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权力的逻辑展开

2025-01-26 00:00:00张陈杰
理论观察 2025年1期

摘要:数字技术的发展在改变人类生活的同时也重构了资本权力运行机制,塞德里克·杜朗与雅尼斯·瓦鲁法基斯等学者提出数字技术发展让资本主义蜕化为一种新封建主义,控制垄断平台的科技寡头行使着封建领主式的权力。科技寡头在数字空间中掠夺指令价值以扩张数字平台,瓜分数字公共空间形成“云封地”,将使用者变为“云农奴”;同时与金融行业联合进行金融化,提升自身价值占据市场主导地位,改变资本的价值体系与整体运作结构;并介入现实生产,让产业资本附庸于数字资本,无产阶级变得朝不保夕,将数字空间的奴役延续至现实空间。面对数字资本所带来产业大萧条,无产阶级需要认清情势,扭转技术封建主义的趋势,让数字技术为促进数字社会主义的建设而服务。

关键词:数字资本;技术封建主义;数字平台;资本权力

中图分类号:F091;A8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2234(2025)01—0038—07

以大数据、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技术在改变人类生活、引发产业革命的同时,却因为被少数科技巨头所垄断而产生了新的不平等。为分析数字技术所引发的不平等现象,国内外学者提出了诸多如“监控资本主义”“左翼加速主义”“数据殖民主义”等理论与概念试图说明数字资本如何施展权力造成剥削与压迫。其中,以经济学家塞德里克·杜朗(CédricDurand)与雅尼斯·瓦鲁法基斯(YannisVarroufakis)为代表的学者提出了名为“技术封建主义(techno-feudalism)”的理论以说明在数字技术的影响下资本主义所发生的改变。他们认为在新技术的帮助下资本主义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迁,传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盈利模式已经被封建主义的地租模式取代,在数字资本蒸蒸日上的时候为资本主义宣判了死刑。这一理论一经提出就因其独特的观点与深刻的分析吸引了诸如约迪·迪恩(JodiDean)、齐泽克(Slavoj?譕i?觩ek)、祖博夫(Zuboff)等学者广泛讨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面对数字资本纷繁复杂的表现形式,本文以“技术封建主义”理论作为透镜,基于国内外对于数字资本权力已有的研究,为研究数字资本提供新的视角,

一、数字资本权力的创制:价值虚构与圈地扩张

资本在发挥权力作用时,本质上是一种对他人社会劳动具有支配力的经济权力而出现的,这一点在资本权力数字化之后也仍是如此。[1]数字资本也正是通过吸纳数字劳动中各个要素的方式,改造数字劳动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从而达成其自身的扩张与权力的形成。但无论是资本抑或数字资本,其指挥劳动的能力并非与生俱来,所以研究资本权力的创制问题,必须从数字资本对于劳动的控制能力入手,也就是说从数字资本所依赖的平台与数字劳动的特殊产物数据入手。

在数字空间中,正是平台作为私有化的“云领地”承担了资本运动的中介作用,将数字空间中的各种要素置于自身的系统之内,为资本的运转服务。技术哲学家本杰明·布拉顿就指出,“平台拥有一种制度逻辑,这种逻辑不能简化为我们通常认为的国家、市场或机器的逻辑。它们是一种不同的,但可能同样强大和重要的形式。”[2]41布拉顿认为,平台的运行依赖于整合不同的用户与商家,他们虽然拥有各自的标准,但平台的作用就在于以自身的标准,也即接入的协议,重塑整个交易,让用户与商家都整合于平台的系统之内,就像组装工业产品的不同零件一样,形成了系统内的标准化(intrasystemicstandardization)。当平台介入了数字空间中的交易与流通的时候,原本的“买方—卖方”的流通过程被置换为了“买方—平台”与“平台—卖方”的组合,而平台以数据的流通协调用户与商家的平衡并且获利。布拉顿指出,“平台对用户输入信息的调节可能会导致该信息对用户的价值增加。平台网络效应吸收并训练这些信息,使其对个人来说更可见、更结构化、更可扩展用户或与其他用户的关系,进一步使用它,从而增加其社会价值。与此同时,从这些流通中获得最大净利润的可能是平台本身。每次用户与平台的控制算法交互时,它也会训练这些决策。”[2]48价值的增值依赖于平台的调控作用,当用户使用平台获取信息时,平台能够通过对于数据的整理与调节为用户匹配最合适的信息,经过平台的调节原有的数据才能被称之为信息,此时数据进入了流通之中获得了价值形式,其价值得到了提升,而平台在此之中获得了更多数据的积累,平台本身以及其所使用的算法也得到了训练,从而提升了自身的总价值。所以在数字空间中,“数据采集为算法提供信息,算法反过来又指导行为,两者在反馈循环中相互促进”[3]109,也就是说以算法为中介,行为的产物数据在平台算法的处理中成为行为的“前提”,使得平台算法不断优化以及数据本身再生产。基于此,平台与数据形成了“正反馈循环”,不断增强着对于数字空间中行为的调控。

在此,平台的调控能力能让记录日常活动的数据获得了“指令价值(commandvalue)”的价值形式,而这一价值来自经过算法训练后引导我们购买的商品的剩余价值与生产指令价值的社会劳动时间。[4]也就是说,平台可以无偿从指令价值的两个来源——平台内的商家与用户处分得或者无偿占有其剩余价值,从商家处分得的剩余价值作为“云地租”而被缴纳,而用户一般并不能通过自身行为的数据获得收益,所以用户的价值则是被无偿占有。我们可以发现数字资本榨取剩余价值的方式混合了封建主义的直接掠夺与资本主义的通过雇佣劳动的剥削,并且保留了资本逐利的本性。平台通过算法产生并分析数据,指挥着数字劳动中各个要素的流通,源源不断地获取数字空间中的经济权力,而当经济领域中权力得到固化,即平台获得了垄断地位时,经济权力就扩张为政治、社会等多方面的权力。因此法国经济学家迪朗提出了“技术封建主义”这一假说以描述基于数字技术发展所引发的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等多方面新变革,并提出,“平台正在成为领地……平台组织的数字领地被分割成相对独立的、相互竞争的基础设施。谁控制了这些基础设施,谁就集中了对参与其中的人的政治和经济的支配权。”[3]116在迪朗的笔下,平台通过其有效的资本与劳动的调控作用,形成了新的基于经济的依附关系,并以此为基础收取“地租”,而当依赖关系进一步发展至垄断之时,原初的互联网公地也就被科技寡头所分隔,数字空间所承载的公共服务也被私人占有,形成了类似于封建主义的社会结构。所以瓦鲁法基斯将数字空间的私有化称之为“新圈地运动(NewEnclosure)”,并提出“这是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获得自己身份的途径”。[5]72

正如“圈地运动”不仅仅是单纯的经济事件一样,互联网的“新圈地运动”产生的影响不仅限于经济领域内,同样重要的是形成了超越原有民族国家界限的数字秩序。[6]与直接受到物理限制的现实空间不同,数字空间可以随着软件、算法等因素的发展不断拓宽自身的界限,这使得“云领地”的主权不像国家被物理的界限所划分,而是会随着技术的发展不断更新并且拓宽自身的边界。“云领地”的范围实际上与能够接入平台的使用者的数量与所提供的服务范围成正比,这也就意味着拥有越多用户提供越多服务的平台具有更大的权力范围,而对于使用者而言则意味着需要与平台进行交互,将自身的信息通过平台数字化才能成为数字空间的主体,也即平台的“用户”。但大多数获得了“用户”的身份的使用者也同时成为平台的“云农奴”,在不断地受平台引导无偿贡献数据、点击率以及大量内容为平台提升吸引力,让平台源源不断地获取指令价值的同时,却无法得到报酬。所以,拥有类似封建领主权力的科技寡头为获得价值增值必须不断吸引更多使用者进入平台以扩张自身的范围,而足够大的平台又因其提供服务的优势与垄断的特征能够吸引更多使用者,形成新的“正反馈循环”。而这也就意味着,用户更加难以离开平台,并且平台的控制能力将会在迭代中不断增强,所以数字资本所推动的“新圈地运动”所形成的数字秩序在对于主体的规训以及权力的扩张这两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与增强。

我们可以发现,数字资本权力的创制建立在平台的价值虚构之上,算法赋予的指令价值的积累是数字资本能够获得超额利润的来源,而平台的权力构成与范围扩张也基于相同的逻辑,数字资本权力并非内在于数字空间之中,而是通过炮制出不同的规则与规范引导使用者参与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结果,这也正是马克思在分析商品拜物教中所提到的,“生产这些产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作为起调节作用的自然规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就像房屋倒在人的头上时重力定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一样。”[7]如同必要劳动时间作为起调节作用的自然规律依赖于市场中的所有参与者按照这一规律行动,数字资本权力的逻辑也需要所有平台内的参与者按照其所指定的规律行动,而这正是依赖于社会尺度的价值形式的建立,让所有使用者相信拥有流量拥有用户的平台是高价值的唯一选择,即使价值的形式甚至价值的估值由平台赋予,并最终使得数字资本权力在数字空间内形成了闭环并且不断增值。

二、数字资本权力的联姻:数据化与金融化的并驾齐驱

数字资本在数字空间中获取权力的过程并非孤立无援,已类似于产业资本在流通中需要商业资本与生息资本的协助。同样,数字资本的运作同样也需要金融资本将平台金融化以完成自身的资本积累。数字资本所获得的平台垄断地位可以为其在数字空间内获取超额剩余价值,但资本逐利的本性让其野心不止于此,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8],科技寡头们需要通过金融化的方式进一步提升自身的价值,超出数字空间与科技行业的限制,在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剩余价值的分配中占据主导地位,以攫取超出数字空间内的权力,而这需要通过与金融行业的联合。

科技寡头所引导的数据化与金融行业施行的金融化过程有着相似的述行性逻辑,在实际运行过程中二者也是相辅相成。金融行业所属虚拟资本与传统的产业资本存在质的不同,虚拟资本并不需要真实地参与流通,也并不与产业直接挂钩,其价值的增值依赖于对于未来价值所产生的预期,即使现实市场的行情下跌,金融行业仍可以通过套利、对冲以及投机等无风险或者低风险交易策略让虚拟资本所虚构的价值增加。这些策略实际上是通过将不确定性的波动率用公式与模型的方式作为参考因素确定化,反身性地让所有参与者以被数据化的风险作为参考进行交易,也就是说将交易的本身的过程作为交易的前提,从而让“对于未来的预期”成为“实际发生的未来”[9]112,以符合公式与模型的测算。在此,我们可以发现金融化与数据化直接的紧密关系,金融化依赖于数据化,而数据又可以通过金融化被赋予更高的价值,这为科技寡头与金融行业的联合提供了基础。

金融化在重新分配价值的同时也重塑了商品市场,潘塞斯基将金融化的作用总结为,“述行性和客观化的统一导致了(市场)整体性的重新概念化,即从自成体系的形式转变为永久性再客观化的形式”,并且这种“(市场)整体性只不过是一个真实的社会虚构”。[9]153正是能够标示不确定的金融模型与参与者的按照金融模型的投资行为产生了参与其中的金融市场本身,而金融市场又是其所依赖的金融模型的准确性的来源,正是这种循环结构通过数据化进程让金融市场成为“真实的社会虚构”,从而能够不断利用对于波动率的控制提升价值,收割财富,改变传统市场中价值分配的格局。数字资本在其云领地内的自我赋权完成了虚构资本的职能,以地租的形式瓜分了数字空间内获得的剩余价值,而金融行业的介入则帮助平台进一步扩展了数字资本的虚构,在市场中提高了数字资本所控制的无形资产的价值,使其在数字空间之外仍能参与剩余价值的分配。

虚拟资本相对于生息资本因其自身价格的特殊性,不受限于具体的生产流通仍能参与剩余价值的分配,那么数字资本的金融化就是在不失去对于数字劳动的剥削的权力的前提下,越过数字劳动生产流通过程的限制,提升自身的价值。我们知道,数字平台的增值直接依赖于基于算法的数据的产生与流通,也就是说数字资本虽然能够通过算法赋予数据价值,但是其数据本身的增值过程仍然直接与用户的使用挂钩,访问量与下载量仍是数字平台体现其内在价值的重要指标。但是当平台接受金融行业的资本注入之后,平台的获利方式将不仅仅限于出售所提供的服务或者从中抽成,而是通过其自身所占据的垄断地位与所预估的发展潜力来吸引投资者进行投资。也就是说,平台虽然能够通过对于劳动的掌控,在数字空间中获得超额剩余价值,但是价值的获得仍然依赖于商品的流通过程,例如通过外卖平台的抽成或者直接的数据贩卖,但是当金融资本能够给平台带来巨额的融资时,平台发展所考虑的就不是如何保证收支平衡,而是如何扩张自身完成更高的市值预估,这也是为何大量互联网平台企业的巨额亏损都不影响企业存续的原因。[10]

正是在金融资本的帮助下,数字平台的增值才真正跳出了具体商品生产流通过程的限制,当然这并不是说平台的价值与生产无关,而是说平台的价格以及其获取剩余价值的能力并不再受到具体的商品生产流通过程的限制,因为“这些科技平台的金融估值,主要不是建立在它们吸引广告收入的盈利能力上,而是与它们吸引未来投资的感知能力有关。”[11]正如前文所言,平台自身的发展逻辑与金融行业的增值逻辑并行不悖,都需要依赖于对于未来的预期而获得增值,并且相对于其他产业,数字平台自身并不参与生产却指导生产,其估值也更加依赖于预期,容易产生规模效应形成垄断。因此,大量金融资本的注入可以让平台以“空间换时间”,通过低价竞争、收购、合并等方式快速增加自身用户量,获取更强的垄断地位,以形成对于未来发展得更好的预期,从而让新的资本愿意投资,原有金融投资方所拥有的投资回报也会获得增值,平台本身则可以发展壮大。所以,相对于旧有的产业资本与商业资本,金融资本更愿意与数字资本结盟,将资金注入数字平台,这不仅仅是因为数字技术的发展本身就可以让金融投机活动拥有更多方式与更低风险,更是因为两者的发展都具有相同的“客观化”与“述行性”逻辑,所以数字资本与金融资本的联合能够形成相互促进的增值机制。

数字资本与金融资本联合不仅实现自身的增值,还深刻地改变了资本整体运作的结构,在金融资本的调控下,产业资本的利润空间被挤压,而数字资本所获取的“云地租”成为金融资本追逐的新目标。约迪·迪安指出,“越来越多的资本不再投资于生产,而是作为租金而储存或再分配。价值的自行增殖因而被削弱。”[12]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各国央行通过大量印发货币来拯救市场,但是巨量的资本并未用来复苏产业,促进市场的流通,而是被逐利的投资者用于购买选择对于增长预期更为敏感的股票、债券以及金融衍生品,因为央行的救市政策给予市场增长的信心。而能够从金融市场快速获利的则是与金融行业有着相同逻辑的数字平台,拥有充足资金的垄断平台能够以其垄断地位获得更高的估值,获得更多的融资,最终促进市场繁荣的政策成为阻碍市场发展、产生垄断的原因。所以,正如齐泽克所指出的,“它们(金融措施)的目的不是帮助实体经济,而是将大量资金投入金融领域(以防止像2008年那样的金融崩溃),同时确保这些资金的大部分不会流入实体经济(这可能会导致恶性通货膨胀)”。[13]金融行业与科技寡头的联合并未促进实体经济的复苏,而是让经济脱实向虚的程度进一步加深,让投资活动从促进经济运行的“润滑剂”变为了从产业资本处吸血的“寄生虫”,传统产业资本所赖以生存的自由市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依赖自由市场的生产活动也被数字资本所挤压。

三、数字资本权力的入侵:实在依附虚构、虚拟奴役现实

数字资本的扩张并不满足于控制其所创造的数字空间,当数字资本借助金融资本完成金融化的改造之后,数字资本所统治的数字空间将不再作为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起作用,而是被真实地“嵌入”了现实生活当中,作为“抽象的实现”参与进市场运行之中。此时,现实中产业资本与商业资本运行逻辑将让位于数字资本运行的逻辑,作为派生的数字空间中的价值分配反而能够决定现实中利益划分,数字资本权力以此入侵现实,让现实成为虚拟的“附庸”。数字资本与传统产业或者商业资本虽然同属资本,却拥有不同的剥削逻辑,这使得在技术封建社会中的地位产生了巨大差别,数字资本家加冕为“云领主”,而传统产业资本家则沦为前者的附庸。数字资本的云主义者不仅能够在属于自己的云封地,也即数字平台中获得封建领主式的权力,同时也能在现实世界中获得同类的权力。

数字平台能通过自身提供的大数据服务调节现实生产,让加入平台的企业在竞争中能够获得优势,使得企业不得不向平台缴纳基于平台的无形资产的租金。而数字平台却并不需要遵循市场竞争的逻辑,也即通过降低产品售价或者提升产品质量以相互竞争市场份额的市场逻辑。“沃尔玛没有压低亚马逊的价格,也没有提高其商品的质量,而是利用自己的数据库吸引更多的用户进入其新建立的云封地。”[5]131平台之间的竞争是通过制造差异,创造而非吸引更多的用户需求的竞争,通过为自己的云领地重新划界,将更多用户吸纳入自身的领地之中。因其区别于传统资本主义而类似于封建主义的运行方式,科技寡头不仅仅在其创造的云领地中是“云领主”,在现实生产生活中,也作为拥有类似封建权力的“云领主”而存在。同时,由于云领主们拥有信息系统所固有的不对称性以及和企业间的不平等的议价能力,能够在数据流通中获得相对于单个企业更多的数据,并且还能利用这些信息进一步提升自身的创新能力,从而能够巩固自身的信息垄断地位,整合整个价值链,成为生产活动中不可或缺并且占据领导地位的一环。

而与之相对应的,瓦鲁法基斯将从事传统商品生产的资本家称之为“附庸资本家”,并指出,“云资本最大的成就是在其人工智能-算法-数字网络中不仅引入了为云主义者的利益而改变工人和消费者行为的过程,而且还引入了市场本身——将整个资本家阶级变成了它的附庸。”[5]296的确,传统的商品生产越来越依赖于按照所提供的大数据的分析结果进行生产,这使得产业资本家失去自身的独立性,成为数字资本的附庸;但更重要的是,从整体的资本循环结构而言,从资本主义价值的生产与分配而言,传统产业资本家所剥削的剩余价值在不断地向数字资本与金融资本的联合体中输送,金融资本获得利息与金融地租,而数字资本获得平台地租,产业资本被迫限制了自身的投资发展,而正如前文所言,即使国家出手救市,能够在超发货币政策中获利的仍是数字资本。并且当金融行业与数字资本的联合体占据主导位置时,传统产业为了获得更多投资,必须砍掉低收益的有风险的部门,并且不再利用利润扩大再生产,而选择在金融资本的帮助下运用金融手段获得收益。[14]这使得商品市场进一步萎缩,传统产业的运行模式越来越像金融行业与数字资本的联合体,传统资本家最终只能沦为附庸。

数字平台的迅速崛起与传统产业的逐渐没落成为被杜朗称之为“加州意识形态”的互联网能够通过技术来实现无剥削的乌托邦观念最好注脚,其核心正是“信息技术与创业资本主义密不可分的神话”[3]144。以谷歌、苹果、亚马逊为代表的坐落于加州的科技公司的繁荣发展看似是科技的进步淘汰了落后的产能,但是其繁荣同时也带来了产业的衰落、就业的不足以及生态的恶化。在先进生产力战胜落后生产力叙事的伪装之下,实际上是生产关系的根本性变革,数字资本并不与产业资本并列,在剩余价值的分配中,数字资本能够占有产业资本的剩余价值,所有宣传的个人奋斗与自由市场的意识形态都只适用于附庸们之间的斗争,而云领主自身则是置身事外。数字资本所追求的地租模式战胜了产业资本所追求的利润模式,数字资本展现的权力模式让传统资本家沦为附庸,而民众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成为朝不保夕的云无产阶级。

随着传统产业的衰落,企业为减少成本进行资产重组改革,使得处于非核心部门的员工从正式员工沦为合同工或者外包,而为增加利润所引入的弹性工作制更加便于算法的管理,让工作的数量、工作的内容以及工资都能被算法调控,人为地增加产业后备军的数量。同时,传统工作场所与工作模式也随之发生改变,加州意识形态所许诺的自主性与创造性并未为大多数劳工带来自由,数字资本能够更加精细化的算法意味着对于劳动更严格的控制,工作在变得更复杂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压抑。在数字资本的影响下,云无产阶级们承受着经济与精神的双重压力,经济上无产阶级面临着失业的困境,雇佣安全越来越得不到保证,越来越多的劳工被迫成为朝不保夕的流众,而不得不从事多项兼职工作以养家糊口,但为从事兼职所花费培训技能的无偿时间与前期投资却将其拖入了无止境的深渊,让其成为越忙越穷的穷忙族;在精神上,短期与多线程的工作模式让劳动者在工作时往往需要面对大量信息,快速做出行为决策,而忽视了反思与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更难从事专精的工作,更难跳出兼职与外包工作的泥潭,看到通过职业发展上升的路。斯坦丁指出,朝不保夕者经历着四个A的精神阶段分别是:“愤怒、失范、抑郁与异化”[15]。而造成其现象的原因正是数字资本所促进的经济体制的改革提升了工作的弹性与不安全感,这就使得劳动者无法在工作中获得自尊与社会价值,无法形成社会认同。这也是为何瓦鲁法基斯会认为云无产者过于弱小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自身遭到了产业资本与数字资本的双重剥削,更是因为算法与屏幕的阻隔使得云无产者无法自发地形成有力的团体,又由于工作的不稳定性更难以求助工会等团体为自身发声。

综上所述,数字资本的高歌猛进带来的却是产业资本的附庸化以及无产阶级朝不保夕的状态,所以杜朗将数字资本所带来的创新称之为“没有增长的创新”[3]55。科技寡头在近二十年间通过掠夺云农奴无偿的数字劳动、收取附庸企业的云地租以及挤压云无产阶级的工资获得了巨量的财富,但是巨量财富的累积却并没有用于市场的循环,而用于进一步扩张自身的云封地的范围,增加自身无形资产的比重,以获得更多的云地租。这也是数字资本与一般产业资本的区别所在,产业资本的扩大再生产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市场的流通,在增加不变资本投资的同时也会相对应地增加可变资本的投资,但是数字资本积累带来的却带来了市场的停滞,因为相对于可变资本的投入,数字资本的获利模式就决定了数字资本相对于传统产业资本必然更加不成比例地投资于不变资本,也即投资于数字平台的扩张,传统企业同样在这一模式的主导下选择重资产轻人力的模式以提升自身的估价,并且可变资本的部分却能在数字技术发展的过程中减少,这将会提高资本有机构成并导致利润率的下降最终引发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所以瓦鲁法基斯将以“谁杀死了资本主义”作为其书的副标题,数字资本杀死了传统产业资本所依赖的市场,重塑了资本网络中的权力关系,让“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二元结构,变为了“云领主、附庸资本家、云无产阶级与云农奴”的四元结构。这也就意味着,不能混淆云领主与附庸资本家之间、云无产阶级与云农奴之间的区别,云领主不需要像传统资本家一样,直接通过对于劳动力的剥削获得剩余价值,直接剥削剩余价值的工作由附庸资本家完成,而是以云地租的形式虹吸资本循环过程中其他环节的剩余价值,使自身藏身于幕后,降低劳资冲突所带来的风险,并能够控制整个劳动过程,并将其影响辐射至市场之外,形成了经济、政治与意识形态领域的全方面控制。

四、结语

以“技术封建主义”理论作为透镜,可以明晰数字资本权力的施展方式,解开经济生活、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交织的扭结。数字资本虽然能虚构出指令价值等新形式,但剩余价值的来源仍然是工人的剩余劳动,所以并不真正参与现实生产的数字资本的增殖实际上形成于数字平台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双向运动。数字平台赖以生存的数据来自对于现实活动的记录,但数据经过算法处理之后能够为平台所使用服务于数字资本,并且数字平台在金融行业作为催化剂的作用下重塑商品市场中的生产关系,让平台能够控制现实劳动,使得数字资本在现实世界肆意增殖。也就是说,数字资本的逻辑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抽象,而数字资本的抽象逻辑最终无差别地将自身实现,现实的抽象与抽象的实现这两条道路让所有人都卷入了横跨虚拟与现实的“技术封建帝国”之中。瓦鲁法基斯等人深刻地发现了当代资本主义的症结,却忽视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其实处处存在着矛盾,做出了“资本已死”或者“资本主义正在消亡”的错误判断,最终只是照猫画虎般地提出了云无产、云农奴与云附庸联合的口号。

实际上正如瓦鲁法基斯自己分析的,技术封建主义是经济形式、地缘政治、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等多方面因素的产物,科技寡头实际上正是承接了晚期资本主义的复杂情势才获得了封建领主般的权力,正如马克思对于波拿巴复辟的分析一样,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调整所引发的动荡会被上层建筑中的反动力量所利用,产生上层建筑在形式上的倒退。但马克思同样还指出,波拿巴“既被他的处境的自相矛盾的要求所折磨”又“不得不以不断翻新的意外花样吸引观众把视线集中在他这个拿破仑的顶替者身上”。[16]也就是说,试图利用阶级对立从中为自身谋利的波拿巴,最终会因为其自相矛盾的政策而无法平衡多方利益,最终走向失败。科技寡头与波拿巴处在相似的位置之上,只不过波拿巴在全球资本主义与民族国家的经济对立中选择了民族国家,而科技寡头则属于能够收割全球剩余价值的数字资本一边,而两股势力的对抗又共同形成了“历史的反复”。所以柄谷行人指出,“新的‘阶段’并非超出了《资本论》所提示的认识,即,资本主义经济的‘界限’。资本的积累—扩大如果没有这种大萧条带来的暴力性重组,是难以实现的。”[17]

当下正处于数字资本所带来产业大萧条正在对旧有资本主义内部权力关系进行重组的情势当中,科技寡头向附庸资本家承诺算法的发展能够提升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而向云无产阶级承诺个人雇佣与弹性工作制能为个人带来工作的自由,向云农奴许诺了数据的采集能够提供更好的服务,但科技寡头的承诺无一兑现,只有自身与伙伴金融行业获得了收益。所以,与波拿巴逐渐不能再调和阶级关系、成为代言人一样,数字平台对于现实行为数据的收集分析能力也将越来越差,当然这并不是简单的因为“失去民心”,而是因为无论是算法提供的行为预测还是商品定价都依赖于市场的繁荣,只有在普遍的社会交换的市场环境中对于价格等信息的处理与预测才有意义,所以无论是科技寡头还是金融资本都是全球化与自由贸易的鼓吹者。但是当科技寡头与金融行业对于剩余价值的虹吸将导致其赖以生存的自由市场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的时候,市场运行以及预测算法的述行性逻辑将会被改写,数字平台与金融资本的扩张将会暂缓,甚至萎缩。因为无论是劳工还是普通产业资本家,都无法掌握市场的全貌并且需要在市场中进行经济活动,所以不得不依赖于价格等信息体系做出商业上的判断,但是当市场失去了有效配置资源的能力时,就需要律法、政治手段等其他反馈调节机制发挥作用,那么对于市场的预测将需要考虑更多超出市场的变量而变得更加困难,同时因为市场作用的减弱,对于市场的预测也将变得更加没有意义。也就是说,如果知识、信息与数据不能占据主导地位而只是作为要素而参与生产,那么就没有成为资本的能力。[18]而数字平台对于市场的挤压正好会毁灭市场所拥有的普遍性的调节能力,让知识、信息与数据失去成为资本的地位。实际上技术封建主义仍然是长在资本主义树上的果实,依赖资本主义的市场作为养料而生长,其挤压市场的行为对自身也无异于釜底抽薪。瓦鲁法基斯的技术封建主义的判断应该继续补充,技术封建主义发展不仅仅会杀死资本主义同样也会杀死自身。所以,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的发生,无产阶级所需要正是运用当下的情势,扭转技术封建主义的趋势,让数字技术为促进数字社会主义的建设而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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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庆海,周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