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向来是中国作家钟爱的叙事模式,其影响经久不衰,至今仍广泛活跃于各种文学创作之中。围绕“才子佳人”这一文学母题的研究不在少数,但针对传统“才子佳人”模式在当代文学中的转型,相关研究尚显不足。现有的转型研究大致可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方向:宏观研究多聚焦于“才子佳人”文学理念的现代性转型,强调其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的变化;而微观研究则偏重分析具体角色与情节在现代性语境中的变形。事实上,传统“才子佳人”叙事模式在当代文学中早已“穿上了新衣”。许多非言情类型文学,甚至涉及非爱情关系的故事,仍然隐含着“才子佳人”叙事——它或直接作为作品的潜在逻辑结构,或通过“反转”和“活化”增加流动性,直至内核“裂解”。本文以莫言和余华的三部作品为例,剖析传统“才子佳人”模式在文本结构、元素组成,以及内部作用机制上的演化与异变。
一、从“才子佳人”叙事到“拯救者”叙事
传统的“才子佳人”叙事大致由“才子”“佳人”“权威者”和“妨碍者”四个主体构成,其核心是围绕“拯救”与“阻碍”这两种行为展开权力关系的动态叙事。这一结构在漫长的时间里保持了相当的稳定性。即便在20世纪上半叶,作为“才子佳人”叙事变体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仍未脱离这一模式;“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叙事也未能撼动其内核。直到1980年代以后,莫言、余华等作家通过多种形式活化和扭转了经典的“才子佳人”叙事,使这一模式焕发出新的可能性。
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其爱情故事常被概括为“始于外表,终于才华”。“才子”通常是具备出众才华和俊秀外貌的青年,在知识和思想上较为先进,但由于家道中落或功名未得等原因,其社会或经济地位处于弱势。“佳人”则是年轻貌美、温柔贤淑的女性,思想与才情上也须具备一定的先进性,以与“才子”产生心灵共鸣。为了使二者的情感联结获得世俗的承认和正当性,“才子”通常需要通过考取功名来迎娶“佳人”。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妨碍者”成为最大的障碍。他们以破坏“才子”与“佳人”之间的爱情为己任,常以顽固不化的亲属长辈、心术不正的情敌或地方掌权者的形象出现。尽管“红娘”之类的协助者偶有出现,但“才子”和“佳人”通常无法凭借自身或协助者的力量彻底化解矛盾。当矛盾发展到看似无法调和的时刻,“权威者”适时登场。无论是皇帝、高官,还是其他权威力量,他们以无可置疑的力量“主持公道”,通过让“才子”金榜题名或直接扫清障碍,促成“才子”和“佳人”终成眷属。
如果以社会权力层级由上而下排序,这种叙事中的关系可以概括为:第一级是“权威者”,道德立场为“善”,向下发出两种力量——阻碍“妨碍者”与拯救“才子”和“佳人”;第二级是“妨碍者”,道德立场为“恶”,向下阻碍“才子”“佳人”,又承受来自“权威者”的阻碍;第三级是“才子”,道德立场为“善”,向下对“佳人”施以拯救,又承受“妨碍者”的阻碍和“权威者”的拯救;第四级是“佳人”,道德立场为“善”,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接受拯救,也承受阻碍。在这一叙事中,对“佳人”施以拯救者是“善”的,施以阻碍者则是“恶”的。拯救与阻碍的力量沿着权力层级单向流动,最终汇集于底层的“佳人”。若进一步提炼,可以将“才子”“佳人”“权威者”和“妨碍者”的四体关系简化为“拯救者”“妨碍者”和“被拯救者”的三体关系,形成“拯救者叙事”的基本框架。“权威者”和“才子”同为“善”的“拯救者”,其力量向下流动,可阻碍较低等级的“妨碍者”;“妨碍者”均为“恶”,其力量亦向下流动,阻碍更低等级的“拯救者”和“被拯救者”。“被拯救者”始终处于被“善”绑定的被动位置,其命运由权力结构决定。这一三体关系中,“拯救者”与“妨碍者”之间的对抗,以及“被拯救者”所承受的双重作用,均受社会权力的大小左右,身份关系几乎无法逆转。固化的善恶形象、稳定的权力结构,以及单向的拯救关系,正是“拯救者”叙事的核心架构所在。
到了“十七年”时期,一些脍炙人口的革命小说即便在文学性尚存争议的情况下,它们依然被奉为经典文本,这种现象或许恰恰源于它们在革命政治的叙事外衣之下,隐藏着传统“才子佳人”叙事的潜在张力和熟悉感①。以《青春之歌》为例,这部小说可解读为“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悲欢离合” ②。余永泽起初以“才子”身份出场,成为“佳人”林道静的救命恩人。然而,随着情节发展,余永泽因怯懦世故成为林道静追求进步道路上的“妨碍者”。于是,林道静同余永泽分手,热衷革命的卢嘉川成为新的“才子”。卢嘉川的牺牲并未让林道静的旅程停止,党内叛徒戴愉与特务胡梦安成为新的“妨碍者”,将林道静推入险境,甚至导致她被捕入狱。最终,象征革命信念的中共党员林红和江华作为“权威者”的化身,向林道静传递坚定的革命意志与工作经验,而江华也成为林道静的第三位“才子”。
从“拯救者叙事”的角度来看,《青春之歌》的权力结构与传统“才子佳人”叙事一脉相承。林道静作为“被拯救者”,始终位于权力结构的最底端,承受最多的拯救和阻碍。林红、江华和卢嘉川成为林道静的“拯救者”,而胡梦安、戴愉则充当林道静的“妨碍者”。余永泽的角色则较为复杂,他从“拯救者”转变为“妨碍者”,这一角色反转更多源于“被拯救者”需求的转变——当林道静从维持生存和追求爱情转向对宏大革命的热切追求时,余永泽早期的“拯救”行为逐渐显现出“阻碍”的性质。不过,余永泽的庸俗与自私毕竟是作品批判的对象,从这一角度看,他也在某种意义上暴露出了“恶”的本性。
《青春之歌》在传统“拯救者”叙事的框架内似乎也有了些许突破。虽然其叙事内核并未改变(“被拯救者”依然处于权力层级的最底端,是拯救与阻碍行为的最终接受者;“拯救者”与“妨碍者”仍然泾渭分明地分属善与恶的两极),但余永泽这一角色的设定让原本固化的“拯救者”定位出现了一定的松动。这种变化预示了传统叙事结构在新时代中的潜在变革契机。
随着西方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思潮传入中国,大量西方现代派文学著作进入国内,带来了全新的叙事意识和文学理论。对中国传统叙事模式的升级改造,成为历史赋予当代作家的重要使命。对于相对固化的“才子佳人”叙事,如何在新观念的冲击下进行形态上的蜕变,是新一代作家在创作中需要面对的课题。
二、反转的向度与模糊的边界
莫言的《白狗秋千架》于1985年发表。这部小说对“拯救者叙事”的基础架构进行了深刻的变革,为这一叙事类型开辟了更广阔的阐释与发展空间。具体来说,莫言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他扭转了单一且固化的“拯救关系”,赋予“拯救者”与“被拯救者”关系反转的可能性;其二,他解除了权力层级之高低与拯救力量之强弱的关联性,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弱者可以成为“拯救者”,而强者也有可能寻求拯救。
《白狗秋千架》中存在两组重要的拯救关系。第一组是多年前造访村庄的蔡队长与幼时的“我”和“暖”之间的关系。作为一名先进青年干部,蔡队长是某种“高位”与“善”的象征,就像古典文学中离乡赶考的书生,将希望和想象留给偏僻闭塞的高密东北乡。高密东北乡宛如一座巨大的深闺楼阁,处于低位的“我”和“暖”就像苦苦等待书生考中归来的“佳人”,持着如意郎君留下的定情信物般的书籍和牛角小梳子朝思暮想,只盼蔡队长早日归来,将“我”和“暖”招进解放军,离开家乡,得到拯救。然而,莫言对蔡队长的亮相和救赎方式加入了不少戏谑成分①。蔡队长最终没有回到村庄完成他的承诺,这一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带有讽刺意味。尽管如此,蔡队长依然对“我”产生了启蒙性的影响,使“我”能够主动走出乡村,成为一名知识分子。由此,蔡队长依旧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对“我”的“拯救”。
第二组拯救关系则发生在长大后回乡的“我”与“暖”之间。表面上看,小说最后“暖”近乎狂热地乞求“我”给她留下一个正常的“种”,以此拯救苦痛麻木的她,但这一拯救关系实际上是双向的。对于“我”来说,这不仅是一种救赎,更是对自身愧疚的释怀。原本青春靓丽又有才华的少女,从秋千架上跌落下来,就断绝了一切出息的可能性。“暖”的命运急转直下,沦落到嫁给野兽般粗蛮的哑巴,并为他生了三个野兽般的小哑巴,身体和精神都遭到大环境的严重凌辱。“我”本就对“暖”的瞎眼心存愧疚,加上“暖”还是“我”少年时期怀抱情愫的憧憬对象。毁掉爱人一生的愧疚之情,更是难以言喻。长大后,“我”重新面对“暖”,不得不直视那段被压抑的记忆,并深刻意识到自己对“暖”的悲惨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就是“暖”追求幸福人生的最大“妨碍者”。因此,“暖”的宽恕是“我”得以自我救赎的关键,拯救行为便不再是“先进”之人的特权,“被拯救者”亦不再锁死于权力层级的最下层。
此外,《白狗秋千架》还模糊了“拯救者”“被拯救者”和“妨碍者”之间的伦理边界。我们借鉴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引入“类善”和“类恶”的概念来分析小说中的角色行为。“类善”表示更接近“善”但未完全达到“善”,“类恶”表示更接近“恶”但未能彻底沦为“恶”。“哑巴”虽然粗蛮,但也流露出对“我”的质朴与仗义。他无疑是“暖”追求理想人生的“妨碍者”,但于“我”,甚至“暖”而言,哑巴只是个“类恶”的存在;“我”自认为在拯救“暖”,但其行为带有某种伪善的成分,“给种”的实质仍为通奸,只能勉强算作某种“类善”的立场。可见,《白狗秋千架》通过弱化“拯救者”的正当性,同时模糊“拯救者”“被拯救者”和“妨碍者”的伦理状态,拓展了通常的“拯救者”叙事。本来理所应当,且终将克服艰难险阻的拯救力量,却变得虚无缥缈和难以着力。
尽管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进行了大胆探索,但仍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就算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个眼暖”,也是因为其性格中倔强的星光还未被磨灭,才会去为自己争取最后的希望,成为自己和“我”的“拯救者”。无论是“暖”通过残存的光亮追求希望,还是“哑巴”的粗俗和落后被限制在“类恶”的框架中,“善”与“恶”仍然是拯救和阻碍行为的核心动力。那么,如果某个角色天生被视为“恶”的化身,其初心和实际行径也都是为了实现“恶”,他是否也有可能成为“拯救者”?同样,若“善”和“正义”的角色在实现自身意图的过程中反而成为“妨碍者”,这又将如何重新定义善与恶的界限?
换言之,这不仅是对身份定义的再思考,也是善恶二元对立的统一过程。正如现实中,好心可能导致坏事,恶意有时却成善果。“拯救者”叙事需要注入一剂现实主义的“肾上腺素”,让人物更具复杂性与人性深度,真正成为活生生的人。
三、自由的主体与对立的统一
到了1986年发表的《红高粱》,莫言让《白狗秋千架》所拓宽的“拯救者”叙事进一步进化。他撕掉了紧贴于“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身份标签,从根本上革新了“拯救者”叙事,在追求“叙述的极限”这一创作目标的路途上更进一步①。
在《白狗秋千架》中,无论“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位置如何反转,哪怕“拯救者”有缺陷与弱点,其始终保持道德与伦理上的基本完整性。长大后的“我”与蔡队长终究是具备能力与正义感的正面形象。“暖”虽然历经沧桑,但依然心存善意,且因“我”的内疚之情而占据情理上的优势。至于“暖”最后的出轨意图,虽然违背了伦理道德,但从其处境和心理出发,难称重大罪过。小说中的阻碍因素,例如丑陋、低俗、落后的“哑巴”,也称不上穷凶极恶,没犯下伤天害理之事。
然而,在《红高粱家族》中,善与恶的界限模糊,道德与人性的书写展现出更加深刻的复杂性。这部由五篇既独立又互相交织的中篇小说组成的作品,呈现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伦理景观:那些具有严重道德污点的人也可以成为“拯救者”,乃至民族英雄,而“正道中人”亦可能成为令人咬牙切齿的“妨碍者”。于是,“拯救者”叙事中的主体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因为真实的人性和历史本就如此复杂。即使是罪大恶极之人,只要存在于人际关系中,就可能以某种方式为他人提供支持或力量——哪怕这种力量源于邪念或私欲。由此不难联想到一种经典叙事模式:“为了你,我宁愿与全世界为敌。”即便在旁人眼中沦为“妨碍者”,只要曾经拯救过哪怕一个人,其“拯救者”的身份便无法被否定。
余占鳌出身寒微,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最终成为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绑票、圈钱司空见惯,出轨更不值一提,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恶人”与“大俗人”。然而,这样一个伦理道德上污点斑斑的“恶人”,却也是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拯救过许多同胞。除了多次充当“我奶奶”戴凤莲的“拯救者”,他还是“我父亲”的“拯救者”,在家庭中扮演冷面严父的角色。此外,余占鳌对战友和乡亲也极为重视。在多次战斗中,他拼命指挥战局,成为战友和百姓的“拯救者”。尤其在失败和绝境中,余占鳌的人性光辉愈发耀眼。正是这种无可掩饰的青铜般光辉,使读者在批判其道德瑕疵之前,首先承认他是一个“真实地活过”的人。
戴凤莲也并非弱柳扶风的“佳人”。这位女性有着坚韧、泼辣的力量与智慧,她生前是余占鳌的“拯救者”和战友,助力并引领他成为强者;死后更成为他的执念,驱使他不惜代价为其举办盛大葬礼,最终走向毁灭。无论伦理道德如何评价,戴凤莲无疑是令人钦佩的。
小说中还有不少传统意义上的“正派人物”,如带领八路军胶东大队的江小脚和城府深沉的曹县长等人。然而,他们时常展现出虚伪的本性,对余占鳌队伍造成重大阻碍,乃至毁灭性影响。国民党的冷支队长和铁板会的黑眼这类亦正亦邪的角色,与余占鳌的关系时而对立,时而合作。除了书中始终邪恶的日本兵,我们很难简单地将某个角色定义为“恶人”。莫言的叙述切换了视角,展现了八路军部分成员的虚伪与狡诈,这种叙事勇气令人敬佩,而其对“拯救者”叙事的活化与深度解构,更为后来者提供了创作启迪。当然,基于整个《红高粱家族》的世界观,在“我”没有提及的故事里,我们不能否认江小脚拯救过战友和百姓,曹县长也是其家人和辖民的保护神,只求铲除土匪、造福百姓。为了他们的目的,一切对余占鳌队伍的恶行,都在其自身认定的情理之中。
在《红高粱家族》中,善恶的评定坐标变得模糊,单凭拯救或阻碍的行为已无法简单评价角色的道德属性。然而,若将所有抗日的中国人视为一个内含矛盾的整体,与日本兵及伪军互为“妨碍者”,那么可以说,这部作品是对“拯救者”叙事的一种极简化处理——同属抗日者阵营,内部既相互拯救又相互阻碍;而抗日者与日本兵之间则是根本性的对立与妨碍。
因此,《红高粱家族》不仅是对传统“才子佳人”叙事的延续,更是对其升格而来的“拯救者”叙事的活化改造。莫言不再固守标签化和概念化的身份,而是随着立场的流动,在同一民族阵营内不断重塑“拯救者”“被拯救者”和“妨碍者”的关系网络,展现出更深层次的人性与叙事张力。
四、裂解的元素与脱靶的向量
《红高粱家族》继承并进一步深化了《白狗秋千架》的叙事探索,在保持传统叙事框架的大致完整性下,赋予其组成元素和叙事形式近乎极限的自由。然而,“拯救者”叙事的真正极限在哪里?解除善恶属性与施力者、受力者的捆绑,消除作用力的单向度,再解构善恶的界定。最终,或许是时候回到最初关于叙事模型的定义,将所有组成元素和相互作用力也都消解掉。换言之,当“拯救者”“被拯救者”和“妨碍者”的定义与属性被完全剥离时,所谓的拯救与阻碍行为将不再具有实际意义。这种叙事模型便会从一种现实的“实像”转化为一种虚幻的“虚像”,成为纯粹的隐喻与可能性。
余华在1988年发表的《古典爱情》堪称对“才子佳人”叙事的一种“黑童话”式戏仿①。故事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柳生误入富家小姐惠的闺房,分别后赴考,却未能金榜题名;第二部分,三年后,柳生再次赶考,与惠重逢,此时的惠已在饥荒中沦为供人食用的“菜人”,柳生为减轻她的痛苦,亲手将其杀死并埋葬;第三部分,10多年后,潦倒的柳生回到惠的墓前,目睹了惠复活的异象,然而,他出于好奇挖开坟墓,反而断送了复活的希望。
从第一部分来看,《古典爱情》的开篇确实延续了典型的“才子佳人”叙事套路。但这部小说在两个方面实现了对传统叙事模型的颠覆,乃至对“拯救者”叙事的解构。
其一,元素的裂解。在经典的“才子佳人”叙事中,故事的基本元素往往具有明确的定义域与标签属性。余华的叙事却不是简单地质疑这些元素的固有特性,而是直接裂解了它们。例如,如果将“拯救者”叙事比作一座小说的脚手架,“拯救者”“妨碍者”等角色便是脚手架的固定器,而拯救与阻碍的行为则是连接固定器的钢梁,用以传导作用力的向量。莫言在《白狗秋千架》和《红高粱家族》中努力改造这些固定器与钢梁,提升它们的韧性与结构创新。然而,余华却干脆拆除了这些固定器,取而代之的是泡泡糖、土豆、透明胶这样在物理意义上无法支撑脚手架的材料。例如,《古典爱情》第二部分中的惠作为“被拯救者”的身份被瓦解。她不仅失去了作为“人”的基本属性,甚至连野兽般的生命主体资格也被剥夺,沦为毫无反抗能力的“菜人”。“菜人”是社会伦理崩溃后的人类抽象化形象,象征一个失去了所有社会标签和主体性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造成悲剧的“妨碍者”不再是传统“才子佳人”叙事中占据权力的个人或群体,而是一种超越个体力量的自然灾难——饥荒。而作为“拯救者”的柳生,也未能扮演传统意义上的救赎角色,他的行为更多是盲目且无力的。甚至在小说中出现的超自然灵异力量,也未能完成拯救——惠的复活异象被柳生的行为破坏。
其二,脱靶的向量②。在《古典爱情》中,拯救意图的向量呈现出迷失状态:其起点(行为发出者的初心)模糊不明,而方向与长度(行为效果)更是不可预测。延续脚手架的比喻,余华不仅拆除了固定器,还移除了所有的钢梁,使脚手架成为一个若有若无、悬浮于虚幻中的“超结构体”。在小说中,拯救的意图并未真正落实到具体行动,甚至常以悖论的方式呈现。例如,柳生杀死惠的行为表面上看似阻碍,但其初心是为惠解除痛苦——本该拯救的意图外化为一种非拯救的行动。而柳生的无意识行为,如安葬惠的动作,反而成了某种超自然拯救的契机。然而,当柳生多年后开墓时,这一盲目行为又将惠的复活希望摧毁,成为一种非阻碍的行动。需要强调的是,这些错综复杂的行为并非简单的“好心办坏事”或“坏心办好事”。它们的核心在于,行动者并未有明确的善恶意图,而是完全由潜意识和盲目驱动。柳生杀死惠,是因为受到早前见闻的影响,潜意识中认为这是最优的选择;而他开墓的行为,则纯粹是为了确认惠复活的真实性,亦没有帮她复活或是阻止其复活的意愿。
通过这一系列对“因果律”的解构,余华颠覆了“拯救者”叙事的底层逻辑。动作发出者(因)不再导向最终结局(果),行为表现为无意识的盲目。《古典爱情》以超现实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映射现实的“镜像”——一个混沌、无序且无法预测的世界。现实中,人类试图用理性归纳出某种规律与可预测性,然而这些规律往往只能适用于有限的范围。在广阔的未知世界中,无数复杂的参数超越了现有的科学框架。人类试图简化现实复杂性,得出所谓的“必然”,但从根本上看,这种必然往往不过是极端条件下的偶然。
结 语
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到隐含着“才子佳人”叙事的革命小说,再到以《白狗秋千架》《红高粱家族》和《古典爱情》为代表的作品,这是一条“拯救者”叙事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从活化到降解的演化脉络,更是一种认知层面上,叙事因果论逻辑从脱离现实的“理想态”到还原现实“混沌态”的思想转向。与此同时,从依赖、活化到戏仿式解构传统叙事结构的过程,也反映出中国作家对现代派到后现代派思想的接受与反拨。他们所身处的社会现实的沉寂、迷惘、不安与躁动,则构成了培育这股精神变革之力的文化土壤。
无论是传统的“才子佳人”叙事,还是脱胎于它的“拯救者”叙事,我们很难对其转向和演化做出绝对的价值判断。作为论者,更不应以所谓的“暗线”轻率推定作家的道德与价值取向。需要充分肯定的是,《白狗秋千架》《红高粱家族》和《古典爱情》等作品,突破了模式化的叙事局限,并书写了更多世界客观存在的可能性。尽管我们或许仍然期望能够直截了当地看穿人性,并见证故事以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尾,但若整个世界都是一种单一鲜艳的颜色,缺乏暗色与冷色的对比反衬,那么幸福与美满的珍贵就会更难以被感知。
我们鼓励打破模式化叙事,但并不意味着作家可以完全放弃对善恶的清晰判定。人类社会依然需要明确、正面的核心价值导向,以树立向善、向美的典范,推动社会的整体进步。因此,当作家尝试突破叙事结构与人性复杂性的书写时,更需要谨慎处理善与恶、美与丑的边界。在追求纯粹文学性与先锋性创新的同时,作家也应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为人们提供积极、美好的价值引领与精神方向。
【作者简介】王子罕,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 张蓉、刘格娟:《论红色经典小说对中国传统叙事模式的借鉴》,《中州学刊》2007年第2期。
② 张清华:《从“青春之歌”到“长恨歌”——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奥秘及其美学变迁的一个视角》,《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2期。
① 程光炜:《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文艺争鸣》2012年第8期。
① 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2期。
① 兴安:《才子佳人文学传统的戏拟与嘲仿——读余华的<古典爱情>》,《文学自由谈》1989年第5期。
② 向量是一个数学术语,指具有方向和长度的量,通常用带箭头的线段表示。
(责任编辑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