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料

2025-01-10 00:00:00埃丝特·索罗苏亚
译林 2025年1期

那日傍晚,阿尔贝托出门往市政府安置在他单元楼前的垃圾箱里扔垃圾时,惊讶地发现有机垃圾箱旁有一口棺材。

“当然啦,”他忖度,“这很合理。里面的东西肯定是有机物。”

他想象着那个人犹豫不决的样子——经过深思熟虑,最终把它放在了绿色垃圾箱的脚下,交给清运人员处理。他们才是城市卫生方面的技术专家,普通公民不必了解这些。

他记得自己在垃圾分类时不知道多少次一头雾水,因为一次性物品的材质通常都不是黑白分明的,有时金属和玻璃难舍难分,有时塑料和纸张错误地结合,和市政府规划的对不上号。

不过他放慢速度,端详起这口棺材。尺寸很奇怪,不小也不大,外面没有任何标志,细长的棺身是未经打磨的棕褐色厚板,好像被重复使用过很多次,又好像是千里迢迢、历经风霜才到这里的。他不敢掀开棺盖,上面钉着半打钢钉,看起来随时要掉下来。里面会是什么?一个即将成年的孩子的尸身?一个身材矮小的成人的尸体?他瞅了瞅街道两边,确认这时候没有人走过来,便轻轻踢了一下。他确认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因为它结结实实地抵住了冲击。阿尔贝托耸了耸肩,自然地表达了自己的不理解和不关心,回到了单元楼。说到底,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在电梯门口,阿尔贝托遇到了隔壁邻居塞西莉亚,她每天下午都会下楼去养老院待一会儿,那里经常组织宾果游戏,十几个发烧友兴致勃勃,组成了固定的小组。阿尔贝托在这栋楼里住了十二年,不论夏天还是冬天,总看到塞西莉亚戴着那顶黄色的毛毡帽,看起来像个发育过度的婴儿。电梯还停在较高的楼层,阿尔贝托不得不跟老太太聊两句,比例行的 “晚上好”多说一点。

他以寒暄的口吻说:“塞西莉亚,您有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垃圾箱旁放了一口棺材?”

“当然,人们越来越粗心了。”

她回答道,看起来几乎完全不关心。

“您觉得里面会是什么?”

阿尔贝托坚持道,决心与邻居分享他最深切的好奇。

“孩子,我能知道什么呢!”老妇人绕弯子不给准话,“也许是个死人,对吧?也许是个不想要的结婚礼物。我不知道!”

四层到了,塞西莉亚走了出去,阿尔贝托继续上到六层。

进了屋,阿尔贝托心里还是痒痒的,不过知道十有八九是解不开这个谜了,他打开了电视,在电视机前坐下。新闻开始了。地方资讯,国家报道,国际新闻,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的。体育比赛前插播了一则商业广告,接着主持人的上半身出现在屏幕上,他详细汇报了足球联赛的所有结果。阿尔贝托对足球不感兴趣,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似乎听到了一则简讯穿过睡梦的重重迷雾遥遥传来:一辆灵车在城市环路上发生了事故,因此丢了一口棺材。

他以为这是在提醒市民并要求他们配合处理这一不寻常的事件,但当阿尔贝托猛地睁开眼睛时,已经在放节目的片尾曲了。

他想,一定是潜意识背叛了他。他从沙发上起身,使劲揉了揉后颈,从窗口探出头。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六层楼下的垃圾箱上。诡异的棺材还在原处,但跪在旁边的是——绝对没错,他认出了塞西莉亚的身影。是她吗?当然了,她的黄帽子可在那里,这是比任何文件都更有效的身份标志。但她在做什么?她正往棺材上放一些花。他提到这件事时,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现在为什么又偷偷溜下楼哀悼?她有什么没告诉他?

当阿尔贝托在他的“瞭望台”上一个劲儿地自问时,塞西莉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天晚上,阿尔贝满腹狐疑地睡下了,梦境混沌破碎。凌晨时分,他突然醒了,感到膀胱要爆炸了。他去了趟卫生间,回来重新倒到床上前,从窗口探头往外看。四个骑摩托车的人正围着这口怪异的棺材,前照灯打到最大,将它照得通亮。在他看来,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怪诞的仪式。他们适时拿起罐子,倒了一些液体到棺材上,又站在那里做了一会儿奇怪的手势,便同时发动摩托,消失了。

到底是何方神圣被封在那口棺材里,能招来千差万别的信徒?阿尔贝托整宿合不上眼,辗转反侧。当垃圾车的噪声把他拉回现实时,天已经亮了。他跑到窗前窥视。垃圾车闪着灯,停在垃圾箱前,两名身着开心果色工作服的员工下车,开始有条不紊地转移垃圾袋,指着棺材说着什么。

此时,他看到塞西莉亚放在棺材上的花只不过是一些天竺葵的残枝(大概是这位邻居修剪窗台上的几盆花留下的),而摩托车手们在凌晨进行的诡异仪式也只剩下几个空啤酒瓶。

垃圾清理工把这些废品都收走了,但压根没打算动棺材。他们爬上卡车,发动车子,消失在了街角。

阿尔贝托目瞪口呆。他全速穿好衣服,下楼去街上。在单元楼门口,他同塞西莉亚擦肩而过,她躲在黄帽子下,手里拿着一条全麦面包。看样子,她早餐喜欢吃第一批出炉的食物,但阿尔贝托没有对此发表评论。

他直截了当地问:“您昨天为什么出去把花放在棺材上?

“我?花?放什么棺材上?”

她看起来很困惑,好像根本不记得前一天在电梯里他说过的话。他咽下了其他话,丢下她,冲到街上。棺材原封不动。他琢磨了一通,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他又上了楼,这次没遇到什么人。他试图分散注意力,把各种因为没时间而一拖再拖的事情提上日程,但他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他和公司打了报告,说得了点小毛病暂时不能去上班,然后支在窗口,盯着那口不寻常的棺材。除了他,似乎没人注意它。

挨过了几小时,他度日如年,抓心挠肝,什么新鲜事都没有。三点左右,一条狗在棺材边停住,嗅了嗅,抬起一只爪子,在上面撒了泡尿。真是奇耻大辱,阿尔贝托内心咆哮起来。他做了个决定,拿起电话,拨了市政局的号码。

值班的工作人员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道:“棺材?”

阿尔贝托可以想象她和他说话时正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锉着指甲。

她不带感情地继续提示道:“不是一个炸弹包裹?”

“不,我觉得不是。我敢肯定里面有一具尸体。你们不能派人把它取走吗?”

她无动于衷,“家具器皿回收服务得等到下周了。”

阿尔贝托试图说动她:“万一就是炸弹呢?”

“那就不关市政局的事了。您应该打给112,让他们派一个拆弹小队过去。”

她不等人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阿尔贝托回到窗口。他又盯着那玩意儿几分钟,没发现任何变化。他再次起身,拨打了112,然后下楼守在棺材旁,等着巡逻队或是救援中心来人。他怜爱地看着棺材,向里面的人致意。

很快,来了辆装甲车,下来四个人,全副武装,好像他们面临的是一场核灾难。其中两个人开始卸下要在人行道上组装的零部件,最终装配出一个很像拆弹机器人的东西,与此同时,另外两人封锁了这个区域。他们都没怎么搭理阿尔贝托,只是让他走开,因为可能有危险。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所有的测试都做完了,得出的结论是,棺材里的东西不是爆炸物。于是他们收拾好家伙,就这么开着他们的装甲车没影儿了。棺材又被抛弃了,阿尔贝托感到内心深处的尴尬和无力烂作一团。

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事实上,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踏入教堂是什么时候了。但冥冥之中有什么促使他寻求一个痛快的解决方案。他走进圣尤菲米娅教区,在圣器室里找到了神父。神父正在核对电力公司的账单,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着每千瓦的价格。他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身强力壮,目光坦率。阿尔贝托把这件事向他全盘托出。

“我不知道向谁求助了。似乎没有人在意一具尸体被遗弃在了大街上。我们越来越没人情味了,这让我很揪心。”

神父茫然地看着他,然后脸红了,挠了挠左耳,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嗯……是这样……您别担心了。您跟我描述的那个,压根不是棺材。昨天我打扫了收容所,过夜的流浪汉走的时候会把没用的东西都留在那里,烂得不像样的衣服啊,旧鞋子啊,坏了的手电筒啊,之类的。是我把这些东西都收在了那个箱子里,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我就把它丢在垃圾箱旁边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弄走。让您这般操心,实在是万分抱歉。”

阿尔贝托没有说再见就离开了圣器室。他眼中的自己已然是一个傻帽儿,一个笑话,一个不识时务而被天下人耻笑的小丑。可能其他人不这么看,甚至压根没注意到,不过他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这已经够他受的了。

回家的路上,他走到垃圾箱边上,靠近了那个不是棺材的棺材,用尽全力狠狠地踹了一脚。重击之下,本就只钉着几根钢钉、摇摇欲坠的棺盖一下子弹开,翻倒在地。一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的尸体滚到了人行道上,了无生机,伤痕累累。在他的头骨底部可以看到一抹深色的干涸的血迹。

(顾笑奕: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