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康先生是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杰出学者,成果丰硕,贡献巨大。2010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张著《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研究》的《后记》里写道:“在这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我把全部时间和精力付给了古代文论。”他论著宏富,刚提及的书之外,还有《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下卷)、《文赋集释》《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古典文艺美学论稿》《夕秀集》《文心雕龙新探》《文心与书画乐论》等多种。
《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以下简称《文论史》)印刷多次,深受欢迎,不少大学采用它作为教科书。《前言》开宗明义,道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研究意义的荦荦大端: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它不同于西方的文学理论批评,有东方的民族传统特色,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理论体系、概念范畴、名词术语,曾产生了像刘勰《文心雕龙》那样举世瞩目的巨著。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是中国古代人对文学创作的历史发展规律和艺术创作经验的总结,从中还可以看到中国古代人的文学观念及其演变,各种不同的文学批评方法,审美标准和审美趣味。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能使我们深入领会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和艺术精神,也有助于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可以为建设当代新的文学理论,繁荣新的文学创作,提供历史的借鉴。
是的,“提供历史的借鉴”。我们知道,“以史为鉴”是一切史书的写作宗旨,读这本《文论史》,我们“借鉴”的是什么呢?且让《文心雕龙·史传》来说明:“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这是对一般史书的要求。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批评史”(或称“文论史”)的撰写原理,和一般史书的撰写理论相通,即文学史或文论史涵盖的时间有相当的长度,往往是百、千年的长度,涉及的作家(或文论家)与著作众多;史家阐述各种文体和风格(或各种理论)兴衰的演变,把有重大成就的作家(或文论家)著作加以表扬,使其传诸久远。这是文学史或文论史的性质及功用。
《史传》篇又说“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云云,道出了撰写历史的主要法则:1.从繁杂的作家作品和种种文学现象中,选取管领风骚的作家、深具影响的作品、鲜明突出的文学现象,作为所写文学史的重点。2.文学史的种种数据,必须翔实无误。3.清楚交代文体、风格的发展先后。4.品评作家和作品应有标准、应有原则。这些撰写文学史的法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可以作为撰写种种文学史的指导原则。
张少康教授这本《文论史》隐隐然符合这里说的修史法则:两千多年的中国文论发展,张氏分为五个时期(“时代”),每个时期为一编,全书上下两卷共五编,每一编的标题概述这个时期文论的特色与成就,如第一编“先秦时期”的标题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萌芽和产生”;第二编“汉魏六朝时期”的标题是“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和成熟”;如此等等。选取管领风骚的批评家、深具影响的文论,加以阐释论述,自然是此书的重任。我们看到《文论史》对这些都有选择性的凸显,例如,第二编凸显了《乐记》《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诗品》;难得的是此编讨论了不很“知名”的嵇康《声无哀乐论》,所用篇幅与处理《文赋》的相同,都长近万言。
“品酌事例”可说就是对相关文论观点的阐释和评价,张氏都做得详明,力求公允。两千多年的文论史,分期要做得适切稳当,戛戛乎难,而他迎难而上。张教授在《前言》里表示过对前贤做法的一些保留,并提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分期架构。《文论史》全书近一百万言,是这类史书中力作的力作,篇幅浩繁,内容丰富,论述精到,真可用“体大思精”来形容此书。这里如果用《史传》篇的准则来衡量其表现,要一一述说,笔者的时间与精力都不允许。以下只能就阅读所得,写下若干札记式的评述。
《史传》篇认为修史者应“明白头讫之序”,即记述相关事件发展的先后次序。在《文论史》中,张少康述论“风骨”“意境”(“境界”)等概念,以及“文笔之辨”等说法,即穷本溯源,极其流变,行文征引不绝、论议滔滔。沈约的“四声八病”说引起的争议,以及对后世诗律的影响,张少康充分引证,平心立说,承认其贡献之际,指出沈约等“把声律的重要性提得超过了一切,所谓‘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这就太过分了”;四声八病说“对文学创作的健康发展,显然是不利的”。这里对“四声八病”说的评论,是“品酌事例”的一个例子。另一方面,张少康指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在近代文论史上的重要性,却只引述王国维的立论要点,而不加评论。
关于对苏轼的评说。大才子苏轼精于诗词文赋书画乐的创作,也议论诗文,却不是当行本色的文论家。张少康指出苏轼在其诗文题跋中“对艺术创作理论提出一系列重要见解”,用了一万三千多字的篇幅详加述评,包括“论艺术创作中的法度和自然”“论艺术意境的创造”;写来引证赅恰,议论畅达。和一般的中国文学理论史著作比较,苏轼在《文论史》里得到的,是超五星级的最高礼遇了。弟弟苏辙附在“车”尾,其“文气说”也得到阐释;张少康谓此说“超越了前人,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样的评价应该没有“爱兄及弟”的主观感情因素。
张少康擅于《史传》篇所说的操持“寻繁领杂之术”,例如这里分析苏轼理论,把种种诗文题跋中的纷杂言说,归纳为“苏六条”(刚才所引的“自然”和“创造”二论,为其第五和第六条)。又如《史传》篇所言“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为修史者的一个写作法则,《文论史》就有很明显的这样的表述,如“东汉前期在儒家文艺思想发展进一步深化的同时,也出现了反传统的进步文艺思潮,它以桓谭、王充为最杰出的代表”。这位文论史家更从现代说法“真善美”来建构王充的文论体系,同样是从繁杂的言说中归纳出纲领。张少康指出王充文论的第一个贡献是“提倡真实,反对虚妄”,这就是王充文论“三体”中的“真”(其余的“善”和“美”说法这里从略)。顺便指出,“真善美”说法来自西方,张少康“拿来”西说,是其灵活吸收外来文化的表现。
《文论史》近一百万言,体魄宏大。闻一多“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张少康之撰写《文论史》,应是群书读破三千卷,放马前进作新论。此书有史有论,史据翔实资料,论则难以齐一。《文论史》之前,同类史书很多。张少康在此书《前言》即曾指出与同类诸书相较,“在体例安排、内容取法、观点评价等方面,颇不相同”,因而“注重于对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重点部分提出自己的研究心得与看法”;而此书遵循的原则,如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所说:“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这是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
内容超级繁富、观点超级众多的两千多年中国文论史,难齐的观点和评价诚然难以胜数。举例而言,笔者认为前仆后继孜孜求解刘勰“风骨”说的努力,只有徒劳;认为前仆后继孜孜力求清晰仔细分辨风韵、风神、风味、风调、风致、风力、风度、风骨等印象式批评用语意义的努力,同样是徒劳;认为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价值和地位被过分提高了;这些都只能称为“管见”。读《文论史》,我们在欣赏、佩服、得益于作者的博厚学识和精细论析之际,应该保持一种求同存异的开明态度。一些学者不认同、不赞赏的理论,因为常常被提及、被研究,而有其重要性,修史者自然会纳入论述。
《文论史》里,我们常见张少康讨论某个理论某个观点时,拿《文心雕龙》的说法以资参照,如叙论刘知几《史通》、王昌龄诗论、皎然《诗式》、王国维《人间词话》时,这里只略举数例。为什么这样做?我们知道,《前言》中张少康称《文心雕龙》为“举世瞩目的巨著”(上面引述过此语),为“不朽的文学理论批评巨著”。这巨著体大虑周,其丰富精到的观点,别的文论著作与之比较,可判别其有无、是非、精粗、高下,也可互相发明,让某个说法得到加持。
作者:黄维樑,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一级荣誉学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博士。1976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师、高级讲师、教授;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客座教授;佛光大学、澳门大学客座教授;美国MacalesterCollege客席讲座教授;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客席讲座教授。著有《中国诗学纵横论》《香港文学初探》《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大师风雅》《大湾区敲打乐》《文学家之径》《当代文学自由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