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谈到怎么做起小说来,他的讲述就令人惊诧:主要因为那时(1918年)住在绍兴会馆,“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原来他被“金心异”即钱玄同(还有刘半农、胡适等)一再劝说,终于决定给《新青年》写稿,起初却并未想到要创作小说,而是打算继续十多年前在东京留学时的未竟之业,一是“做论文”(写《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之类长篇大论),二是“翻译”(1909年确实曾刊出《域外小说集》后续广告),只因会馆条件所限,这两件事都不能像十多年前那么畅快地去做,“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
不写论文,不做翻译,“只好做一点小说”,这是退而求其次呢,还是豁出去了,索性整一点比论文和翻译更漂亮的活儿?鲁迅这段话,包括接着说他写小说,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后人都未可全信,然而又不能随便怀疑。但鲁迅创作小说一是被逼无奈,二是有“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打底子,至少这两点还是确凿可信的。
本期作家邱华栋、顾前的创作谈,与鲁迅的名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如出一辙。他们两位当初决定写小说,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之所以没有半途而废,写着写着还就上了轨道,也都是拜各自阅读的“外国作品”所赐。
如何被迫写小说,邱、顾两位经历不同,姑置勿论。至于后一点(接受“外国作品”的影响与帮助)则大同小异。差别仅仅在于邱华栋是转益多师(比如古巴作家卡朋铁尔、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等),顾前则似乎“一招鲜”,只提到犹太裔美国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但我相信邱华栋的文学导师绝不止于他自己开列的那几位,顾前的文学引路人也不会只有辛格一个。影响和帮助过邱华栋、顾前的毋宁是一大群“辛格们”“略萨们”“乔伊斯们”,甚至邱华栋新著《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所推荐的“外国作品”都可以包括在内。
从“五四”到当下,可有哪位中国作家宣称自己从来不看“外国作品”,公开扬言绝对未曾接受任何“外国作品”的影响?也许有吧,但那绝不是中国新文学的常态。从“五四”(或晚清)开始,中国文学不断向“世界文学”开放。一方面放出眼光,勇敢地“拿来”各式各样“辛格们”“略萨们”“乔伊斯们”;一方面努力“送去”,通过各种渠道,努力融入“世界文学”的大家庭。
如果说邱华栋、顾前的创作谈侧重中国当代小说的“拿来主义”,黄苗、刘川鄂讨论的则是中国当代小说往外“送去”时遭遇的一个具体问题:不管由谁来翻译中国当代小说最具地域色彩的“文学方言”,应该如何遵循所谓“三接近”原则,即如何增强“方言翻译”的读者意识,既反对以读者名义篡改原文,也反对过度执着“忠实原则”,允许译者在不损伤原作整体结构、思想内涵、独特风格的前提下,进行适度调整和改写,以满足目标语读者对异域文化的向往、附和,并符合目标语读者的语言习惯、认知水平与审美趣味。
上述这些问题,不仅涉及“外国作品”,也涉及“外国语言”。实际上,“外国作品”“外国语言”乃是双向的。对非中国读者来说,中国作家的小说与中国作家所运用的汉语也是他们的“外国作品”“外国语言”。
当今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小说创作、阅读与翻译恐怕都离不开这个意义上的“外国作品”“外国语言”。任何目光远大的作家都不会满足仅在本民族国家的古典文学传统与当代文学语境中写作。他(她)们必然要触及这样那样的“外国作品”“外国语言”。绝大多数作家乃是立足当下、立足本国、立足本地而又跻身世界作家之林,是在整体性的“世界文学”大传统中写作。
说到中国当代作家的世界意识与世界眼光,不能不想起已故的汪曾祺先生。他有一篇散文《悔不当初》,文章不长,有些话说得极有意思: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把英文学好。
不会英语,非常吃亏。
最别扭的是:不能读作品的原著。外国作品,我都是通过译文看的。我所接受的西方文学的影响,其实是译文的影响。六朝高僧译经,认为翻译是“嚼饭哺人”,我吃的其实是别人嚼过的饭。
我觉得不会外文(主要是英)的作家最多只能算是半个作家。这对我说起来,是一个惨痛的、无可挽回的教训。
汪老的话当然不一定全对。有些话显然走极端了。他自己(包括他的老师沈从文)英语不好,不也看了那么多“外国作品”,写出那么多脍炙人口、传之久远的好作品吗?而且所谓“外语”,岂能仅仅归结为英语?“五四”以降,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的通道固然主要靠英语,但其他“外国语言”(包括世界语)的作用也非同小可。正是通过多种“外国语言”交叉运用,中国文学界才不断以自己的方式,改写自己所理解所接受的“世界”和“世界文学”。
具体到作家个体,往往是从不断改写的“世界文学”中窃得火来,“煮自己的肉”(鲁迅语)。比如汪曾祺青年时代受卞之琳、冯至等人翻译的英国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西班牙作家阿左林、奥地利作家里尔克、法国作家保罗·福尔作品的影响,创作了大量意识流、存在主义与现实主义,乃至古典主义杂糅的小说、诗歌与散文,基本奠定了他一生的艺术品格。邱华栋长篇处女作《前面有什么》向拉美作家略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学习了“结构”的艺术,近作《空城纪》又深受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影响。顾前读辛格,仿佛找到了自我,从此就喜欢“写那些生活中有趣的故事,不再生编乱造所谓深刻和有意义的故事”了。
但人畜无害的汪老不惜把话说得那么绝对,那么极端,肯定也有其道理在——至少提醒我们说到“外国作品”时,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外语”的问题;说到“中国文学走出去”时,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如何翻译与被翻译的问题。
应该再提一下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有趣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初,以“西南联大作家群”及其外围师友群为主体的“九叶诗人”重新以“流派”的阵势浮出历史地表,但真正成功加入“新时期文学”大合唱的,只有小说家汪曾祺。可见文学创作,除了“外国作品”“外国语言”,还有诸多别的决定性因素,不能以偏概全。
在“外国作品”“外国语言”之外,还有哪些影响中国小说发展的重要因素?这需要我们大家再思考,再探讨。
2024年12月14日
【作者简介】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