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

2025-01-10 00:00:00埃斯特万·维加
译林 2025年1期

埃丝特终于从椭圆形的金饰镜子前走开了。过去几天,她总站在这面镜子前看自己。精心布置的卧室一角有一扇窗户,昏黄的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照出她在镜中的枯瘦人形,她只有走开才可以眼不见为净。天色已晚,日光衰微却闷热。这意味着又一个白昼即将结束,新的夜幕即将降临——她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满心疲惫。她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惧。

“埃丝特,你能不能离那面鬼镜子远一点?你这样看起来很可笑。”说话的是她的情人雅各布。他喜欢发表些高见,不顾别人是否真正需要。

“亲爱的,你总是知道用什么话来激怒我,是不是?”

“你知道我并没有说错。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看你的反应有多么过激,真的,你就会明白我只是想帮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能用我的眼睛看问题,只需一分钟,你就会明白这一切有多愚蠢。”

她揉了揉眼睑下一道新生的皱纹。“如果我能用你的眼睛看问题,那我就没那么特别了,不是吗?唯一的绝对真理到底有什么用呢?”

“你的许多怪癖我都很喜欢,埃丝特,但你越老越偏执了,这我可没说错。你整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虚荣心里了,你敢说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和虚荣心天生一对。你觉得呢?”

起居室里没有人回答。雅各布正在电视机前休息,他陷在豪华的长沙发里,这是他平日待惯了的安乐窝。两个房间被定制的法式对开门隔开,整扇门采用蛋壳漆面,并配有精致的对称黄铜铰链和门把手。雅各布偷瞟埃丝特时,门恰好是开着的。如果可以顺她的意,她一定会先把门关上,再在疲惫的肌肤上加涂一层厚厚的瓷白色粉底。只重重按几下,皱纹就仿佛消失了。她早已非常善于隐藏瑕疵。

“好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像魔法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没把这些小花招忘个精光,小蛋糕。”雅各布打趣她。

“你为什么总要叫我‘小蛋糕’呢?”埃丝特大声问道,竭力表现出对这种称呼的不满。

气氛变得紧张、沉重,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直到他给出答案:“因为,小蛋糕,我知道这种称呼会让你不舒服。”

埃丝特回到镜子前,寻找着最后几次眨眼可能带来的任何隐蔽瑕疵。她露齿微笑,检查牙齿上是否有污渍。她希望至少不要有肉眼可见的严重牙龈感染或门牙移位。她为自己成为这种例行检查的受害者而感到羞愧,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审视她曾经精致的五官,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脸。

埃丝特粗暴地把嘴唇分开,研究口腔和牙龈的形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还记得很久前她那畸形的牙齿最终归位的样子。那会儿的她真是又小气又虚荣。青春期的躁动时常会使她变得敏感多疑,又消沉无力,不断分析和挑剔自己有缺陷的身体部位——这是年轻女孩的天性。

“我想变得完美,”她年轻时曾说过,“我必须完美无缺。一点瑕疵都不能有。”

但是,她真正期望找到的其实是细小的疤痕、斑点和粉刺。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和其他大多数东西一样,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拨动起永不停转的时钟上的指针,嘀嗒嘀嗒走向终结。她现在的想法是,当她发现外表存在可怕的缺陷时——她已经放弃了曾坚信不疑的人生信条,接受了摆在眼前、不可否认的现实——她也会同时找到短暂的目标:摆脱这些瑕疵。但是,这种无聊的事真的值得做吗?这也太奇怪、太不公平了。长久以来,埃丝特的灵魂早已逃离了肉体。但现在,她彻底意识到每一段被遗忘的岁月都在追赶着她。

“我不知道你指望找到什么。”雅各布的窃笑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她听到他咯吱咯吱吃零食的声音KXU5vuM0uJQSPNfIo3d7PA==。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几分钟后就没胃口了。她不是真的想和他一起吃饭,至少现在还不想。她现在情绪低落。毕竟,还有什么可庆祝的事情呢?

“外星人,”她终于回答了,“我指望找到小绿人,来吞噬你的大脑,把我从你无所不在的优越感中解救出来。”

“你有点着魔了,埃丝特。我们说好不这样的。”他粗声粗气的训斥听起来像锤子敲击时发出的闷响。

埃丝特皱起了眉毛。那是她以前从未发现的一颗新痣吗?它在那里多长时间了?可以肯定的是,昨晚它不在那里,前天晚上也不在。她现在也肯定不是产生了幻觉。但它就在那里,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你说的,亲爱的。我可没有说过。我已经让你自便了。拜托你识相些,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哦,看在上帝的……听着,你说的这一通鬼话真是把我烦透了。真的,这对我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如果我想成为鸡飞狗跳的婚姻男主角,我就会选择结婚了。”

“哈哈哈,亲爱的,只有你才会如此离谱,把自己当成万事的主角。这个家里怎么能容得下你这样自负的人?另外,怕你忘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结过一次婚了,你这个披头散发、忘恩负义的猿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的记忆力变差了,退化了。”

“而且那么做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抓住这些事情不放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我偏要这么做。我记得很清楚,雅各布。她把你赶出去了。你孤零零的,被拒绝了。然后你爬进了我的小小起居室。”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他说,“谢谢你提醒我。用这话作为我俩共度良宵的开场白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你知道吗,那时候你更迷人。我一直想找个舞蹈演员。”

“你以前可帅多了。但我记得,你来到我身边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能被你呼来唤去的女人,而是因为只有我能忍受你这些无法无天的行为。”

“无法无天,好吧。”他开始倒酒喝。她听到咖啡桌上玻璃的碰撞声。她祈祷他用了杯垫,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琐事对她来说如此重要。随后他一口接一口饮酒的声音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

可以肯定的是,埃丝特对雅各布远非一点点的包容,而是非常包容。她深爱着他,哪怕在今夜这样的时刻,如此强烈的情欲也让她惊慌失措。她的脑海里潜藏着太多情感,每一种都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专注于那最强烈的渴望——成为女王。

现在,法式对开门只开了其中一扇,她已经关上了另一扇。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偷听雅各布在起居室的电视屏幕上看些什么,一边进一步打量她日益衰朽的身形。

埃丝特在镜子前逗留了一会儿,这样,每次发动言语“攻击”时,她就能更好地将强烈的怨恨注入其中,如果说经历了漫长岁月以后,他们之间幼稚的争吵还能称得上是对对方的“攻击”的话。原子弹爆发般的争吵并没有发生,他们也没有向对方下达什么战书。这里只有两个简单的人,他们彼此相爱,因为不总是心意相通而享受着不时的小打小闹而已。相伴一生,似乎已成为争执的许可证。

显然,雅各布不像她说的那样披头散发、狂放不羁,她很清楚这一点。事实上,他是一个真挚又迷人的伴侣,富有同情心、善解人意。他会为她牵肠挂肚,总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甚至,他承诺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娶她为妻。但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遗憾——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时针跳动的步伐好像越来越疲惫了。

她闭上眼睛,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一想到他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夜晚,他们会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久久不愿离去。他们总是在日落后出发,这样当他们到达海岸线时恰好能沐浴在星辉之下。瞬息万变,物是人非。想起那年八月末她和雅各布乘船横渡地中海,十月看着树叶枯萎凋零,十二月在令人心醉神迷的阿尔卑斯山滑雪。这些画面是她生活的生动写照,它们仿佛和人一样拥有双手双脚,拥有自己的个性。

当她假借亲吻镜面来打量自己时,眼睛又一次泄露了她的心绪。“我的天哪,埃丝特,你的变化可真大。”她的眼睛眨了又眨,终于想起来了。那些瞬间。她的青春。紧接着是愉悦的中年。然后走向迟暮之年,生命的结局迎来圆满。她知道自己正处在这可怕又可悲的耄耋之年。当脊柱出现裂纹时,她几乎无法喘息。突然间几根骨头断裂了,她难以忍受这种怪异的感觉。对她来说,与“生命走向终结”的念头搏斗依然是艰巨的挑战。“我们降临此地是为长生,而非求死。”她咬牙切齿,绝望地说道。她的一颗犬齿因此被磨出了碎屑,喉头因震惊而颤抖。“美丽是只有年轻人才会深陷其中的绮梦。”

埃丝特从来不为自己漫长的生命感到悲哀。她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她很高兴有机会以纯粹的方式投入生活。对她来说,最紧要的永远是眼前可见的未来——未来的她注定会扮演一个与众不同、至关重要的角色。

她不再顾影自怜,把注意力从镜子前转移到了眼前这段来之不易的生活上来,比如卧室里的装饰物和收藏品。定制的窗户和精美的布艺窗帘总能给这个房间增添一丝美感。手工制作的家具与棕色的墙壁色调和谐、相得益彰。大部分墙体都没有任何装饰。空着,她总告诉雅各布,我要把墙壁空着。不过还是有一两个画框被巧妙地固定在墙上。画框中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其中一幅画了灯火通明的都市景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几乎令人眼花缭乱。在城市的外围,各种毛色的动物悠然自得。花园里繁花似锦、郁郁葱葱,每一片新生的花瓣都那么昂扬。花园位于这幅宏大的图画中三个对称的位置上。各种色彩和灯光交织在一起,让人不免赞叹其真实程度,不过最为写实的还是那描绘城市下方碧波流淌的柔和笔触。这条河紧挨着由黄金和钻石雕琢而成的人行道,河水涨到了岸边,奔流不息。画面的中心有一棵树,饱满的枝丫向生机勃勃的紫色天穹舒展开来。

另一幅画中的城市与那座城市很是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幅画上没有流光溢彩,只有一根蜡烛照明。在雨雪交加的天气中,蜡烛的光亮经暴风骤雨吹拂逐渐微弱。破土而出、从天而降的不再是花朵,而是火焰。火焰开始吞噬城市中心的那棵树。孱弱的树枝颓败了,低垂着。往日的硕果累累不再,如今只剩枯枝残叶。树皮被剥光了,病弱的根系几乎无法再扎根于被其称为家的土壤。这座城市被涂成了黑色。埃丝特直到今晚才明白原因——直到这一刻。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一轮红月悬在夜空中,为这哀婉的景色增添伤悲。她变得越来越阴郁,就好像这幅晦暗的画!前一幅画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梦。

埃丝特脱下长袍,从衣橱里重新挑了一件礼服。这条裙子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女演员穿过的,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醉生梦死、自由奔放的二十世纪似乎在眨眼间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她认为这件华贵的衣服是一件完美无瑕的作品,正是为了像今夜这样的场合量身定制而成的。雅各布已经穿上了与她相配的衣服。他比她更喜欢打扮自己。他为自己的容貌和在同龄人中分外优雅的举止感到自豪,但在这样的场合,他却异常珍惜为了与她相配而打扮的机会。但今晚她的脸上没有微笑。她笑不出来。相反,她在颤抖,她在悲伤。

埃丝特用看新生儿的温柔目光凝望着她多年以来收集的古代雕塑。它们伫立在宽敞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每件雕像都带给她拥有安全感的幻觉,仿佛哪怕有恶魔胆敢闯入,它们都会保护她。这些雕像被安置在由巴西樱桃硬木镶嵌而成的地板上,旁边是一个旋转的地球仪、一张雅各布经常坐在边上写字的桌子和一个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酒柜。她的卧室宛如充斥着骄奢淫逸的堡垒,能满足她的诸多欲望,眼前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不需要这么豪华的卧室。”她感觉年轻时的那个雅各布在她耳边低语,过去的记忆不时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闪回,“我们还是去旅行吧,一起去看看世界。”

“你已经看过了,”她反驳道,“我们俩都看过。”

“那我们就用全新的眼光再看一遍。每次看世界,世界都会改变。你知道的,我的工作让我没办法在独自一人时彻底享受旅行。但和你一起的话,一切都会不同。”

他们去旅行了。共同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在希腊沐浴阳光,在日本享受料理,在厄瓜多尔受到当地人的爱戴。但是埃丝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豪华卧室。

“亲爱的,家徒四壁有什么好的,”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我想问问你,如果家不能带来爱的魔法或者心的宁静,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瞎子。我们也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低等生物。我希望这个房间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它能与奥林匹斯王座相媲美。”

“好吧,”雅各布说,“但请别让我们也重蹈覆辙。我欣赏你的品位,你会如愿以偿的。但你我都清楚,尽管古希腊和古罗马两大文明充满智慧、发动过无数战争,但他们都错了。”

“是的,那些人都太不幸了。你那个表兄很会说话,是不是?他和希腊人、罗马人相处得都很好,肯定的。”

“没有跟埃及人或者和小亚细亚人在一起那么开心。那群蠢货既堕落又肮脏。”

埃丝特将手掌贴在塑料地球仪上,回想着他们过去的对话以及和对方说话的方式,感受着每一缕思绪的重量。雅各布一再告诫她把这些记忆留在过去。他认为,如果她一直保留着这些记忆,那她和他一定会受到伤害。也许他是对的。他一直担心今晚带来的痛苦会比她预计的要多,而且完全没必要。当她的指尖滑过地球仪上每一片陆地、每一块水体、每一座山脉的位置时,她感觉快被心中的愁绪击碎了。她全欣赏过,不是吗?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她没见过的,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她的鼻子能嗅出每一滴雨的味道,她能叫出每一滴雨的名字。世界上有哪一堵墙壁她没有攀爬过?有哪一片海域她未曾潜入过?有哪一座悬崖她没有用脚丈量过一千零一次?

埃丝特用颤抖的嘴唇亲吻地球仪,仿佛她再也亲吻不到它一般。她的指甲再次划过地球仪柔软的表面。她第二次吻了它。紧接着第三次亲吻。尽管如此,她仍觉得不够。她的衣橱里还有几件衣服没穿过。裙上几片绸缎挂在她的肩膀上,落在她冰凉的肌肤上,触感宛如轻柔的抚摸。她的手上没有戴戒指。这双平平无奇、饱经沧桑的手,可能再也无法抱起这个塑料地球仪了。她僵硬地仰起头,姿势像她收藏的雕像一样凝住了。

“来和我一起吃饭吧,小蛋糕,”雅各布说,“我特意为我们的二人时光准备了这顿饭。”

“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那个。”她撒了一个谎,她不能告诉他她没有胃口,就像她也毫无兴趣去假装自己很快乐一样,“亲爱的,祝你用餐愉快。”

“别傻了。这是我们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晚,也是我们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从那个房间出来一会儿好吗?我很想你。”

她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发自肺腑。他很久没有这样表达过他的爱意与赞美了。埃丝特闭上眼睛,内心十分清楚这么不顾一切说谎的后果。不一会儿,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没事吧?”

她抽了抽鼻子,拂去冰冷的眼泪。她确信眼泪会出卖她的脆弱,仿佛她随时会在锃亮的赤褐色地板上碎成无数块。埃丝特的眼睛向时钟游移。她想象时钟的指针被卡住,最终朝着反方向旋转。但她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时间倒转。她再也没有机会了。某种可怕的事物迫近了,带来了恐惧,这恐惧使得她开始期盼时光倒流,哪怕只是今晚。为什么时间不能回溯?她为什么做不到让时间倒退?说到底,时钟和棺材一样,都不是用来让人们沉睡的。但是,午夜即将来临,距离现在不到两个小时。

“埃丝特,请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真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享受这场盛宴。”

“有人和你一起?”

“当然是和你一起。拜托了亲爱的,来吧。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而且肉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一会儿就出来,亲爱的。很快就好。”埃丝特把连衣裙贴在身上比画。她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干瘪。终究是红颜枯骨,不是吗?不一会儿,她的小腹也萎缩了。现在她的乳房比皱缩的石头大不了多少——僵硬着,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昔日青春活力如泉喷涌,而今垂垂老矣恍若哀流。她在衣服下面一个个抚摸着乳房,再两个一起。悲伤让她感到如鲠在喉,她的眼里布满荫翳。尽管如此,她还是拉上了裙子的拉链,感受到每一根营养不良的肋骨都在试图穿破轻薄的粉色布料。皮肤上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难以遮掩。

接下来的四分半钟,埃丝特在寻找她的高跟鞋,是他们见面时雅各布给她买的那双黑色高跟鞋。她希望她的脚没有浮肿或者萎缩。终于,它们出现了,像每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一样。她不记得把它们放在床架下面了,但它们就在那里,好像藏起来等待着她一般。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间卧室里度过浪漫之夜了吗?难道她的身体真的已经将那些激情的动作遗忘?多么粗心大意的情人。她变成了一个这么自私、这么粗心的情人。

埃丝特伸手抓住鞋跟,轻轻地把脚伸进去。“简直像魔法一样。”她微笑着。这一次,她对被迫告别这个地方前会发生的事情抱有了短暂的期待。她祈祷雅各布会依然爱她。

她打算戴一对成套的耳环,希望能衬托一下自己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她对自己的头发不太满意。毫不服帖,而且莫名其妙地凌乱。她天生就是金色的头发,她可以感觉到有几绺头发从发髻上散了下来,落到肩上。有些头发太脆弱了,没法继续留在头皮上。有些已经脱落,落入她的手中几乎立即就褪成白色。她无法让这一切慢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目光投回镜子时,她再次发出恳求。她任由每一根干枯的头发飘落到地板上。脸颊的线条越来越凹陷,最后形成了深窝。她的眼旁长出了新的皱纹,人们一般把这些皱纹称为“鱼尾纹”。她敢发誓,这些皱纹和恶魔一样可怕。这些皱纹最开始生长的时候埃丝特就察觉到了,它们就像衰老的子宫中悄无声息孕育的恶魔之子。她抬起下巴,看到了颈纹——贪婪的地心引力并没有饶过她的脖颈。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埃丝特将目光落到她的八音盒上。八音盒里藏着她绝大部分的珠宝。虽然这种八音盒不是用来装珠宝的,而是为了在她最需要听到音乐时放出轻柔的歌曲,但她并不怎么在意。重要的是它很美丽。它既可以慰她以乐曲,又能献之以金银——人类用作装饰的最珍贵的金属。这个盒子承载着她的财富,里面的首饰比任何诗歌都货真价实,比任何生物都光彩夺目。它的存在能够让她忘却这近在咫尺的无情夜晚给她带来的老态。也许这个小盒子会用神秘的力量使她重新朱颜绿发,让她青春永驻。埃丝特把手伸进正在播放愉快旋律的八音盒中。音乐的节奏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和雅各布让她忘掉的记忆待在一起。她应该忘掉的。

但她做不到。

“非常漂亮。”在戴上一只手镯和两条长项链后,她承认道。今夜她不打算选择钻石或红宝石;今夜她要用珍珠。金银首饰都用珍珠镶嵌。那天她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它们,今天她也自然地将它们挂在脖子上。八音盒播放着舒缓低沉的音乐,乐声格外优美。她又看了看钟,把八音盒合上了。她最后一次在镜子前徘徊,最后一次感到恐惧。室内昏暗无光。夜幕降临了。

埃丝特步入相邻的起居室,尽量不表现出不知趣的昏昏欲睡。雅各布放了一些蜡烛在咖啡桌上——以前他们经常坐在桌边通过电视屏幕了解世界,所有的蜡烛都还没有点燃。他从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一对以前没用过的冰杯。

“你看起来很美,埃丝特。”他说。她想知道他怎么不叫她“小蛋糕”了,但她很庆幸此刻他抛弃了这个称呼。她的眼睛盯着他拱起的宽肩、阔背细腰和长腿。他的气度庄重而威严。时移世易,她仍然深深地迷恋着他。

厨房里吸顶灯投射出的人造光线把他的许多头发都映成了灰色。从厨房向她走来时,他手滑了,其中一只玻璃杯掉到了地上,让她全身震颤。今夜,每一种噪声似乎都比以往更剧烈、更危险。她不喜欢这些声音。

“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对不起,埃丝特。”说得好像是他的错一样。几年前,几个月前,甚至一周前,她可能会因为他的笨拙对他恶语相加,但并没有什么用。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他用衰老蜷曲的手指费力地从门厅的瓷砖上捡起玻璃碎片。今夜以前,他从未患过关节炎。他的手几乎就像一幅画,像某个饥肠辘辘的艺术家画的一幅凄惨的素描——她从来不关心到底是哪个艺术家。弯曲变形的指关节怪异地突出来,皮肤的褶皱上爬满了裂纹。埃丝特想起身帮他打扫玻璃碎片,但他发起了脾气,叫她坐着别动,他能做到。可他没法让肌肉或手腕停止颤动。这种症状很容易识别,是帕金森病或者类似的可怕疾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忍受这样的诅咒。她从不相信他会患上这种恶疾。

“雅各布,你真健壮。”尽管他动作缓慢,她还是这样说。

“你又笑我,”他一边回答,一边把垃圾拾起来扔进垃圾桶,“我以为……今晚……不会发病的。”

他说得很慢,仿佛已经忘记他们在搬来这里之前所用的语言了。埃丝特当即希望能收回之前对他说的所有不友好的话。她不应该用那些尖酸刻薄的语言来糟蹋自己的美好时光。她的灵魂因爱而生。她爱他,深爱着。对她而言,目睹他迅速衰老简直是最大的折磨。

“我们要庆祝一下,”他将左手轻扶在后腰上说道,“我的天哪,我从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但已经来了,亲爱的。说实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庆祝。”

“彼此。我们现在依然拥有彼此。”他把冰杯递给她,吻了吻她的脸颊,然后回到厨房给自己拿了一个普通玻璃杯。几分钟后,他迈着缓慢而轻柔的步伐回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和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一只胳膊下夹着一瓶满是灰尘的酒。

“我应该帮你拿的。”

“埃丝特,你已经在帮我了。我对你说过你有多漂亮吗?”

“我很想听,雅各布。你知道的。即使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也还想再听一遍。”

“你想听,我就对你说。”他咳嗽着,嘴里喷出些唾沫。在布满灰尘的酒瓶从腋下滑落之前,他走到了桌子前。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跟前,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哦,雅各布,谢谢你。看来有人相信人生可以重来。”

“当然,”他友好地回答道,打开酒瓶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我们干杯好吗?”

“为了什么?”埃丝特问道。

“为了这最后一夜。为了曾经的世界。”

“我想……”埃丝特说着,心里已经准备收回她原本想说的话。她端起酒杯,等着雅各布开口。

“在这里,在这最后一夜的前夕,我举杯。敬埃丝特,请原谅我未能让你成为我的新娘。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真有灵魂,你早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我愿为你献身,爱你、包容你,”他一边说一边咧嘴笑起来,“敬吾爱,还有我对此日的希冀。”

“哦,雅各布,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没什么希望,也不想感激什么。我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到来。我的生命只消一眼便望得到尽头。我不满足。恰恰相反,我对这个不公正的结局感到灰心。现在,骑士来找我们了,但这不是我希望的结局。这不公平!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接受这最后一夜,把它当作一种快乐或祝祷,庆贺它的到来呢?雅各布,我们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了,对不对?”

他慢慢地点点头,每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时,他的脸就变得更加衰老。

“那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悲伤?我们的幸福结局究竟在哪里?”

“我很高兴。我第一次感到可以歇息了。只要合上眼睛就能进入那漫长的睡眠。”

电视机在他们身后嗡嗡作响,电视屏幕播放着天降大火的画面。土地因地震四分五裂。海啸淹没了海岸线。

“看哪,埃丝特。现在的世界与我们记忆里的大相径庭。癌症发作了。它衰老疲惫,随时会灭亡。”

“我还不想灭亡。”她厉声说。

“平静一点,亲爱的。”

“平静?”她喊道,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走向窗口。她猛地一下拉开厚厚的窗帘,指着窗外动荡的城市,“这里,世界上任何地方,没有一处能平静。”外面的热浪让她无法在窗户旁站太久。

“埃丝特,我们一直知道今夜注定会到来。”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希望余温可以残留得久一些。“那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安全感?为什么我感觉不到……”

“掌控权吗?”他问道,“一切都乱了套。骑士已经来找其他人了。我的表兄只短暂地受了点苦。我们的侄女们也只是经历了一瞬间的疼痛。”

“那后来呢?雅各布,后来会发生什么?到时候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

“我们可以和他战斗。我们可以结束骑士对我们命运的残酷统治。这不对。由他决定我们的命运太不公平了。”

“我们的命运早就书写好了,”雅各布严肃地回答道,“或许你把这段记忆遗忘了?”

埃丝特没有回答。

“我们都被赐予选择的权利,而我们也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受苦受折磨。”窗户被从天而降的火焰点燃了。邻近的建筑已经着火,火焰沿着屋顶和阳台蔓延,阳台上一位母亲没抓住幼子。埃丝特不敢看这孩子坠入火海。

“不要再看了,埃丝特。我们无能为力。”

“你不应该去保护他们吗?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别再提那些事了。那些责任早已不属于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些人还在受苦!”她怒吼道,离桌子又近了一步,“谁来引导他们回到鲜花遍地的原野?又是谁将带领逝者找到自己的坟冢?”

“我的力量在逐渐流逝。一切早已今非昔比了。你没看见吗?掌控权只是一场幻梦。我们选择沉浸在梦中,而不是面对真相。”雅各布呷了一口葡萄酒,意识到将不会与情人一同举杯庆祝,“感到恐惧是正常的,埃丝特。没有人能为这个夜晚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们不是什么恶人,雅各布。我们又不是畜生!为什么我们会像丧家之犬一样受到审判?”

“谁能说出所以然呢?谁能理解……”

“别说他的名字!不要说出那个该死的名字!”

雅各布坐下来,靠在长沙发上。“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宿命。我们一起度过了圆满的一生,享受过许多像今天这样没有星星的夜晚。”

“不,我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听我说,雅各布,我要书写一个崭新的结局。我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我知道我可以做到的。”

“你做不到的。我试过了,什么都不管用。请回到现实中来吧。我希望和你共进晚餐。”雅各布掀起锅盖,搅拌里面的炖肉,一股浓郁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我敢肯定肉会很好吃。我从黎明就开始煮了。今晚依然会很特别的,至少对我们来说。和我一起吃吧,再和我一起喝一点酒。不管怎么说,人类从来都对我们漠不关心。我们只是他们的怨念和仇恨的载体。我受够了。”

“我们被迫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却没有办法和他们一样享受奢侈的生活。我们从哪里得到救赎?我们的宽恕究竟在何方?我们难道没有完成我们的使命吗?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吗?”

雅各布抚摸着他灰色的胡须。他越摸,胡子就变得越白。他的指关节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畸形。他的指甲又长又绿。他一边挠着自己的脸,一边思考着她说的话,但当他这么做时,一道长长的死皮从他的脸颊上脱落下来,慢慢飘到了桌子上。“你不可能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哪怕用尽全身的力量都无法改变。天空再也不会拥有光明,灵魂再也不会得到拯救。”

“我们拥有强大的力量,雅各布。我们可以再次获得力量的。”

他摇了摇头,“那些力量早就消失了,埃丝特。”

“你太虚弱了,”她说着,眼里溢出了泪水,“雅各布,你这个又瞎又老的傻瓜。为什么你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问题呢?为什么你不能假装我还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分享我的伤悲呢?为什么一定要走向终结呢?我不想死。凭什么要让我接受这一切?”

“这是我们的选择,亲爱的。”

“别这么叫我,雅各布。你根本不明白‘爱’意味着什么。你早已经忘记了。死亡里有什么爱?如果我们必须看着我们所爱的世界化为灰烬,那还有什么‘爱’可言?”

“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到来。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我的天哪,你就像一张破唱片,老在重复同样的话,我没说错吧?你适合做剧场里的提线木偶。”

雅各布的眼睛飞快地眨动着,每次呼吸都变得越来越短促。

“哦,你现在是怎么了?”她问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准备好去面对。

“埃丝特,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我的眼睛,埃丝特,”他惊慌地叫起来,“我看不见了。我知道你的脸应该在什么位置,但现在那里是一片模糊。你的口红是什么颜色的?”

“玫瑰红色,我总是用这个颜色的口红啊。”她回答。她震惊地向他走去,用手碰了碰他的肩膀,双手手掌托起他的头,“你真的看不见我吗?”

“只要有你在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紧紧地拉着她,双手环住她的身体,紧接着吻了吻她的脖子、脸颊和眼睛,“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很快就会来。我感觉到他离我们越来越近。”

雅各布伸手去拿碗,想给自己盛一份炖肉。他的胃口越来越小,但她看得出他仍然很想吃肉。

“这些会给你力量,亲爱的。”她端起碗递给他,又扶着他坐下。

雅各布拿起勺子把炖肉送到嘴边,将这一口肉咽下,用勺子搅了搅,给她喂了一些。

“以前有不同的味道,对吗?”她说。她咀嚼着炖肉,让温热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来。“但现在我尝不出有什么不同了。”

“心变了,亲爱的。这个世界呈现出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面貌。世界对人类的贪得无厌感到厌倦。她在开裂流血。”

“你也想毁灭她吗?地球一定会灭亡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希望自己能恢复视力,“万物终有一死。如果我被赐予新的力量,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我已经看到了,雅各布。在我的梦里,在我的恐惧中,我已经看到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是想看看你是否会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一个更能让我感到快乐的答案。事实上,我知道她已经衰老了,就像我们一样。她哭了。对于今夜,我们长久地战栗着,煎熬着,恐惧着。雅各布,我还没准备好。我知道我会手足无措。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们一定能做些什么。”

“你带给我的希望和光芒支持着我的心脏搏动了数千年,但我们留不住这些希望和光辉。我们无法改变。你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你也知道结局如何。”

埃丝特停顿了一下,肉香味还残留在她的舌尖上。抬动下颌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皲裂。她从雅各布的酒杯上捕捉到一抹倒影,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她脸颊的一大半都已经碎裂,仅留有一些肉条,稀稀拉拉地残连在脆弱的颚骨上。“吻我,雅各布,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他的胡子搔着她的嘴。她感觉自己又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微笑着,用尽脆弱的力量拥抱雅各布。她能在他的舌头上尝到一些不同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以前她从未如此真切地品尝过这种味道。在他们相爱之前,她已经接受了雅各布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初恋情人无法接受,但她可以。然而,奇怪的是,在他们共度的所有夜晚中,唯独今晚,当世界在他们周围坍塌,当他们的梦想逐渐被遗忘、心脏停止跳动、灵魂被抛在身后时,他的味道是如此不同。但是她仍然爱着这一切——爱着生命,爱着希望,爱着她过去的梦想。他们亲吻着,当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游移时,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她把他领进卧室。他们的动作如此缓慢。埃丝特不记得他们还有多长时间,也不知道骑士什么时候会来。她一生中头一次感觉到平静。她不在乎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控制,因为她可以掌控当下一刻,她会用尽余力让他们的激情燃烧,烧到足以媲美特洛伊战争或智者所罗门的甜蜜爱情。

他一边褪下她的衣衫,一边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肌肤。“永远,雅各布,”埃丝特说着,轻抚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即使世界末日,也要记得关于我们的一切。不要忘了我。”

***

敲门声响起时,埃丝特还在熟睡。雅各布希望她梦到了伊甸园,或者梦到在法国的圣让-德吕兹海滩上用沙子堆城堡的画面。“放心睡吧,我美丽的新娘。”他低声对她说着,又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后腰。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敲得更用力。他光着身子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摸找到睡袍穿上。他伸直了手指,张开双手摸索墙壁和门。他踯躅着,找不到方向,小腿撞到了咖啡桌上,但骂人的话并没有脱口而出。片刻之后,他摸索到了家门口。他已经完全失明了,却仍然可以看到从另一边散发出的亮光。没人能忽视这耀眼夺目的光芒。雅各布低下头看向地板,细细的金色光线从门缝钻进来,朝着房间爬行。光线照到他的赤脚上,他的视力恢复了。

“我的天哪!”他震惊地大叫起来,“我的天,我能看见了!”敲门声如同沉重的鼓点,在房间里回响。雅各布擦去手心的汗水,慢慢地、紧张地转动门把手,后退几步。

光芒的来源走进了房间。“你不必战栗,雅各布。”这个男人身着一件紫色斗篷,雅各布可以看见他斗篷下的双腿,腿上的文身像白色的火焰一样散发出明亮的光。

“您就是骑士?”

“我是。”

“我记得您,”雅各布轻声嘀咕道,很明显他的声音仍然在颤抖,“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说话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雅各布缓缓点头,问:“会疼吗?”

“一眨眼就结束了。”

“就像生命一样。”雅各布补充道。

“就像生命一样,”骑士说,“死亡也是一眨眼的事。她在哪里?”

雅各布不敢回答。他的心在破败不堪的躯壳里颤抖。

“告诉我,雅各布。她在哪里?”

雅各布叹了一口气,指向卧室。他眨了眨眼,把各种各样渴望的声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你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是吗?”骑士说。

“是的。”

“他们永无安宁。他们的肉体已经死亡,灵魂却空落在大地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会让他们安息的,雅各布。当时间走到尽头,你会把他们带到安息之所。”

“但他们已经死了,我的力量比一朵枯萎的花还要脆弱不堪。我已经老了。”

“你的安息日会如期而至。”骑士说着,向窗口走去。他伸手摸了摸满是水汽的玻璃,但窗外的酷热并没有给他的手留下灼烧的疤痕。他凝望着整座城市,看着燃烧的摩天大楼和夜空中若隐若现的灰色云朵。远处似乎有一轮红月散发出血色的光辉。现在,黑暗中不再传来尖叫声,只有火光从天而降。“我确实想过用某种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雅各布。事与愿违。曾经一切都很美好。”

“生命是美好的。”

“死亡也是如此,雅各布,不是吗?”

“我想我会知道的,骑士殿下。我见过那些死去的灵魂。但还有许多人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

“他们害怕,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真相。”

“是指他们必将走向死亡的真相吗?”

骑士双手叉腰。他说话的时候身体还在散发耀眼的光,“真相是他们本可以选择的。人类的子孙曾经都可以选择,雅各布,就像你和埃丝特一样。但时光女神不会永生。她只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还不明白吗?”

“如我一般?”

“如你一般。”骑士给出肯定的答复。

“我们会重生吗……哪怕变成别的样子?”

骑士没有回答。他拉上窗帘,从正在融化的窗户边走开了。“现在带我去见她,雅各布。”

“但她现在很平静,正在睡觉。”

“这样更好,”骑士说,“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在她身上。”

雅各布把客人领进卧室。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吵醒她。埃丝特在梦中睡得很香,很平静。雅各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骑士殿下?”

骑士的眼神是雅各布从未见过的明亮,“这是唯一的办法。”

“崭新的城市将会是什么样的?”

“今夜之前我给埃丝特看过。也许你也应该看看,雅各布。”骑士将食指轻轻按在雅各布的头上,大量图像涌入他的大脑。当他再次眨眼时,幻象就消失了。他看着骑士慢慢走近床边,坐在埃丝特安稳熟睡的身体旁,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雅各布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求您了,”雅各布终于开口,“我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人求过别人。我从未违逆过您。求您了,还是让我来吧。”

“我会对她温柔的。”骑士答道。

“求您了,殿下。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请您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吧。是您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就让我陪她走到最后吧。”

“那就听你的吧。时光女神归期已至。”

“她的名字叫埃丝特。”

“你还是很像人类,雅各布。你必须尽快带她离开。”

雅各布的眼里盛满了悲伤,但他还是点点头。哀痛侵蚀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他虚弱的手离他的情人更近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她布满皱纹的身体。他的脑海中只留下与她在一起时的记忆,以及她的美丽。“等结束了,我能留着它们吗?”

“什么?”骑士问。

“我的记忆。我想记住她。”

“也许可以吧。”骑士回答他。

雅各布俯身靠近埃丝特沉睡的身躯,然后摸了摸她。埃丝特的灵魂慢慢融入他的身体之中,骨头和皮肤萎缩起来,最后成了一具干尸。他的一根睫毛掉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布满尘埃的床单上。

雅各布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亲爱的,我会永远记得你。”他哭着说。

骑士为他擦去眼泪,“别哭,雅各布。不要哭。跟我来。我知道你累了,你的安息之时很快就会到来。”

雅各布脑海中的声音又开始混乱起来。房间里的声音突然嘈杂得令人难受。他的耳膜开始出血。“你必须把这些孤魂带回家,引领他们回到命定之所。”

骑士把雅各布领出家门时,雅各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时针不走了。家具上方的灰尘纹丝不动。起居室的樱桃木地板开始弯曲,紧接着又膨胀起来。窗外依然热得可怕。他感觉外面的热气把他脸上的汗毛都烤焦了。这一刻,雅各布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他沉浸在此刻,远离这个人类、时间、罪恶与救赎的世界。然而,这切肤的、汹涌的悲伤如今夹杂了一丝希望。“尘归尘。”

“土归土。”骑士言简意赅。

雅各布会牢记这个家,就像他记住埃丝特那样。炼狱、火焰、死亡或恐惧都不会将她夺走。永远不会。

“还要多久?”雅各布气喘吁吁地说,“我太累了。”

“很快就不会有人死亡了。不会有眼泪,不会有悲伤。闭上眼睛,雅各布。”

当大火吞噬了雅各布曾经熟悉的家时,骑士紧握着他颤抖的手。“我准备好了。”他说。

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

(贺一波: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