重内容轻媒介的局限性就一直存在。人们常常将媒介看作既定的事实,如同鱼在水中遨游浑然不觉水的存在,媒介由此经常被人们所忽视。[21](129)麦克卢汉曾经不无刻薄地指出,媒介内容就像是一片鲜美无比的肉,破门而入的窃贼用它来涣散思想看门狗的注意力。[31](29)保罗·莱文森则以阳光和星球做比喻,认为内容如同炫目的阳光,让人看不到背后的星球,而星球代表着媒介。[37]在这种研究范式的影响下,从网络语言到新语态的研究,学者往往采用文化视角的认知方式,而忽视媒介这个更为根本的因素,使得当前讨论尚不足以回应新语态兴起和广泛使用的原因与影响。鉴于此,笔者尝试从当前实践出发,以媒介为核心视角,通过媒介化与媒介性两个关键词重新建构起一套新语态叙事(见图1)。

智能手机与互联网成为智能时代的基础设施,这一媒介组合让今天的人们几乎都成为网民,新语态不断现实化与主流化,影响日趋扩大。与此同时,媒介使用也呈现出新的特征:参与式使用赋予了普通网民参与内容生产的权利,打破了媒介精英对于内容创制的垄断;碎片化使用的显著体现是随时随地刷手机成为常见行为,让媒介使用具有了碎片化的色彩;消费性使用则是由于大众经由媒介赋权,在客观上具备了与媒介精英争夺话语权的能力,这让主流媒体也不得不向新语态做出某种妥协,或主动或被迫使用这种修辞形式。

新语态的普遍化是媒介化的结果,为了争夺用户的注意力资源并在流量为王的时代里获得优势,内容创制者推动了新语态的广泛使用。同时,新语态本身也是一种媒介,具有着自身的媒介性,筛选与改造就是其具体体现。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成为重要标准,一方面,难以适应这些特点的思想内容被过滤;另一方面,内容生产者将表达的内容加以改造,以适应新语态的媒介逻辑。从“小修小补”的修饰到“伤及筋骨”的更改,改造过程不可避免地对表达内容造成了影响,也不利于理性、严肃、深刻、复杂内容的传播。

语言使用方式是最为基础的信息,其他符号信息有赖于使用语言才得以表达与传播,语言决定着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方式、思考方式。或许借用芒福德的思想可以对语言有一个精准的概括:语言文字是一种容器技术,虽然不能储存物质材料,但可以存储信息和思想。[21](66)交流与沟通是现代社会得以形成和发展的关键要素,而交流与沟通的基础发生改变,就会对现代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尼尔·波兹曼的忧虑在今天显得尤为深刻。他在《娱乐至死:童年的消逝》中指出,他并不排斥电视的娱乐功能,他所担忧的是诸如宗教、知识等严肃内容的娱乐化。伴随着新语态的现实化和主流化,波兹曼的忧虑更为明显,新语态的过滤与改造的功能让一切内容有了泛娱乐化的色彩。波兹曼的时代,报纸和电视分庭抗礼,严肃的书面语守卫着理性思想与严肃表达的堡垒,对抗着电视媒介所带来的“娱乐至死”。但在互联网时代,新语态已然通过主流化与现实化的过程入侵各个角落,以致即使我们想传递深刻、理性和严肃的内容,也要遭到筛选与改造。随着基础设施——语言的使用方式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人与人的交流与交往也将受到影响,其中最显著的就是两种群体性症候的普遍化:自满与愤怒。

2. 自满与愤怒:数字时代的群体性症候

数字时代有着泛娱乐化的时代特征,这对于由一个个新媒介用户组成的群体有着多方面的影响。其中,自满与愤怒成为当前两种典型的群体性症候。

首先,在群体心态层面,自满的心态变得越来越普遍。当各类知识内容都经由草根化、简单化与情绪化的新语态表述后,有趣、生动、简单、易懂的表达让知识的理解难度大幅降低。诚然,这样的知识传播方式有助于降低学习的门槛,但长此以往,知识的传播将呈现出一种娱乐化的倾向,严肃、复杂、理性、专业的知识将面临“无物存在”的境地,难以得到传播。而对于处于这种知识氛围的个体而言,学习复杂知识的能力也将逐渐下降,这种下降不仅是耐心上的,即逐渐丧失了阅读或观看长内容的耐心;更是理解力层面的,个体对于复杂、隐晦、间接、专业的知识理解能力将越来越低。

然而,正如生活在电视时代的美国人难以意识到一个世纪前的先辈们,可以津津有味地听完长达7个小时的、充满长难句的演讲一样,[19](41-43)今天多数的新媒介用户也难以感知到自己学习复杂知识能力的降低。在这个过程中,算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未能使用新语态表达的复杂知识更容易被算法推荐的机制排除,无法存在于用户建构起的“信息茧房”中,越来越难以与用户相遇。由此,一个十分矛盾的现象变得普遍:虽然用户学习复杂知识的能力在降低,但由于算法构筑的“茧房”存在,平台逐渐朝着个人门户的方向发展,并成为用户的知识来源。[38]用户可能产生一种对知识与信息充分占有的错觉,仿佛“为世界罩上了自己的视网膜”,[39]进而滋生出自满的心态。这种自满实际上也就如同那喀索斯般的自恋,①“算法茧房”的围墙如同湖面,随时能反射出用户清晰的倒影。但正如麦克卢汉所指出的,“自恋”同时更是一种“麻木”:[31](58)由于单一的新语态“一统表达的江山”,用户逐渐将这些使用新语态传播的浅层的、简单的、情绪化的知识当成知识的本来面目,同时逐渐忽视其他表达与复杂知识的存在,在麻木的接受中加剧自满的心态。

其次,自满的心态也影响了群体的沟通与交流,最终演化成一种愤怒的交往姿态。自恋的、麻木的自满心态让用户仿佛有了掌握真理的错觉,更倾向于在沟通与交流中捍卫自己的立场。坚持自身的立场与观点并无不妥,毕竟“真理越辩越明”。但由于新语态的盛行,用户逐渐丧失了使用理性、严谨、有逻辑的表达阐明自己观点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简单化的情绪宣泄,这让愤怒成为交往中的常见姿态,“一言不合,兵戎相见”。[40]普遍弥漫的“网络戾气”阻碍着正常的沟通与交流,愤怒的个体陷入不以达成共识为目的的意气之争中,最终演变为一种“排斥他者(另类)的语言暴力”。[41]

需要指出的是,在许多情形下,愤怒甚至都带有了娱乐化的色彩。它可能并不表现为攻击与谩骂,而是阴阳怪气、嘲讽调侃,用诙谐的语调表达伤人至深的含义。即使还有冷静、理性的用户,也逐渐会在这些阴阳怪气中失语或破防,最终放弃交流或是调动自己愤怒的情绪进行反击。但无论哪种选择,都会让愤怒这种交往中的姿态变得越来越普遍,最终阻碍沟通与交流。

值得警惕的是,当前的新语态仍在朝着草根化、简单化和情绪化的方向发展,社会泛娱乐化的整体倾向仍在不断加剧。随着个体对于智能手机与互联网这一媒介组合的依赖性不断增强,智能时代的特征也不断深化。“数字化生存”已从20世纪末尼葛洛庞帝的预言变为个体的生存现状,[42]人们已经处在一种深度媒介化的状态中。[43]人与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智能技术呈现出一种具身关系,[44]形成“人—智能技术—世界”的逻辑链条,个体的生存受到媒介更为深刻甚至决定性的影响。然而,一块手机屏幕既是人们通向一片广阔世界的窗口,同时也遮蔽了另一片世界的存在,屏显的同时也是屏蔽的过程。栖居于新现实空间的个体将不断受到新语态筛选与改造双重机制的影响,越来越难以接触到严肃、深刻、理性、复杂的内容。同时,服从于人的智能机器、取悦于人的算法推荐,将不断加剧个体的“认知茧房”,让他们越来越难以看到屏外的世界。而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自满与愤怒成为两种普遍的群体性症候,沟通与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新媒介“交往在云端”的方式让“手拉手”变得困难,而自满的心态与愤怒的姿态让“心连心”几近于无法实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壑将难以逾越。[10](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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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hinking New Linguistic Styles in the Intelligent Age:"Mediatization and Mediality

XU Chen-ye1,3, PENG Lan1,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Research Center of Journalism and Society Developmen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3.Graduate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eis Aichi University, Nagoya 453-8777, Japan)

Abstract: The ways in which language is used serve as the most fundamental form of information, with other symbolic messages relying on language for expression and dissemination. In intelligent age, the combination of smartphones and the Internet is driving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new linguistic styles, which, through being materialized and becoming mainstream,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socio-cultural phenomenon. This evolution is intrinsically linked to the ways users engage with new media, which is a mediated process. Interactive, fragmented, and consumer-oriented media use have fostered the emergence of linguistic styles that are grassroots, simplistic, and emotionally driven. These new linguistic styles, at the same time, exert a dual influence of selection and transformation, steering individual expression through their inherent media logic. Expressions aligned with these new styles proliferate, whereas complex, insightful, and rational discourse struggles to gain traction, confronting a reality where nuanced expression finds little foothold. Expressions aligned with these new styles proliferate, whereas complex, insightful, and rational discourse struggles to gain traction, confronting a reality of \"nothing existing where words are broken\". Communication and interaction, the cornerstones of modern society's structure and progress, are profoundly affected when the very foundation of these processes—language—undergoes transformation. The rise of grassroots, simplistic, and emotive linguistic styles heralds an era of “pan-entertainment”, characterized by widespread complacency and anger, which collectively obstruct effective communication and interaction.

Key words: new linguistic style; mediatization; mediality; complacency; anger

(责任编辑:侯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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