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醉

2025-01-10 00:00:00若竹七海
译林 2025年1期

1

你好,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刈屋学。

我当然知道可以匿名,但我就是想报上我的真名。我的名字很普通,在座的各位恐怕也是头回听说老子……我的名字。有人之前见过我,不过你们好像不记得了。

我不是第一次在集会上发言,但我是第一次在这里的集会上发言,还请大家多担待。特别是修女,对不起啊,我就这么突然闯了进来。

今天特别想进来看看,我也知道我不能随便进,但我还是来了。我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我的老家就在辛夷丘一带的高地那边,过了多摩川,再走几步就能到。

老家的房子视野很好,能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银光闪闪的多摩川。多摩川的对面,教会的尖顶塔耸立在夕阳中,绿色树篱内坐落着一栋红砖砌成的建筑物,也就是各位此刻召开集会的地方。

树篱很高,站在树篱附近只能看见尖顶塔。但从我家望去,教会的风景则一览无余——福利院的孩子们在庭院内游玩、园艺工人在修剪草木、神父和修女进进出出……眼前的一切宛若明信片上的西洋画。老家的房子陈旧,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后来却卖出去了,这大概可以归功于窗外的好风景。

老家那一块儿,原本只是多摩丘陵地带上的一个无名小坡。五十年前,私营铁路公司为了开发电车沿线地区,便在这个无名小坡上勉强开辟出了一片新兴住宅区,还给这片住宅区取名为“辛夷丘”。花名加“丘”的这种命名方式,十分复古。例如,樱花丘、梅花丘、杜鹃丘、百合丘……辛夷丘的“辛夷”是一种木兰花,也叫紫玉兰。大家可能没怎么听过这种花。

我小的时候,厕所还是旱厕,煤气用的还是丙烷。辛夷丘地处偏僻,虽然位于电车沿线,但要先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才能到最近的电车站,到了电车站后,还得在塞得满满当当的电车上坐四十分钟,才能到东京的市中心。通勤时间勉强算是一小时之内。

当时的很多男性,都是平头百姓,口袋里没几个子儿,但又想买个带院子的别墅,享受当“一国之主”的快感,于是就只能买这一带的房子,还得背大半辈子的房贷。现在,住在那里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都是老人,辛夷丘的小学被合并了之后,也逐渐没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看着现如今的辛夷丘,我不禁悲从中来,想喝一杯。

别担心,我不会去喝酒的。我说的“想喝一杯”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想喝,我也不能喝。就算喝了,大家也不用担心,我能控制好我自己。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出生的那年,正赶上了奥运会,我爸在辛夷丘买了房。

我爸是教师,在初中教语文。他教书的学校,就在多摩川的这一侧,从我家出发,骑自行车骑快点十分钟就能到。所以一开始,我觉得我爸是想成为一名好教师,才买了工作地附近的房子。那时候,教师被奉为“圣职”。小的时候,我爸的学生经常来我家看望他。

我家的房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我爸的藏书。很久之后,我才从我妈的口中得知我爸曾是个文学青年。我爸上大学的时候,写过小说,还和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创办了杂志。我爸经常翘课,跑去和人讨论文学。爷爷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就断了他的生活费。

我爸当时寄宿在别人家,那段时间,寄宿人家的女儿怀了我爸的孩子。于是我爸便放弃了文学,回到学校,考取教师资格,开始认真地经营生活。寄宿人家的女儿,就是我妈。买房的时候,外婆家出了一大笔钱,供他们付首付。

我不清楚这件事给我爸造成了什么影响。在我的记忆里,我妈非常强势。也许是外公外婆出钱买房这件事给了她底气。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大多数家庭里,都是妈妈比较强势。

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爸是个落魄的文学青年。他不是那种渴望写出小说的文学青年,而是个想活得像个文学家的男人。

大家应该听过一些关于文学家的传说。例如,和女人殉情、嗑药、偷情、混迹在夜晚的街头……大家都会指责文学家作风不当,但与此同时,又会因为文学家这一身份,而默许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我爸当时就是想成为这类文学家。

你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没关系,听听就好,不用往心里去。

我爸买了房,我出生了,三口之家的生活也拉开了帷幕。房子坐落在静谧的街区。四处还保留着武藏野的自然风光。房子虽然又小又糙,但好歹是单家独院。况且我爸骑着自行车就能上下班,还有份稳定的工作。这种生活放到现在,任谁都羡慕。

我翻看那段时期的照片,发现父母的确看上去很幸福。话说回来,我家也只留着那段时期的照片。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们一家人去了逗子市的海水浴场。在那儿,我们拍下了那段时期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我和我爸笑着站在沙滩上,我俩身后是一片大海。我爸将他的湿发捯饬成了大背头,顺带着也将我的头发拨弄成了大背头。我和我爸长得很像,就连美人尖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俩的额头中间都有些略微的凹陷。

一年级的某个秋日,我失踪了。此后,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有一起拍过照。

那时候,小孩不值钱,但一个七岁的小孩活生生不见了,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件事放到现在,可能会成为晚间新闻的头条。

一开始,我父母也不怎么担心,毕竟那时候我还只是个笨拙的小男孩。那个阶段的小男孩,只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玩得又累又饿时,才会想回家。玩到天黑再回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过了七点,我还没回家,父母担心,就给学校打了电话。我上的小学是在辛夷丘新开的分校,学校离家很近,连小孩都能十分钟走到。那个年代,小孩的数量增长得很快,快得离谱。

我父母联系上学校后,学校的负责人说我不在学校。然后,我父母又一一联系了我的朋友,朋友告诉我父母,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我家附近就跟我分开了。班主任知道这件事后,飞奔到了我家,跟我爸一起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到处找我。但他们最终也没找到我,这才引起了一阵轰动。

宁静的街区,意味着稀少的人烟。换言之,就是没有目击证人。警察、消防队、辛夷丘居委会和家长教师联谊会的人找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我失踪的第二天,学校临时放假。

那个年代的人相信人性本善。辛夷丘那块街区……也算不上街区,就是块村落大小的住宅区。居住在辛夷丘一带的人觉得,失踪的孩子要么就是被多摩川冲走了,要么就是在杂木林里迷了路,再不然就是掉到了学校后面的池塘里。没人会怀疑孩子的失踪是人为的。

第二天早上,相关部门要在多摩川打捞,大家这才联系上了河这边的警察。众所周知,警视厅和神奈川县警察局,分别坐落在多摩川两侧。虽然两者的管辖范围不同,但毕竟仅有一桥之隔,一开始就该多走动走动。

河这边的警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就开始录口供。在我失踪了整整一天之后,新的目击证人出现了。目击者均称,在小孩失踪当天的傍晚五点左右,看见多摩川的桥上走过一名背着书包的男孩,男孩看着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各个目击者的证词之间略有出入,有的目击者称小男孩是单独一人,也有目击者称男孩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一起。如果当时真的有人跟我在一起,那么我的失踪就可能是一起绑架案或诱拐案。我爸听说了之后,差点晕倒。但这一猜想当晚就被证实不属实。圣母庭收养了一个名叫敦史的男孩,据敦史称,当天他和圣母庭的美奈子一起去辛夷丘玩了,目击者可能正好在他们游玩归来的时候看到了他们。

圣母庭是这所教会开的儿童福利院,以前就开在这栋建筑里。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圣母庭的人头上都缠着百合花图案的方巾。大家知道方巾是什么吗?

我刚进来的时候就说过,我很想进来看看。我一个人待着就忍不住想喝酒,所以今天才来这里。当然,也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和人待在一起……我想赶在这里被拆毁之前,进来呼吸一下里面的空气。

这里什么时候拆?下个月?

一开始我还觉得拆了可惜。这栋建筑,从远处看,还是很高级的。但进来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这儿一看就不抗震,潮湿得很,拆了也理所应当。

这儿的地下室特别恐怖。只在墙的高处开了一扇砖头大小的窗,也不知道是用来采光的,还是用来通气的。只有一扇窗户,就会通风不畅,通风不畅就会发霉,所以地下室满是霉味。这里原本有张床,小孩经常会被关进这里,但这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对不起,修女,我不是在抱怨你。

我继续往下说。

在得知目击者看到的小男孩不是我之后,搜查队再次搜索了多摩川和杂木林。我妈在当地的神庙里疯了似的求神拜佛。大家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我,本打算放弃了。可看着我妈光着脚跪拜,拜到鲜血直流的样子,谁都开不了口。这要搁在江户时代(指1603年—1868年。——译注),大家最后只当我是被神仙抓走了,这件事就能收场。如此想来,我当时真的给很多人添了大麻烦。

就在此时,我家来了个电话。因为我妈在神庙里,我爸跟着消防队在外面找我,所以就让隔壁赋闲在家的老人帮忙看家,当时正是这个老人接到了电话。

老人说,电话里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甚至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我这位老邻居本就有点耳背。所以最终,大家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对老人说:“你儿子没事,我会把他还给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老人立马把这件事转达给了警方。警方查到这通电话是从电车站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来的。警方赶到之后,发现我一个人筋疲力尽地坐在那里。

2

这间房子里可真冷,想来杯热咖啡。有曲奇饼吗?这种白色曲奇饼竟然还有的买。你能帮我撕一下包装袋吗?我一只手不方便……谢谢。

小时候,我妈参加完家长教师联合会的聚会之后,就会给我带点这种曲奇饼回来。这种曲奇饼味道不赖,但也算不上特别好吃,不会让人时不时就想吃几块。所以,我自己从没买过,但看见了,就会想起自己吃过。晚饭前吃零食会被父母批评,唯独吃这款曲奇不会。

我妻子好像也买过一次。对不起,是前妻。

修女,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没事吧?修女你别倒下,我希望你能听完我的话。要不你喝一口白兰地提提神?

我开玩笑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害怕。我不会劝修女喝酒的,因为那是在浪费酒。

修女,你担任圣母庭院长这么久了,长期照看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一定很辛苦吧,我向你致敬。

你们觉得这是废话?

对不起,那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

当时的事,我记不太清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只记得当时有一群陌生的男人围着我,他们不停地问我问题,还有一位穿着警服的女警,用逗猫似的声音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儿。那一通电话,证实了我的失踪是一起罪案。既然如此,警察就必须展开调查。我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

在警方不停追问的过程中,我突然发起了烧,医生建议我静养。如此一来,警方也不能继续强行问我话了。我不清楚在这之后警方是否继续调查了这件事,但他们再也没来找我问过话。

我虽然“一口咬定”自己不记得了,但其实,我隐约记得自己去过的地方。具体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一些能为警方提供线索的事。我记得有一间黑暗的房间,有一个圆脸的女人,还有味同嚼蜡的饼干……

我为什么没告诉警方?

警方找到我之后,立刻将我送往电车站附近的八木田医院,医生给我打了点滴。我爸接到通知之后,立马赶到了医院。他脸色煞白,一见到我就立刻飞奔过来,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不停地说找到了就好。我爸抱得太用力,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我埋在他的怀中,看不到周围的景象,但我听到了掌声和笑声,想必当时周围应该有很多人。

后来,好像是八木田医生进来说了几句,大家就从病房里出去了,只剩下我和我爸。他将我的身体往外推了一下,凑到我耳边说:“学,什么都别对别人说,你就说你不记得了。不然我们就会惹上大麻烦。记住,什么都别说。”

我虽然还小,但也有一些顾虑,就问了我爸几句。结果我爸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使劲地摇晃我,说:“你给我闭嘴,不然,我就让你闭嘴!”

我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恐怖。他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充血,脸上的表情像面具一般僵硬,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闭口不言。渐渐地,我就真的忘了失踪那段时间的事儿了。

之后,我妈也问过我去了哪儿。我爸听到之后,让她别问了,免得给我造成心理创伤。我妈虽然很强势,但文化水平不高,而这一直令她有些自卑,所以她一听到我爸说了“心理创伤”这么复杂的词汇,就没再继续追问了。而我,也一如既往,保持沉默。

我的目光越过我妈的肩头,看向了我爸。他盯着我,面色苍白,表情僵硬,跟上次在医院时一模一样。

那副表情……我爸的表情。

只要一喝酒,我就会忘记很多事。为了忘记我爸的那副表情,我开始喝酒。高中时,有个净干坏事的学长怂恿我说,喝酒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他的这条建议确实挺管用的。只要一喝酒,我就能暂时忘记很多事。

例如,喝完酒后,我就能忘记我失踪后的第七年,我爸自杀的事。

是的,我爸死了。他在辛夷丘后山的杂木林里上吊自杀了。那片杂木林里有许多枝干粗壮的树,三月里,四处开满了软趴趴的白色辛夷花,我爸就在那儿悄无声息地自杀了。

在某种意义上,杂木林是个自杀的好去处,所以我爸不是第一个在那儿上吊的,地产开发商偶然来巡视杂木林,发现了我爸。因为发现得比较早,所以他的尸体完好无损。

我爸没有留下遗书。我爸单位的人都说,看不出来他想自杀,他在工作上似乎也没什么不顺。校长表现得很惊讶,还反问我们有没有线索。我一度以为校方就是想逃避责任。

最终,学校的教导主任将我爸的自杀归结为他的多愁善感。教导主任说我爸搞文学,很敏感,有着很多形而上的烦恼,这些烦恼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

我爸经常整理他的藏书。他有一间满是灰尘的书房,他会蹲在书房的地板上,把脸埋在书本中,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整理,他还会时不时揣上几本书出门。鉴于我爸的这种日常生活状态,我无法不认同教导主任的说法。

虽然我妈倒是不认同这个理由,可活人好面子,“因为文学性的烦恼而悲观厌世”——这个理由听上去比较体面,她也就没说什么。

很多我爸教过的学生都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好些学生看着我爸的遗像哭得泣不成声。几年前开始,我爸留起了刘海。他要是个像艾尔顿·约翰一样的歌手,留刘海倒也无妨,但他的发型在日本人看来过于滑稽,所以我以为他的学生一定会嘲笑他。没想到他的学生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不过,那段时间我跟我爸几乎没有交流。自从我七岁时的失踪事件之后,我们一家人之间就产生了隔阂,我很怕我爸。

一般来讲,大家会觉得爸爸进孩子房间,就是想看看孩子睡觉的样子,没别的意图。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行为无异于杀人犯推门而入。

我时刻警惕着我爸,一秒都不敢松懈。或者说,我没法儿不警惕。我觉得我要是放松警惕,就会被他杀了。

我爸应该也察觉到了我的这份警惕,所以有意无意地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算十四岁的我不在叛逆期,我们父子俩也不可能相处得好。

我爸好像提过一次把房子卖了,搬到别的地儿去,换个居住环境。我原以为要是不出意外,我妈多半会赞成这个提议。她不知道我当初到底遭遇了什么,也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一家人之间又相处得如此别扭……这种情况下,谁还敢继续住在这儿?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妈竟然否决了这个提议。她坚持称换环境对我不好,她自己也喜欢这儿,除非我爸给出一个必须搬的理由,否则她坚决不同意搬家。闹到最后,我妈搬出了首付的事,我爸也不再强求,搬家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我也曾想过,要是当时我们搬了家,或许我爸就不会自杀了。我妈是个很单纯的人,她当初反对可能是觉得我爸有事瞒着她,所以她心里过不去。

丈夫上吊自杀了,儿子又被人诱拐过……接二连三地遇上这么些倒霉事,再加上邻里街坊的目光,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搬家。但最近我转念一想,我爸自杀之后,我妈还执意留在那儿,一方面可能是在跟自己较劲,另一方面可能也是为了赎罪。

我爸死后,我家的经济情况并没那么窘迫。外婆家支援了我们很多生活费,所以只要我妈想搬家,我们就能搬。但我妈执意不搬,不仅如此,她还开始卖保险了。与此同时,她每天都把院子和家门口的路扫得干干净净,把家里擦得锃光瓦亮,而这一切并非因为她喜欢那栋房子。

七年前,我妈的癌症到了晚期,医生问我妈要不要回家,并表示辛夷丘有专门从事临终治疗的上门医生,可以介绍给我妈。

我妈说她不想回家,不想死在那个家里。所以我妈最后死在了医院。

我妈临终前交代我说,她死了之后,让我帮她把家里的东西统统扔掉,她让我不要舍不得父母的遗物,把房子卖了,找专人来处理掉房子里的生活用品。

早知道我应该按她交代的去做。

谁的手机响了?

这间地下室,以前有部座机。之前我一直以为在这里无法跟外界联系。

好吵,铃声太大了。就是你,麻烦你出去一下。

快点出去。我不想重复一遍。

……嗯?

打给我的?警察打来的?

我刚才把无关人员赶出去了,估计是他们报的警。我知道警察迟早会找上我,但没想到这么快。

警察想跟我说话?那行,你帮我传个话。

目前,我没打算伤害任何人。我有件事想跟在座的各位确认一下。等我问完了话,我会把在这儿的十七个人全部释放,我也会主动投降的。给我一个小时就够了。我问完话之前,别来打扰我。要是跟警察通了话,我绑架的时间可就得延长了,我可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你跟警察说了吗?

谢谢。麻烦你挂掉电话回到座位上。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我妈七年前去世,我开始处理我家房子。

七年前,我就染上了酒瘾。

我说了别来打扰我。你跟警察说了吗?怎么他们又打电话过来了?

你快接,赶紧接。求他们别打电话过来了。告诉他们要是再打电话过来,你会有危险,让他们给我一个小时。

你求他们的时候,真诚一点。赶紧的。

快接。你以为我手里的东西是玩具吗?这可不是玩具。

我这就证明给你们看。

3

麻烦你把电话放回去。谢谢。

不好意思让大家受惊了。手枪的声音还挺大。

这位姐姐,你别哭,没事的。修女,你是不是也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我也吓得不轻,没想到枪声会这么响。

网上确实有很多粗制滥造的手枪,万一买到了没带保险装置的,就会造成严重事故。别担心,我这把手枪不是廉价货,很贵,质量有保障。这种枪是美国警察常用的款式,绝对不会走火。至少网上的卖家是这么宣传的。

所以,刚才我是故意开枪的。警察如果识抬举的话,应该暂时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

我开枪也只是为了让警察不来打扰我而已,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大家只要老老实实听我话就行。最后问大家一个问题,只要回答完这个问题,所有人都能平安地从这里出去。

你们听明白了吗?

很好,那我继续说了。

老子我高中就开始喝酒了,大学毕业那会儿,基本就成了个酒鬼。我每天晚上都喝,兼职赚钱,然后用钱买酒喝,如此循环。一满二十岁,我就立马跑去酒吧兼职,在酒吧工作时,我也喝酒,甚至还会把顾客喝剩下的酒藏起来偷偷喝。

也许我早已染上了酒瘾,但那会儿日本经济的泡沫还未破裂(1986年—1991年为日本泡沫经济时期。——译注),就业时,会喝酒反倒是加分项。现在想想,那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工作之后,上司和老员工见我很能喝,十分器重我,经常带我一起去陪客户。

我和我的妻子,不对,是前妻,我和我的前妻也是在酒吧认识的。她算不上是好女人,但确实是个果敢的人,她的笑声动听,跟她一起喝酒很开心。现在想想,那段日子也许就是我人生中的黄金时代——在酒吧喝酒,聊天,喝酒,偶尔做做爱,上班,回来再继续喝。

不愿回忆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回忆。但我爸的脸,那张苍白的脸,还是会偶尔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每当想起那张脸,我就会跑去喝酒,但怎么也喝不醉。

婚后第三年的某个早晨,妻子说我喝酒喝得有些过头。我反驳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结果妻子愤怒地往阳台上一指,问我怎么回事。我跑过去一看,是我尿的尿。

我喝得烂醉,回家后把阳台错当成了厕所,结果直接尿在了阳台上。

妻子说这件事很严重,她怀疑我病了。

我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我不过就是喝醉了在阳台上撒了泡尿,怎么就酒精中毒了,我觉得她才有病。妻子听我这么说,便让我试试一天不喝酒。

妻子的话,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觉得和她投缘,一起喝酒很开心,才跟她结婚的。结果她突然让我别喝了,我感觉自己被骗了。

我和妻子争论了一番。论吵架,男人是比不过女人的,最终我答应了妻子,挑一个不用陪客户的周末,禁酒一天。

因为就只禁一天而已,所以我以为我能做到,但实际上,我没能做到。

当然,我之所以没能做到,是有正当理由的。我一到傍晚就浑身无力……算了不说了,都是些酒鬼的借口罢了,估计你们也不想听。当时的我还没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酒了,我的酒瘾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接受治疗、参加戒酒会和加入戒酒组织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酒瘾。我打心底抗拒接受自己有酒瘾这个事,所以在戒酒的过程中,我每天都在和自己的“抗拒心理”作斗争。

当时日本进入了泡沫经济时代,整个社会都在高歌猛进。我的工作就是要靠喝酒挣钱,不让我喝酒,等于不让我工作。所以我据理力争,跟妻子强调她是靠着我喝酒才衣食无忧的。

妻子没有了笑容,每天都不说话,冷漠地瞟着我。

这样的家让我坐立难安,我不想回去,于是便开始了喝酒喝到早晨的生活,喝完酒泡个桑拿,然后直接去公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妻子不在家,厨房里放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换了套衣服,又离开了家。反正只要喝酒,就能忘掉一切。

之后的几年间,我几乎每天都泡在酒里。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日本的经济泡沫已经破裂了,接待客户的经费一减再减,晚上再也不用陪客户了。但我不管,大白天工作的时候,我继续喝。有一次,我在口袋里揣了一小瓶威士忌,带着一身的酒臭走进了电梯,电梯里正好有位人事部的管理人员,于是我就被开除了。

丢了工作之后,我负担不起在店里喝酒的费用,所以换成了在家喝。虽然我有钱喝酒,但我没钱付房租,所以我被赶出了公寓。卖掉了生活用品之后,我住进了青年旅社。那段时期,我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连喝下去的酒都会统统吐出来。我把脸埋在走廊尽头的洗脸台里,难受到无法动弹。

稍微舒服了一点之后,我用自来水洗把脸,撩起打湿的头发,抬头往镜子里一看……

我看到了一张僵硬又苍白的脸。

我不禁失声尖叫。眼前的那张脸长着美人尖,额头中间凹了一块,跟我爸的一模一样。那张脸就在镜子里,死死地盯着我。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在戒酒的过程中,我体会过戒断反应带来的痛苦。戒断的痛苦,跟镜子里的脸所带来的恐惧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张脸终究还是找到了我。从七岁起,我就在拼命逃离我爸那张脸,但它终究还是找到了我,并在我的体内生根发芽。

我爸附在了我身上,他撕破了我的灵魂,跑了出来……

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死。我一直靠酒精来麻痹自己,但实际上,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爸不就是这样,最终他选择了死在辛夷花烂漫的杂木林里。

我爬回房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房里放了三张双层床,我将床单挂在上层床上,系成一个圈。

正当我要将脖子伸进圈里时,突然想给我妈打通电话,因为我怕我的死会给店家惹麻烦。我还想给前妻打通电话,和她离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对方,我想既然我都要自杀了,那就最后跟她说几句话。

幸好我给我妈打了这通电话。欧美人临死的时候会喊上帝,日本人则会喊妈妈。我妈虽然不是上帝,但她比上帝厉害,她救了我的命。

修女,你别瞪着我,我不是在亵渎上帝。就算我当时喊上帝,上帝也不会降临到我身边,强行将我送入医院的。

赶来救我的是我妈。我花了好几个月,总算戒掉了酒瘾。要是没戒掉,我可能早就死了。

可惜的是,我戒得不彻底。脑海中一浮现我爸的脸、他的死……我就只能想到用酒精“消毒”这么一个办法。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不喝酒也能好好自处的方法。

我戒了两年酒。就在七年前,我妈去世了,我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在一间小公寓里开始了独居生活。在这期间,我的酒瘾又犯了……

我本来应该跟你们说说我妈死了之后,我处理她生活用品的事的,结果光顾着讲我喝酒的事了。都怪警察总是来打扰我,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算了,我接着说吧。不然警察可能会强行闯进来,到时候麻烦的可是你们,不是我。你们懂我的意思。

说回七年前。

我妈让我请人来处理掉她的生活用品。她把请人的钱藏在了衣橱的抽屉里。但我没按她交代的去做。

医院里有一位我认识了很久的心理咨询师。我只跟他坦白过我爸的事儿。有一次,他建议我去调查一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我爸威胁我的事、我爸自杀的事一定另有隐情。只要揭开真相,我就能原谅我爸,原谅自己,我就可以不再用酒精供奉内心的黑暗,轻松自在地活下去。

我回道,垃圾堆下只会埋着更多的垃圾。

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爸是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自杀的,而我继承老家房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多了,比他死的时候大,我觉得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于是,我趁着工作间隙跑回老家,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我妈生病之后,已经处理掉了一部分物品,但她那代人都很珍惜东西,所以我去整理的时候,还剩下很多她的东西。我爸留下的东西里面,没有我想找的线索。他留下的书也都是些杂书,只能用来当厕纸。想来也是,自杀前,他应该已经把他的日记和信件都处理掉了。

回了三趟家之后,我放弃了寻找线索,开始将老家中的物品一件件扔掉。我扔掉了满是毛球的毛衣、没弹力的内衣、坏了的特百惠杯子、古董一般还没用过的保鲜膜、破了洞的坐垫……我爸的很多旧衣服保养得很好,但我把它们统统扔了。刚开始扔父母的东西时,我还挺愧疚,但很快,我就开始乐享其中。

我估计邻里街坊都很震惊。因为父母健在的时候我基本没回去过,他们不在了我却回来了,回来之后还把父母的遗物一股脑儿全扔了,是不是很过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正收拾着房间,门铃突然响了。我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两位中年女人,她们自称在多摩川对岸的教会里做志愿者。她们俩的脖子上都围着百合花纹的方巾。

她们告诉我,她们正在组织义卖,为圣母庭儿童福利院筹集运营资金。她们问我,有没有不需要的物品,可不可以捐赠出来……

我回答她们,何止有,房子里的物品都能捐给她们。于是,她们提出想看看房子里都有什么。

既然是拿去义卖的,我以为她们会有选择性地挑一些带走,没想到她们竟然样样都想拿。院子里有些绿植已经枯萎了,但她们没放过养绿植的花盆,连铅笔头她们也想带走。我问她们,这些东西会有人买吗?她们说拿给福利院办公用。我不禁心生敬意。

她们最喜欢的是餐具、家具和我爸留下的书。这么多东西,两个女人搬不过来,所以第二天,这两位女志愿者带着一个男人和一辆最大载重不满三吨的货车,再次来到了我家。男人名叫敦史,和我同龄,他脖子上围着百合花纹的方巾,方巾很脏。装满书的箱子、空书架……重的东西都由我和敦史来搬。我们俩抬起书架的时候,一张照片不知从哪儿飞出来掉在了地上。我捡起照片,敦史凑过来一看,脱口而出:“啊,是美奈子姐姐。”

照片上的女孩子穿着校服,看着像个初中生,女孩的圆脸上没有笑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女孩身上的校服我见过,我爸任教的初中发的就是这种校服。

我问敦史照片上的女孩是不是他的熟人。敦史有些尴尬地说:“你别跟人家说是我告诉你的。她叫荻原美奈子。在她被赶出圣母庭之后,大家都避讳提到她。”

我问敦史,美奈子为什么会被赶出圣母庭。

敦史扫了一眼四周,确认那两位女志愿者不在后,对我说:“我不能告诉你。美奈子姐姐是个好人,她一直很照顾我,经常带我出去玩。”

遥远的记忆飞速冲进我的脑海。这个女孩,我认识。

我失踪那天,就是她带我走过了多摩川。

4

大家终于对我说的话有点兴趣了。

早知道就该早点搬出荻原美奈子。我也没想到纯洁忠诚如你们,竟然会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

要是敦史在这里,我也不用费这么多口舌了。你说他住院了?为什么?得了急性胰腺炎?肯定是因为喝多了酒。我之后可能没法儿去探望他了,麻烦你们帮我向他问好,告诉他我很感谢他告诉了我这么多事。

对了,你们可别因此就把敦史赶出这里,要是他被你们赶出去了,我可就不能睡个安稳觉了。敦史一开始也不愿意提美奈子的事,让我别再追问他,他说美奈子的名字是圣母庭的禁忌,她只有在做慈善厨房志愿者的那段时间,才被允许自由出入教会,毕竟慈善厨房事关人的生死。

两位中年女人开着货车回了教堂,我把茶水台角落里未开封的烧酒递给了敦史。爱喝酒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偷摸着想喝,但生活拮据总是喝不够的人,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修女说美奈子姐姐是被玷污了的女人,”敦史喝了一口烧酒,话突然多了起来,“修女本来很器重美奈子姐姐。她想让姐姐入教,有朝一日好接任自己的位置。没想到,姐姐上初中时突然怀孕了。修女想让美奈子姐姐卷铺盖走人,可又觉得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所以她允许姐姐待到初中毕业。美奈子姐姐生下孩子之后,修女抢走了姐姐的孩子,因为有很多人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小婴儿。最后,修女把美奈子姐姐赶出了圣母庭。”

“那孩子最后被人收养了吗?”

敦史把酒瓶送到嘴边,咕嘟地喝了一口。甜美的酒香撩拨着我的鼻子。

“被人收养过,但立马被那家人送了回来,因为美奈子姐姐查到了孩子的下落,直接找上了门。”敦史又喝了一口,一脸满足地擦了擦嘴,“你想想,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在收养家庭附近徘徊,哭喊着婴儿的名字,收养家庭得多难堪?更何况小女孩还是小孩的亲生母亲,这样一来,收养家庭反倒成了恶人。而美奈子姐姐又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

最终,美奈子的孩子还是由圣母庭收养了。美奈子在教会附近租了间公寓,一边在餐饮店打工,一边抽空去教会附近转悠。美奈子的孩子上小学后,美奈子埋伏在校门口,趁机把孩子带走了。之后,美奈子便开始跟孩子一起生活。跟今天不同,那个年代,亲生父母带走孩子根本不算诱拐。

“姐姐带走孩子后,孩子突然发了高烧,烧坏了脑子。修女因此愈发憎恨美奈子了。”

我问敦史,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是怎么找到收养家庭的。敦史摸了摸他的红脸,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狡猾。

“我小的时候是个神童,能轻而易举地读懂复杂的文件,但只有美奈子姐姐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其他人对我这种人没什么兴趣。要是这世界上没有酒,要是我能有个生活保障和一笔学费,我一定比现在成功。”

“而且,你谎撒得也不错。”

“算是吧。就算对着警察,我撒起谎来也不会脸红。”

那个傍晚,和美奈子一起过桥的是敦史,不是那个失踪的孩子。

……大家觉得我跟敦史长得像吗?

两位中年女人又开着货车回来了,敦史把烧酒瓶藏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用洗漱台上的漱口水漱了漱口,便回去干活了。货车又被装满了。中年女人开车回教堂后,我又找出了一瓶烧酒。

敦史获得了七百五十毫升的快乐,我获得了荻原美奈子的住址。

你们应该都知道,荻原美奈子在电车站附近开了家咖喱店,店名叫作“失乐园”。

“修女不允许教会的相关人员进那家店。当然,修女没有明说,但大家都不想惹她不高兴。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谁叫那家的咖喱这么好吃。”敦史摇晃着怀中的烧酒瓶,仿佛在摇晃一个婴儿,“修女也真是的,要是不喜欢美奈子姐姐,尽情使唤她不就行了。姐姐倒是很乐意为圣母庭鞠躬尽瘁。有时候我会跟姐姐聊天,聊的也都是圣母庭,她说她很想回去。她说她觉得修女就像是自己的妈妈,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妈妈和兄弟姐妹的怀抱。”

敦史说话的时候,会飘来一股酒香,让我不禁想要深吸几口,闻上一闻。我赶忙咳了几声,掩饰过去。

“之前刮台风,多摩川涨水,很多志愿者都去了教会帮忙。那时,美奈子姐姐也为大家提供了免费的咖喱饭。修女说那次是为了救人,所以特准姐姐参加。本来这次的义卖,也可以请美奈子姐姐来卖咖喱,然后将营业额全部捐给教会。这样一来,圣母庭的孩子就有钱买牛奶喝了。这也算是救人的事。但是修女不准姐姐参加。姐姐做的咖喱,修女明明吃得津津有味。而美奈子姐姐之所以开咖喱店,也正是因为修女喜欢吃咖喱。”敦史耸了耸肩。

藏在房间一角的酒瓶里,还剩一些酒,我装作没看见。但越是假装,视线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往角落里瞟。

“我不明白美奈子姐姐为何如此仰慕修女。姐姐怀孕之前,修女最喜欢的就是姐姐,所以姐姐之前应该过得很幸福。你知道吗?福利院有间地下室,地下室里靠墙摆着一张床。那张床十分冰冷,散发着恶臭,上面还有尿渍。犯了错的人,会被绑在那张床上,不管怎么哭怎么喊,别人都听不见。我有时会梦到那间地下室。”敦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把怀里抱着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拿出了他藏在房间角落里的酒瓶,猛喝了两口。我的喉咙里发出了猫一样的咕噜声。

“说来也奇怪。对于有的人来说,福利院是想要回去的乐园,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地狱。想回去的回不去,不想回去的人却只有这么一个能回的地方。美奈子姐姐当初怀了孩子,才没被关进地下室,所以她才会想回去。”敦史说。

对不起,我不小心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们比我更了解圣母庭。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家基本上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荻原美奈子的照片。死去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

我七岁失踪那天,有个圆脸的姐姐跟我搭讪。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走过了多摩川。我以为她会带我去见我爸,没想到她把我绑在了地下室的床上。那里的味道很刺鼻,又湿又冷,根本没人进来。我哭了睡,睡醒了喊,喊累了又颤抖着睡去。终于,那个姐姐带着潮了的饼干来到了地下室,我跟她说了我想回家。那个姐姐却对我说:“你能不能回家取决于你的父亲。”

我突然惊醒。我想冲进酒吧,猛灌几瓶酒。我不断地和自己的冲动搏斗,天亮了,但我没觉得自己赢了。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望向了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我也望着镜子外的我。

我决定去翻一翻“垃圾堆”。

午餐时间段,“失乐园”门前排起了长队。这家店很小,里面只有五张座位。大部分顾客都是打包带走。我排了十五分钟的队才有位置坐下。店里只有咖喱饭,我一坐下,服务员就端了杯水给我,我也用不着点单,自然有人会为我端来一份咖喱饭。

柜台里,一个女人在忙碌。她的背影纤细,有些佝偻,女人使劲颠着锅。给我端水过来的是一个男人,可能是美奈子的儿子,他一言不发。男人很高大,比我高很多。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上写着些我看不懂的英文。男人在狭窄的柜台内打包好外带的咖喱,一一交给顾客,一整套动作十分流畅。

敦史虽是个酒鬼,但他的品位着实不错。美奈子做的咖喱口感鲜甜,十分可口,吃完第二口的时候,辣味突然涌了出来。咖喱里的肉煮得软烂,还加了大块的土豆、胡萝卜和蘑菇。咀嚼的时候,还能听到香辛料被咬碎的声音。

吃完我已大汗淋漓。我把位置腾出来,让给了后面的客人。我走出店门,买了姜汁汽水喝,等着午餐时段结束。

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我又回到了“失乐园”。美奈子坐在柜台里,微笑地看着我,用下巴指了指座椅:“你是刈屋学吧。”

我有些吃惊。

眼前的美奈子与照片上的少女相比,脸颊下垂了些,头发干枯,她的打扮虽然朴素,眼神却很坚定。牵着我过桥走到公共电话亭的那双手,又大又粗糙。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个溺水的孩子一般,两只手抓着周围的东西,慢慢地坐进了椅子里。柜台后面的壮汉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眨了下眼,他的眼睛像牛一般。男人看着比我小,小七岁左右。

“文治,你休息一下吧。”美奈子说。

“我想去便利店买冰淇淋吃。”壮汉文治说。

美奈子从围裙里取出钱包,数了几个零钱,递给文治。文治开心地笑了,他脱下帽子,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在柜台上。我看见,文治也有美人尖,额头中间有些许凹陷。

我看着美奈子。

美奈子看着我,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5

我不该翻“垃圾堆”。美奈子只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沉默不语。我什么也没问,直接回去了。事已至此,还需要再问下去吗?

一个落魄的文学青年,让十五岁的女学生怀了孕,女孩被赶出了乐园一般的福利院后,转而向与自己有染的老师求助,老师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于是,女孩诱拐了老师的儿子,将老师的儿子关在福利院的地下室。警察出动之后,女孩惊慌失措。正好福利院里有个男孩,女孩一直把他当弟弟一般疼爱,女孩哄骗男孩陪她演一出戏。而之后,老师为了掩盖真相,恐吓了自己的儿子,导致父子关系破裂。在此期间,女孩趁机埋伏在小学周围,带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师知道了之后,蓄了刘海遮住自己的额头……最后的最后,老师还是选择了自杀。

可喜可贺。

电车站附近有一台啤酒自助售卖机。常有人敲破那台机器的玻璃橱窗,还有人在上面画了涂鸦,售卖机四周散落着空易拉罐和烟头。售卖机却始终没坏,既可喜又可悲。

我喝完第一瓶酒的时候,没感到任何异样。当然,我也没觉得酒有多好喝。仔细想想,我很久没有因为觉得好喝才去喝酒了。所以,我又喝了一瓶,依旧没产生幻觉,也没感到痛苦,我便又连灌了自己几瓶。几瓶下肚之后,酒神便降临了,我向酒神奉上了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酒神将“遗忘”赏赐于我。我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感受痛苦和煎熬,也没有了多余的杂念。

我再次回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中,那个我妈曾救我出去过的世界。

我回到老家,整日闭门不出,我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几天几夜。只记得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手腕上都是伤,还网购了手枪。要不是心理咨询师打电话邀请我参加集会,我现在一定腐烂在了家里。心理咨询师送我去了医院,医生和护士对我很好。

治疗的过程很痛苦。我不止一次回想起“那张脸”,那是我爸的脸、我的脸、文治的脸,那张脸发出牛一般的叫声。我想逃跑,但前方等着我的却是那间地下室……

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敦史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才会被关在这种地方。而我又是犯下了什么罪行,才会被关进这里。修女,要是被关在地下室的是你,你会觉得舒服吗?

这不是我真正想问的,所以你可以不回答。

我在医院待了四个月才出院。出院后,保安公司再次聘用了我。我每天都要和别人通电话,每隔几天就要出席一次集会,做心理咨询。我还告诫自己,暂时不要靠近辛夷丘和老家的房子。

又过了半年,我感觉自己康复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卖掉老家的房子。我委托了房地产公司帮我找买家。我对这栋房子放着不管有一段时间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我除了草,打扫了一番,此时也正好找到了房子的买家。对方砍了很多价,我也不在意。毕竟房子又破又旧,有人愿意买,我就谢天谢地了。

接手我房子的是一个四口之家——夫妻二人三十多岁,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丈夫称喜欢这栋房子的视野,妻子说想好好设计和打理一下。我对二人的想法表示了赞同。

电车站附近有家银行分行,我们在那家银行的分行长办公室里,郑重地签了合同。妻子和孩子洋溢着喜悦之情,只有丈夫绷着脸沉默不语,因为他今后要背房贷了。签完合同,我直接回家了。

电车站附近的环岛处依旧挺立着一座电话亭,我曾在那座电话亭里获得了自由,“失乐园”就坐落在电话亭对面。十二点多,“失乐园”门口排起了长队。“失乐园”开在了房子的一楼,二楼用来居住,整栋房子看着像昭和时代(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译注)的老古董,仿佛我爸那堆藏书的化身一般。我不想再继续思考下去,于是及时将视线从“失乐园”上收了回来,穿过检票口,坐上了电车。

我以为这会成为我跟这条街、辛夷丘以及我自己的告别。

但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一段时间后,我在晚间报道上再次听到了辛夷丘的消息。当时我真应该立马关掉电视,事实上我不但没关,还调高了音量。报道称,一名住在辛夷丘附近的七岁男孩失踪了。我看着报道中登出的那张照片,认出了照片中的小孩正是买下我房子的那户人家的儿子。该则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播报一遍。每次播报时,都能在屏幕里看到消防队忙着在多摩川里打捞的身影,以及警察匆忙往来的身影。

历史真的在重演。

没过多久,电视上又开始播放现场直播。记者站在教会门口做着现场报道,记者称当地的教会为了支援搜索行动,召集了一批志愿者。记者表情严肃,而他的身后,一群志愿者正大口扒拉着快餐盒里的咖喱饭,场面十分滑稽。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荻原美奈子和文治在帮大家盛咖喱饭。也许是因为这次事关一个孩子的性命,所以教会开了特例,允许美奈子出入教会。有那么一瞬间,我出现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了美奈子一脸欣喜的样子,她欣喜于能为大家服务,欣喜于能跟兄弟姐妹待在一块儿,尽管这种时光很短暂。

欣喜于……别人有生命危险。

修女,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美奈子之所以变得如此恶毒,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只有被真爱背叛过的女人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

修女,你别用这种眼神瞪我,这只会让我觉得我说中了。

那个男孩之后怎样了?平安获救了?被人藏在货车的车厢里带到了冈山?那就好。后续的新闻报道我没继续看了,因为我怕再看下去,又会跑到自动售卖机那儿买酒。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想过喝酒。当然,这期间也遇到过一些诱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总是劝酗酒的人喝酒,但这又不是出于他们的恶意。他们不但没有恶意,还表现出一视同仁的老好人派头。我很害怕,不敢当面拒绝他们。他们拼命劝酒,我无路可逃,只能喝了。喝了之后,酒瘾复发,这种情况,没人会去怪劝酒的人。大家都觉得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拒绝。

明知道对方酗酒,还劝对方喝酒,这种人跟大麻贩子有什么区别?就应该把它们抓起来,罚他们钱,初犯罚五百万日元左右。国家出了这么多钱帮人戒酒瘾,相比之下,五百万日元算少的。

不知道今天警方为我花了多少经费。

警方这次应该出动了不少人。机动队、特警部队好像都来了,还带了不少设备来。

我得快点儿结束,每分每秒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

我们加快节奏。

抛开七年前的那则报道不谈,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凑合。卖了老家的房子后,我用卖房得来的钱买了间设备齐全的旧公寓。每天泡泡澡、刮刮胡子,一个月去一次理发店,偶尔买件新衣服。只是,我没交到朋友。懂事以来,我只跟同班同学和酒吧里的人有过密切的交往。朋友,到底要怎么交呢?要交的话,我还是想交些女性朋友。

在工作场合和戒酒组织的集会上,我会跟人有些交流,会看电视打发时间,偶尔会跟心理咨询师聊天。没有再次酗酒,已经让我感到很幸福了。直到某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抽泣声。我的脑海中依次浮现出戒酒组织成员的脸,但没有一张脸能对得上号。我想挂断电话,但害怕到不敢挂断。我害怕因为一些小细节就弄断了蜘蛛丝,最终使我堕入地狱的尽头。(此处引用了芥川龙之介著《蜘蛛丝》中的典故。——译注)和我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一定能懂我的感受。

我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是谁了,我问:“是文治吗?”

电话里的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来了兴致,换下了居家服,在附近的街上打了辆出租车。

“失乐园”的卷帘门关着,室内的光从缝隙里漏了出来。我不停地敲打着卷帘门,过了一会儿,文治出来了。他那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十分萎靡,牛一般的眼睛里泪水直流。

美奈子躺在里屋的棺材里。棺材看着很廉价,干冰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文治跪在地上,翻开《圣经》小声诵读:“耶稣拿起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他们,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我觉得这不像是场葬礼。当然,可能是因为我不了解《圣经》。你们了解吗?马太福音、圣餐?……没错,就是圣餐。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我继续说。

我坐在文治旁边,那是我第三次见美奈子的圆脸。她没化妆,鼻子里塞着棉花。周围也没有花。

作为我爸的儿子,我应该对躺在棺材里的人感到愧疚。但我知道,一旦我有了愧疚之心,我就输了。而一旦认输,我就无法面对棺材里的人了。我沉默了一会儿后,咳了几声,问文治:“病死的?”

文治点头,猛地捶了几下胸口。他可能心脏不太好,毕竟荻原美奈子和我只相差八岁而已,年纪轻轻就生下了文治。

“是美奈子让你在她死后……联系我的吗?”我问文治。

文治点头,拿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的手机号。号码也许是敦史告诉美奈子的。

“妈妈想回圣母庭。”文治说。

我点头。

“你别急着点头。”文治说,“妈妈想回到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怀抱。”

我点头。

“妈妈存了买墓地的钱。但修女说妈妈是肮脏的女人,不能埋在神圣的地方。”文治用控诉般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妈妈想回到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怀抱。”

面对这种情况,我能怎么做?难道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转身回家?换作你们,你们会怎么做?修女,要是你的话,你肯定会对肮脏的女人、对哭泣的弟弟坐视不理,回到安全又整洁的地方,向神祷告吧。

第二天早上,我拨通了圣母庭的电话。修女你在电话上答应了见我一面,不过是在教会门口见我。可能是因为我自称是荻原美奈子儿子的代理人,所以你担心我会把污秽带到你们的乐园里。这就是实打实的将人“拒之门外”。

修女,那天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历历在目。

修女,你说荻原美奈子是肮脏的女人,就算死了也不能回到圣母庭。

文治可是抹着眼泪恳求我帮忙将美奈子送回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怀抱的。你怎么能如此冷漠地拒绝?一个十五岁的无邪少女被堕落的文学青年教师欺骗,怎么看,少女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更何况,少女活着的时候,已经受尽了惩罚,也该原谅她了。你不是最擅长慈悲和宽恕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对着卖笑的女人扔石头?

你为什么不原谅她?

算了,这不是我想问的。反正你也不会说真话。

被你赶走了之后,我和文治回到了“失乐园”。

我劝文治放弃,我说:“你妈妈一定上了天堂。那里一定比恶人群聚的圣母庭好上成百上千倍。我没去过天堂,死后也不一定能上天堂,但你妈妈一定能上天堂。神的心胸一定比修女的、比兄弟姐妹的宽广。”

“妈妈说和圣母庭的伙伴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文治说,“妈妈希望死后能回到大家身边,回到大家的怀抱。”

“除了放弃,我们别无选择。”我说。

文治摇头。

“只能放弃了。”我又说了一遍。

文治轻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妈妈想回去。”

6

火葬场很忙,所以美奈子的火葬被排在了五天后举行。有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间隔,文治应该会就此罢休。我就这样强行说服了自己,回到了平常的生活之中——上班、下班、下班后去一趟集会、和心理咨询师谈话……突然我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主意。我想偷溜进教会,将美奈子的骨灰撒在圣母庭。

甚至不用溜进去,只要从门口处将骨灰吹入教会就行。我想象着我和文治两个人用团扇扇着美奈子的骨灰,像烤鳗鱼一般。想着想着,我的心情不禁愉悦了起来。

从电车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笑。

我的笑容在我回家打开电视的那一刻消失了。电视中正播报着“辛夷丘”的消息。又有孩子失踪了。为了支援搜索行动,志愿者们聚集在教会。电视机中的镜头切换到了教会门口,记者一脸严肃,记者的背后,一群人大口吃着咖喱饭。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宛如一场噩梦。但这是现实,辛夷丘又有孩子失踪了。和我小时候一样,和七年前一样。

我盯着电视屏幕看,看得出了神。回过神来,我飞奔出家门,坐上了电车。坐在摇晃的电车上,我不禁想到要是美奈子还活着,她现在一定特别开心,因为她一直都不能进圣母庭,有小孩失踪,就意味着她能短暂地回到她的乐园——圣母庭了。

……这是一场巧合吗?

电车到站后,我发现“失乐园”里面一片漆黑。我绕到后门,那里只有垃圾桶。思索一番之后,我赶到了教会。

探照灯将教会门前的多摩川照得通亮。很多人呼喊着失踪的孩子的名字。有个叔叔扯着嗓子向大家说明情况,告诉大家小孩是在这附近走丢的,这几天水位线上涨了很多,小孩可能被水流冲走了。

我离开了多摩川,直奔教会。那扇将我和文治拦在门外的大门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人在门口拦下了我,我说自己是来给“失乐园”帮忙的,他们放我进了教会。我来到了操场。

操场上排列着警队的帐篷、消防队的帐篷,最边上的一个帐篷前放着大锅,帐篷背后停靠着一辆面包车,车上写着“失乐园”的字样。帐篷正面贴着张纸,纸上写着“慈善厨房”几个大字。

文治一个人在那儿忙活,戴着常戴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周围弥漫着香辛料的芬芳,东方三博士送给圣母马利亚的礼物,大概也散发着这种芬芳。

文治将米饭盛入泡沫饭盒后,在米饭上浇上咖喱汁,最后配上一把勺子,将咖喱饭递给他人。整个过程文治都沉默不语,跟美奈子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文治看见了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我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加快了步伐,赶去帐篷帮忙。文治盛米饭,我浇咖喱汁。排队等咖喱的队列里,有消防员、附近的邻里街坊、赶来帮忙的志愿者、筋疲力尽地拖着腿走路的人、浑身湿透的人、系着百合花纹方巾的人、以前来过我家的那两个中年女人,还有你,修女,就连你也来排队等咖喱了。

大家吃的咖喱饭,是从我手里递过去的,而那些咖喱饭又是美奈子家做的。大家吃咖喱的样子,看上去很幸福。我为大家浇咖喱汁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欣慰,不禁想哭。

有人说过,灾难能让人团结,创造出短暂的乐园。

乐园。

一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美奈子为何如此眷恋圣母庭了。

终于没人再来排队了,还剩些肉和蔬菜,我和文治分着吃完了。我们把大锅搬回了面包车上,将用过的泡沫饭盒装进了垃圾袋里,最后收好了帐篷。我见文治一个人做饭、搬运,忙里忙外,便称赞他能干。

文治有些脸红,他说:“花了很多时间提前准备,有很多要做的事。妈妈不在了,只能我一个人包办。大部分事情,妈妈都教过我,所以我一个人就能完成。她没教过我的事,我也得自己琢磨着去做。”

我和文治坐上面包车离开了教会。大家还没找到孩子,很多人准备通宵找。

“明天还来发放咖喱饭吗?”我问文治。

文治握着方向盘,表情认真地说:“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

“食材用完了。”

我本想对文治说,我乐意陪他去购买食材。突然我意识到,文治可能还没拿驾照。就算美奈子教过他开车,他应该也还没考过驾照。我又不敢问他。

美奈子去世后,文治要独自面对的可不止驾照的问题,还有很多其他问题。他要理财、交房租、交水电费、报税,要应对好卫生保健所的检查,我担心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也不知道他拿没拿到烹饪师资格证。

这些担忧竟然给了我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我要照顾文治,必须照顾。不能放任他一个人不管,得有人照顾他。那就干脆由我来担起这个责任。我们都有美人尖,额头中间都有点凹陷,我们是同类,同类就应该互相帮助。美奈子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不然她不会把我的手机号给文治。

驾驶座上的文治哼着歌。

美奈子的死和小孩的失踪共同创造出了一个乐园。

到了“失乐园”后,我很自然地就跟着文治进了店。廉价的棺材还摆在里屋,棺材板紧闭。我分明看到,棺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棺材确实晃动了。

文治从面包车里卸下了大锅,哼着歌将锅搬进了厨房。

我打开了棺材。棺材里没有美奈子的遗体,也没有干冰。只有一个被封了口的孩子躺在里面,孩子用惊恐的眼神仰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莫比乌斯带上。此刻,童年的我正附着在我体内,我看着棺材里的我,棺材里的我面色苍白地仰视着俯视的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瘫坐在了地上。文治哼着歌回来了,看着我和棺材。

“是你干的?”我的声音不争气地嘶哑着。

文治将帽子小心地挂在横木的吊钩上,对我说:“妈妈想回圣母庭。不发生点事儿,妈妈就没法儿回去。”

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文治怜悯地看着我说:“之前不是也有过这种事吗?小孩失踪,我们就能进教会发放咖喱饭。只要有小孩失踪,我就能进教会。”

“你开什么玩笑?”我叫喊着。

文治露出茫然的表情。

文治的逻辑确实说得通,只要小孩失踪了,就能进入教会,所以要让小孩失踪。

“自己琢磨着做”原来是指这个。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我问。

文治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棺材说道:“把小孩还回去。已经用不着小孩了。”说着,他把孩子从棺材里抱出来,撕下了他嘴上的封条,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

绳子解开了之后,小孩仍旧一动不动。应该是吓得不敢动了。如果这时候,我掐着小孩的脖子,威胁他的话,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对他说:“你不准告诉别人。你要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然的话,有你好看。记住了吗?什么都不准说。”

没有如果。文治带着小孩默默地走了。我飞奔出店,坐上电车。回到家后,我钻入被窝,屏住了呼吸。我的脑海里不断拉响禁酒的警报,酒香却伴随着警报而来。我吃了医生开的安眠药,总算清醒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电视台都在报道小孩平安回来的消息和文治被逮捕的消息。至于诱拐小孩的理由,文治闭口不提。但是,电视里报道了文治给志愿者发放咖喱饭一事。各个台的播报员,都将此批为一种厚颜无耻的行为。大家都不明白文治诱拐小孩之后,为什么又要来给搜救人员发放咖喱饭。

正午过后,电视上又报道说文治的母亲刚过世,文治的心智年龄很低。我突然坐立难安,因为我意识到咖喱饭是我跟文治一起发放的。警方现在一定在找我,考虑到文治心智年龄低下这点,警方可能会误将我当成主谋。

我要主动站出来说明真相吗?

要说也应该昨晚说。昨晚说出来的话,警察应该会相信——相信我所说的一切、相信我跟文治的关系、相信文治只是希望他妈能回到圣母庭、相信这一切都是修女将美奈子赶出乐园才引起的……

你说什么?

修女,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没生气。没生气。

这就是我真实的声音。别担心,外面根本听不到地下室里的动静。包围在四周的警察,为了摸清我现在的状况,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修女,你说什么?

美奈子是个肮脏的女人,所以才会沦落到那种下场?

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

……你别瞪着我。

差不多行了。

当然,最大的罪魁祸首是我爸。但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但凡你对美奈子稍微好点,不要排挤她,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用不着在这里劫持你们,圣母庭的其他兄弟姐妹也不用被关在如此冰冷的地下室里。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的心胸狭窄,你的心地险恶,你的冷漠无情……才造成了这一切。

我想一枪毙了你。

……可以吗?

我才不会开枪。

我的精神饱受摧残,又怎能这么轻易让你一死了之,独自获得解脱?一想到这个,我就打消了去警察局的念头。

之前为了自杀,我买了把枪,我翻出了这把枪,把枪口塞到了喉咙里,扳机都已经扣到了一半,我还是放弃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死后会下地狱……所以我不敢死。

没错,我喝酒了。你别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我。我的的确确是个意志薄弱的失败者。但我就只喝了一口,不喝的话,我会发疯。我去酒吧,喝了一口威士忌后,把酒瓶摔碎了。之后,我就来这里向你们寻求答案了。如此劳师动众,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时间到了吗?警察要来了?我要是反抗的话,他们会开枪击毙我吗?死后我会去哪里?这一切都太没道理了,我从没作过恶,我不是恶人,只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而已……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真正想问的,恳请你们认真回答。

酒精好像已经将我的大脑蚕食殆尽了,无数的话语在我脑海中翻腾——“妈妈希望死了以后能回到修女的怀抱,回到兄弟姐妹的怀抱”“小孩失踪了,就能进入教会”“进了教会,就能给大家发放咖喱饭吃”……美奈子的尸体不在棺材里,她的尸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