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把手停在门把上,理了理思路。有时,她可以从看病患的第一眼辨别出一些东西,而有时,她也很容易将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投射到病患身上。这里说的“病患”,并不是指芭芭拉真的要接诊病人,毕竟病人一般需要约见医生多次。她在这里打交道的大多是嫌疑犯和他们被指控加害了的受害者。有些奇怪的是,警员倒更像是真正的病人。这么说吧,要是她在这里工作上几年,他们可能真会变成她的病人。
她打开候诊室的门。他坐在离门最远的那面墙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叉着,并没有在阅读。也许刚才,他一直在盯着诊室接待员玛吉看,但不知怎的,她也不太确定。他看上去太过自在了,只是满足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沉思默想。他的目光迎上了她,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到一丝犹疑或恐惧,而这的确向她透露出了他的一些信息。
她微笑着问候道:“是奥唐奈警官吗?我是尼尔医生。”
他微微一笑。“你好。”
“进来吧。”
他站起身,穿过候诊室向她走来,她假装没在打量他。从他的步态中,她看到了沉稳和坚定。照理说,职业上面临危机的男人是不会那样走路的。
她踱到一旁,让他进了她的办公室,随后便关上了门。她指着办公室里为病患准备的座椅,说:“请坐。”
他随即坐下。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发现他在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她已了解,警官似乎会留意周边的一切。要是她问他墙上有多少表框的文凭,他很可能也答得上来。他坐的椅子旁有个柜子,他的目光落在柜子上放着的纸巾盒上,从这一点来看,她猜测他以前从未看过心理医生。
她说:“我可以叫你基思吗?”
“可以。”
“我叫芭芭拉。” 他一点头,她就补充道,“我想,我们之前从未说过话。我来警局还没多长时间。”
“是的,没有聊过。”
“嗯,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问候完,有一秒钟的沉默。在此期间,芭芭拉心想,这便是警方的狙击手了。史密斯上尉曾经说过,狙击手不同于其他类型的警察。她对基思的第一印象是,他比普通人要克制得多。不,说克制是用词不当,因为那就意味着他正在控制情绪。但他看起来并非如此。他只是看起来很……冷静。
她问:“n2ZpLbbUJtbPD5VuCBMAuy2s4JlRwB1LOrBvVBu18cQ=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吗?”
“知道。”
“那好。希望你不要担心。我并不是来评判你的。我只是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出问题的起源。”
“我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的吗?那是什么时候 ”
“三月份。在第七大道发生人质事件时。”
芭芭拉记得。早上早些时候,为了准备这次面谈,她还特意读了那次事件的官方报道,但就算没读报道,她也会想起来的。毕竟,在迈阿密,可并非每天都有人质劫持案发生。
但她还是说道:“请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提交过一份案件报告。如果你真想知道案件的全部,你可以看看那份报告。但我想,你是希望听我亲口说,对吗?
好的。那是发生在工作场所的一场枪击案。一个名叫吉尼斯的家伙与上司发生了争执,所以有一天,他去上班时口袋里揣了把枪。他把枪掏出来,开始大吼大叫。也许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上司,但不知怎的,他失控了,失手打死了上司。接着,他不允许任何在场的人离开。我是指在他首次拔枪时没能偷偷逃走的人。所以,除了已经被打死的上司,他一共劫持了九名人质。
我随警队一起到达现场,我们是应急特别行动队。到达时,街道已经被封锁,办公楼里的人员也被疏散了。我在街对面一栋大楼的四楼办公室里部署好设备。我们也将那里的人员疏散了。在那儿,我对吉尼斯所在的整间办公室都能一览无遗。那栋楼有一排配有大窗户的办公房间,窗户都正对着我,他也没想过要拉上百叶窗。我先架起枪支设备。迪恩——迪恩·法利,你认识他吗,他是我们队的另一名狙击手——我们每两小时轮岗一次。那天,我先执勤。
我透过瞄准镜观察吉尼斯。他焦躁不安,不停地来回走动。他在试着理清头绪。他有点骑虎难下,他也意识到了。我离他只有五十多米远,这么近,还是从狙击手的瞄准镜中观看,所以我看得很清晰。我能看到他额上布满汗珠。我还看到他的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找寻出路。但是,他从来没有往我这边看。他离窗户很远,所以我猜想,他还算头脑清醒,害怕街上的人从窗口射杀他。但他从来没有往我所在楼层的窗户看,我还咔嚓一声把窗户给打开了,他本应该注意到的。我的狙击位在窗户后面一点,我俯趴在我们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我们特意关了灯。所以,他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他却看不见我。
我也可以看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那些人质。大多数情况下,我比其他人都更善于观察现场,所以我会来负责监视,特别是在事发的早期阶段,即在我还没有接到要求执行狙击行动的“绿灯”指示前。而且有时候,事情也许还会发生转机,那样一来,我们便能够安静地撤走设备,停止狙击行动。那天的前两个小时,也是这样的情况。吉尼斯当时仍在与巴利讲话。巴利是前去交涉的调解员。我正在用耳麦向厄尔布中士汇报情况。他是这次案件的现场行动指导。我正在一一检查人质,看看是否有人受伤或者其他情况。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她好几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再移向别处。但接着,我开始注意到她——她真美啊!她有一头深色头发,虽然是褐色的,却是那种看起来像黑色的深褐。而且,她的头发富有光泽,光打在上面反射开来,就像打在流动的瀑布上一样,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她的眼睛也是棕褐色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她鼻子和嘴巴的模样。我只知道,她好美。我的目光总是不住地回到她身上。
这可不一般。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好借口。吉尼斯仍在来回踱步,有时,他会走过她身旁,进入内墙后的射击死角、我的视线盲区。我必须不断将狙击镜固定在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位置,而她正坐在那里,与其他人质一起坐在地板上。但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时,即使吉尼斯在视线内房间里的另一端,我也老想着她,想要再看她一眼。
她看起来受到了惊吓。在我们到达那里之前,她肯定一直在哭,因为她的妆都花了,鼻子也通红。在那种情况下,人难免都会这样,她肯定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但我不希望她死。这也很不一般,因为那本不是一个狙击手应该去想的事情。一般情况下,狙击手应该紧盯坏人,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对方有所行动,你就得准备好接受“绿灯”指示。一旦接到指示,就必须赶在对方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干掉他。但是,通常你都不该想着任何和人质有关的事情。
在我执勤期间,吉尼斯什么也没有做。迪恩在另一个窗口摆好狙击设备后,我便站起来伸展身体,四处活动活动。我还下楼和厄尔布中士聊了聊。
我问他情况看起来如何。他说:“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停讲话,但是,巴利也只能做到那样了,努力使他保持镇定。”
我问:“他有没有说,他对那里的某些人怀恨在心呢?”
“没有。”厄尔布中士回答道。
我松了一口气。我想的是那个女人。
我没有再继续走动和放松歇息,而是立刻回到我的枪位那里。迪恩有一副双筒望远镜,我执勤时,他一直在用它观察,所以这时,我拿起望远镜,站在那里看向吉尼斯和那个女人。她冷静下来。其实那并非冷静——她开始麻木了。随之而至的便会是震惊。她把头向后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如果你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她快要睡着了。但那是震惊。我继续看着她,也看看吉尼斯,但看向她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弓起双腿用胳膊环抱住,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我要确保我没看错,她手上没有佩戴婚戒。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我试图不要继续看。我放下望远镜,但过了一两分钟,我禁不住又拿起了它。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然后,我放下望远镜,开始在房间内踱步。迪恩叫我赶紧停下,因为我干扰到他了。所以,我只好到走廊上去。
我到走廊上才几分钟,耳麦里就传来了迪恩的声音。他说:“嫌疑犯已倒下。”
我赶紧跑回房间。“怎么回事?”
“嫌疑犯饮弹自尽了。”
我拿起望远镜查看。人们在那间办公室里跑作一团,大多数人往门口跑,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有些人惊慌失措,到处乱跑。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动弹。
我问:“他有没有朝谁先开枪?”
“没有。”迪恩答道。
当我亲眼见证他所说不假时,我才松了一口气。那些坐在地板上的人质,要么感觉太累了,要么觉得终于如释重负了,都没动弹,那个女人也是。我正看着她,她开始轻缓地哭了起来。她用手遮住脸,双肩随着阵阵啜泣而抖动。
我们的行动队进入案发房间,以确保人员安全,迪恩和我还待在原来部署的位置上。以防万一,迪恩还一直盯着吉尼斯。但他已经死透了。所有人质都平安无事了。
接着,迪恩和我便收到消息,可以打包收拾装备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就要回警局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我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十分惶恐。我的意思是,等会儿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信息,但是,我们会记录下所有人质的名字。所以,大概率我并不会知道哪个才是她。于是,我赶紧把装备收拾好,赶在迪恩前面跑下了楼。
我去了一楼的一间大办公室,那里是我们的指挥中心。办公室里仍然人满为患,大部分都是警方的工作人员,但人质也被带到了那里。那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肩上裹着毯子。她正在与警方的一名应急医务人员交谈。我四处看看,有点畏缩不前,而其他的人质,要么是在和应急医务人员或警察说话,要么是在彼此交谈。这个地方,人声嗡嗡。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她看。
站在她身旁的应急医务人员终于离开了。我便走向了她。我并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就好像是双腿不自觉地将我带到了那儿一样。
我问:“女士?”
她抬头看着我。
我问:“你一切都还好吗?”
她回答:“还好。”
我站在那儿,凝视了她好长一段时间,一只手上拿着来复枪套,另一只手提着行李袋,像个白痴一样,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来回走动,在我们周围聊着天。她坐在那儿,抬头望着我,脸上略显空洞和茫然。她还处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
我说:“我叫基思·奥唐奈。”
她说:“我是阿普丽尔·奥兹加。”
我对她微笑,点点头,转身走开。我都无法跟你形容,知道她的名字我有多么开心。
很显然,他已经讲完了,芭芭拉便说:“你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在工作中,你会因为某个漂亮女人分心吗?”
“没有。从来没有。他们会训练你如何保持专注。但是,在这方面,他们几乎没怎么训练我。我从小就打猎。学习狩猎时,你知道应该如何将目光锁定在猎物身上。大多数情况下,你不会有开第二枪的机会。”
芭芭拉点头表示赞同。这与她对狙击手仅有的少许了解是吻合的——与此相关的所有知识,她都是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习得的。部队在挑选士兵训练当狙击手时,喜欢挑年龄不大便扛着枪狩猎的人。实际上,他们更青睐于挑选那些曾经有过猎鹿经历,或是射杀过比人还要大只的动物的士兵。显然,杀死那类体形的动物,需要你突破一道关键的心理防线。
根据基思的服役记录来看,他早已越过那道防线多次。十八岁那年,他加入了海军陆战队,服役几年后,进入位于匡蒂科的海军陆战队狙击学校。他表现优异,通过了考核,这可是一项莫大的荣誉,因为只有最好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才能进入狙击学校,而且通过考核的人数还不到40%。随后,基思便被部署到了伊拉克战场,在那儿服役的两年中,他的记录报告上写的是,确认击杀过24人。芭芭拉其实并不确定,在那种语境中,“确认”是什么意思,但她认为,这大概意味着基思实际上射杀的要远远超过24人。
但是,自从他加入迈阿密戴德特别行动队以来,他还没有射杀过任何人。他从未接到过要进行射击行动的“绿灯”指示。但有一次例外。
她问:“如果那天,你被告知要射杀吉尼斯先生,你能做到吗?”
基思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她可以看出来,他对这点很笃定。
她问:“那么,关于阿普丽尔·奥兹加这个女人……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她?”
见过。几天之后,我去了她家。几天已经是我能让自己等待的极限了。虽然我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从专业角度来讲,也许那样做并不违反警局的政策规定,因为吉尼斯已死,此案业已了结,所以我不必担心干扰目击者、影响案件。但是我知道,去看她这件事……是不对的。但我就是情不自禁。
她给我们警局留的住址是在“海湾高地”。我是在一个星期六去的那儿,心想她应该会在家,但当我找到她的住处时,我又担忧起来。那是一栋别墅,而不是一套公寓。而且,那还是一栋漂亮的别墅,远不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性能负担得起的。我开始担忧,虽然她那天没戴戒指,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此外,她也有可能不喜欢男人。如果不是这样,那她大概率也会有个男朋友,有个和她的美貌相匹配的英俊男友。但我还是从车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了门前。我按响门铃,似乎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有人前来应答。
出来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很大,都能当她父亲了。他问:“您有事吗?”
我打招呼道:“您好!我是迈阿密戴德警局的奥唐奈警官。阿普丽尔·奥兹加是住这里吗?”
“噢。住这儿。请进。一切都还顺利吗?”
“嗯,还好。”我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房子的客厅里摆满了看起来很旧的家具。这些家具并不是有钱的年轻人会买的又新又贵的东西,也不像你脑海中那类什么都拿去抵押了贷款的年轻人会用的二手旧物。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些家庭照片。照片中就有让我进屋的这个男人,他在照片中看起来要年轻些,还有几个黑发女孩的照片。其中有一个女孩看起来很像阿普丽尔,照片上大约是十岁至十二岁。
男人问:“你星期四那天也在场吗?”
我说:“是的。”
“真是谢天谢地,她没出事。”
“是啊。”
“请坐。我这就去叫她。”
我点点头,尽管我并不想坐下来,因为我太紧张了。正当男人转身准备离开房间时,一个女人刚好走了进来。她肯定是男人的妻子,阿普丽尔的母亲。男人向她解释了下我是谁,然后,他一直走到门口台阶的最底部,站在那儿大喊着阿普丽尔的名字。这不禁让我想起年少时期,像是要去接约会对象似的,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她母亲走到我身边,紧握住我的手。她并没有和我握手,只是用她的两只手紧握住我的一只手,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说,我的到来让她想起来,她在周四那天有多么害怕。
她问:“没出什么事,对吗?”
我说:“没事。一切都安好。”
她问我要不要吃一点或喝一点什么。就在谈话间,我听到了台阶上的脚步声。我转身看向那里,只见阿普丽尔进了客厅,她迟疑了一会儿,试图认出我来。
她父亲说:“这位警官是来找你的。”
我说:“我是基思·奥唐奈。”
阿普丽尔说:“是的,我记得你。”她慢慢走向我,站在挺远的地方就停住了。
接着,她的父母转头看向我。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等着我开口说些什么。
我便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阿普丽尔说:“很好。我想,一切都还好。”
“我是想……来看看你的状况如何。”
突然间,有片刻的沉默。接着,她母亲说:“那就好。真好啊,警局想知道她可能……可能会受到什么影响。”
她父亲说:“请坐。你们俩聊聊吧。”
阿普丽尔说:“我们到外面聊吧。我们可以去散会儿步。”
她朝门口走去。她母亲咕哝着以示反对,希望我们能够待在屋里聊,但她父亲说道:“别,别。没关系的。给她一点私人空间吧。”
我点点头,向他们俩微笑致意,接着,我随阿普丽尔走到屋外。
她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我紧跟她的步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她说道:“他们也是好意,但是……”
“他们是你父母吗?”
“是的。我不得不搬回来和他们住一起。我之前住在一套公寓里,但我的室友失业了。她没法付房租,就搬走了。我一个人也负担不起,所以,我不得不搬回这里。”
“嗯,也许这是最好的安排。这样一来,你也不至于是一个人。发生那样的事情后,如果能回到家里,回到关心你的人身边,会很有帮助。即使你有男朋友,但如果你不和他住一起,也是不一样的。”
“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我什么都没说,可心里简直高兴坏了,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聪明地从她口中套出这方面的信息。
她有点动静。我看了一眼,看到她正在哭。
“哦!”我说,“抱歉。我不该如此冒昧。我们警局有受害者权益保护人,你可以和他们谈谈。他们能帮你走出此次事件的影响。”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我。“我还以为你就是呢。”
“不是的,我是狙击警察。那天我在现场。我是通过狙击枪瞄准镜看到你的。”
当时,我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问:“那天,我一直在看着你。知道这点会让你感觉好点儿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最后,她说:“那天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天。实际上,我吓得都尿裤子了。”
“我也那样过很多次。”
她再次看向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是真的。那时候,我在海军服役。当你已经瞄准好了目标,有时你就不能动了。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保持纹丝不动,否则别人就会朝你开枪。如果真想尿,就直接尿了。”
我们沉默着走了片刻。
然后,她问:“这么说,星期四的时候,你看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没有看到开头。我们是九点十分到达现场的。”
“但是,你看到了结局?”
“也没有。当时是另一名狙击手在值勤。我刚出去,在走廊。”
“我看到他那样做了。我的意思是,看到他自杀。我没有看到他射杀马丁,但我看到他把枪放进嘴里,扣动了扳机。鲜血四溅。那时,我正看着他。我看到他在做这件事之前的眼神。他意识到了他别无选择。”
“他是有选择的,有很多种选择。他做了几个糟糕的选择。”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
我说道:“很高兴看到你没事。”
她说:“谢谢。”
“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的话,我们可以不谈。”
“那我们该谈些什么呢?”
“任何你想谈的话题。”
再一次,当时我并没意识到,但那会儿她本可以转身回家去的。她本可以叫我滚蛋,告诉我像这样贸然来找她很卑鄙,尤其是在发生这种事还没多久的时候。但她并没有那样做。我们一直在散步聊天。我们绕着这片街区,来来回回走了五趟。
“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通过他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气,芭芭拉便得知了她还没有问出口的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还是问了。“你们现在还见面吗?”
“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面的?”
“几个星期之前。”
她点点头,看着他。他眼中的悲伤,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的真实情感。那份悲伤其实也没有太强烈,但他显然是个不太会表露感情的人。大多数人在描述经历过的高压情形时,至少会表现得有些烦躁,可能会不时抖动一只脚,或是用力绞着双手,但基思到目前为止就只是坐在那儿。史密斯上尉曾经说过,狙击手得能长时间保持绝对静止。他们还必须聪明,具有洞察力和非凡的耐心。基思看起来具备所有这些特质。
她问:“那么,这段时间以来,你是否一直都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是的。有一点。”
“怎么说?”
“我,呃,我看待狙击目标的方式发生了转变。”
吉尼斯案发生以后,我的第一个狙击任务是为一名卧底的缉毒警察打掩护。他打算在一个毒贩那里买点货,地点在迈阿密西边很远的一个工业区。我被部署在一百六十米之外一家老工厂的三楼。那会儿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钟。迪恩和我一起行动,他用夜视双筒望远镜监视整个片区,但我用的是自己平常的望远镜。那次交易是在有路灯照明的开阔地带进行的。我能看清楚。我可以看清毒贩。他就这样暴露在我们面前,站在那里等着,不时地四处张望。迪恩和我还拿他开玩笑。这家伙应该是个大人物,所以缉毒大队才会盯上他,但大人物可不会过早抛头露面,站在那里傻等。总之,大人物肯定不会像他那样站在路灯下,让人看个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猜想,他要么是老板派来的小喽啰,要么是刚被提拔上来的。如果是后者,这样看来,他这职位也保不了多长时间。
迪恩和我都连着麦。部署我们这次任务的特别行动队正在讨论能否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早点派卧底去见毒贩。正是在我等行动队做决定时,我开始注意到那个毒贩。实际上,他看上去并不紧张,但他看上去有点……犹疑。仿佛他真是个小喽啰,不知道在干什么一样。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面部表情。这表情让我想起了阿普丽尔,想起了几周前她脸上的表情。
这让我很困扰,也让我担忧。我能感受到这个家伙的脆弱,站在那儿,却不知道有人正在用枪瞄准他。狙击手本不应该这样想。他们会确保你在军校训练时就剔除掉这类想法。因此,有时在训练时,他们会让你瞄准真实的人,而不光是靶心。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类问题。在伊拉克,我奉命紧盯的大多数目标都不知道我埋伏在哪儿,有些人甚至手无寸铁。有些人,我盯了他们很长时间,也许是好几个小时,只为等着合适的时机射击。我曾经连续好几天盯着同一个家伙。在整个过程中,他们所有人看上去都离我非常近,就好像我正站在他们身旁。如果你这样观看一个人,你就会注意到他们的习惯,了解他们的举止,一定程度上还会了解他们的性格。自始至终,他们的生命都系在你手里,直到某一刻,你要了他们的性命。以前,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但现在是了。我看着这个毒贩,他不时地抬头张望楼房之间的路,一会儿双臂交叉,一会儿又放开,时不时抿下嘴唇,就好像他的嘴唇特别干一样。我告诉自己别再乱想了。这个家伙可是个罪犯。他是来贩毒的,很可能在衬衫下面的腰上塞了把手枪。但是,这也无济于事。我能感觉到我对他的绝对控制优势,让我的肩胛骨间有些痒痒。
就算行动队在争论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似乎也没什么用。这个毒贩看起来毫无头绪,他们认为,他可能就是个小喽啰,被老板送来当诱饵的。迪恩正在检查每个小巷的出口和窗户位置,看看是否有埋伏迹象,但他没有发现异样。不过,我们还是一致认为我必须做好准备,要能随时让这个家伙毙命。
于是,我一直将十字准线瞄准他。行动队最终决定派人出去,所以,我就听着指导员给他做最后指示。我半听半走神,因为我在想阿普丽尔的父母,想起她妈妈看我的眼神——一看见我,她就想起她有多为阿普丽尔担心。我在想,是否也有个人在为这毒贩担心。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孩子。我试着想象对准他扣动扳机,可这让我有些虚弱和不适。
结果证明,我并不需要射击。这边的卧底走到那里和他完成了交易,并没有出现任何麻烦。这个毒贩从未掏出枪,也没有其他人从暗处冒出来。我们还把整个谈话都录了音。行动队很高兴,但我不高兴。不必射击那家伙让我如释重负,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又感到恐惧。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不知道还接了多少次其他的狙击任务。我想,也并没有太多。大概在六月,我才再次瞄准一个人。在那段时间,我的主要任务是为行动队突袭毒窝时做掩护,负责在他们进入前门时紧盯窗户。有好几次,我看到嫌疑犯从窗户里跳出来逃生,但是,他们中并没有人朝我们的队友开枪,所以,我也就不必击毙他们,尽管我是能做到的,对此,我十分确定。我坐在那里,紧盯着房子看时,也会担心——担心自己开始焦虑,影响行动——但是,当有人从窗户里跳出来时,我便会迅速集中精神。我确定,如果有人开枪,我丝毫不会犹豫。现在我很确定,当然,当时也很确定。这让我感觉好了一些,因为我开始想,朝那些开枪打我们的人开枪是另一码事。若是这样,我可能本就可以击毙那个毒贩,因为那是叫我开枪的唯一理由。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或者说,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我无法射击那些人畜无害的目标,而是在于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让我烦躁——了解他们之后,再用子弹击穿他们的头颅。
到了九月份,我不再确定自己还能否那样做。
芭芭拉问道:“你告诉过谁吗?”
“没有。”
“为什么呢?”
基思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终于有迹象表明谈话有些进展了。
“好吧,”他说,“就像我刚才说的,直到九月份,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成了一个问题。大概是在九月下旬。也就只是五六周前。”
“就是说,在那五六周期间,你不确定自己还能否胜任分内的工作。”
“那段时间,我只被安排了三次任务。”
“不过,如果工作需要你射击,你会怎么办呢?你想过应对计划吗?”
“没有。”
“所以,昨天发生的事……”
“那并非有意计划的。”
芭芭拉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最终,沉默变得难以承受,他开口道:“这几周以来,我和阿普丽尔的关系开始恶化。这是部分原因。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
他渐渐没了声音。
一时间,芭芭拉没做任何回应。她不知道阿普丽尔与此事有何关联,但他显然是想谈谈她。
所以,她说道:“请告诉我你和她的关系。”
我们第一次约会后过了四个星期,她搬来跟我一起住。所以我想,你可以说一切进展顺利。我想,如果不是她之前住在家里的话,她大概是不会搬来的,但她搬来之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依然相处得很好。我在家的每天晚上,她都会做饭,她还坚持要和我一起分担生活费,虽然我跟她说过没必要。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工作时间,也从不担心我会被人击杀,或者说,即便担心,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和她一起生活很轻松。我很享受这一切。
我很爱她。
但那持续了……哦,我也不知道有多久。现在回想起过去,我不确定问题是何时开始的。我想起有些时候,她看上去很开心,可我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开心。但我想,这一切还要回到我遇到她朋友科里的那天,问题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我们约了科里和他妻子在一家餐厅吃晚饭。我立马感觉到他不喜欢我。当阿普丽尔介绍我们认识时,他的眼神不大对劲。我不知道科里是不是暗恋阿普丽尔,还是对她有种大哥哥般的保护欲;他大概比她大十五岁。他参过军,虽然我没看出来,他说了我才知道。也许,科里知道我是海军陆战队的,才会故意那样。
其实,从他的行为来看,阿普丽尔也许告诉过他我曾在伊拉克做狙击手。他问我是否去过伊拉克,在那儿做了什么。我告诉了他,他也没有很惊讶。
他说:“1991年的时候,我也在那儿。二十四步兵团。就在前线。”
说完,他就光看着我,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说:“那儿可真是热死了。”
他说:“你说得对。”
接下来,是更多的沉默。
女孩们似乎发觉我们俩有一丝不对劲。科里的妻子杰西卡忙插话问我:“你现在是一名警察,对吗?听说,这就是你们俩能邂逅的原因。”
我说:“是的。”
阿普丽尔笑着说道:“他是通过狙击枪的瞄准镜爱上了我。”
杰西卡假装翻了个白眼,笑起来,她很喜欢这种说法。“哦,天哪,虽然我听说过一见钟情,但你们这也太神奇了吧!”
科里说:“我想,狙击警察应该没有太多任务。”
我说:“是的,并不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巡逻。”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还有话要说,但他什么都没说。我非常清楚他本来想说什么。这让我有点后悔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感觉就像我在努力为自己辩解,尽管我知道我并没有。
吃饭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姑娘们全程都在聊天,就好像科里和我之间并没有隔阂一样。但后来,开车回家的路上,阿普丽尔立即就问我了。
她说:“你和科里之间有点奇怪,是部队的事吗?”
我说:“也许吧。有时候,在同一机构不同部门工作的家伙会互相瞧不上。同行相轻。但科里的不满,可能与我在伊拉克当狙击手有关。”
“为什么?”
“因为他是普通步兵。‘就在前线’, 你听到他这么说了吧。那是对狙击手的嘲讽。我们不用去前线,所以我们当中也不会有太多人被击杀。”
“是这样吗?”
“嗯,我们不像他们。我们得隐蔽好。那是狙击手的职责——你不能被人发现。接着,你要干掉目标,甚至都没人发觉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出来的。”
阿普丽尔感到困惑不解。“那又……怎么样呢?他认为他比你勇敢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更有可能的是,普通步兵会认为我们承受的风险不及他们,这让他们愤愤不平。我们也会有其他风险,但他们不会这么想。而且,他们甚至会认为,我们偷偷摸摸地接近敌人,将他们干掉,这是不对的。这不光彩。”
“那样想真是太疯狂了。”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此后,她没有再向我提这事……大概有一个月。然后,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突然问我:“在伊拉克当狙击手是种什么感觉?”
我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指的是那天晚上我从餐厅开车回家路上说的话。在那之前或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谈过。
她说:“你说得不是很具体。”
“感觉有点像狩猎。”
“只不过猎捕的对象是人。”
“是的。”
她安静下来。我躺在黑暗中,正在想她会不会问更多细节。我希望她不要再问了。
然后,她说:“你射杀的那些人,也在向你开枪吗?”
“有一些是。”
“但不是所有人。”
“他们如果能开枪的话,都会朝我开枪的。”
“那些没能开枪的……是因为根本没有枪吗?”
我在黑暗中扭头转向她。“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
“我只是想了解你在那儿的情况。”
“那里很热,又脏又危险。很多人都死了。但媒体没有这样报道。伊拉克人并不像新闻报道里那样恨我们。”
“所以,你击毙的是那里的正规军吗?”
“那里没有什么正规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穿着迷彩制服,很容易就被人发现。那些人都是叛乱分子。而且,是的,我要狙击的大多数目标都有枪。偶尔,我们也会去寻找高价值的目标,即恐怖分子的重要头目。我曾经击毙过一些。当我瞄准他们时,他们手里是没有枪,但是,他们也可能在身上藏了把枪,就算身上没有,你也基本可以确定,邻近房间里就有一把AK-47。”
“击毙这样的人很难吗?我不是说就在那一刻,而是当你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之后。”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这些问题都是怎么回事了。她一直在和科里保持联络。他把普通人对狙击手的想法都讲给她听了。
我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冷血的浑蛋?”
“我没那么说。”
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但是,我又想到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她肯定会认为我就是个冷血的浑蛋。
所以,我接着说道:“激战时,军人确实会做出最糟糕的事。如果有时间思考当然好。这样可以避免滥杀无辜。”
“所以警方的狙击手……为警方做的事和在伊拉克时一样吗?”
“会容易些。而且,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会遭到警方狙击的人一般都是犯罪分子。人们并不太介意。除非那些人对其他人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否则,我绝不会向任何人开枪。”
她没吭声,但我还是补充道:“总之,我还从来没有非得射杀谁。人质事件是很少见的。我的主要工作是监视,观察团队的突击行动,为来访的大使提供安保之类。”
此后,她再也没问过我这方面的问题。但是,自那时起,每当她看起来有点安静时,我就会想起这件事,想起那次谈话。我会想她是不是想起了我的工作,想着这份工作把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科里是否和她聊过这件事,有没有在我背后嚼舌根。
后来,她祖母去世了,也不是很突然。她祖母住院过一段时间。我们去看望过她,还一起去拜访了阿普丽尔的父母。接着就是最后一次去医院、葬礼等等。我都和阿普丽尔一起去了。好吧,我承认,因为工作,有几次没去,但我会尽我所能和她一起。我在家里等她。她哭的时候,我抱着她。我对她特别好,对待刚刚失去亲人的人一般都会这样。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以为我给了她足够的安慰。
但后来,葬礼之后没几天,阿普丽尔又开始哭了,我想抱抱她,但是,她一把把我推开了。
她说:“别这样。”
我问:“怎么了?”
她没有理我。
我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她还是不愿搭理我。她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只好多问了几次,最后她说:“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我说:“好吧,我想是这样的。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人能帮得上忙。只有时间会抚平一切。”
她说:“不是,我是说,是你帮不上忙。”
“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这种感受。”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并不知道她和祖母的关系有多亲近,可我也失去过祖父母,还有其他亲属。我试图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这些,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敏感。
但是,她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是,以杀人为生的人,是不会真正了解这种感受的。”
我哑口无言。“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你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你就无法胜任你的工作了。”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不知何故,这让我莫名恼火。
我说:“所以,你认为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从来没有为谁悲伤过?也不具备这种能力吗?”
她只是看着我,然后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作何感受。但你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
听完这句话后,我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最要命的是,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有点冷淡,疏离。
那天深夜,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我认为我说的话没有意义,我是那么沮丧。我知道我说的话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也丝毫不可能改变她对我的看法。
四天后,她就搬了出去。她没有回父母家,她已经找好公寓了。
芭芭拉问:“她给你理由了吗?”
“给了一大堆。她还列了一整个清单。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记得那是最重要的一条。”
他的眼神表明他能体会到悲伤。芭芭拉说:“对此,我感到抱歉。那在她之前,你有没有和女朋友同居过?”
“没有。”
芭芭拉并没有感到很惊讶。他的人事档案里就有他参加梅耶斯-布里格斯人格类型测验的结果。进入警局时,他被要求做了测验。结果显示,他性格内向,头脑敏捷,尤为独立。这正是人们想要的狙击手特质,但这却未必符合人们对浪漫伴侣的需求。所以,如果他与第一任同居女友相处不融洽,那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她说:“那么,你是如何应对这段恋爱关系的终结的?”
“我不知道。我只想埋头工作。努力不去想它。但到最后,我两样都没做好。”
接着,芭芭拉轻柔地说:“请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巡逻时接到电话,在迪恩前赶到现场,所以,我选了一个地方作为观察点。那是在一家汽车经销商的办公楼里,就在犯罪嫌疑人所在位置的街对面。从那儿的窗户望去,视野清晰,我正对着嫌疑人坐的车的一侧。距离只有四十多米。观察镜把他的脸放大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毛孔。
他叫克莱伦斯·沙佩尔。我记得我曾想过,一个叫克莱伦斯的人是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的(“克莱伦斯”这个名字有“光明、清澈”的含义。——译注)。他女朋友叫瓦莱丽。她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子上,而他坐在她正后方,两个人都目视前方。大多数时候,他都拿枪抵着她座椅头枕的后部,但有时他也会放下枪。那是一把重型枪支,是史密斯-韦森686左轮手枪,装有大号.357马格南子弹,枪支全身为不锈钢,枪管约十五厘米长,装有七发子弹,毫无疑问,一发就足以使瓦莱丽丧命。
一切准备就绪。迪恩过了很久才到。所以,我大概一个人待了一个小时。在那一小时里,我一直都在担心,一些旧思绪也一直在脑海里翻涌。而当时,情况更糟了,因为那时,我对许多老问题都有了答案。我觉得我真正了解这个家伙,因为他正经历的事。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他已经在与巴利通话了。他告诉巴利,他只是想和女朋友解决点私事。我完全懂他。我的意思是,虽然他的行为太出格,但我了解他的感受。一两周之前,我也有过这类幻想——胁迫阿普丽尔到房间里,锁上门不让她离开,除非她告诉我她是否真的爱过我,她为什么会那样对我。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觉得我明白克莱伦斯为何会有那样的行为。
那时,我在现场,我将不得不射杀那个家伙。我看得出来,他甚至比吉尼斯还要紧张。无论他希望从瓦莱丽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显然她都不愿意给他了。厄尔布中士也看明白了,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点。我能听到耳麦里的声音,人们在互相警告,说这个家伙就要失控了。
大约五分钟后,迪恩也到了,厄尔布中士要求我汇报情况。他想知道我是否准备就绪。那是他给我的提醒,让我知道接下来就是“绿灯”信号。
所以,我努力寻找解决办法。讽刺的是,你可以看到克莱伦斯一点都没在想这些,仍然沉浸在与瓦莱丽的谈话中。他看起来越来越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态变得如此紧张,厄尔布中士让迪恩和我一起听命。当迪恩打开他的狙击装备时,我听到厄尔布中士让整个行动队都处于待命状态。时间无多,得迅速行动。
克莱伦斯开始哭了。我看见他举起手枪。接着,他把枪放在腿上,我看不见了。他把枪放在瓦莱丽的座椅靠枕后面,并用拇指抵住了扳机。
厄尔布中士下令:“奥唐奈,‘绿灯’!”
我冒出了一身冷汗。那会儿,我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来做决定。如果我不击毙克莱伦斯,他就会杀死瓦莱丽,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都无法射击这个家伙,那我以后还可以射击谁呢?但我就是做不到。可我也不能让瓦莱丽白白送命。
克莱伦斯握紧枪支,纹丝不动,他用力将枪紧靠在座椅靠枕后面。我调整好瞄准镜,扣动扳机。
我对焦太近了,以至于无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看见那把枪飞出了我的视野。或者更准确来讲,是枪上的击铁飞了出去。我稍微往后调整了下焦距,透过破损的窗户看到了克莱伦斯。他正往下盯着大腿看。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手里还握着枪。开枪射击时,我并没有打落他手中的枪,只是打掉了枪上的击铁。也许是运气使然,他突然头脑清醒了,了解到我做了什么,也意识到他那把枪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这是件好事,否则,他可能会将枪口对准我们的行动队队员。那时,我们的行动队立刻冲向他,队员各自手中的枪也都上了膛。他们本来也可以即刻让他毙命。
芭芭拉说:“但在这种情况下,警局的政策是要开枪击毙嫌疑犯,而不是打掉他的枪。”
“我知道,是这样。”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政策吗?”
“那样做是为了消除嫌疑人构成的一切威胁。唯一能确定做到的方法就是杀死他,即刻击毙他。仅仅射伤他可能会让他由于应激反应或愤怒扣动扳机。而试图打掉他手中的枪,也可能使枪支走火。”
芭芭拉点点头,面无表情,就好像她不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前才知道这一点的。但无法否认的是,昨天她听闻基思的事情时,第一反应竟是感到高兴。史密斯上尉不得不向她解释,只有嫌疑犯试图自杀时,解除嫌疑犯的武装才会是警方的目标,而当他们要杀别人时,则另当别论。
基思说:“我就是做不到,我真的无法用子弹射穿他的头颅。”
“据我了解,射掉枪上的击铁,那可是相当艰难的射击任务。那样小的一个目标物体,还得穿过窗玻璃击中它,对吗?”
“我们使用的子弹足够大,所以可以穿透玻璃而不会破裂,也不会改变弹道。而且,我是不可能失手的。我可是一名神枪手。如果我都不能在四五十米外精准射击的话,那我就不配做一名狙击手了。”
他的嘴唇嗫嚅着,脸部有些扭曲。“好吧,”他补充说道,“我想,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再是一名合格的狙击手了。要是连那一枪都无法射击的话……”他略微摆摆手,接着,那只手继续穿过他的头发,他显出一种无奈的沮丧之态。“不过……至少你可以告诉高级警官,我并不是在炫技。他们肯定是那样看我的。”
“你还想做一名狙击手吗?”
“不,我不想。”
“那你还想当一名警察吗?”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绝望。“我想!但是,老天!要是……要是我一枪都射不出,那该怎么办?如果有人掏出一把枪,将枪眼对准了我的队友,或者我自己!而我却无法射杀他,那又该怎么办呢?”
芭芭拉安抚地说道:“我们可以再考察。我建议,在你暂停职务期间,我们继续会面,每周两到三次。在接下来的会面中,我们一定会想出你能胜任什么。只要我认为你仍然可以履行巡逻警察的职责,我就会推荐你重返现职——但前提是,关于昨天事件的调查全部结束。不过,你得明白,并非所有人都能开枪射杀他人。有很多人,即便他们的生命维系于此,可能也无法射杀别人。所以,这也未必就是坏事。”
“怎么会突然就变了呢?”他哭了起来,感到沮丧和恼怒,“哦,我的天哪!所有我射杀过的那些人!为什么现在会变呢?”
“人是会变的。”
她还想说更多。她本想告诉他,军方偏爱征收十八岁的兵员入伍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些男孩如此年轻,他们的良知和高级推理能力都还没有发展完备。然而,就像许多其他人生道理一般,要是她的病患能自己体悟到这一点,效果会更好。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给基思一些安慰。
她说:“你这样想,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你救了克莱伦斯的命。还有瓦莱丽的命。你同时救下了他们两个。”
他点点头,明显宽慰了些。
接着,他说:“那就像是她对我施加的魔咒一样。我是说——阿普丽尔。”
“她也许是促成你改变的催化剂,但她并没有强迫你去改变。还记得吗?在你和阿普丽尔谈论你的工作之前,你就担心过要不要射杀那个毒贩。那是在你遇到科里之前发生的事情。”
基思点了点头,更加放松了。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如果我必须经历所有这些麻烦——如果我将要失去自己的工作和一切——你至少也会认为,我理应赢得那个女孩的芳心吧。”
芭芭拉微微一笑。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当你准备好之后,你会遇到下一个女孩的。
但眼下,她不认为这句话能对他有什么帮助,所以她便没有说。
(汪丽: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