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他的丈母娘

2025-01-10 00:00:00罗伊·维克斯
译林 2025年1期

1

在一封写于行刑前夕的信里,亚瑟·彭福尔德体会到了法官当时的震惊——像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竟为了摆脱家庭困境而犯下谋杀的恶行。都不用劳烦这位博学的法官,随便找个犯罪学的学生都能告诉彭福尔德谋杀并非出于突发事件,而是出于先行的心理状态。

这起谋杀案发生在1936年。先行的心理状态早在五年前10月份的一个夜晚就形成了,当时彭福尔德从办公室回来,在大厅的桌子上发现了他妻子写给他的一张便条。

彭福尔德出生于1900年,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生子。二十五岁时,他继承了家里的生意——做专业墨水的批发代理——几乎什么类型的墨水都卖,除了钢笔用的。他的母亲在前一年去世了。之后的三年,彭福尔德一直独居在一幢有十二个房间和四千多平方米的花园的房子里,房子位于过度扩张的克罗斯沃特村,离伦敦大约三十公里。这幢房子充满了对一位仁慈而专制的父亲的回忆,即便是他最微不足道的愿望,他的妻子也会立刻去满足——他对每件事的看法,她都认为是大智慧。1931年4月,亚瑟·彭福尔德结婚了,急切地开始模仿父亲的生活模式。

关于他的新娘,我们只需要注意到,她是一个做事利落的商人,社会地位比他高一两级。她外表迷人且举止得体——正是他的朋友们期望他选择的那种女孩。结婚六个月整,他在大厅里发现了那张便条——他本会告诉你,这六个月,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幸福。他的妻子——理所应当地——喜欢他所喜欢的一切,热切期盼他回家的那个重要时刻。如果他和她闲聊在生意上的成就,那她也会听得津津有味。他本会断言自己的婚姻没有被任何一朵不幸的乌云笼罩。

“亲爱的亚瑟。我非常抱歉,也为自己感到非常羞愧,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是抱怨,也没有找借口。我在求职的这段时间会和妈妈住在一起。我不是为了钱,求你了,只要你不叫我回来,我什么都答应。——朱莉

附言:并没有别的男人,而且我认为以后也不可能有。”

朱莉消失了三年。之后她写信给彭福尔德恳求离婚,因为她想再婚。彭福尔德很有风度地坚持认为应该由他来说明离婚原因,这样她就可以不受丑闻的影响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恨朱莉,但恨他自己,并且恨到了有点危险的程度。

他是住在那幢房子里的第四代人。彭福尔德家族是当地贵族,“认识所有人”,“所有人”指的是大郊区五十个左右更为富裕的家庭。虽然没有人把亚瑟·彭福尔德当作亲密朋友,但他人缘不错,没有人不喜欢他,也没有人排挤他。他中等身材,一头浅棕色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人有点笨手笨脚,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不会自吹自擂。当他无缘无故被抛弃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受尽冷遇,理应得到同情。

当朱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幸福,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朱莉也很幸福。世上怎么会同时有一个幸福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福的妻子呢?但是,不管怎么说,彭福尔德做到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太迟了,他现在才试着去揣摩她的心绪。这任务太艰难了,因为他对她的过往、她的品味、她的期待和她的恐惧一无所知。已婚的爱人会去了解对方的个性和冲动,但他对她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他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朱莉退出婚姻的原因。

在邻居的同情中,他只看到了对一个有污点或缺陷而不自知的人的怜悯,只要是正常的女人,都会无法忍受与他一起过日子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邻居表面上友好可亲,实际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呢!

一个有着说不清是什么污点的男人身上总会带着某种悲壮色彩。没过多久,他就开始相信这种说法了。

被抛弃之后的三年里,彭福尔德始终有种苦涩的自卑感,感觉别人友好的问候都是为了掩饰嘲笑。不知为何,离婚手续办完后,他心里好受些了。夏天,他应邀去赫尔姆斯坦的牧师表兄那里住。在这里,他遇到了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玛格丽特·达灵顿。

玛格丽特当时二十四岁,是个美人,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衣服价格昂贵,但因为选择不当,衬得她老气。她缺乏天生丽质的女孩的那种自信。她有成年人的智力,但她的性格宛如一个呆板的女学生,对人百依百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瑟·彭福尔德就看出了她没有主见的性格,娶她成了他人生中最想做的事。

“一个非常端庄的年轻人,”牧师告诉他,“她和一位干姑妈住在一起,她一心只为姑妈——嗯——过于尽心尽力了!”牧师站了起来。“或许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这话太刻薄了!”他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在1914年的战争中,玛格丽特的母亲在伦敦的一次空袭中丧生,而时年四岁的她正和布拉格罗夫太太住在赫尔姆斯坦。布拉格罗夫太太刚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女孩,陆军部的电报就宣布她父亲阵亡了。布拉格罗夫太太很怜惜这个孤儿,收养了她,并竭尽全力地既当妈又当爸。

“但做得说好也不好,说差也不差。”牧师接着说,“玛格丽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帮我做教区的杂务,这样我就轻松多了,但实际上她不应该做这些的。她没什么朋友,也不想融入同龄人的圈子。我想她也许是胆小——有点害怕外面的生活。”

她对生活那么恐惧,也就不敢离开丈夫身边,丈夫会挡在她和外界之间,而她只需要通过他的双眼来了解外界。彭福尔德没有进一步打听这个女孩的情况,没有询问她的过往、她的爱好、她的期待和她的恐惧。第一次约会时,他约她在伦敦共进午餐,还看了日场电影。

那一刻,女学生消失了。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活力四射的年轻女性对快乐的渴望。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我要去问问阿格尼丝姑妈。”

六个星期后,在河上的一艘平底船上,他告诉她,她能让他幸福美满。他列举了许多她能给他带来幸福的例子,仿佛嫁给他是她的道德义务。至于他能否让她也同样幸福美满,双方都没有过问。

玛格丽特承认,她注意到,不管家里人有多喜欢她,大家也认为姑娘得出嫁,离开家。但她觉得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那你愿意吗,玛吉?”

“我要去问阿格尼丝姑妈。”

“不,亲爱的!”彭福尔德还没有发现她很聪明,他说道,“我们马上回去,我要亲自告诉她。”

2

布拉格罗夫太太把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铺上了鲜艳的印花棉布,在墙上挂了一两幅裸体画,她认为这样做很摩登。在她眼中,自己也是如此。在九十年代,她曾认为自己是新女性中的一员——如果她不抽烟,不读萧伯纳早期作品的话!——但她私下里更喜欢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的作品,威尔科克斯小姐的感伤诗歌已经跨越了大西洋。她的收入足够满足各种爱好和买佳作的开销,她以此来抵挡对孤独晚年的恐惧。

她先让彭福尔德放松下来,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也打乱了他的战术。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彭福尔德先生。”精心设计的微笑让人看不出她真实的想法,“我替你说,好吗?你问过玛吉,但她让你来找我。两周来我一直都有预感。可我没有办法劝告你们俩。”

“布拉格罗夫太太!您不会要说您不同意吧?”

“我没这样的权力——我的监护权早在她二十一岁时就终止了。”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她决不会迈出这重要一步。”

“和重不重要无关。我承认,在道德层面,我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正因如此,我不打算干涉她。我会敦促玛吉尽管去做她想做的事。”彭福尔德还没来得及表示满意,布拉格罗夫太太便补充道:“我干脆劝她别再想这件事了。只是劝一下——就这样!”

她的语调让话语听上去没有侮辱的意味。彭福尔德拿出了准备好的那一套。

“也许您会允许我简短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然而,这个自我介绍看不出来有多简短。布拉格罗夫太太礼貌地没有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简而言之,你非常合适——牧师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她停顿片刻,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彭福尔德先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注意到,有些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当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就能看出来了。还有一些女人显而易见地适合当妻子。但有些人——例如玛吉——是注定的女儿命,即便年纪再大,在思想和性格上还是像女儿一样。”

“老处女或许是这样。可是等玛吉结婚了——”

“她会让她的丈夫比她还不开心。男人都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但男人的本能提醒他们,不能一直和她在一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在小事上来请求我的许可或建议的吗?别忘了,她已经二十四岁了。是她坚持要那么做,不是我强迫她的。我自诩为现代女性。我相信女性无论是单身还是已婚,都拥有完全的自由。”

彭福尔德只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老太太”想把那姑娘留给自己。他已准备好与她决一死战。但也没什么好争的。当玛格丽特回复他时,他几乎听不懂她的话。

“我很高兴阿格尼丝姑妈没有表示不同意。她只是劝我们不要这样。但我想——我敢肯定——这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很乐意摆脱我。她真的希望我永远留在她身边吗?这说不通。所以,如果你仍然确信你需要我,亚瑟——”

彭福尔德认为,他那个丈母娘或多或少会有些愠怒。令他惊讶的是,她信守诺言,敦促这个女孩做她想做的事。布拉格罗夫太太非常配合。她追求着某种朦朦胧胧的现代理想,把精力集中在细节上,在置办全套嫁妆上听取合适的建议。此外,她还逼玛吉去找美容师打扮打扮,接受对方的指导。

经过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努力,玛格丽特的自然美终于符合了现代审美的要求。朱莉属于一般漂亮——而玛格丽特在任何群体中都能吸引眼球。在克罗斯沃特,女人会嫉妒,男人会眼馋。男人以为他守不住这么一个迷人的妻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在康沃尔度蜜月的最后一天,布拉格罗夫太太寄来了一封信,以“亲爱的孩子们”为称呼和开头,信中写到她已经卖掉了在赫尔姆斯坦的房子,在克罗斯沃特同价置换了一幢房子,不久就要搬进去。

“这简直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玛格丽特兴奋地说道,“你在伦敦的时候,我可以每天来回跑,确保她一切安好。”

有那么几秒钟,彭福尔德犹豫着是否要抗议。原来这才是她的目标!尽管布拉格罗夫太太很和蔼可亲,尽管嫁妆确实很丰厚,可她心怀敌意,打算破坏他们的婚姻。她不会得逞的。玛格丽特顺从的天赋让他度过了愉快的蜜月,但事实证明这是一把双刃剑,以及——以及后面的种种!

“我希望,亲爱的,”他觉得自己非常聪明,“阿格尼丝姑妈搬家那几天能和我们住在一起。”

布拉格罗夫太太没有住在他们家,但她让玛格丽特帮她搬家,小心翼翼地不给彭福尔德带去不便。她真精明,彭福尔德想。但他也知道怎么做表面文章。

她的家在八百米外,他们经常来往。没有人比他更关心丈母娘了,不管是不是亲丈母娘。

慢慢地,这成为他们的一种日常。星期三晚上,彭福尔德一家在戴尔赫斯特吃饭,这一天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帮佣会待到六点之后。每周日,布拉格罗夫太太都到奥克利来吃晚饭,彭福尔德会朗读一段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的诗选。她是布拉格罗夫太太的最爱,没人比得上。

彭福尔德意识到,玛格丽特一周中的大多数日子都会“来回跑”。许多琐碎的家务安排都离不开布拉格罗夫太太;但这些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它们让他生活得更舒服,又不至于有损他一家之主的威严。玛格丽特从不搬出阿格尼丝姑妈的话。这位老太太似乎没有心机,只是默默关心他们,谁要是否认这点谁就是傻子。他开始欣赏她,甚至喜欢和她在一起,除了读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诗选的时候。她两次暗示还有一位同为威尔科克斯迷的曼弗里德太太。这是他唯一的不满之处。

一年过去了,在此期间,彭福尔德回到了他在第一次婚姻破裂前的体重。他的梦想实现了。女人嫉妒玛格丽特,而男人则以恰当的方式表现出对她的眼馋。和善的微笑似乎不再是掩饰怜悯的嘲笑。

在没有他陪伴时,妻子会在戴尔赫斯特度过,他无法对此有何怨言。布拉格罗夫太太预言玛格丽特会让她丈夫过得不幸福,已经发生的事使她的预言落空了。他的生活转向了他父亲的那种模式。

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的内心历史往往会重演。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另一半预言——与玛格丽特的幸福有关的那一半——已经从彭福尔德的记忆中消失了。他自己太幸福了,觉得没有必要去关心玛格丽特是否幸福——去了解她的个性和冲动。她是一个勤俭节约的管家。她做事有规律,有秩序。她看上去很可人,做什么事都很听话。他幸福得直冒泡。

3

他们结婚两年零一个月后,布拉格罗夫太太在卧室里跌倒,一根手指脱臼了。等大家开始淡忘这起事故的时候,她又在大厅里跌倒了,摔得很疼,青一块紫一块。她的状况不算糟,星期天还过来吃了晚饭——彭福尔德对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的一番解读把她带回了少女时代。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一位训练有素的护士住进了戴尔赫斯特,尽管布拉格罗夫太太似乎想当她不存在,照往常的样子生活。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玛格丽特说服了姑妈,终于让她说了实话。

“她摔倒是因为她突然失去了意识。”玛格丽特告诉丈夫,“她的心脏出了问题。但德尔莫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彭福尔德松了一口气。但话还没完。

“这里寒气逼人,不适合静养,德尔莫医生说她必须卖掉房子,离开这里。他推荐了南德文郡。”

离伦敦三百多公里!彭福尔德自认为可以心平气和地承受这一点。事实上,他正要这么说。

“很抱歉,亲爱的亚瑟,可我必须和她一起去。”

“是的,亲爱的,你当然要同行!我会挤出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大家一起过去,把她安顿下来。”

“德尔莫医生说——”就好像彭福尔德刚才没有说话似的,“她的心脏病可能会更频繁地发作。不论白天或晚上,任何时候都可能发作。她可能会摔进壁炉的火堆里,倒在马路上,什么都有可能。我们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彭福尔德仍然没听懂。

“那意味着两个护士。相当大的开支——”

“不会有两个护士。一个都不会有。她和护士处不来。好相处的哈特护士走了,阿格尼丝姑妈说她不要护士。我得陪着她,亚瑟。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那一刻,他感到无比惶恐——在那漫长的一刻中,他又一次遭受他人的微笑攻击,笑里藏的是对他守不住自己女人的嘲讽。

“她可能还要活二十年或更久。你想结束我们的婚姻吗,玛吉?”

“这不是我想怎样的问题,”她回避道,“记住,她不是我姑妈,真的。她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毕竟我是她在度假游轮上认识的一对年轻夫妇所生的坏小孩。我从没忘记过。我一生都在想怎么回报她。”

“我没有说她不重要。那我呢?我做了什么坏事,要让我失去妻子?”

“你什么都没做。你说得好像我在抱怨你似的,但我并没有,那样不公平。”他无意识地回想着朱莉的话,感到头晕,“但你不需要我,亚瑟——我的意思是,不一定非得是我。”

“我当然需要你!晚上回家,没有妻子来迎接我——”

“很快你就会找到一个长相吸引你的安静女孩——你的需求太低了,亚瑟。然后,对你来说,一切都不会变。”她说话时没有一丝讽刺,“但是阿格尼丝姑妈需要我,只要我!”

他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挫败的感觉使他麻木。他走进餐厅,喝了一杯烈性威士忌。他会就事论事地向阿格尼丝姑妈陈述自己的观点,但也会好好考虑她的感受。事实上,就是做点表面文章。现在他想起来了,她的生日正好是后天。他可以借此开口。

第二天天气潮湿起雾,更为他添上一分抑郁,所以他早早就离开了办公室,决定马上去见布拉格罗夫太太。

现在,出于偶然——是好是坏取决于你怎么看了——一家颇受欢迎的出版社决定重新出版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的诗集,在书摊上摆满了她的第一部选集《威尔科克斯精选集》。滑铁卢车站的一个书摊把书堆成对顶棱锥的形状,引起了彭福尔德的注意。

正需要这个!这会让他们的面谈有一个友好的开场。

他买了一本,决定留着护封套,上面印着月光和丘比特——当你把“老太太”的情绪调动起来以后,她会对这类东西有所触动。

五点零三分到达克罗斯沃特时,他想到再过一个小时玛吉才会等他回家——她说过她那天下午要去牧师那儿帮忙。因此,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冒着雨和雾费力地走到戴尔赫斯特。他出现在前花园时,布拉格罗夫太太正在拉窗帘。她招了招手,打开落地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往这边走。今天下午贝茜去医院看望她的奶奶了。她应该在周六的时候补时间给我,但她总找借口推脱。你今天回家很早嘛?”

他回以热情的肯定——走进大厅,把外套和帽子放好,回来时挥舞着《威尔科克斯精选集》。

“这只是一本刚出版的选集。我想您可能会喜欢。算是生日前的礼物吧。”

“你太周到、太体贴了,亚瑟!这个设计真是太可爱了!我想我知道所有精选的诗——我希望我都读过!”她在铺着印花布的长沙发上坐下来,翻阅书页。彭福尔德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布拉格罗夫太太两手交叉放在膝上坐着。书不见了。

“你是来谈玛吉的事的,对吗?”

“也是我们俩的事,阿格尼丝姑妈。你得去别的地方住,我真难过。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小圈子。我可以肯定地说,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简直过着所有男人梦想的完美生活。”

“是啊!……是的,我注意到了。”

这句话有些让人难以捉摸。而且,阿格尼丝姑妈看上去被逗乐了,而不是被打动。他提醒自己,既要坚定,也要公正。

“当然,我得住在伦敦附近。这让玛吉的处境很尴尬。我绝不会反对你要求她做出牺牲——”

“‘牺牲’!”布拉格罗夫太太哈哈大笑起来,“让我看看我是不是说对了。离开你之后,和我重新开始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牺牲吗?她牺牲了什么,亚瑟?”

正当他思索着要反驳时,她又补充了一句:

“女人最懂女人,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对彼此隐瞒。”

“玛吉有什么瞒着你的?”他吼道,“我少给她零用钱了吗?我对她要求太多了吗?”

“你要求得太少了,正是你过少的要求让她备受折磨!”

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恐惧,可他不知道这是对他自己的恐惧。

“在我看来,这没道理啊。但也许,这是我的错。也许我有什么盲点——什么污点——我没有意识到。”

“还谈不上是污点,亚瑟。”她在沙发上向前倾。她的胳膊肘弯曲着,微微颤抖。在他看来,她就像一只即将扑过来的蜘蛛。“可怜的孩子!”她现在露出了微笑,“你的自我保护着你,不让你去面对所有讨厌的事实——甚至不让你渴望陪伴和共情。恐怕我必须告诉你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一点也不神秘或戏剧性。”

“别说了!”

这里先行的心理状态,是法官没有预料到的。彭福尔德在她的微笑中看到了一种他害怕在朋友脸上看到的讥笑,一种对守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的讥笑。

“你的第一段婚姻——”她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清了,“就像你的第二段婚姻一样,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不想要一个妻子——你想要一个只会说‘是’的木偶。”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闭嘴,免得她粉碎他和妻子幸福生活的小小世界,妻子正是他心中自己的写照。他掐住了她的喉咙——他的手越发用力,他的脑海中再次想起朱莉的信:“我非常抱歉,也为自己感到非常羞愧,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玛吉也会离开他——他又会被人同情,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自己女人的男人。如果他是另一种社会类型的人,他可能会把自己的失控情绪描述为“暴怒,然后昏厥”。他确实经历了一个相当于恢复意识的过程,但发现布拉格罗夫太太已经死了时,他并不惊讶。

他踉跄地跌进了铺着印花布的扶手椅。

“看看你现在对我们做了什么,阿格尼丝姑妈!”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泣。他太过震惊,以致丝毫感觉不到害怕。这将是克罗斯沃特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他已经无力回天,但必须尽力而为。

他用手帕擦了扶手椅的印花棉布。在大厅里,他又擦了帽架和他挂外套的挂钩。接着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还有手套——打开前门的门闩,走到外面,随手把门关上。

他等了一分多钟,侧耳倾听,随后沿着小径向大门走去。

“《威尔科克斯精选集》!”他喃喃道,“那张光滑的护封上会有我的指纹。”

他脱下右手手套,找到他的袖珍折刀,打开,然后又把手套戴上。他费了好大劲才拉开落地窗的门闩,悄悄地绕过窗帘。

他没有灭灯。这个温文尔雅的郊区人,在看到七八分钟前被他杀死的那个女人时,内心丝毫没有波澜。他专心找回那本书,而书却不在尸体旁边,他原以为它会在那里。它不在沙发座上,不在扶手上,不在地板上。

他开始慌了,但那只是因为他找东西总是笨手笨脚的。他双膝跪地,往沙发下面看——说不定是书掉下来了,被他自己不小心踢到哪儿了……他绕到沙发后面。他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那本书一定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他向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打开的写字台台面。仿佛有一只手碰了他一下,他转过身来——低头凝视月光下跳舞的丘比特。

当他拿起那本书时,他目测了从沙发靠背到打开的写字台台面的距离——足足有近两米。

他不知道这本书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她坐下的时候手里拿着书,他不记得她离开过沙发。会不会有人趁他在外面的时候进了房间?他匆匆走进前厅,打算搜一下房子——但又觉得毫无用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说,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谈话的时候她走动了,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神经兮兮的!

他把书放进大衣口袋里,让灯亮着,又从前门离开了家,忘了把落地窗重新关上。渐起的风使雾渐薄。下着小雨,能见度仍然很低。

他竖起衣领,低头垂肩——除非和熟人面对面,否则不会被人认出来。他比平时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达了奥克利的大门口。他注意到厨房的灯还亮着,但其他地方没有。显然,玛吉还在牧师那儿。他不能让厨子和女仆听见他进屋。

他悄悄地用钥匙开门进去,挂起外套和帽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他打开炉子,把《威尔科克斯精选集》放在一张不常用的桌子上,玛吉一定会看到——这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他不时地暗自窃笑,仿佛他正在耍计谋,不让俱乐部秘书知道某位朋友违反了规定。

从五点到六点,他都是一个人,这时他竖起耳朵,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然后隆隆地开走了。不妙的是,他很快就听到了玛吉开门的钥匙声。

“亚瑟你怎么做到的!你比我先到了!你一定是从车站一路跑过来的!”

“我赶上了早一班的火车——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在办公室也没什么事干。听到你用钥匙开门时,我正打瞌睡呢。”

她面对不常用的桌子,盯着月光和丘比特。她看上去很失望——手里拿着书,好像不喜欢在屋子里看到这本书。

“这不是给你的!”他笑着说,“这是威尔科克斯的诗选。今天刚上架的!我想阿格尼丝姑妈可能会喜欢。”

“哦,亚瑟,你真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怀着异乎寻常的冲动,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爱抚他。“我明天早上带给她——拜托——我想告诉她你对她十分牵挂。”

她近乎虔诚地把书放回小桌子上。

“都听你的,亲爱的!”每天来帮忙的女佣会在早上八点左右到达戴尔赫斯特。警报可能会在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响起。

晚饭后,玛吉走开了,回来的时候穿着胶靴和雨衣。

“我答应牧师送些东西给格肖太太。我很快就回来。”

“晚上天气不好——让我替你去吧。”

“不用啦,谢谢!我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况且他们的电话坏了。”

他的妻子一离开家,彭福尔德就不安起来。他不断对自己说,只要她不带着那本破书跑去戴尔赫斯特,一切都不会有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她把那本书放回了备用的桌子上。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书不在桌子上了。

格肖住在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半小时后,彭福尔德的神经开始紧绷。他在这种状态中煎熬了一小时五分钟,玛格丽特才回来。

“怎么了,玛吉?”

“阿格尼丝姑妈死了。有人杀了她!”

“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戴尔赫斯特吗?”

他不得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就在刚才!德尔莫医生从他的车里看到我,停了下来。”

那就没事了!这时该对丧亲之痛表示同情。他恰如其分地叫了一声,真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想一个人待着,亚瑟。”

她从他身边走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屋子里突然闷热得令人窒息。他打开前门,站在门廊上——警察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很快他就了解到,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会给他惹上麻烦的东西。他们并没有坚持要见玛吉,他说了她和他自己的行踪,他们也没有追问。他们甚至还在闲聊,告诉他德尔莫医生开车经过时,看见戴尔赫斯特客厅里的灯光和那扇迎风摆动的落地窗,便进去查看了一番。他给警察打了电话,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彭福尔德夫人,就告诉了她。彭福尔德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4

在调查中,德尔莫医生做证说,死亡发生在五点至六点之间,死因是被勒住脖子造成部分窒息,进而导致的心脏衰竭。玛格丽特·彭福尔德说,她在戴尔赫斯特吃过午餐后,两点三刻动身去了牧师那儿。当时布拉格罗夫太太的身体似乎很健康,当天也没有客人要来。她确信死者没有私人恩怨。亚瑟·彭福尔德没有被叫去配合调查。

警方的证据显示,落地窗的门闩是用小刀撬开的,而且嫌疑人动作太笨拙,把木料凿坏了。地面太湿,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脚印。验尸官认为是一个新手窃贼袭击了死者,想让她说出贵重物品的下落,然后害怕了——所以并没有抢劫。陪审团做出了合乎常理的裁决,并对当地警方及时向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的代称。——译注)求助表示满意。

接手后,总督察卡斯莱克下令对客厅进行密集搜查,寻找凶手的个人痕迹。

“他袭击她的时候,她就在那张长沙发上。他一定是弯下腰来攻击受害人的。看看坐垫和椅背之间的软包缝隙吧。”

结果令人失望。在软包缝隙间发现了三枚顶针、两把剪刀、九块手帕和一本带护封的书:《威尔科克斯精选集》。

“书太厚了,不可能掉进去,长官——一定是被人塞进去的。”

卡斯莱克检查了这本书。一本新书——与该版本的其他任何一本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从中间打开。

“诗!”他又瞥了一眼月光和丘比特,“情情爱爱的东西!可她已经六十四岁了!不想让别人看到。查一下当地的书商——她可能是自己买的。再检查检查那些窗帘。”

卡斯莱克从当地警司那里收集了相关的证词,然后着手排除彭福尔德一家的嫌疑。玛格丽特的嫌疑很容易就被排除了,因为直到六点钟厨师和女仆听到她在客厅里和丈夫说话时,她的一举一动都有迹可循。

彭福尔德说他在五点零三分到达克罗斯沃特车站,这得到了检票员的证实。他的仆人没有听到他回家的声音,因此不能否认他可能是从车站直接回家的。这是一个对他不利的不在场证明,从理论上讲,彭福尔德所说的行为可能就是他实际的行为,但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在谋杀案里,无辜的人往往没有不在场证明。

此外,就彭福尔德一家的情况而言,彭福尔德先生显然缺乏作案动机。他们一家既不会争吵,也没有利益冲突。彭福尔德夫妇衣食无忧。布拉格罗夫太太的收入来自年金。她给彭福尔德夫人留下了一笔现金、她的家具和房子。但这栋房子是贷款买的,整处房产或许价值一千五百英镑。

问询过后,彭福尔德的紧张感消失了。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的罪行,认为警察要么立即找到对他不利的证据,要么根本找不到。此外,他并没有打算杀死任何一个同类。不知不觉间,他无意间成为受命运摆布的工具,很快就在命运之手中发现了富有诗意的善恶报应。

玛吉的行为举止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尽管在他时不时想表达哀思时,她会打断他。她几乎不说话。然而,在谋杀案发生十天后,也就是苏格兰场放弃在该地区开展进一步调查的那天晚上,她的无精打采一扫而空。

“我不会为阿格尼丝姑妈服丧的,”晚餐后她在客厅里说,“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都听你的,亲爱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沉痛,“我想人们会理解你的——你一直都很勇敢!”

“哦,不!但我想通了!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想通了——一个甚至算不上真正的罪犯的胆小鬼杀死了那个善良的、毫无恶意的女人。但最令我震惊的是,我发现我自己——我没有感到哀痛,只觉得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几分钟后,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消失。它还在——并且不断加重。有几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人类正常感情的低等动物。后来我开始明白了。多年来,我总是那么感激她,这种感激让阿格尼丝姑妈失望,也让我自己失望。”

“可是,亲爱的!”彭福尔德反驳,“这是你性格中非常可爱的特点。”

“不是!”直率的反驳让他确信,她仍然惊魂未定。她接着说:“我对这种特质的放任导致它在精神上把我变成一个可怜的亲戚,无时无刻不在感激,总是急于取悦别人。三四年前牧师对我说过的话让我幡然醒悟。我深深地爱着阿格尼丝姑妈。我会爱她一辈子,希望她还活着,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她,我对她不公平,对我自己也不公平——对我丈夫也不公平!”

“不过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玛吉,也许除了——”

“这让我们的婚姻一开始就出了问题。我准备重新开始——我是说,从头开始——如果你愿意的话,亚瑟。你愿意吗?”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样问!”

不,她不想被亲吻,至少在那个时间点上。她说得很清楚,他有点恼火——这完全不像她,几乎没有妻子该有的样子。

“我们要多看彼此的优点,”她笑着说,“我从零开始——但你现在就有一个。我的意思是,我想告诉你,你为不幸的阿格尼丝姑妈买了那本书,我当时很激动。你会说那是小事一桩。但它指向了正确的方向,亲爱的亚瑟。”

他觉得她滔滔不绝,但有点语无伦次。她太紧张了,可怜的孩子,他不会介意,也不会多说什么。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需要换个环境。”她继续说,“我们要再度一次蜜月,亚瑟!我想把房子上锁一个月,我们可以住在伦敦一家舒服的旅馆里。如果必须工作的话,你可以白天去,但晚上我们会玩得很开心。”

“开心”听起来有点不吉利,但这可不是让她扫兴的时候。

“第二次蜜月!”他附和道,“这正是我们都需要的!我知道一个安静的小地方,城里的一家有年头的小旅馆——”

“可我不想要一个安静的小地方!我要像萨沃伊酒店或者华尔道夫酒店那样的。我知道这要花很多钱,但是——听着!我前几天见过那个律师。他说大约要过十八个月才能批准遗嘱公证,但在此期间,他的公司借给我五百英镑——当然是以正当的商业方式。我想让你拿其中的两百英镑。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多拿一些。”

他不会收她的钱,因为明天早上她就会改变主意,不去萨沃伊了。但他们确实去了萨沃伊酒店,他也确实拿走了她的钱,尽管他拨出了一笔专款,等她的“疯狂的情绪”过去后再还给她。

奇怪的是,他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疯狂的情绪。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去剧院。玛吉发现,看完戏后,你可以去欣赏歌舞表演。的确,伦敦鲜有她没发现的娱乐项目。

在她的陪伴下,他大部分时间过得很开心。她时而快乐,时而安静地陪伴他——有时很撩人,但从不顺从。她那些自吹自擂的胡言乱语似乎另有他意——仿佛阿格尼丝姑妈的死释放了她天性中一股卷紧的弹簧。“第二次蜜月”的玩笑话正变成一种奇怪的现实。对他来说,这是一种革命性的夫妻关系。但他提醒自己,这个月终究会过去。而卷紧的弹簧也会松弛。

疏远的这一个月对他而言很漫长,而且不怎么样,她希望他像从未吻过她一样待她。工作日的一天结束后,他错过了火车,他在数着还要忍受多少天,才能重新回到已经成为第二天性的生活方式——为了保护这一生活方式,他杀死了布拉格罗夫太太。

假期结束后,他们在旅馆分别,他去了办公室,她回了家。那天晚上,他坐在火车上,想象着玛吉聆听他在碎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在他到达之前打开门。这并没有发生。他走了进去,在大厅里停了下来——他还没看清,就闻到了新漆的气味。

门厅、楼梯、餐厅、客厅——新漆,新墙纸!他惊恐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餐厅的墙壁上已经丝毫不见兰西尔作品的踪影!客厅里的霍尔曼·亨特被一幅现代派原作所取代!有些家具重新做了软包,有些则扔掉了,客厅里还铺了新地毯。

二十分钟后她进来时,他憋着的一股气没处撒。

“那个,你喜欢吗?”她急切地问道,试图得到他的认可。

“亲爱的,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玛吉,你在对我的房子做大的改动之前,难道没有想过要先征求我的意见吗?”

“这是你的房子,亚瑟——还是我们的房子?我当然不该自作主张,但我不得不冒这个险!我有一种感觉,家里的一切几乎都和你父母结婚时一样。”

“确实是这样!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必须把握每一个机会,亚瑟——否则我们会变回原样。”

最后这句话让他哑口无言。变回原样,正是他所渴望的。他不知道怎么让她明白这一点。他们在餐厅里。他大步走向餐具柜。玻璃酒柜还在。他拿出威士忌酒瓶——她的话差点让他把酒瓶摔在地上。

“我不要威士忌,”玛吉说,“请给我杜松子酒加橙汁。”

又一次震惊。她从来没有在家里喝过酒,除了聚会,但那杯雪利酒等到聚会结束都没喝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调杜松子酒。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种女人,并打算保持这种状态。他现在没有生气,只有害怕。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亚瑟。”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什么样的未来?她不再把他的期待当作责任——她在强迫他接受她的互让原则。她期待着自己的品味能得到同样的重视,她要求他每一次爱抚前都要重新向她求爱。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想着她是否“带着那本破书跑去戴尔赫斯特”了,似乎有种顿悟。在他消除疑虑之前,除了卑躬屈膝地投降别无他法。

“亲爱的,我对这些装饰的态度有点粗暴了。对不起!来吧,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看看,我会告诉你我是多么喜欢这一切。”

每当他努力取悦她时,她就是甜美的化身——但这种努力必须成功!倒不是说她时时刻刻都需要人取悦——她愿意索取,同样也愿意付出。然而,在萨沃伊酒店度过的疯狂的一个月,除去大把花钱的放纵,却成了他们婚后生活的蓝图。这是一种他从未想过也不想要的婚姻。

大多数傍晚,在火车上,他都想着要坚决反对。但是当他下了火车——你从月台上只能看到戴尔赫斯特的山墙——他开始有了顾虑。所以,当他发现家里正在举行鸡尾酒会时——或者发现玛吉不在家,去参加了别人的聚会——即便是在她说她很抱歉,她永远听不懂有关商业交易的事情时,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六月,在萨沃伊度假结束的五个月后,当格肖正要离开他的办公室去吃午餐时,他假装偶遇,请他喝了一杯。

“玛吉似乎已经从丧亲之痛中恢复过来了,但事实是她有部分失忆。”他提到了一位精神科医生,但没给出具体姓名,“现在,我确实记得她出去了,说是晚餐后她要把牧师的口信捎给格肖太太,她必须亲自去,因为你们家的电话坏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老伙计,她和你们待了多久?”

“这可有点难度。我妻子请她进屋——我当时在客厅,门开着。我听见她们在大厅里聊天,不一会儿我就插嘴说想请你妻子喝一杯,但她说不能留下。我没有注意时间。大概三分钟吧——或许五分钟。我只能想到这些!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们的电话没坏,她说错了。那天晚上我们是从电话里得知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噩……事的。”

彭福尔德想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格肖,玛吉带什么东西了吗?”

“我想没有——哦,有的,一本书,随便用报纸包了下。雨水把报纸弄软了,我给了她一个小包。但她发现可以把书放进她的雨衣口袋里——我还记得我帮她把口袋盖上。”

所以在德尔莫医生出现之前,她有时间前往戴尔赫斯特并返回,只需几分钟的时间。彭福尔德深感不安,后悔自己中途截下了格肖。毕竟,没有证据表明她去过戴尔赫斯特。那本书不一定是威尔科克斯的书。而且她可能去了别人家给牧师捎话。他决定不去管这件事,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每天晚上他都带着这个疑问回家,早上出门也被这个疑惑困扰,搞得他无法集中精力读晨报了。

他忘不掉它,于是试图直面它。假定玛吉确实去了戴尔赫斯特,而且是在德尔莫医生在路上叫住她之前就知道她姑妈已经死了。但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是从打开的落地窗走进去的,没过几分钟——且不说有可能受到惊吓——看到了那些训练有素的警官都没有发现的东西,从中推断他杀了阿格尼丝姑妈?一派胡言!所以他还是不去想了。

八月他俩去布莱顿度假,在这两周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确实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最后一天,当这个疑问又冒出来时,他就立刻用一个新的论点反驳。玛吉这样性格的女人——除非她是堕落的黑帮成员的婆娘——会和一个她认为杀害了她姑妈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吗?何况她把姑妈当作了自己的母亲。她不会!因此,玛吉没什么秘密武器,他仍可以当家做主。

他本想把玛吉变回一个温顺听话的妻子,但现在却生出一种执念。他不相信,如果有证据的话,她会拿给警察看。他恐惧的是这样一个想象的时刻,她会说:“我知道你杀了阿格尼丝姑妈。”这种凭空想象出来的恐惧比有依据的恐惧更让人痛苦。

如果她在德尔莫医生告诉她之前就知道了,那她为什么不自己报警呢?他能找到十几个矛盾的答案。有时在睡梦中,有时在回家的火车上,他会设想玛吉从落地窗走进房间的场景。“姑妈,我给你带来了《威尔科克斯精选集》。”不,因为她会立刻看出她姑妈已经死了。震惊的她会把她雨衣口袋里的那本书忘得一干二净。

她会把书带回家。

那天晚上,在玛吉上床睡觉后,他便开始寻找。屋子里大约有一千本书,其中八百多本是他父母买的。客厅里交错分布着四个落地书柜——这是玛吉的改造。专门放诗歌和小说的书柜里并没有《威尔科克斯精选集》。晨间起居室的书架上也没有这本书。它没有掉落在任何东西后面。他想起了玛吉很少穿的雨衣,在楼梯下的橱柜里发现了它,口袋是空的。

他不得不等上三天才确定玛吉下午要出门赴约。等待的焦虑折磨着他的神经。随后他乘早班火车回了家,在楼上仔细地找了一遍。最终,他只好告诉玛吉,他把一本急需的专业技术书籍放错了地方,她明确告诉他该上哪儿找,但他找遍了整幢房子,仍一无所获。

既然这本书不在他家里,那它到底在哪里呢?过了一个星期,他再次构想玛吉从落地窗进入戴尔赫斯特的情景:她沿着砾石小路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书。她走进房间时,把书扔了。这样的话,书就会和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家具放在一起,有待遗嘱认证。

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只要交一笔固定费用,仓储公司就可以让他详细检查物品。在接下来的星期一,他去了仓储公司。他准备了一封打出来的信,声称有玛格丽特·彭福尔德的签名,信上说,在那些不值钱的书中,其中有一两本是珍本。他们能否让一个潜在的买家验货?作为潜在买家,彭福尔德当然取了一个假名。

经理接受了这笔费用,向他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不幸的是,由于物品正在等待遗嘱认证,他必须通过案件的律师获得正式许可。如果方便在第二天这个时候再来的话——

彭福尔德回说很方便,然后溜了,幸亏他报了个假名。

律师确信布拉格罗夫太太的书里没有珍本,于是下午给彭福尔德夫人打电话确认。当玛吉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珍本,他说这显然是与别的财产有关,并表示很抱歉打扰了她,希望她一切安好。这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以至于玛吉都没有提起。

星期六早晨,彭福尔德一家刚吃完早饭,女仆送来了一张名片写着:新苏格兰场罗森刑警。

5

在与玛格丽特·彭福尔德的通话中,律师明显看出那封递给仓储公司的介绍信系伪造。他如实向苏格兰场报告。这份报告被转交给了疑案科,就是处理布拉格罗夫案件的部门。

这封伪造信与书有关,因此罗森便在布拉格罗夫的档案中查找提及书的部分。费了好大劲,他才在一列和靠背长沙发相关的恐怖细节的末尾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注释:……座位之下,杂项物品,包括新买的书:书名“威尔科克斯精选集”。与当地的书商(彭亭书店)确认过。早上卖出两本,一本卖给曼弗里德夫人,一本卖给彭福尔德夫人(见玛格丽特·彭福尔德行踪)。

罗森在仓储公司等待那个并未出现的冒牌货时,查看了从戴尔赫斯特搬来的家具和物品,终于找到了藏在靠背沙发缝里的《威尔科克斯精选集》。他把它放回原处,丝毫意识不到自己为仓库工作人员增加了多大的工作量。

疑案科有一套简洁明确的做事习惯,是由罗森制定的。当有人提出或提到某件物品时,首先要检查该物品本身,然后再检查该物品与嫌疑人的关系。这个案子并无嫌疑人,除非有人把彭福尔德一家算进去——所以罗森把他们算了进去。他叫上仓储公司那个带彭福尔德去经理办公室的姑娘,午餐时间让她站在彭福尔德办公室附近。“就是他!”当彭福尔德走出来时,姑娘叫道。

“别傻了!”罗森反驳道,“不可能,我们只是走个过场。”

然而,这个女孩却相当确定——这给罗森带来了麻烦。把彭福尔德套上嫌疑人身份的唯一办法是假定他在撒谎,因为他说谋杀发生的五点到六点之间,那时候他在自家客厅。差不多一年后,为了能够“查看”一些莫须有的书,他精心策划去欺骗仓储公司的人员。这一切怎么能帮助证明他没有杀人呢?除了罗森,没有人怀疑他,而罗森的怀疑是出于做事习惯。

最好还是问问彭福尔德。

“仑博得仓储公司!”在彭福尔德家的餐厅里寒暄过后,他大声叫道。彭福尔德看起来被吓到了,这并不是罗森想要的效果。“没事的,彭福尔德先生,这只是例行公事。不用担心那封伪造信和假名。你告诉他们你想检查一些书。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告诉我,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彭福尔德想起了他曾诱使玛吉去找精选集的借口。

“我确实想检查一下这些书,尽管我知道没有初版书。然而事实是,警官,我丢了一本我的专业技术书。我想它可能跟布拉格罗夫太太的书混在一起了——”

“但是你可以让你的妻子给你写信——而且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名字?”

“我真的问过她。她不愿意,因为她确信这本书不可能在那里。”

这是一个未经排练的、磕磕绊绊的故事,因此罗森倾向于相信它。

“也许我能帮到你,”他微微一笑,“我看过那些书。是叫《威尔科克斯精选集》吗?”

“不!”罗森注意到了他加重的语气。

“《威尔科克斯精选集》——”罗森一字一句道,“是在布拉格罗夫太太被杀的那张长沙发上找到的!”——这么说来,玛格丽特确实去了戴尔赫斯特,彭福尔德想。

“这与我无关。”他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他又道:“据我所知,我买的那本书可从来没离开过这栋房子。”

“所以彭福尔德先生,你买了一本?”

“是的。我打算第二天在布拉格罗夫太太的生日送给她。威尔科克斯是她最喜欢的作家。”

“你是在哪儿买的?”

“伦敦。”他又道,“在搭乘五点零三分到达这里的火车之前,在滑铁卢车站。”

罗森觉得自己办案有进展。档案中的注释说这本书是玛格丽特·彭福尔德从当地的书商那里买的。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听听彭福尔德夫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当然!她会告诉你的——那天晚上大约六点钟——她在这幢房子里拿着我买的那本,就书聊了几句。不过我不希望她受到欺负和恐吓。”

彭福尔德没有离开房间。他按铃叫来了女仆,但回应铃声的是玛吉本人。

“亲爱的,恐怕我们得谈谈你可怜的阿格尼丝姑妈了。”彭福尔德开口,“罗森先生告诉我,在她被杀的那张长沙发上,有一本《威尔科克斯精选集》。我已经……”

“噢!”她惊恐地轻轻急叫了声,“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亚瑟,我想和罗森先生单独谈谈。拜托了!”

她的确去了戴尔赫斯特——现在彭福尔德可以肯定。如果她也发现了他犯罪的线索,那么他必须设法在警官搞清楚之前处理好。

“很抱歉,玛吉,但我真的觉得我有权在场。”

“很好,亚瑟!”她的声音听上去无所谓,“罗森先生,那天早上,我在当地的彭亭书店买了一本《威尔科克斯精选集》。我和布拉格罗夫太太共进午餐,把那本书送给了她——并不是作为生日礼物——因为第二天我们要共同送给她一份更精美的礼物。

“晚上我六点钟到家。我丈夫回家比平时早。他给我看了一本《威尔科克斯精选集》,那是他在伦敦买给姑妈,也就是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她顿了顿,接着说,“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不得不说!我原以为我丈夫不是那种——那种会想到做这样一件贴心小事的男人。我为自己对他的偏见感到内疚。我急于隐瞒我已捷足先登的事实,以免扫了他的兴。我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布拉格罗夫太太,恳请她帮我做一场善意的骗局。我从我丈夫那里拿了这本书,当然,我不得不把它扔掉,因为布拉格罗夫太太不会要两本的。那天晚上,我得出去给邻居格肖太太捎个信。我又去找了曼弗里德太太,她也是威尔科克斯的粉丝,我把这本书给了她。但那天早上她自己也买了一本。这本书是出版当天上架的,我想所有真正的书迷都立即买了下来。回来的路上,德尔莫医生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就把书给忘了。几天后,我在我的雨衣里找到了它。我把书丢在槌球盒里,在木槌下面。它可能还在那儿。如果还在,我就拿给你看。”

“别为我操心了,彭福尔德夫人。我很高兴这一切都澄清了。”罗森口是心非。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彭福尔德逼得走投无路,案件会有进展。以为伦敦是突破口,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我真希望我妻子当时就告诉我——我不会介意的。”玛吉走开后,彭福尔德说,“现在喝酒是不是太早了,警官?”

“对我来说太早了,谢谢。我……”

玛吉冲了进来。

“在这儿!”被雨淋过的报纸皱巴巴的,撕破了,“和我从雨衣里拿出来时一样!”

“好吧,我看到了,我可以把它记录下来!”罗森打开报纸说,“丘比特画像,嗯!和我在储藏室看到的那本一模一样。《威尔科克斯精选集》!”他几乎没有改变语气,继续说道:

“现在让我们把这本书搞清楚。午餐时间,彭福尔德夫人,你给了布拉格罗夫太太一本?所以在五点零三分彭福尔德先生到达这里的车站时你给她的那本还在她手里?六点左右,彭福尔德先生给你看了我现在拿在手里的这本书——你确定吗?”

“没错!”彭福尔德插嘴说道,玛格丽特也附和了一声。

“在五点零三分和六点之间——”罗森从玛格丽特转向她的丈夫,“你拿错了,彭福尔德。看这里!”

他打开书,指道:“献给亲爱的阿格尼丝姑妈,爱你的玛吉。”

(王奕橦:上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