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薄骈体爱古文

在李商隐走上诗坛之前，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及陈子昂已经形成了唐初诗坛的高峰，而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韩愈、李贺等又以自己独特的文学艺术创作，形成了盛唐、中唐两次诗歌创作的高峰。到了晚唐，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又崛起了唐诗创作里程上的又一次高峰。

李商隐诗深情绵邈、索解无端，具有超前的现代性和象征手法，以最恰当的文学艺术形式反映了晚唐江河日下、黄昏渐近、风雨飘摇的时代精神。李商隐诗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已经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

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牛李党争是李商隐所处晚唐时代的三大政治问题。终其一生，李商隐始终忠诚朝廷，屡屡以唐朝宗室自居，渴望进入朝廷中枢，希望扭转乾坤之后归隐扁舟。但在二十年幕府生涯中，他始终做着身穿青袍的八九品小官。

李商隐的古文功底异常深厚，却因缘巧合练就了天下无双的今体骈文（四六文）本领，以至于历史学家范文澜说，李商隐的四六文是唯一值得保存的，其余四六文全部废弃并不可惜。这源于李商隐幼时跟叔父学古文、青少年时随令狐楚和崔戎学习骈文。

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唐宪宗元和七年（812），李商隐出生于荥阳（今河南荥阳）。他的祖籍原是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祖父李俌把家迁到荥阳，去世后就葬在那里。

李商隐出生时，他的父亲李嗣正担任怀州获嘉（今河南新乡）县令。李嗣给儿子取名“商隐”，意思是“商山隐者”，这个典故出自秦末汉初商山四皓的故事。

商山位于咸阳城南，因商鞅封地而得名。秦朝建立后，秦始皇嬴政选拔了七十名博士资治理政。后来秦末大乱，有四名博士跑到商山岩居穴处，躲避战乱。他们须发皆白，当时人称“商山四皓”。

汉朝建立后，汉高祖刘邦礼聘商山四皓出山，他们坚辞不出。后来，刘邦想废掉原配吕雉所生太子刘盈，改立新欢戚夫人之子如意。吕雉听从张良计策，请出四皓出山辅助。刘盈后来顺利即位，是为汉惠帝。四皓功成身退，仍回商山隐居。李嗣给儿子取名“商隐”，或许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像商山四皓那样功成身隐吧？

李商隐三岁时，李嗣受聘为浙江东西两道观察使幕僚。李商隐随父亲在浙东越州（今浙江绍兴）、浙西润州（今江苏镇江）生活。在父亲的教导下，李商隐自幼饱读诗书，五岁诵读诗书，七岁摆弄笔砚，沾染了江南的灵秀之气。

长庆元年（821），李商隐十岁，李嗣病逝。作为长子，李商隐身穿孝服，侍奉母亲，带领姐弟，举着招魂幡，千里迢迢把亡父的灵柩运回荥阳安葬。由于千里归葬，家财耗尽，一贫如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

守丧期间，李商隐和弟弟羲叟跟着堂叔李处士学习古文写作技巧。李处士的父亲曾担任“皇郊社令”职务，职责是在京城郊外祭祀天地。李处士十八岁入太学学习，精通五经，在父亲生病后退出太学，陪侍父亲回到荥山养病二十多年。父亲去世后，李处士在坟边结庐守孝，发誓终生不仕。

李处士精通书法，各种书体都达到极高的水准。有一次，李处士为亡父造福抄写佛经，刻在墓碑上，结果前去摹写碑文的人络绎不绝。李商隐跟随李处士学习书法，练就了过硬的童子功，他尤其喜欢临写王羲之的小楷《黄庭经》。

长庆三年（823），李商隐十二岁。三年孝满后，为维持生计，李家搬到郑州居住。李商隐和母亲、姐姐买进带壳的谷物舂成细粮后再转手卖掉，以此维持家里生计。他还找了一份抄写公文的工作，抄书、抄经所得成为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当时书籍保存的主要途径是抄写。政府公文分发到各地各级机构，也需要专门雇用社会人员来抄写、校对。同时，人们为祈求平安，雇人抄写佛经十分流行。李商隐的一手好字派上了用场。

李商隐跟着李处士学习古文，深受韩愈作文风格的影响。李商隐开始抄书谋生的时候，韩愈刚刚去世。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公文文体是六朝以来的今体骈文，古文属于小众文体。韩愈逆潮流而上，反对牺牲内容迎合形式，提倡古文反对骈文。

李处士还擅长赋论歌诗，追求遗世独立的高古之风。他作了数百首旧体诗，味道醇正，词义古奥，从不作社会上流行的今体诗。李商隐得到李处士的真传，《无题》就是一首典型代表作品：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八岁小姑娘羞涩地暗中对镜，已经能够自己描出纤长眉峰。十岁时到荒郊野外践草踏青，衣裙飘飘上面绣着灵动芙蓉。十二岁时开始学习弹奏古筝，戴上银制长假指甲异常用功。十四岁时知道回避年轻男性，满腹心事重重正在待字闺中。十五岁时背着荡秋千的女伴，春风里暗自哭泣着满地落红。

这首诗借鉴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也借鉴了萧衍《河中之水歌》的“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李商隐后来在《樊南甲集》序中说，自己十六岁就写出《才论》《圣论》两篇古文，在当时轰动一时。这两篇古文可惜都失传了。李商隐在这首诗中借小姑娘的心事来暗写自己的怀才不遇。他满腹才华、渴求仕进，就像待嫁的小姑娘，幽闺深藏，青春虚耗，半是希冀，半是担忧。

文宗大和三年（829），李商隐十八岁。当年三月，令狐楚检校兵部尚书，并担任洛阳的行政长官。“检校”就是皇帝下诏特批，兵部尚书为正三品官员。

李商隐带着自己平日所写的古文，去洛阳拜谒令狐楚。令狐楚非常赏识，让他和儿子令狐绹等一起学习游玩，参加文学聚会活动。

令狐楚是著名的今体骈文大家。他成名很早，五岁就能写文章，先后受到三任河东节度使（驻太原）的喜爱，一直从幕府的书记员做到军事长官。

当时的德宗皇帝，非常喜爱文学，他每次看到太原府奏章，都能辨认出令狐楚的手笔，经常称赞。令狐楚因为文章写得好，进步很快。后来，令狐楚到朝廷任职，起草的诏书又非常符合宪宗皇帝心意，多次升迁。他先后担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要职，负责起草朝廷诏令。后来又从河阳节度使任上入朝为宰相。

今体骈文是唐朝标准的公文文体。每一句都有固定的字数要求，相邻两句还要构成精致的对仗。由于汉字单音节、易偶对、重韵律等特点，运用得好可以增加文艺修辞的美感。当时的官书公文、章表奏记甚至法律判决，多沿袭旧习使用骈体。

李商隐要想在仕途上晋升，就必须熟练掌握今体骈文。他下了极大功夫跟随令狐楚学习。而令狐楚待他也非同寻常，尽数传授章奏之法。李商隐很快掌握了今体骈文的写法，努力追求辞采绚丽、音律铿锵、字字珠玑、用典丰富的境界。

李商隐自幼严承父训、博学强记，又经过李处士的谆谆教诲，如今再加上令狐楚的悉心指点，很快练就了世上无双的今体骈文撰写本领。以至于历史学家范文澜说，只要李商隐的《樊南文集》存世，唐代的骈体文即便全部散佚也绝不足惜。

李商隐感激令狐楚的精心传授，作了《谢书》：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对幕主未曾有一丝一毫报效，徒然携笔砚捧兵书侍奉辛劳。自从承蒙秘授章奏真传之后，再不羡慕王祥得到吕虔佩刀。

令狐楚是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文坛大家，而李商隐此时只是一个贫寒书生。在当时，秘授章奏之法是很重要的事情，李商隐把它比作佛教中的传法。诗中的“传衣”，典出和李商隐家境相仿的禅宗六祖惠能的故事。

禅宗五祖弘忍非常认可惠能，为惠能说《金刚经》，又将法衣传给惠能。惠能得法后南下，沿途被人追杀，隐形藏迹在猎人队伍，十四年后才出来弘法。李商隐以“传衣”“传法”来表达令狐楚对自己的悉心栽培。

此时，李商隐进入幕府不到一年，令狐楚就转任天平军节度使（驻山东郓城）。当时，朝廷授予节度使军政调度全权，可以聘任幕僚。一般聘用有功名在身的人，而且需要取得朝廷认可。而李商隐还是身着白色衣服的平民百姓，就被令狐楚聘为巡官（幕府低级僚属），随同前往郓城。

郓城东距琅琊（今山东临沂）不远。东汉末年琅琊人王祥以孝著称，侍奉继母朱夫人，隐居十年。有年冬天，继母想吃鲜鱼。王祥就趴在冰上，用肚子暖开冰块，捕鱼给继母吃。王祥后来被魏国徐州刺史吕虔召为别驾（州刺史佐吏）。吕虔有一把贵重的佩刀，工匠说要有登三公高位的命运方可佩戴此刀。吕虔以刀赠王祥说：“你有宰相的度量，所以赠你。”王祥推辞不掉接受了宝刀。后来，王祥因功到了三公的高位。李商隐觉得从令狐楚这里真是得到了今体骈文的宝刀。

在令狐楚幕府，李商隐就像王祥从吕虔那里得到了宝刀，更像从五祖那里得到了秘传法衣，他怀着感激之情写下了这首诗，表达了自己遇到令狐楚这位伯乐的感激之情。

大和六年（832），李商隐二十一岁。春天，令狐楚担任今山西的行政长官——河东节度使（驻太原）。太原是当时北方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常驻兵力有五万余人。李渊父子当年就是从太原起兵夺取天下的。武则天因太原的政治军事地位重要，设为北都，与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并列。令狐楚对太原有着特别的感情。他父亲曾经统辖此地，自己也长年在此任职。

大和七年（833），李商隐二十二岁。夏天，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从二品），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长，主管四品以下官员选拔。令狐楚回到朝中，但是没有权力自行辟用幕僚。李商隐也就辞别令狐楚回到郑州。

临行前，李商隐向令狐楚借阅歌诗。令狐楚的诗清朗可诵，与刘禹锡、白居易、张籍等人都有唱和往来。早年间，令狐楚曾奉皇帝命令编选《御览诗》，选了刘方平、皇甫冉、卢纶等三十家诗三百多首。这些诗李商隐大都读过。

令狐楚本人的诗，李商隐也都读过。比如《年少行》：“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令狐楚发誓如果不收回失落的河湟一带，绝不回头看一眼故乡。李商隐反复学习揣摩令狐楚诗的内涵、风标、气势、辞藻，表示一定要把它当作秘宝，用最好的书箱珍藏起来。

李商隐在郑州闲居。到了冬天，华州刺史崔戎礼聘他到华州幕府任职。崔戎是李商隐的从表叔，跟李处士关系极好。崔戎在李商隐小的时候就很欣赏他的才华：“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安平公诗》）

在唐朝，博陵崔氏和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并称七大家族。崔戎年轻时便高中状元，屡获升迁，曾任给事中（正五品），陪侍皇帝左右。

崔戎在看各地章奏时，对令狐楚幕府章奏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知道这些奏章多出自李商隐之手。当崔戎从朝廷出任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从三品）后，就礼聘李商隐到幕府。崔戎可谓李商隐人生中的第二个伯乐。

崔戎也是一代文章名手，水平和令狐楚不相上下。李商隐到华州后，崔戎精心传授章奏之法，从早晨直至天黑交谈甚欢，连府吏早晚两次参谒都免了：“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安平公诗》）

大和八年（834），李商隐23岁。朝廷任命崔戎为兖海观察使（驻山东兖州）。崔戎带着李商隐赴任。华州至兖州1600余里。他们星夜兼程，终于在端午节抵达兖州治所。崔戎任命李商隐为幕府掌书记。

李商隐在幕府宴席上，吃到了当地特产——於陵（今山东邹平）竹笋。竹笋在长安和成都等地并不稀罕，但兖州地处黄河流域，竹子稀少，笋价昂贵。李商隐联想到自己，少有才名，年轻气盛，耿介清高，参加进士考试不按时俗行卷、请托，考进士屡试不中，于是作了《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雨后破土而出新鲜幼嫩竹笋，拿到於陵市场议价贵似黄金。长安益州附近竹林多得无数，怎忍齐根剪去一寸凌云初心？

正当李商隐得到崔戎信任，在幕府想大展身手之际，孰料好景不长，才一个月不到，崔戎暴染霍乱，遽然辞世，年仅55岁。李商隐非常伤痛，代拟了崔戎的遗表。崔戎的儿子崔雍、崔兖扶柩返乡，李商隐又回到郑州。

大中九年（855），李商隐24岁。秋天，李商隐步行赴京师赶考。路上，李商隐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怀念崔戎，想起两个表兄弟，写下了《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亭榭竹林环绕湖水分外幽清，相思之情飞向远方越过高城。秋空阴云不散霜期也来迟了，彻夜倾听残荷洒落萧瑟雨声。

李商隐得到令狐楚、崔戎这两位今体骈文高手的加持，文章真是独步古今。他作了《漫成》：“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诗中以沈约、范云这两位南朝尚书来比喻崔戎和令狐楚。对李商隐而言，诗歌只是副业，今体骈文才是主业，是他一生最为自负的本领。

作者：王军，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著有《诗心：从〈诗经〉到〈红楼梦〉》《司马相如西南行》《李商隐》《高语罕传》《高语罕年谱》《〈九死一生记〉校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