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每年快到年根儿的时候父母都很忙。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儿那天开始,母亲忙着扫屋子,做豆腐,发面蒸馒头,炸果子……一直要忙到年三十儿晚上。父亲也很忙,也是从小年儿开始忙到年三十儿。但是父亲只忙一件事——写对子。
对子就是对联。那时候很少有印好的对子,都靠手写。父亲作为村小学的老师,毛笔字写得好,不知从何时起,为全村人家写对子,就成了他每年过年前的固定工作。要写对子的人家,一般会带两大张红纸来我家。老家在辽东山区,农村人家的院子大门,房门,过道儿门,窗户,仓房(储存粮食和农具等杂物的仓库),水井,马厩牛圈鸡窝(也可以是鹅或者鸭子的窝),大车(牛车或者马车),都要贴对子。
每家院子大门上的对子是分量最重的,代表着这户人家的脸面,所以从对子的大小看也是最大的,对子上的词儿也是要慎重选择的。一般是根据当年的生肖来拟,比如今年是蛇年,去年是龙年,上联可以是:辞旧岁银龙踏雪举国欢庆年年有余,下联是:迎新春金蛇舞梅阖家共贺岁岁平安;横批:国泰民安。这些词儿一般都是父亲自己想出来的,因为他是语文老师。但是现拟对子太费工夫,这时候就要请出两样宝贝了,一个是一本叫万年历的小册子,薄薄的,里面有几页上是现成的对子;还有一个就是塑料皮儿的日记本,里面父亲用笔摘抄了不少对子。
再说回来,写对子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要紧忙活。首先要问来写对子的人家都有什么地方要贴对子,大门房门过道门仓房什么的要问清楚,然后根据要写对子的情况开始裁纸。先折后裁,这是写对子前要做的,因为人家拿来的纸都是整张的。这活儿要父亲亲自动手,等我长到七八岁的样子,我就能帮着干了,成了父亲写对子的小帮手。纸裁好了,还要磨墨。一块墨一方砚台,往砚台里倒点水开始磨。我也帮着磨过墨,但我那时候还小,磨得慢,所以大多时还是父亲自己磨。纸也裁好了,墨也磨好了,终于可以写了。
父亲在一张红色的桌子上铺上裁好的红纸,一张张地开始写下去。我在边上看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是房门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这是粮仓的;“大猪年年有,小猪月月增”,这是猪圈的。写好的对子还要晾干,屋里一大早就生起炉火,暖烘烘的。屋里暖和了,对子才干得快。印象中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家屋子里都是臭烘烘的墨汁味。等把这一家的对子写完晾干了,还要一样样的包好卷好,最后捆成一大卷。送来红纸时,父亲已经告诉人家何时来取,待他来了,父亲还要告诉哪副对子是贴哪的。因为真有不识字或者不注意的,把本该贴在牛圈马厩上的“六畜兴旺”,贴在了窗户上。
父亲写对子从来不收费,若有人带东西来坚决让他带回去。在给父亲打下手的过程中,我逐渐喜欢上了语文,喜欢上了对仗工整蕴含着美好祝愿和期盼的对子。每到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我都会去看每家的对子,这家是父亲写的,那家也是。心里很是骄傲。我想母亲也会看见,并由此不再埋怨父亲没有在年前帮她忙活。
我上高二那年,父亲病逝。之后的春节,村子里再也没有父亲写的对子。我怀念写对子的场景。我怀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