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2025-01-10 00:00:00安妮·佩里
译林 2025年1期

夜晚总是最难熬的。冬天的夜晚从四点左右的黄昏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黎明。天空有时被照明弹照亮,目力所及之处,左右两边都是犬牙交错的黑色战壕。现在的局势很明朗:他们横扫法国和比利时,从阿尔卑斯山一路打到了英吉利海峡,但约瑟夫只关心伊普尔突出部这块小地方。

离他不远的昏暗处有人在咳嗽,那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咳嗽声,很刺耳。这里是后备队所在的战壕,离最前线还远着呢,那里有三排最复杂的战壕。后备战壕这里有厨房、茅坑、备用物资和迫击炮阵地。近五米的竖井通向一个个五六步宽的坑洞,这些坑洞的高度足以让大部分士兵站直身子。此刻的约瑟夫摸索着木排和铁丝支撑起来的土墙,军靴踩在湿滑的木头上,在晦暗不明中前行。战壕里水汪汪的,肯定是哪里的集水坑堵了。

前面有微光在闪烁。不一会儿,他就进了相对暖和的坑洞。那里点着两根蜡烛,一只火盆在提供热量的同时也带来了一股烟灰味。因为太多人抽烟,空气是蓝色的。堆在一旁的军靴和军大衣在微微冒着水汽。两名军官坐在帆布椅子上说话,其中一人讲了个和绞刑架有关的笑话。两人大笑起来。野战折叠桌上放着留声机,旁边是一只铁皮盒子,里面收着一小沓最新的音乐厅歌曲唱片。

“你好,牧师,”一名军官乐呵呵地说,“最近上帝好吗?”

“请病假回家了。”约瑟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名军官就抢着说话了,他虽语带厌恶,却无意对上帝表示不敬。在前线每天和死亡亲密接触,大家都不会拿信仰开玩笑。

“坐吧。”首先说话的那名军官朝一张空着的椅子指了指,“莫里斯今天走了。当场死亡。又是那个该死的狙击手。”

“他就在外面哪里,我们的正对面,”另一名军官阴沉着脸说,“那天有人肯定地说,他已经干掉四十三个人了。”

“这个我信。”约瑟夫说着坐了下来。他比大部分人更了解伤亡的情况。他的工作就是抬担架,安慰那些被吓坏的和快死的士兵,时不时给阵亡者家属写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比真刀真枪的战斗更折磨人,但他不想待在相对安全的战地医院和仓库。这里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我们想组织一次行动,袭击他们的战壕,”少校看着约瑟夫缓缓地说,“可以鼓舞士气,还可以让上级觉得我们真的没闲着。但是,我们抓到那个狙击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会白白损失一些人,然后大家的情绪就更加糟糕了。”

上尉没有做任何补充说明。他们都知道士气低沉。不仅损失惨重,而且传来的都是一些坏消息。有消息说,从索姆河和凡尔登这条战线向右一直到海边,士兵们惨遭屠戮。泥泞、寒冷、不断交替的无聊和恐惧,这些对士兵的情绪都产生了影响。1916年的冬天就快到了。

“来根烟?”少校朝约瑟夫伸出了烟盒。

“不,谢谢,”约瑟夫微笑着拒绝了,“煮茶了吗?”

他们给他倒了一茶缸。茶浓烈味苦,但是热的。他喝了茶,半小时后又出了坑洞,来到可以看见天的地方。他在交通战壕里。一颗照明弹在高空中爆炸,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不让头超过战壕顶部的边缘。战壕深一米出头,为了不成为敌人的靶子,移动时必须半蹲着。前方有机枪开火的声音,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那是有人把老鼠打落到垫路板旁边的烂泥里了。

他旁边有人在走动。正常的秩序在这里全颠倒了。白天几乎没什么事,无非是修修战壕、补充弹药、擦擦武器、稍事休息;大部分的伤亡,大部分的战事都发生在晚上。

“牧师,”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能不能祈祷一下,让上帝保佑我们干掉那个该死的狙击手?”

“也许上帝是个德国佬呢?”有人在黑暗中说。

“别说蠢话!”另一个声音反驳道,“大家都知道上帝是英国人!他们在学校里什么都没教你吗?”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约瑟夫接过话头,答应好好向上帝祈祷,然后继续往前走。他和许多人都是老相识。和他一样,他们都来自诺森伯兰(英格兰最北部一郡。——译注)的一座小镇或周围的村庄。他们一起上过学,偷过同一棵树上的苹果,在同一条河里捞过鱼,走过同样的小巷。

六点刚过,他就到了射击战壕。在沙袋垒成的胸墙前方是三四百米的烂泥地,上面有铁丝网和弹坑。这里就是无人地带。一颗照明弹突然划过夜空,五六个烧焦的树桩看上去像人,那些灰色的幽灵般的东西可能是雾,也可能是毒气。

有趣的是,到了夏天,在这片被血和恐惧浸泡过的土地上,金银花、勿忘我、飞燕草竞相开放,但最多的还是罂粟花。你原以为这里将寸草不生。

更多的照明弹上了天,照亮了地面,照亮了战壕,照亮了肩膀上扛着步枪准备射击的士兵。狙击步枪又响了。

约瑟夫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在战壕外面的泥泞里爬来爬去的值守士兵有多恐惧。那些士兵有的在距离战壕不远的坑道外面,大部分人在弹坑里,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铁丝网。他们的任务是观察敌方哨兵有没有异常举动,敌方的活动是否变得频繁、准备进攻。

更多的照明弹点亮了天空。开始下雨了。左边有个地方的机枪和重炮开火了,接着,狙击步枪响了一声又一声。

约瑟夫打了个冷战。他想到了那些值守的士兵。他看不见他们,但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力量。他要和那些士兵一起忍受痛苦,他不能麻木不仁。

这时重炮的炮弹炸响了,弹片四溅。前面传来喊叫声。慌乱的脚步声、照明弹……一个人大声呼救着滑过沙袋垒成的胸墙。

约瑟夫向前冲去,在烂泥上滑了一下,他急忙抓住旁边的支撑木,这才站稳了。又一颗照明弹亮了。这下他看清楚了:霍尔特上尉肩扛着一名士兵,朝他跑来。

“他受伤了!”霍尔特喘着粗气,“伤很重。他是我们夜间巡逻的士兵。他惊慌失措,差点害死了我们。”他把人交到约瑟夫手里,任由那士兵的步枪向前滑落。枪上的刺刀包着旧袜子,以挡住光芒。提灯下士兵的脸看上去怪怪的。和所有夜间巡逻的士兵一样,他的脸上用烧焦的软木塞涂黑了。现在,那上面有泥巴和血。

别的士兵过来帮忙。外面继续枪声大作,偶尔有照明弹照亮天空。

约瑟夫手里的士兵一动不动。他整个身体软塌塌的,很难扶住。约瑟夫摸到了湿乎乎的血,闻到了血腥味。几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黑暗,帮约瑟夫扶住那名士兵。

“他还活着吗?”霍尔特急切地问,“刚才那边枪声响作一团。”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不知道,”约瑟夫回答道,“我们马上把他弄到地堡里看看。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冒着生命危险却救回来一个死人,他知道大家的心里将是何等失望。那是一种绝望,认为自己什么都干不好的绝望。战友死了自己却没有死,那是一种罪恶。“你受伤了吗?”

“还好,”霍尔特说,“只是擦破了几块皮。”

“最好包一下,免得感染。”约瑟夫劝道,脚在湿乎乎的木板上滑了一下,肩膀重重地撞在一根支棱出来的撑木上。地基根本不牢,在泥土的压力下,战壕的内壁犬牙交错。

帮约瑟夫的那个士兵骂了一句。

两人艰难地架着伤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交通壕,来到后备队所在的战壕,进了地堡。

霍尔特好像吓坏了。擦去脸上的黑灰和血迹之后,他面如死灰。他身上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后背上、肩膀上有大块大块的血印。

有人递给他一根烟。地堡里是安全的,可以划火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谢谢。”他咕哝道,眼睛仍然盯着伤员。

约瑟夫看着霍尔特。他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这再明显不过了。是年轻的阿什顿的血。约瑟夫相当了解霍尔特。他和霍尔特的哥哥是同学。

帮约瑟夫的那个士兵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叫莫达夫,是阿什顿最好的朋友。约瑟夫明白的事情,莫达夫也看在眼里了。阿什顿死了。他的胸口被子弹打开了花,血已经不再往外涌。另外,他的头也被子弹打穿了。

“对不起,”霍尔特低声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不可能及时救他。他当时惊慌失措了。”

莫达夫梗着脖子喊道:“他绝对不会惊慌失措!”声音中透着绝望。那是他好友的耻辱,他坚决反对。“威尔绝对不会惊慌失措!”

霍尔特僵住了。“对不起,”他沙哑着嗓子说,“这是常有的事。”

“威尔·阿什顿不会,绝对不会!”莫达夫反驳道,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在烛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周围似乎有一圈白色,而他的脸是灰色的。他在前线已经有两个星期了,陪伴他的是无尽的紧张、寒冷和肮脏,还有间歇性的寂静和吵闹。他十九岁。

“你最好去包一下手臂,还有腰。”约瑟夫对霍尔特说。他语气坚定,似乎是在对孩子说话。

霍尔特瞥了一眼阿什顿的尸体,然后抬头看着约瑟夫。

“别站在那里,你在流血呢。”约瑟夫命令道,“你已经尽力了。没事了。我来和莫达夫谈。”

“我努力了!”霍尔特说,“到处是烂泥、铁丝网,黑漆漆的,子弹从四面八方飞过来。”镇定的外表下露出一丝恐惧。他看到的死人太多了。“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惊慌。你想做英雄,你本来是想做英雄的,但很快就害怕了——”

“威尔不会!”莫达夫说着哽咽了,失声痛哭。

霍尔特又看看约瑟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约瑟夫转身面对着莫达夫。他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安抚人心,因为那些士兵刚刚看见儿时的伙伴被炸成碎片、被敌方狙击手的一颗子弹打死。他们好像还活着。除了头H8R1ib3+IK5rRIZycnQBf7vvTkZukMfjnSOCreIZITI=上有一颗小弹孔,死者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没什么好说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此时此刻说上帝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处于惊吓之中。他们看到了太多可怕的场面,看到了真理的缺失。他们的内心在斗争。信仰上帝的意义何在?通常他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行了,听他们讲过去的事,讲他们的朋友是怎样的人,讲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好像死者只是受了伤。待到战争结束后,他们的朋友还会回来,但那时英国也许就是夏天了,阳光照在草地上,鸟儿在歌唱,不远处就是河岸,有人在笑,有女人在说话。

莫达夫不想被安抚。他接受阿什顿已经死了的事实。这一真实存在的事件不容否认。在比利时的这一年半时间里,他见过太多的熟人战死,但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阿什顿会恐慌。他知道在前线恐慌的后果是什么,会危及其他人的生命。那样的士兵是熊包!

“我怎么告诉他妈妈?”莫达夫恳求道,“我只能说她的儿子死了!他爸爸永远也过不了这个坎。他们一直把儿子挂在嘴上,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家唯一的儿子。他有三个姐姐,玛丽、丽兹和爱丽丝。她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帅的小伙子。告诉他的家人说他害怕了,我开不了这个口!牧师,他不可能害怕的!他绝对不可能。”

约瑟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远在英国的人怎么可能体会前线的泥泞和枪炮声?但是他知道耻辱所造成的伤害有多深,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也许他只是迷失了方向而已,”他轻声说,“他不会是第一个的。”战争改变了人,人确实会恐慌。莫达夫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一半的恐惧来自他知道这可能是真的。但约瑟夫没有挑明。“我会写信给他的家人,”他继续说,“他值得表扬的地方多着呢,我可以写上好几页。我用不着告诉他们今晚的情况。”

“真的吗?”莫达夫急切地问,“谢谢……谢谢牧师。我可以和他待在一起吗……直到他们来把他搬走?”

“当然可以,”约瑟夫说,“我要到其他战壕去看看了。给自己弄杯热茶喝喝吧。一小时左右我们再见吧。”

莫达夫蹲在阿什顿尸体旁,约瑟夫丢下他,沿着湿滑的木板走到交通壕,又回到前线的作战壕,回到枪声和偶尔升起的照明弹那白昼般的光亮里。

他没有如约再去看莫达夫,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能从二十个熟人旁经过,却没有认出他们来,因为他们都穿着大衣,移动时低头弓腰,或者趴在战壕后,步枪瞄准前方黑暗处,随时准备射击。

他不时听见咳嗽声、老鼠跑动声以及泥水泼溅声。他和两个士兵待了一会儿,讲了几个笑话,一起开怀大笑。都是黑色幽默,但他还是能感觉到笑话里的勇气和战友之情。他们需要以理智和幽默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感情。

到了半夜左右,雨停了。

五点刚过,几名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爬过铁丝网,低声和哨兵对过暗号后,翻过胸墙上的沙袋,滚落到战壕里,寒冷让如释重负的他们浑身颤抖。其中一人手臂上中枪了。

约瑟夫和巡逻兵们一起回到后备队所在的战壕。某个坑洞里的留声机在放着一首老歌,几名士兵跟着留声机一起唱,其中一人的嗓子很好,是那种抒情柔和的男高音。那首歌的歌词没什么意思,甚至有点傻,但调子听上去像一首圣歌,一首赞美生命的圣歌。

再过几个小时,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这意味着没完没了、程式化的打扫卫生和整理内务即将开始,但这总比无所事事好。

这里还能听到零星的机枪声和狙击步枪的声音。

再过一小时就是黎明了。

约瑟夫坐在一只倒扣的军粮箱上,这时雷恩肖中士拉开防毒门帘朝里张望。“牧师?”

约瑟夫抬起头,他能看到雷恩肖中士的脸色不好。肯定有坏消息。

“莫达夫今晚恐怕是……”中士走进地堡,“对不起,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什顿的死似乎……嗯,莫达夫疯了。他一个人爬出了战壕。估计他是下定决心要替阿什顿报仇,好好教训一下德国鬼子。愚蠢的杂种!对不起,牧师。”

他不必解释,也不必道歉。约瑟夫完全了解雷恩肖中士的怒火和悲伤从何而来。莫达夫那样做完全是徒劳。约瑟夫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他没能阻止莫达夫。他应该知道莫达夫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应该看出来的。那是他的工作。

他缓缓起立。“谢谢你告诉我,中士。他在哪里?”

“他没了,牧师。”雷恩肖中士此时走到了地堡的入口处,“你现在没法帮他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不知道……向他道歉。我让他失望了。我不知道他是……那么……”

“你不可能看护好所有人,”雷恩肖轻声说,“毕竟我们人很多。今晚本来不算糟糕。我们很快就要袭击他们的战壕了。希望在袭击的路上能够干掉那个狙击手。”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着香烟。“我们的士气不错。霍尔特上尉刚才的所作所为真是勇敢啊。他想做点事情,鼓舞士气。他看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阿什顿太可怜了,但这并不能改变霍尔特很勇敢的事实。借助照明弹的光,大家都看到了,就在最后一道铁丝网那里,他弯着腰,背着阿什顿。那个可怜的家伙疯了。像个傻瓜一样到处乱跑。要不是霍尔特追上他,他非害死巡逻队的那些人不可。把他弄回来可真是费了大劲。跌倒了好几次。我觉得这个值得写进报告里,要求上级嘉奖。看到我们的军官那么勇敢,士兵很受鼓舞。”

“是的……确实是的。”约瑟夫说。他现在想到的是阿什顿苍白的脸、莫达夫的断然否认、阿什顿的母亲和其他家人得知这一噩耗后的反应。“我觉得我要去看看莫达夫。”

“那就去吧。”雷肖恩不情愿地答应着,站到一旁,让约瑟夫过去。

后备队所在的战壕在地堡西边近两百米处。莫达夫躺在战壕里,好像睡着了。他看上去比活着时还要年轻。他的神态非常平静,尽管脸上有泥巴。为了让死者有尊严,让人能认出这是莫达夫,他脸上的大部分泥巴已经被擦掉了。他的前额左侧有一个大伤口,这个口子比大部分狙击步枪造成的伤口要大。一定是他靠狙击手很近吧。

约瑟夫站在初现的黎明中,借着地堡那里过来的烛光看着莫达夫。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怒气冲冲、活生生的人,忠于自己的朋友,不相信朋友会恐慌。是什么让他以一种徒然的姿态去牺牲自己的性命呢?约瑟夫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此前莫达夫身上有什么征兆,预示他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虽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几步远的地方传来咳嗽声和靴子踩在垫路板上的声音。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从前线撤下来了,每个排只有一名哨兵在站岗。士兵们要吃早饭了。想到这里,他似乎闻到了早饭的味道。

现在,他该四处走走,打听一下,莫达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战地厨房里,那里挤满了人,有的靠近炉子站着取暖,有的则远远地坐着。他们活过了今夜,此刻正大笑着讲各种故事,大部分都是少儿不宜的那种,但约瑟夫早已习惯,不再生气了。虽然不时还会有新人因为在牧师面前说出一些不洁的话向他道歉,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早已习惯了。

“啊,”一名士兵满嘴面包和果酱,“他曾经来找我,问我有没有看见阿什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伤心。”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约瑟夫问。

那人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告诉他,阿什顿翻过战壕时看上去还好,和其他人一样……紧张呗!只有傻瓜才不紧张呢!”

约瑟夫谢过他之后继续往前走,他需要知道当时巡逻的还有谁。

“霍尔特上尉。”他旁边的那名士兵告诉他,话音里带着自豪。霍尔特上尉的勇敢行为早已不胫而走,士气也随之高涨起来,每个人站立时的腰板挺得都比以前直了。大家的勇气和信心大增。“我们会让德国鬼子付出代价的!”那名士兵说,“下一次偷袭,你就等着看吧。”

士兵们纷纷附和。

“还有谁?”约瑟夫追问道。

“西格洛夫,诺克斯,威利斯。”一个瘦瘦的士兵起立回答道,“牧师,您要吃点早饭吗?您要什么都行,只要这里有——面包、果酱,还有半杯茶。您和那些挑剔的家伙不一样,他们只吃烟熏鲱鱼和吐司,对吧?”

“我多想来一条新鲜的鲱鱼啊。”另一名士兵叹着气说,眼神茫然,“我在梦里都可以闻到鱼的香味。”

有人好心地叫他别再说了。

约瑟夫十五分钟后找到了威利斯。“他在我旁边翻过战壕,”威利斯说,“他像我们所有人一样,阴沉着脸。那个时候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在无人地带他就失去了踪影。搞那些铁丝网太费事了。和往常一样,实际情况与之前告诉我们的出入很大。不管怎么说,我们反正是过去了,然后是德国佬朝我们开火。天上到处是照明弹。”他嗅嗅鼻子,剧烈咳嗽起来,后来终于止住了。他接着说:“照明弹的强光之下,我看到有人像疯子一样高举着双手,乱跑一气。他嘴里大喊着,朝德国人那边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约瑟夫没有打断他的话。现在天已大亮,又开始下毛毛雨了。周围的士兵正忙着挖土装沙袋、运送弹药、加固铁丝网、重新铺好垫路板。这是他们一天的工作。他们干一小时之后站一小时岗,然后休息一小时。

他们旁边有个士兵在诅咒,他把所有骂人的词汇都用在了那些虱子身上,还有两名士兵在想办法不让坑道里污水横流。

“照明弹让我们像活靶子一样,对吧?”威利斯继续说,“那里到处是狙击步枪和机枪的声音,甚至还有几发炮弹!但是我们居然没有一个人中弹倒下,真是奇迹。也许是这场争斗吵醒了上帝,他终于回来上班了!”他干笑了几声。“对不起,牧师。我开个玩笑。可怜的阿什顿疯了,我很难受。霍尔特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在他后面追。霍尔特一心想做英雄,这成了他的执念,不过也许他是发自内心想救人吧。我可以想象他在泥泞中连滚带爬的情景。如果阿什顿没有被铁丝网缠住,霍尔特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他。”

“缠在铁丝网上?”约瑟夫问。记忆刺痛了他。

“是啊,一定是阿什顿冲进了铁丝网里,因为他突然就停了下来,摇摇晃晃了几下,然后就倒下了。紧接着,一阵弹雨朝他那里扫了过去。我们所有人都急忙趴下了。”

“后来呢 ”约瑟夫急切地问道。一个想法在他心中慢慢浮现,令他感到一阵恶心。

“等那阵弹雨过去,我又抬头看,只见霍尔特扛着可怜的阿什顿蹒跚着回来了。虽然霍尔特比他壮,个子比他高,但扛个人在肩上真不容易啊。霍尔特膝盖上全是烂泥,子弹和炮弹漫天飞,天空亮得像圣诞树。我们也开枪还击了,掩护霍尔特。也许发挥了一些作用。”他又咳嗽了。“我想他会被写到报告里,要求上级嘉奖吧,牧师?他当之无愧。”威利斯语带景仰,满怀希望地说。

约瑟夫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我想是的。”语气很僵硬。

“嗯,如果不嘉奖他,大家就要问为什么了!”威利斯激动地说,“他是个大英雄。”

约瑟夫谢过他之后,去找西格洛夫和诺克斯。两人说的情况与威利斯的话基本相同。

“你会向上级要求嘉奖他吗?”诺克斯问,“这次他当之无愧。莫达夫来过了,我们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估计他希望霍尔特上尉得到奖章。他让我们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又一遍。”

“对。”西格洛夫倚靠在沙袋上,点点头。

“你们对他说了同样的话?”约瑟夫问,“有关铁丝网以及阿什顿被缠住的情况?”

“当然。如果不是腿被铁丝网缠住,他可能会一直往前走,坐到德国人腿上了。可怜的家伙。”

“谢谢。”

“不客气,牧师。你会要求上级嘉奖霍尔特上尉吗?”

约瑟夫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心里难受极了。

他不用再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朝战地医院走去。他要为阿什顿和莫达夫做祷告。他们俩的坟墓应该已经挖好了吧。

他蹲下来察看阿什顿的尸体,仔细研究他的裤子。裤子上有泥巴,却没有铁丝网撕扯后产生的破洞,也没有留下刮擦痕迹。布料完好无损。

他直起身子。

“对不起,”他低声对死者说,“你安息吧。”说完转身走了。

他返回停放莫达夫尸体的地方,但尸体已经不在那里了。半小时后他才来到莫达夫尸体新的停放处。他抚摸着他那冰冷的手,看着他的额头。他真希望能询问他啊,那样他就没有疑问了。但其实在他心里他已经有了答案。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他想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下一场袭击行动即将开始,士兵们又将翻过战壕。今天的士气高昂,因为在他们当中出了一位英雄,他冒着生命危险,带回了一位恐慌的战友。有这样的英雄领头,他们敢和德国佬干一场。为了家庭的荣誉,死也值得了。

他们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这个话题太大,但同时又太小,小到你能立即做出回答。

黄昏刚过,他找到了霍尔特上尉。他一个人站在胸墙下的垫路板上,附近是一座射击台。

“啊,你来啦,牧师。准备迎接又一个夜晚了?”

“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夜晚都会来临。”约瑟夫回答道。

霍尔特哈哈大笑。“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厌倦了前线,对吗?你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很快就轮到你撤到后方去了。感谢上帝,我也快回去了。”

约瑟夫面朝前方,透过幽暗的无人地带,看着德国人的防线。他浑身颤抖。他必须控制自己。事情必须在双方交火之前悄无声息地了结。否则,他不会原谅自己。

“那边有个狙击手,真是太遗憾了。”他说,“他已经干掉了我们好几个人。”

“该死的家伙。”霍尔特附和道,“搞不清他在哪里。他的头埋得真低啊。”

“是的,”约瑟夫点点头,“从这里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他,必须派人在天黑时摸过去找到他。”

“这不是个好主意,牧师。人派出去就回不来了。你不是在鼓励自杀吧,牧师?”

一番斟词酌句之后,约瑟夫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像你那样回答我。我们有好几个人死在那个狙击手手里了。今天是莫达夫,你知道吧?”

“知道……我听说了。遗憾啊。”

“那不是德国人的狙击手干的,但我们的战士以为是,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的士气很低落。”

“牧师,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黑暗中,霍尔特的语调有些许犹豫。

“不是步枪造成的伤口,而是手枪。”约瑟夫回答道,“如果你认真看一下,就可以看出两者的差别。”

“那可能是因为他傻,傻到十分靠近德国人的防线。”霍尔特从沙袋上方看着前面的那片泥泞说,“他害怕了,失去了理智。”

“他和阿什顿一样,害怕了,失去了理智。”约瑟夫说,“我可以理解,在那片无人地带,到处泥泞不堪,铁丝网缠住你,拉扯着你,让你动弹不得。照明弹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被铁丝网缠住,这太可怕了。你就成了一个活靶子。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不恐慌,一般人肯定做不到……只有英雄能。”

霍尔特没有回答。

两人的前方一片寂静,只有身后传来脚踩在烂泥里的垫路板上发出的闷响,战壕底部的小水沟有细细的水流声。

“我想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约瑟夫继续说,“我注意到你裤子上有好几个地方都撕破了,衬衫上也破了一个洞。你还没来得及补吧?”

“估计是昨天夜里被铁丝网剐了吧。”霍尔特僵硬地说。他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你肯定是的,”约瑟夫附和道,“但阿什顿不是。他的衣服上有泥巴,但没有被铁丝网撕坏。”

几分钟的沉默。他们身后走过一小队士兵,有人在低声打着招呼。士兵们渐渐走远了,黑暗好像比以前更加浓烈,向两人压来。有人打了一颗照明弹,机枪紧接着就响了。

“牧师,如果我是你,刚才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霍尔特终于说,“你这样说可能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甚至是怀疑。此时此刻,士气高涨。我们需要这样的局面。最近的形势对我们不利,我们打得很艰难。我们很快就要翻过战壕,发动袭击了。士气非常重要……信任非常重要。我想你肯定清楚这一点,也许比我更清楚吧。那正是你的工作,不是吗?调动士气,让大家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是的……精神上的满足,你这样说很恰当。牢记我们在为什么而战,我们为之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约瑟夫指了指黑暗的四周。

更多的照明弹飞上了天,照亮了漆黑的夜晚,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我们需要英雄,”霍尔特说,字字掷地有声,“这你应该知道。将士兵们带上不归路的人,无论是谁,都是不受欢迎的人,哪怕他说这样做是为了追求真理,追求正义,或者是为了他的信仰。牧师,他将造成很大的伤害。我想你应该能明白……”

“是的,”约瑟夫说,“这个人害怕了,却栽赃到别人身上,让那个人背负耻辱,接着,为了隐藏真相,又谋杀了一名士兵。士兵们已经饱受战争之苦,如果揭开他们心目中英雄的伪装,展示他胆小鬼的真面目,将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你说得完全正确,”霍尔特听上去好像在笑,“牧师,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整个团队的利益必须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忠诚才是正确的忠诚。”

“我可以证明。”约瑟夫斟词酌句地说。

“但你不会。你想想你这样做对士兵的影响。”

约瑟夫微微转身,面对着沙袋做成的矮墙。他站到第一级台阶上,望着远处的泥泞和铁丝网。

“我们要干掉那个狙击手。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行为。即便不成功,努力一下也是好的。我会把你写进报告里,要求上级嘉奖,甚至授予你军功章。”

“那是哀荣了。”霍尔特恨恨地说。

“可能吧,但你也可能毫发无伤,安全返回。那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啊,德国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敢这样做。”约瑟夫说。

“那你去呀,牧师!”霍尔特不无讥讽地说。

“我去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上尉。即便我死了也没用。对于今天了解到的情况,我已经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如果我遇到任何不测,这份报告就会有人打开。而且,如果你去偷袭,无论你是否成功返回,我都会销毁那份报告。”

除了远处零星的狙击步枪声以及烂泥滴落的声音,一片寂静。

“霍尔特上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尔特缓缓转过身。一颗照明弹照亮了他的脸。他的嗓音沙哑。

“你这是叫我去送死!”

“你是假英雄,我现在让你做真英雄,”约瑟夫说,“做大家都需要的英雄。我们在这里死了好几千个士兵,后面还要死多少人,有多少人伤残,谁也不知道。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死或不死,而是死得值不值。”

一颗炮弹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两人不约而同地缩脖子、下蹲。

又是寂静。

约瑟夫缓缓地直起身子。

霍尔特抬起头。“牧师,你是个狠人,我以前看走眼了。”

“我负责人的精神快乐,上尉。”约瑟夫轻声说,“你希望大家把你当英雄,崇拜你,现在你可以证明给大家看,成为真正的英雄。”

霍尔特静静地站着,看着暗处的约瑟夫,然后慢慢转身。他走在潮湿的垫路板上,脚有些打滑。

他爬上射击台,翻过胸墙。

约瑟夫站在那里,为他祈祷。

(张强: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