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禁地

2025-01-10 00:00:00拉格纳·约纳松
译林 2025年1期

献给玛丽亚

特别感谢我的向导,来自韦斯特曼纳群岛的西于聚尔·克里斯蒂安·西于尔兹松,还有萨拉·多格·奥斯吉尔斯多蒂尔,他们带我参观埃德利扎岛,并为我提供有关该岛的诸多信息。

我还要感谢胡尔达·玛丽亚·斯特凡斯多蒂尔检察官在办案程序方面的协助。感谢我的父母约纳斯·拉格纳松和卡特琳·格维兹永斯多蒂尔为我阅读手稿。

一个残酷的字眼就足以引发思想的转变。人心亟须多加留意。

——冰岛诗人埃纳尔·贝内迪克松,《斯塔卡聚尔的独白》

序 科帕沃于尔,1988年

照看孩子的保姆来晚了。

夫妇俩晚上很少出门,因此他们事先认真核实过她是否有空。以前她代他们照看过几次,住处也只隔一条街,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对她、对她家人都不太了解,尽管他们认识她母亲,在附近遇见时会跟她聊上几句。但是,他们七岁的女儿十分依赖这个女孩。女孩二十一岁,显得很成熟、很让她着迷。女儿总是说她们俩在一起多么开心,她穿了多么漂亮的衣服,给她讲的睡前故事多么有趣。女儿满心期待这女孩能来陪她,夫妇二人接受赴宴邀请也就没有多内疚;他们很放心,小女儿不仅会得到妥帖照顾,也会玩得很开心。他们安排这个女孩从傍晚六点看到午夜,但现在六点已过,实际上都快到六点半了,受邀的晚餐七点钟就要开始。丈夫想打电话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妻子不想小题大做:她肯定会来的。

这是三月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气氛中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可保姆却迟迟未到。这对夫妇要与妻子在部里的同僚共度一个愉快的夜晚,他们的女儿也因为今晚能跟保姆一起看电影兴奋不已。他们没有录像机,但因为情况特殊,父亲带女儿去附近的音像店租了一台录像机和三盘录像带,他们容许孩子看到多晚都行,直到她玩不动为止。

刚过六点半,门铃终于响了。他们住在紧靠雷克雅未克南侧的科帕沃于尔镇上一个小公寓楼的二楼。这地方死气沉沉,夹在雷克雅未克和大都市地区的其他城镇之间,大多数居民通勤到首都上班。

母亲拿起对讲机听筒。保姆终于来了。不一会儿她就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浑身湿透,解释说她是走着来的。雨下得很大,就像有桶水从她头顶倒下来。她不好意思地道歉自己来晚了。

夫妇俩一摆手打断她的道歉,感谢她替他们代班,提醒她家里哪些事情需要留意,问她知不知道怎么用录像机,这时小女儿插嘴说她用不着别人帮忙。显然,她迫不及待想让父母赶紧出门,也好开始她们的录像联欢会。

虽说出租车已经等在外面,做母亲的还是舍不得走。尽管他们晚上时不时会外出,但她还是不习惯把女儿丢在家里。“不用担心,”保姆最后说,“我会好好照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上去值得信赖,让人心里踏实。过去她总是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于是,他们终于冒着瓢泼大雨走向出租车。

夜色愈见深沉,母亲开始担心起他们的女儿来。

“别犯傻了,”她丈夫说,“我敢说她快活着呢。”瞥了一眼手表,他补充道,“这会儿她都看第二部或者第三部电影了,她们应该也把冰淇淋都吃光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让我用前台的电话?”妻子问。

“这会儿给她们打电话会不会太晚了?她俩大概已经在电视机前睡着了。”

最后,十一点刚过,他们还是比原计划提前动身回家。此时三道菜的晚餐已经结束,而且,说实话,晚餐给人的印象非常一般。主菜羊肉寡淡无味。餐后人们纷纷拥向拥挤的舞池。音响师一开始播放的是流行老歌,不过随后他又换成更新的排行榜热门歌曲,但都不是夫妇俩喜欢的类型,虽说他们仍认为自己很年轻。毕竟,他们都还没到中年。

两人默默坐车回家,雨水在出租车窗上流淌。事实上他们不是热衷社交的那类人;他们真正喜爱的是居家的舒适环境,再说,这一晚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疲惫不堪,尽管他们只喝了一杯配餐红酒。

二人下了出租车,妻子说但愿女儿已经睡下,他们就可以直接上床了。

他们不慌不忙爬上楼梯,没按门铃自己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孩子。

没想到她并没有睡。女儿迎上前来,伸出双臂搂住他们,不同寻常地紧紧抱着他们。让他们吃惊的是她完全醒着,根本没睡。

“你真有精神啊。”父亲笑着对她说。

“你们回来我太高兴了。”小女孩说。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哪里不对劲。

保姆从客厅走出来,对他们甜甜一笑。

“怎么样?”母亲问。

“很好啊,”保姆回答,“你女儿真是个好孩子。我们看了两盘录像,都是喜剧。她特别喜欢。她还吃了你准备的肉丸——差不多都吃了——还吃了不少爆米花。”

“非常感谢你来我们家,真不知道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父亲从外套里掏出钱包,数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对吧?”

她数了数,点点头。“对的,分毫不差。”

等她走后,父亲转向女儿。

“你不累吗,亲爱的?”

“嗯,有一点吧。可我们能再看一会儿吗?”

父亲摇了摇头,亲切地说:“对不起,太迟了。”

“哎呀,求你了。我还不想上床呢。”小姑娘说,听上去就要哭了。

“好吧,好吧。”他把她领进客厅。晚间电视节目已经结束,他打开录像机,插进一盘新录像带。

然后他陪她坐在沙发上,等着电影开始。

“晚上过得不错吧?”

“嗯……是的,挺好。”她说,但听上去不太令人信服。

“她……对你还好吧,是不是?”

“是的,”孩子回答,“是的,两个都很好。”

她的父亲听糊涂了。“你说什么?两个?”他问。

“一共有两个。”

他扭头看着她,又问了一句,声音很轻:“你说两个是什么意思?”

“一共有两个人。”

“她的朋友来了?”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看到她眼中的恐惧,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是。可是有点奇怪,爸爸……”

第一部 1987年

1

去偏远的西北部度周末不过是一时兴起,就算是抵御秋季独有的黑暗的一种方式吧。他们把东西往贝内迪克特的旧丰田车里一扔,就兴冲冲从雷克雅未克出发了。这段漫长的行程要走好几个小时,砾石路面常常崎岖不平,直到夜幕四合,他们才到达西峡湾半岛。离远在山谷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路,贝内迪克特愈发焦急不安了。

他们驶过高地上的旷野,没有树木的风景在暮色中延展开去,显得凄凉而凶险。他们一路下行,来到名为“伊萨”的大峡湾最内侧的海岸。有一阵,道路紧贴着低矮的海岸线,贝内迪克特抓着方向盘的手略微放松,随即又爬上另一个山口。他的指关节随着出现下坡开始变白,道路在一个个发夹弯中蜿蜒回到下面的海边。两侧的山峦又长又低,幽暗之间若隐若现。周遭连针孔大的光亮都看不见。峡湾无人居住,上面的农场早已废弃,居民们逃离了艰苦的环境,有些人去了峡湾锯齿状海岸上方一百四十公里以外的小镇伊萨菲厄泽,有些人则去了遥远的冰岛西南方,投奔遍地灯火的雷克雅未克。

“我们是不是动身太晚了?”贝内迪克特问,“现在这么黑,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个小屋啊?”他坚持驾车,尽管他以前从未来过这片地区。

“别急,”她说,“我知道怎么走。我夏天来过这儿不少次。”

“那是夏天,没错。”贝内迪克特回答,神情严肃地紧盯着窄窄的一条路行驶,穿过一个个不可预知的弯弯绕绕。

“好啦,好啦。”她说,她的嗓音轻快,说话间掩不住阵阵笑声。

这一刻让他等了太久太久,先前只是远远地倾慕这个纤弱、活泼的姑娘,觉得或许——只是或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他们二人谁都不采取行动,直到几周之前他们的关系终于发生了某种变化,火花燃成了火焰。

“离黑达勒转弯处不远了。”她说。

“你在这儿长住过吗?”

“我?没有。不过我爸爸是西峡湾的。他在伊萨菲厄泽长大。夏屋就属于他们家。我们以前总是在这儿度假。它就像一个天堂。”

“我相信你,不过我想今晚也看不到什么。我得赶紧逃出这片黑暗。”他顿了顿,然后怀疑地补充道,“那儿有电吧?”

“只有冷水加烛光,”她回答。

“真的?”贝内迪克特叹息一声。

“不是,我开玩笑呢。有热水——热水多呢——也有电。”

“你告诉了……嗯,你告诉你父母我们要来这儿吧?”

“没有。这跟他们无关。我妈不在家,再说,我干什么都随便。我只跟我爸说了这周末我不在家。我弟弟也不在,所以他也不知道。”

“好吧。我的意思是,毕竟是他们的夏屋,对吧?”他真正想弄清楚的是她父母是否知道他们一道外出,因为这等于发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表示他们开始了恋爱关系。直到目前,这件事还是个秘密。

“当然了。那是我爸的房子,但我知道他没有安排。我有钥匙。会很棒的,贝内。你就想想今晚的星星吧:天空应该特别晴朗。”

他点了点头,但他仍然怀疑正在做的这件事是否明智。

“这儿,往这边转。”她突然说。他猛踩刹车,差点儿失去控制,勉强拐了过去。他发现前面变得更窄,几乎算不上是条路,他降下车速,慢慢爬行。

“你得快点儿,否则我们明天早上才能到。别担心,没事的。”

“只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可不想让车报废掉。”

她笑了起来,那令人陶醉的声音立刻让他觉得好多了。最初吸引他的,正是她的嗓音和笑声中那种毫不做作的特质。现在,前途的所有障碍都已清除。他有一种强烈的命中注定的预感;眼下只是刚刚开始,是未来的初次尝试。

“你不是说有热水浴缸吗?”他问,“在这种路上颠簸一整天,要是能泡个澡那就太棒了。我身上简直每块骨头都疼。”

“嗯,对啊。”她说。

“对啊?你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热水浴缸?”

“你会知道的……”她总是这样不置可否地逗弄人。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她有一种天赋,能让平常的事情变得神乎其神。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都等不及了。”

他们终于驶进夏屋所在的山谷。黑暗中贝内迪克特仍然看不出任何建筑物,但她让他把车停下,两人下了车,走进寒冷的新鲜空气中。

“跟我来。你得学着信任别人。”她笑着拉起他的手,羽毛般轻盈地一碰,他就跟着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场黑白两色的美好梦境。

她冷不防停了下来。“你听见海浪声了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嘘。等一等。别动,别说话。只管听。”

他集中精力倾听,这时便听到一阵海浪的微弱叹息。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犹如被施了魔法。

“不远处就是海岸。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过去看看?”

“太好了,我很乐意。”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瞥见了夏屋的真容。尽管一片漆黑,他仍然看得出房子不太大,不太时髦。看起来就像一座七十年代的A形小屋,两边的斜屋顶几乎触到了地面,正面和背面都有窗户。她在棉外套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掏出钥匙打开门,咔嗒一下开了灯,顿时驱散了黑暗。二人走进温馨的起居间,这里摆满了旧式家具,为这块地方增添了质朴的魅力。贝内迪克特立刻就感觉到这里舒适宜人的氛围。

他要好好享受他们在此驻留的分分秒秒,享受这荒无人烟之地的周末探险。一想到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那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又油然而生;整个山谷现在都归他们所有。这真像一场梦。

小屋的大部分空间都被生活区占据,不过有一个小厨房和浴室与之相通,房间后面有个楼梯。

“上面是什么?”他问,“是睡觉的阁楼?”

“对。来吧,快点儿。”她敏捷地几个动作就攀上了梯子。

贝内迪克特跟在她后面爬了上去。上面的确是倾斜的天花板下的一间阁楼,里面有床垫、羽绒被和枕头。

“到这儿来,”她说着,在一张床垫上躺下,“来吧。”每当她朝他这样微笑,他便没了任何抵抗力。

2

贝内迪克特站在屋外繁星点缀的夜空下,在秋季凉飕飕的微风中用一架老式炭火炉煎烤肉饼。这次出行开头不错,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心里就顿时溢满乐观的情绪。虽说他基本上是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总觉得西峡湾寒冷而遥远,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十分陶醉于此。当然,他不可能希求更好的同伴了,但这块地方本身具有一种东西,一种孤独。他让肺部吸满凉爽、清新的空气,闭起眼睛再去倾听大海的声音。秋叶的气息与烤肉升腾出的诱人香味混在了一起。他又睁开眼睛。他站在小屋后面,这时才猛然想起他一直没看见热水浴缸。

他们在客厅吃完晚饭后,他问:“你答应过我的热水浴缸在哪儿?我绕小屋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半点影子。”

她顽皮地笑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你就想回避问题。”

“才不是呢。跟我走。”

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起身出了门。他匆忙跟上她走进了十月的黑夜里。

“你打算变出个热水浴缸来吗?”

“就跟着我走吧。你冷了?”

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只穿了那件单薄的毛衣,的确挺冷,但他不想承认。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回屋里拿了一件厚厚的洛皮毛衣出来。这件羊毛衫是灰色的,带有传统的黑白图案。“你要不要借用一下?是我爸的。让我顺手带过来了。我穿着太大,但特别暖和。”

“我可不穿你爸的衣服。多怪啊。”

“你自己决定。”她把毛衣扔回屋里,任它落在客厅地板上,随手关上房门。

“顺着山谷走五到十分钟就到。”她说,指着前面。

“到哪儿?”

“热水池,”她边走边扭头甩出这句话,“那儿有个特别棒的天然温泉,两个人用简直完美。”

一轮满月在他们晚餐时已升上天空,冷冷的辉光洒满整个山谷。贝内迪克特心里打鼓,他真不想摸黑走那条路,因为那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人类居住的迹象,除了那幢夏屋,可就连它现在也已经看不见了。不过,这毕竟是一场历险,他又是那样神魂颠倒地爱着这个女孩,于是决心好好表现,尽力而为。

但是就他所知,附近根本没有热水池。

“是不是很远啊?”他迟疑地问,“你不是在骗我吧?”

她笑了。“不,当然不是。看。”她指了指狭窄的山谷,那边,就在山根处,他瞥见一座小小的建筑,旁边有股蒸汽在月色下泛着白光。“对,就是那儿。能看见那个遮起来的地方吗?就在水池边上。是一间旧茅屋,当作更衣室用的。”

他们择路朝水池走去,快要靠近时,贝内迪克特发现一条山间的急流拦在前面。他能看见月光在湍急打漩的水面上熠熠闪烁。

“桥在哪儿?”他问道,猛地停下脚步,“还是我们必须绕过去?”

“相信我吧。我对这儿了如指掌。”

他们来到河边,她说:“没有桥,但这里是过河的最佳地点。你看见石头了吗?”

贝内迪克特点点头。他能看见几块岩石探出水面,一旦他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对它们的模样一点都喜欢不起来了。

“没什么的。一次踩一块就过去了。”她脱下鞋袜,小心翼翼走了上去,就好像她一辈子都是这么过的。矫捷得简直像只猫,贝内迪克特想。

好吧,逃是逃不掉的。他羞于让她看出自己担惊受怕,便仿效她的做法,脱掉鞋子,把袜子塞进去,提在手上。他鼓起勇气,一步跨进水里,但他发现河水冰冷刺骨,畏缩了一下向后退去,低声咒骂了一句。

“来啊,过来就完了。”她喊道,她那一边显得遥不可及。

他又蹚入水中,踩到第一块石头上,接着跳到下一块。跃向第三块时,他绊了一下,勉强找到立足点,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最后他终于过了河,松了口气,浑身微微颤抖。

他抬头一看,见她已经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池边。“来吧。”她又说,试探着走进热水里。

他没等她说第二遍,就脱掉衣服,爬进去和她在一起,又差点摔了个嘴啃泥,因为池底的石头太滑了。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说,抬头凝视天空,望着月亮、群星和周遭的黑暗,感受着把他紧裹起来的冒着蒸汽的热水。他挪动身子,靠近他的女孩。

3

结束水池之行返回小屋时,贝内迪克特的牙齿不停地打战。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把手表落在了车上,夏屋里唯一的钟表是挂在客厅墙上的那个,也停了。在这里,在山与海之间的空旷地带,好像时间也该停止才对。

“我们直接上床吧,”他说,“直接钻被窝。我都冻僵了。”

“好,”她说,“赶快。你先爬梯子上去。”她声音里的爱抚让他稍感暖和。

贝内迪克特想等等她,但她没有动静,他就开始往梯子上爬。睡觉的阁楼光线昏暗,他摸索着找电灯开关,却没能找到。

“这上面没灯吗?”他朝下面喊道。

“没有,傻瓜,”她亲昵地说,“这又不是什么豪华别墅。”

他在小窗透进的微弱月光中摸索着走动。他们把床上用品留在了车里,可贝内迪克特太冷,不想下楼,更别说冒险到外面去了。他重摆了一下床垫,把其中两个推到一起,钻进羽绒被里。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了快乐的期待。他梦寐以求的女孩就在楼梯下面,就要上来跟他会合,而他们是那样孑然于世,离最近的定居点也有好几英里。他们可能是世上仅有的两个人。

很快他就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正沿着梯子上来,伴随着她的,不夸张地说,是一片辉光。她双手捧着一个旧烛台,烛光照亮了她的脸,赋予它神秘的、施了魔法一般的特质。这景象是那样不真实,让贝内迪克特又打了个寒战。

她小心地把烛台放在地板上。如果这个旧木屋里发生火灾,后果不难预料。他提心吊胆地想着。但就在那一刻,他的注意力被引开了——他发现她是半裸的。

“哇哦。”他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她真是太美了。但随后他又瞥了一眼烛台,觉得必须问一句:“在这上面点蜡烛是不是很危险啊?”

“你以为乡下人都怎么过日子呢,贝内?说实话,你在城里都待傻了。”

他哈哈一笑。“你不打算钻进来?你不冷吗?”

“我从来不觉得冷。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在烛光中看见她在微笑。然后她转身又下了梯子,也不解释。

“你又下去?”

她没回答。他把蜡烛挪近些,似乎它的温暖能驱走他彻骨的寒气。“不真实”,这个字眼再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或者说,是“恍如隔世”,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与此同时又有点儿禁忌的意味,这就让一切都变得更刺激了。

她转眼就回来了,这次拿着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

“这太……太神奇了。”他哆嗦着说。

她钻到羽绒被下面,紧挨着他。“好啦,现在舒服了吧,贝内?”

听她在这儿这样叫他的名字,他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嗯。”他笨嘴拙舌地回答。

“我们家族有个先人,从前就住在附近。”她说,她的语气让人觉得这里面大有名堂。她总是爱讲各种故事;这正是他爱上她的原因之一。爱上她实在太容易了,他义无反顾地爱着她。

“有一种说法是……”她为达到某种戏剧性效果停顿了一下,然后开玩笑地补充说,“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我当然想听。”

“据说他的鬼魂常在山谷里出没。”

“哦,是吗?”

“就看你相不相信了,贝内,但人们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一个人从来、从来不在这儿过夜。”她依偎得更近了。

“你见过他吗?”他问道,等着她正经起来,但同时又享受着这个故事带来的微妙乐趣。他喜欢听她说话,尽管他知道不能把她的话句句当真。

“没有……”她答道,但接下来的沉默让贝内迪克特不安起来。“没有,但我能感觉到他……我听到……听到了我无法解释的事情。”

她显得十分严肃,贝内迪克特被弄糊涂了。

“有一次,我跟我爸在这上面——我那时还小,而且只有我们两个——我上床之后他就出去了。总之,我醒来发现只有我一个人。那是初春的一个傍晚,晚上还很黑。我想点蜡烛,但是烛芯就是不听使唤……接着我听到一阵响动,然后……你知道吗,贝内?我这辈子从没那么害怕过。”

贝内迪克特一言不发;他开始后悔答应听她讲故事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在她眼里看到了真正的恐惧。他闭上眼睛,竭力摆脱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真好笑,自己竟然会被这种鬼话唬住。

“我可不信……”他开口说。

“那是因为你还没听完,贝内。”她轻声说,暗示还有更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没听完?”他无奈地重复道。

“他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了。想想吧:被烧死在火刑柱上。”

“胡扯。你在骗我吗?”

“你认为我会吗?你就没读过冰岛的焚巫事件?”

“焚巫?你是说在十七世纪,那些因为施黑魔法被烧死的老妇吗?”

“老妇?这儿基本上没什么女人被烧死;大部分都是男人。我那位祖先就是其中之一。你想啊,贝内,想象一下被篝火烧死是什么感觉。”她猛地做了个手势来强调她的话,结果打翻了旧烛台。贝内迪克特倒吸一口气。

蜡烛掉到了木地板上。

4

她反应很快,一把抓起蜡烛,放回烛台上。

接着她咧嘴一笑。“差点儿出事。”

“是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点儿。”他说,吓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迷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我认为他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

“对啊,巫术罪。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他活该被烧死,但他的确施了黑魔法。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魔法符号之类的东西。的确特别让人着迷。”

“让人着迷?鼓捣那套神秘的东西?”

“不是,说真的,我相信这是遗传的,我的基因里就有。”

“有什么?有黑魔法?”他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魔法。”

“别开玩笑了。”

“贝内,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我一直在做实验。很刺激。”她趁他在她身边躺下时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怎么个实验法?”

“施展法术啊。”她又狡黠地说,“你以为我是怎么把你困在我的网里的?”

“哎呀,别逗了。”

“信不信全在你了。”

“我都不敢相信我现在跟你在一起。”

她笑了。“我们不喝一杯吗?”那瓶酒和杯子被忘在了蜡烛边上。

“我不想从被窝里出来,我还是浑身发冷。”

“冷?”她嘲弄地补了一句,“你是因为害怕吧?”

他没回答。

“说真的,你害不害怕?”

“当然不。”他再次向她靠近,感觉到她赤裸的身体散发出的温暖。

“只要蜡烛还点着,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弄出任何动静。只等天黑下来,贝内,只等天一黑……”

她探身掐灭了蜡烛的火苗,回头朝贝内迪克特转过来,无限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5

让贝内迪克特吃惊的是他很早就醒了。他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像根木头,在这远离交通和闹钟噪声的地方一直睡到天明。

他睡得也不踏实。或许是有关黑魔法和焚巫的睡前故事惹的祸。也可能是因为终于跟她一起过夜太兴奋了而已。

看到她睡得正香,他轻手轻脚爬下梯子,穿上套头衫、裤子和鞋,把头探出门外。天气看来不错,空气凉凉的,平静无风。他离开小屋朝海边走去,在暗淡的晨光中第一次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他曾认为西北地区的特点是峡湾之上隐现着巨大的块状山峰,以致冬天里几个月都见不到太阳,但置身此地,在伊萨峡湾的最深部,景观较为柔和,绿草丛生的山谷被长而低矮的荒原三面环围。这里的风光没有多少戏剧性,却用无所不包的宁静、开阔的空间感做了弥补。无树的景致中,唯有一片片越橘和岩高兰属植物,以及下面峡湾里平静碧蓝的海水,为其点染了些许色彩。

不料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岸边。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息,凝视着水面。在峡湾口之外,常年的积雪在伊萨峡湾的北海岸闪烁着白色的光芒,让人想起这里离北极圈有多近。她告诉过他,几乎整个北部半岛,从豪斯川迪尔到斯奈菲亚德拉斯特伦德,现在都已无人居住,只有少数几个农场还在维持。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凄凉。

他不想离开太久,免得她醒来的时候他不在,又不知他去了哪里,他快步回到了斜坡上;伸展一下腰腿的确不错,但他盼着尽快回到温暖的室内。

但是他回到小屋,爬上楼梯往睡觉的阁楼瞧了瞧,发现她还在酣睡。他很惊讶她竟能睡这么久。

好吧,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为自己的女友做早餐,送到她床边;没什么新奇的,就是面包、奶酪和橙汁。他托着这份简单的吃食登上阁楼。

她睡着的时候看上去真美。他轻轻地推了她一下,但她没有反应,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早餐准备好了,她这才动了动。

“早餐?”她说,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是的,我去趟了商店。”

“商店?”

“瞎说的。我给你做了三明治。”

她微微一笑,轻声说:“谢谢,但我还是很困。我待会儿再吃可以吗?”

“好啊,当然了。你想再休息一会儿?”

“再好不过了。”

贝内迪克特想着外面的风景——尽管他最初有所保留,但这片荒芜的山谷已经彻底征服了他。“好的,没问题。要不我去散散步,然后去热水池泡一会儿。”

“好的,好主意。你去吧。”她说着翻了个身,“不用着急。”

贝内迪克特出发时都不知道往哪儿走,但这个想法吸引着他。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一人独处。没人能控制他。置身大自然对他的心境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提振作用。空气中仍有明显的寒意,但他这次穿上了羽绒外套,行走后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的最终目标是在热水池里放松一下,但当他到达河边时,便决定继续前进,探索山谷的更远处。光天化日下不太可能迷路,尤其是还有群山为他指认方向。

时常能够独处、思考是件好事。他内心毫不怀疑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女人,无论走到这一步有多么困难。他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他们的确处得很好,两人之间的差异又会让事情变得很刺激。他也不在意她那些耸人听闻的鬼故事;它们听起来自有魅力,尽管他拿不准是否相信她昨晚说的一切。一位先人因为巫术被烧死……唉,有可能吧。想到这儿,他感到脊骨一阵刺痛。她打翻蜡烛把他吓得不轻,而他也怀疑这不是什么意外,是她故意这样做的,为了——怎么说呢——为了制造紧张效果吧。她真是不可预测——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干什么——但现在唯一要紧的是,他爱上了她,自然也包括她的缺点;她终于是他的了。

他最需要的是和平和安宁,以便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他一直梦想着学艺术,这一夙愿最近得到了推动,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决定申请荷兰的一所顶级艺术学校。在这个榜样的鼓励下,贝内迪克特写信要来了申请表,这些表格如今就摆在他的桌子上,提醒他必须做出决定。离截止日期还有一点时间。

有几个原因让他尚未冲动地去采取行动。首先,当然是他的恋爱,这让他很难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情。但这门课将近一年之后才开始,到那时,短暂的分离未必会毁掉他们的关系。事实上,或许他可以在某个时候提出让她跟他一起去荷兰。毕竟,她很有冒险精神,就跟他一样。其次是钱的问题。他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他没有任何自有资金可依靠。不过,如果他节省一点儿,应该能靠学生贷款活下去。然后是他的父母。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生他很晚,眼下他们都快六十了。也许潜意识里他对抛下他们感到内疚。但是,如果让他实话实说,他犹豫的真正原因是害怕做决定,就这么简单。他总是在生活中挑拣阻力最小的那条路;上的是他父母为他选择的大学,参加人们期待他参加的社会和体育活动,今年秋天,他开始攻读工程学位,因为他像父母那样擅长数学。但是,这门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并不意味着它就能唤起他哪怕一丁点儿听课的热情。

这个周末,其他新生都在为跟上课程进度而倍感压力,埋头读书,贝内迪克特则决意暂时忘掉学习。反正他也看不出自己能在工程领域坚持多久,而且预感到一场反叛正在酝酿之中。纯净的乡村空气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激励作用;仿佛他终于把一切都看清楚了,而且突然明白,他不能再去听一场该死的讲座了。最好把这类东西——数字和方程——留给别人,留给真正对它们感兴趣的人。他需要的是找到勇气,不仅要面对他的父母,还要面对自己的懦弱,做出他认为正确的决定。当然,如果告诉爸妈他要从大学退学去荷兰学艺术,对他们来说将是一个打击……想起来几乎让人觉得好笑;他能想象告知这件事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们知道,当他在车库关起门来,拿着画笔、颜料和画布忙前忙后时,他再开心不过了。多年来都是如此,他们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甚至也鼓励他,但从未动摇过信念,认为他该学些实用的东西。艺术只能是一种爱好。

他清楚记得有一次他的美术老师在授课之后跟他们说,他们的儿子是多么有前途。是啊,他们说,他们对此清楚得很。但老师接着告诉他们,像贝内迪克特这样有潜质的孩子应该从事专业绘画,这让他们着实吓了一跳,尽管也礼貌地做了回答。从那时起,贝内迪克特就知道要靠他自己来选择人生之路,他也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他缺少的是实现梦想的勇气。

是的,也许现在一切变得更容易了,因为身边有了她……他抬眼望向群山,心中充溢着乐观的情绪,继而惊奇地发现他已走出很远了。他深感幸福,他已拿定主意,清新的空气令人振奋,他有一种直觉,觉得这个早上意义重大,成了一个转折点。这将从根本上塑造他的未来。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告诉自己,并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点。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回到家后遵从内心的决定。

他吃力地走了一段路,在山根处坐下歇息片刻,但寒气很快就开始钻进他的骨头,由地面聚拢过来,刺穿了他的衣服。他要一直走动才行。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他要让她好好睡个懒觉。返回途中他频繁停下欣赏风景。盼望着在热水池里好好泡上一阵。错过这个太可惜了。过河他也需要再练习练习。下次他们去泡澡的时候,如果再像个白痴似的在她面前爬过去,暴露他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城市呆子,那可不行。

他一边走,一边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想着他们是否能一起搬到荷兰,如果可以的话,会在哪里定居。他想象着一套小公寓,一间舒适的学生宿舍,就在运河边那种奇高又狭窄的荷兰式房子里。课程结束后,他们或许可以搬回冰岛,最好搬到雷克雅未克的老城中心,在那里他会有家的感觉。

他一心想搞艺术,现在又一心迷上了她。

起劲儿地走了一会儿后,他发现自己回到了温泉边。这次他设法保持平衡踩着石头过了河,尽管石头还像昨夜那样湿滑,难以对付。只是在到达另一边时,想到可能滑倒甚至摔断脚踝,他才觉得后怕。就算他呼救,声音也不可能传到夏屋那边,从那里也看不见水池。

把这种念头抛到一边,他脱掉衣服,择路走进冒着热气的水中,那感觉与秋日凛冽的空气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是的,他要在这儿坐一会儿,让地下的热水温暖地轻抚他的身体。池边有块平坦的石板,一股细细的热水从顶端的管子里涌进来。他仰面躺下,望着四周没有树木的山坡,望着上面长长的、水平的岩层布满了沟壑,望着落日下的秋季植被发出铁锈色和黄色的光。他习惯了雷克雅未克的各种地热游泳池,但这里才是真格的:身处大自然的中心,头上鸟儿鸣叫,耳边水流潺潺。这真是田园诗般的生活。他希望造访此地会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常规一项。

贝内迪克特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他离开多久了?他担心时间太长了。但愿她还没醒,没有等得不耐烦。他应该爬出来了,但水似乎在拉扯着他的四肢,让他无法摆脱它的温暖。他告诉自己,徒步旅行之后应该多休息一会儿。她不会担心他的。

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小心翼翼,不要在黏糊糊的池底滑倒或让尖利的石头划伤自己。

他未曾留心随手带条毛巾,便只好用衣服尽量擦干身子。然后他穿上湿漉漉的衣裤,瑟缩不已,有点担心会让感冒毁了这次旅行。接着,他再次面对过河石的挑战,提心吊胆,但一想到就要回到小屋、回到他的真爱身边,一阵兴奋驱使着他继续前行。

6

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听到一阵敲门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同事们大多已经回家,她还像往常一样埋头写报告。她总是待到很晚,尽管这种自愿加班已经固定下来,她却没有因为勤奋获得任何经济上的好处。不过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尽能力所及履行她的职责;她好胜心强,总是感到一种推动力,让她比别人表现得更好,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做警探算是一份好工作,她知道,但薪酬很低,她迫不及待想在刑事调查部升上一级,这将带来新的机会。

她无法忘记过去那种挣扎的生活,不仅对她和她母亲,对与她们同住的外祖父母也一样。在她成长之际,他们不得不精打细算,处处节衣缩食。她母亲和外祖父做过一系列收入微薄的体力工作,外祖母是个家庭主妇,不过从很小的时候起,胡尔达就怀揣着一个秘密的野心,长大后一定要逃离贫困的陷阱。为此,接受教育十分必要。各种压力强迫她直接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但她执意留在学校,以优异的成绩通过毕业考试,是当届为数不多的女孩中的一个。那时,她是家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有一段时间,她曾有过上大学的念头,但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她的外祖父母毫不退让,告诉胡尔达应该离家自食其力。她的母亲替她反抗,但软弱无力。也许她满意女儿已取得的成绩:毕竟通过毕业考试这件事不可小觑。部分是机遇,部分是由于胡尔达的倔强性格,她很快走上了当警察这条路。她和一位校友看招聘广告,发现有一个“警察”的暑期临时职位。胡尔达的朋友说还是忘掉算了,因为这显然不是女人干的工作,这话激怒了胡尔达,她争辩说,她和其他人一样有机会得到这份工作。为了证明她的观点,她提交申请并被录取了。临时工作引向了一个长期职位——她在局里的时候出现了几个空缺,他们很难漠视她的申请——随后,她在雷克雅未克的警察专员办公室完成了培训,随后转入刑事调查,最后成了一名刑事调查部的警探。她的上司斯诺里是个老派的警探,平静而坚定,反感现代科技,现在站在门口的正是他。

“胡尔达,我能跟你说句话吗?”他礼貌地问道。他总是有点生硬,天性就不太友善,但另一方面,他从不像对待其他下级军官那样提高嗓门对她说话。她知道其中的原因:他只把她看作女人而不是同僚,他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

“当然可以。请进。其实我正准备走呢。”她四下看了看,打量着自己的桌子,真希望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桌子被埋在成堆的文件、报告之下,都是胡尔达花费不少时间分析的材料。只有两件私人物品,一张迪玛的照片,还有一张约恩的。前者是最近拍的,后者是几年前拍的,当时她和约恩刚刚认识。照片上的他留着长发,一身颜色鲜艳、完全过时的七十年代衣着。这是过去的约恩,与 1987年心事重重的生意人大有不同。两张照片都正对着她,不是给来客看的。

斯诺里并没坐下,而是一直站在那儿,开口之前,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要给她留出时间完成她手头的事情。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当然还有你丈夫,在星期五活动之前是不是一定会去我那儿。”按惯例,斯诺里邀请他的团队在一年一度的警察聚会之前到他家喝餐前酒。尽管胡尔达觉得这个活动非常无聊,但她每年都会带约恩尽职前往,而约恩总是站在一个角落里,不想与他人交际。她希望他对她的工作可以积极主动些,尽量了解一下她的同事。

“去啊,当然了。”胡尔达说,“是我没回复吗?真对不起,我一定是忘了。”她突然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跟斯诺里谈谈她心里的想法,“顺便说一下……”

“什么事,胡尔达?”

“我听说埃米尔快退休了……”

“对,他是要退休了,毕竟上了年纪。不过,他也会留下一个大窟窿。”

她犹豫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字眼。“我在考虑去做他的工作。”

斯诺里看上去有些慌乱。很显然,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

“噢,是吗?”他终于嘟囔出一句话,“你真是这样想的吗,胡尔达?”

“我想我有不少东西拿得出手——我了解这个工作,我有经验。”

“当然了,当然了。虽然你还很年轻。不过,是的,你确实经验丰富,也可靠,这是不可否认的。”

“我快四十了,实际上。”

“噢,是啊。嗯,在我看来,还是很年轻,胡尔达,而且……嗯,除此之外……”

“我打算一有机会就去申请。谁能得到这份工作,最终不是由你决定的吗?”

“嗯,是啊,我想……严格来说是这样的。”

“我可以获得你的支持,对吧?你手下的警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你工作了这么久……”她想说的是:像我这样出色。

“完全对,绝对是的,胡尔达。”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补充道,“不过我想,利杜尔也打算自荐。”

“利杜尔?”虽然他们的工作很少交叉,但胡尔达对这个人评价不高。他举止唐突,可以说很粗鲁,尽管无可否认他取得了一些成就。不过,胡尔达的经验丰富得多,所以他肯定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

“对,他心气很高。”斯诺里说,“他已经和我谈过这份工作的事了,谈了哪些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他要如何承担责任等看法。”

“可他刚进这个部门。”

“也不能这么说。服役年限并不代表一切。”

“你在说什么?我不该申请吗?”

“你当然可以申请,胡尔达。”斯诺里说,看上去很不自在,“不过,我跟你私下说吧,我预感利杜尔会得到这份工作。”他笑了笑,转身走开了。胡尔达知道,这件事就这样了。

7

“为一个傻姑娘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简直是浪费时间。”伊萨菲厄泽警察局的督察安德烈斯对身旁的年轻人说。这是个刚入职一年的新手。

安德烈斯已记不清这种差事他干了多少年。这些日子他事事心烦,雷克雅未克那位女士的电话也不例外。她在寻找她的女儿——请注意,是寻找她的成年女儿;那女孩都二十岁了。真是无奇不有。安德烈斯对这位女士态度简慢,直率地对她说他不明白她怎么会弄丢一个成年人。她一直客客气气面对他的无礼态度,耐心解释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她女儿的消息了,这很不正常。这家人在苗伊峡湾一个叫黑达勒的地方有一幢夏屋,离伊萨菲厄泽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女孩有一把钥匙。她寻思,如果伊萨菲厄泽警察局的人碰巧路过,能不能开车到山谷里查看一下房子里有没有活人。

安德烈斯草草答复说警察不是给人跑腿的,接着又勉强补充说,他本人倒是可以随后去一趟,反正他也要去那个方向。这不是实话,但这一天过得太慢,他盘算了一下,与其在警局闲坐着掰大拇指,不如跟那个新手一道出去兜兜风。但他一路上大发牢骚。恶劣的天气也让他抱怨不停。

“完全是浪费时间。”安德烈斯又说了一遍。

新手含糊地答了一句。他话不多。毕竟,只要他一开口,安德烈斯就习惯性地大声呵斥,嘲笑他缺乏经验。

安德烈斯既有权力又有多年的警务经验,他总是喜欢自吹自擂。这位新手有所不知,安德烈斯与当地一家企业合伙养殖水貂,损失了毕生的积蓄,不得不求助于高利贷。近来,他当警察的薪水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偿还给那个浑蛋了。

他们沿着蜿蜒曲折的海岸公路,从六个峡湾中进进出出,终于到达了山谷,安德烈斯一直开到尽头,可还是没看见任何建筑。他一边抱怨,一边下了车,命令新手在原地待着,自己继续徒步前行,任凭风雨吹打,直到最后看见那幢夏屋。

“一定是它了。”他低声嘟囔着。

他烦透了冰岛的气候,讨厌西北地区单调严酷的生活。夏天太短,太冷,现在秋季已然降临。他的一个老同学跑去西班牙度过最糟糕的冬季,但这种奢侈对安德烈斯来说只能是梦想。相反,他的日子是无休止地沿着他地盘上无数的峡湾跑来跑去,处理眼下这种毫无意义的电话求助。如果那个女孩想逃离,在西峡湾某个偏僻的山谷里待上几天,又有什么错呢?

小屋是那种老式的A形结构,侧壁没有窗户,只有前门的两边有,大概后面也有。安德烈斯大步走了过去,头脑麻木得顾不上肆虐的风雨;更糟的情况他也遇到过。他敲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答。他想起刚才没看见山谷里什么地方停着车,因此几乎可以肯定里面没人。他又敲了一次。

仍然没有反应,他透过窗子往里看,不甘心就此罢休。窗玻璃很旧,透不进光,什么都看不清,但安德烈斯断定里面没人。他早就认为这一趟徒劳无益,可还是把自己拖到这儿来了,也许纯粹是为了几个星期内有个抱怨的口实,跟人说那些城里人多让人讨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或者自以为看见了一个可疑的形状。

他看到了什么?有可能是一具躺在地板上的尸体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但他的视力毫无问题。

上帝啊。

他必须进去看个清楚。他寻思怎么办才好。是打破玻璃还是强行把门撞开?前者他能轻易做到,后者则需要费点儿事。这时,他灵机一动,扳了一下门把手——这一扳不要紧:门开了,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恶臭,吓得他倒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他朝警车的方向猛跑几步,挥手让新手下车过来。

“你在外面等着,”他说,“我进去。”

“什么……是什么味道?”当他们靠近小屋时,小伙子惊恐万状地问。

“这个啊,年轻人——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8

就连安德烈斯这样的老手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说到底,谁又能习惯这种事呢?

地板上躺着一具女孩的尸体,她的双眼大睁,情状惊悚,脑后是一摊黑乎乎的干血。

安德烈斯的直接判断是,她要么是向后摔倒,要么是被人推倒的。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愿死亡是瞬间到来的,没让她遭什么罪。按那位母亲的描述,他悲哀地认定这就是她失踪的女儿。真希望上帝能把向她通告消息的苦差派给别人。

外面一阵突然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四下望了望,发现那个新手正在呕吐。他忍住冲动没有厉声骂他;现在不是时候。再说,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女孩显然已经死去,但安德烈斯还是弯腰检查了一下她的脉搏,发现她的身体冰冷。她大概已经在这儿躺了好几天。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意外吗?附近没有汽车这点让他迷惑不解。没车她怎么到这儿来的呢?逻辑上,肯定有人和她在一起。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人报告她的死亡?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种可能性——谋杀。在他的地盘上发生了谋杀案?这真是不可想象。

他知道自己在调查中几乎没什么发言权。不过,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他没有调查谋杀案的经验。他所在的地区已经多年没发生过谋杀案了,说实话,在过去十年里,他几乎想不出冰岛有多少谋杀案发生。但他至少知道必须小心行事,不能破坏任何证据。

话说回来,这也许只是一场意外事故。但安德烈斯有一种不太舒服的预感,觉得这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罪案。

9

经过一个不安的夜晚,韦图利迪很早就醒了。刚到六点,家里一片宁静。这些日子,睡眠与清醒之间的界线变得十分模糊,就像有一层雾霭笼罩着一切,白天变成黑夜,夜晚变成白天。十月过去了,外面几乎是一片永恒的黑暗,至少给人的感觉如此,尽管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天气总是好得出奇。

韦图利迪和妻子薇拉住在科帕沃于尔的一幢小房子里,这是雷克雅未克南边的一个通勤小镇。房屋是排屋和独栋公寓楼的模糊混合体。“是个理想之所,”薇拉买下时给出结论,“空间够大,能住下一家人。”房子确实很宽敞,包括两层楼、一间地下室和一个不错的南阳台,后面还有共用花园和游戏区。

韦图利迪在一家小型会计公司工作,但他目前正在休假,所以当他醒来时,一时无法确定今天是星期几。他想,不是星期三就是星期四。他们没有费心设置闹钟,因为在当地银行做出纳的薇拉这些天也在休假。

他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至少睡到他们的儿子该起床回大学的时候。这孩子的假期更长,但他决意发愤图强,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就返校了。父母劝阻他也不起作用;这孩子总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不依靠他人,意志坚定,也非常聪明。将来他会有出息的,夫妇俩都认同这一点。

韦图利迪闭上眼睛想继续睡觉,但又害怕等待着他的那些梦。这一刻让他感到一种持久的疲惫。什么时候能一夜无梦,就是他能想象出的最大的奢侈了。他躺了一会儿,但无济于事,他完全醒了。他需要让自己忙起来,有事可做,否则他的思想就开始盘旋打转,把他带到他不想去的地方,现在可不行。

他坐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尽量不吵醒薇拉。上帝慈悲,她可算睡了一次踏实觉。床垫在他起身时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动了动,但没有醒,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俩至少有一个睡得踏实。

他想去楼下的厨房里给自己煮杯咖啡,但一转念,又担心会弄出太大的响动。他踮起脚尖走到门厅,去看看儿子。男孩的门像往常一样关着。

韦图利迪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头看了看,这样他就放心了。不错,他躺在那儿,睡得很熟。韦图利迪笑着拉上房门。当然,他没必要担心,可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们陷入了持久性的焦灼状态。

上帝啊,他得来点儿咖啡因让自己进入状态。不过,他渴望来一滴更有劲儿的东西。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还没有被诱惑征服。这必定是一种标志,说明他拥有一种自己尚不知晓的内在力量。最初在校时,酒精开始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他一直设法控制饮酒量,或者说他相信是这样。随后他遇到了薇拉。虽然她不沾酒,却并不反对他喝上几杯,但这些年来,喝下的杯数成倍增长。最后,这一习惯危害了他的职业生涯,让他好几次差点丢了工作。他竭力向薇拉隐瞒事实,当然被她一一识破了。不过他并没有认清问题的要害从而彻底放弃,他只是减了点儿酒量。

不可避免的是,他迟早会把这个问题带回家。他已养成一种习惯,找到机会就在家里偷偷喝酒。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只能落得糟糕的结局。几个月之内,酒精就成了韦图利迪生活的重要部分,以致他的家庭被推到了第二位,这引发了一系列的混乱,甚至威胁到了他的婚姻。他当着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大大方方喝酒,时常发脾气,尽管没有动粗;这是他给自己的底线。但那时他的行为已经越过了其他所有界线,末了,薇拉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进戒酒康复中心,要么搬出去。面临的选择简单但很痛苦:他从未想过让酒精破坏他的婚姻,因此他理所当然地选择接受帮助,然而从血液中清除酒精,从他的灵魂中驱逐渴望,是他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挑战。更糟的是,薇拉对这一局面深感羞愧。她承受不了让他们的朋友知道他去康复中心的事;外在形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下去。但邻居们不可能听不到一次次的尖叫和吵嚷,有时,狂饮之后,韦图利迪深夜回家,常常觉得好像有一双好奇的眼睛从黑洞洞的窗口看着他。他偏执地想象邻居们在颤动的窗帘后窃窃私语,议论着隔壁住的醉鬼以及这对他的家人来说有多么可怕。

事实上,这不是简单的偏执症;他很清楚,还在康复中心的时候,流言就已经四处传播了。有些人猜到他不在家的原因,流言终于传到了他和薇拉的耳朵里。各种托词都已用尽,韦图利迪问妻子要不要干脆说出实情。她像看一个疯子似的看了看他。说到底,向外界展示一个完美无缺的表象比任何事都重要。

他终于正常回家的那天让人长舒了一口气。家人热情地欢迎他。薇拉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仿佛一副重担卸了下来。韦图利迪发现,随着时间推移,他可以一直保持清醒。事实上,简直太成功了,以致他开始犹豫是否该偶尔喝上几口——当然,要适度适量,而且要在没人的时候。这让他琢磨了好一阵,随后,一个独自在家的周末,他付诸了行动。

他还没被人发现。他很谨慎,只在周末独自一人时才喝酒。家人都外出了,就在家里喝,不然就去别的地方喝,如果他能做到整个周末都不在家又不让别人怀疑的话。有时,至少可以解释说这类外出跟他的工作有关,另一些时候,他不得不编造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为离开市区找个借口。然而他不能总靠这种把戏蒙混过关,因为最重要的是不让薇拉产生怀疑。他外出通常都是去西峡湾,去他们在荒郊野外的夏屋,随身只带一瓶酒。更多的时候是带上好几瓶。他十分巧妙地藏在房子四处,以备急用。

他说服自己这一欺骗行为具有合理性,尽管他完全清楚这自相矛盾——欺骗行为能成功反而证明他能控制酒瘾,所以就不妨持续下去。如果他能克制到这种程度,他就不算真正的嗜酒之徒。

现在他太想喝点儿了,但他必须咬牙坚持。必须等待合适的机会。他甚至不能在大清早给自己弄杯咖啡,否则就可能吵醒妻儿。这该死的世道。

韦图利迪来到楼下起居室,几乎是踮着脚尖。房间干净整洁,出奇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像整个世界还没有四分五裂。

这将是秋季里风和日丽的一天。韦图利迪打开阳台门,往外瞧了瞧,仍穿着一身睡衣,呼吸了几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时间尚早,街上一片寂静,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也没有车,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公路交通的嗡嗡声。他站了一会儿,浑然忘却了寒冷。只是听着这片寂静,望着外面的黑暗,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他就感到了一种平和,一种渴望已久的宁静。

然后,他走上楼去,打算再躺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再次入睡。他刚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寂静便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被打破了。

韦图利迪一惊,心怦怦直跳,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是门铃响吗?这么早?

他呆住了,一动不动,想知道到底听到了什么动静。

铃声又响了,持续的时间更长。没弄错,的确是有人来了。韦图利迪匆匆下楼,但他奇怪地花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做慢动作。这时已经有人在嘭嘭擂门了。韦图利迪的心开始狂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门口,就要开门时,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睡衣的薇拉站在楼梯平台上,半梦半醒。

“怎么了,韦图利迪?”她不安地问,“是有人敲门吗?这么早。这是……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不会……不会是……”

韦图利迪很快回答:“没事,亲爱的。他很好。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道是谁在捣乱,不过我这就弄个清楚。”

又传来一阵敲击声,一阵比一阵响。

韦图利迪开了门。

10

门外,韦图利迪看见两个穿便衣的男人,认出他们是调查他女儿死亡案的警探。他感到一种难以抵抗的恐惧:他们这个时候上门,肯定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像个白痴似的一身睡衣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清了清嗓子,用嘶哑的声音问候了一句。

他回头看了看,薇拉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不愿再靠近半步。

“早上好,韦图利迪,”两个人里年纪较大的一个说,这人可能只有三十出头,他叫利杜尔,“我们能进来待会儿吗?”

韦图利迪站到一边,两个警探进到门厅里,就不想再往前走了。

“你们……到客厅来吧?”韦图利迪怯生生地问,“我们可以……煮点咖啡……”

“不,谢谢你了,”利杜尔说,接着又对着薇拉,而不是对着他补充了一句,“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你们。我们很抱歉……”

这次轮到他寻找合适的字眼了。

就在这时,韦图利迪听见楼上又是一阵响动,抬头看见儿子出现在楼梯台上,在他母亲身边,睡眼惺忪,头发蓬乱,只穿着一条内裤。

“怎么了?”男孩问薇拉,“妈?他们来这儿干什么?”她没回答。“爸?”他转向韦图利迪,一脸惊恐。

“我们不得不请你跟我们走。”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利杜尔说。

韦图利迪仍然望着妻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转过身来。

“谁?”他问。

“你。我在跟你说话,韦图利迪。”

“我?你想让我跟你们一起走?现在?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他竭力保持冷静。

“对,你得跟我们走。我们很清楚现在很早,但事情紧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恐怕我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

年轻的警探稍稍退了一步,什么也没说。

“我……我……”韦图利迪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好了,我们别再拖拖拉拉了。”利杜尔用一种强制性的口吻说。

“我……再给我点时间。只要让我们有时间起床,送儿子上学就行。”

“很抱歉,你现在就得跟我们走。”

“可我还得……这事儿该由我决定吧?”

“恐怕不行。我们是来逮捕你的。”

“逮捕我?你们疯了吗?”他提高嗓门,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逮捕我?”他重复了一遍,现在是大喊大叫了,这几个字在宁静的清晨回荡。

他听见薇拉哭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见她一脸惊恐,泪水从脸颊上滚落。“韦图利迪!”她抽噎着,“韦图利迪……”

“你们是要逮捕我爸吗?”男孩大声喊道。

“嗯……”警探犹豫了一下,显然不知该如何对孩子解释,“你父亲得跟我们走,以便我们做个记录。就这些。”然而再明显不过的是,事情远远不止这些。

“不会有事的,”韦图利迪说,目光在儿子和妻子之间游移,“不会有事的。”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只能硬着头皮,为他们考虑。

“不,你们不能带他走!”男孩喊道,尽管他仍然踌躇不前,看上去既困倦又迷惑。

“没事的,儿子,没事的。”韦图利迪安慰着他,回头看了看警察。他对年轻的警官说:“我可以穿上衣服吗?你不能让我穿睡衣走吧。”

警探瞥了一眼他那位年长的同事,后者替他回答了,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韦图利迪的肩膀上。“不,恐怕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们走。稍后我们会把你的衣服带过去。外面还有警官,等你去警局的时候要搜查房子。”

“搜查……搜查我们的房子?”在这可怕的一瞬,韦图利迪以为自己就要晕倒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他必须稳住自己,在妻儿面前坚强些。

“你们休想带他走,他哪儿都不去!”薇拉喊道,终于从呆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冲到楼下。年轻的警官挡住她的去路,她用力将他推开。

“冷静点,亲爱的,”韦图利迪说,“这是在帮倒忙。”

他儿子随着她一道下了楼,推了一下年轻的警探。“走开,离我爸远点!”

前门还开着。韦图利迪由利杜尔陪着,来到屋外的台阶上,走进清晨的昏暗中,看见房前停了两辆警车。他下了台阶,利杜尔毫无必要地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真以为一身睡衣睡裤的居家男人会逃跑吗?韦图利迪感到自己颜面扫地。

“爸!”他听见儿子在尖叫。走到警车边,他环顾四周,看见孩子顾不得寒冷,穿着内裤跑下台阶。“放开他!爸!”他这样大声叫嚷,让韦图利迪联想到这条街上所有的窗帘都在抖动。平静被扰乱了,无论是街区邻里还是他自己的家里。目睹这一切的人都不会忘记,韦图利迪在黎明时分被警察拖出家门的情景,身上只穿着睡衣,而他的儿子则在大声尖叫。

人们一定会问:这人到底做了什么?

他知道,他们大多会很快得出自己的结论。

11

韦图利迪的心情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摇摆不定。他闭着眼睛坐在局促的牢房里,无法理解自己陷入的混乱状态。过去的几个礼拜一定是场噩梦,过后他自然会醒过来,浑身汗湿,发现自己安然躺在自家床上,在薇拉身边。一切又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他让思绪漫游,创造一种好日子就要到来的幻觉,不然就是用永远无法挽回的事情折磨自己。

他担心薇拉。警察在她和儿子面前强行逮捕了她的丈夫。上帝啊,这让她到底作何感想?这是一个错误——这一定是弄错了——否则就太让人无法忍受了;这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她是否已经得出了全然不同、更为可怕的结论?韦图利迪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不知道已经被锁在这里多久。他们没收了他的手表,他完全忘记了时间。上午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正常人现在全上班了……他的心思又转到邻居身上。上帝啊,就好像那些人的想法现在多要紧似的,可是……可是他觉得这的确很要紧。他们已经在这个地区住了十年;他们的名声,别人对他们的印象,都很重要。他人的意见——具体而言是邻居们的意见,尽管他几乎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就像一面镜子,当他照镜子时,他希望眼前所见让他喜欢。希望他能够昂首挺胸。但从此以后,他再也做不到了,他的妻子也不能。全家都要担负他的耻辱。

他尽量不让禁闭感压倒自己,知道如若不然,这场较量就结束了,他还不如直接认输。他本来没有幽闭恐惧的倾向,空间狭窄也没什么,算他幸运,因为他目前的困境不可能更糟了。四面墙,没有窗户,一扇锁着的门。他被扔给了司法系统来处置。不,他必须保持冷静,必须抱着迟早会被释放的希望。

他们问他想不想找个律师。他的第一反应是告诉他们他不认识任何律师,也从来没有过律师;他不知该给谁打电话。他们告诉他这不重要,他们可以为他指定一个,他不必担心选谁。他考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势必看起来像是认罪的表现。这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

12

说实话,当安德烈斯收到邀请与他的雷克雅未克同事喝咖啡时,他既惊讶,又感到受宠若惊。

此次造访首都与那个可怕的日子有关,那天,他在辖区的一幢夏屋发现了那女孩的尸体。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中,尽管他本以为自己对这类事情已经麻木了。这些年他处理的都是些自杀、意外和疏忽案件,比如老年人的死亡有时几天甚至几周都没有人发现。然而,谋杀案不在他的经验范围之内。

他跟负责调查的警官利杜尔通了电话。听声音,这人三十出头,给人积极肯干的印象。

他们约定在摩卡咖啡厅(雷克雅未克一家最古老的咖啡店。——译注)会面,安德烈斯只是听说过这家名店。

他及时到达,点了一杯黑咖啡,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是这里唯一的顾客。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俨然乐于发号施令,强健的肌肉弥补了身高上的缺憾。他径直走了过来。

“你好。我猜你是安德烈斯吧?”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了握安德烈斯的手,力气大得让他直皱眉头。

“是。你好。”

“我看你已经要了一杯。”年轻人走到柜台边,端来一杯咖啡。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语气变得亲近些了。

“这点儿事我还能做到。”安德烈斯突然有点不安。现在他停下来琢磨了一会儿,若是谈工作上的事,选这种场所就太奇怪了。利杜尔为什么不请他去自己的办公室呢?刑事调查部的大本营难道会让他这种乡下警察看花了眼吗?他竭力打消疑虑;更有可能的是,这人只是想对一个外地佬表示友好吧?

“这是个恶性案件,”利杜尔说,“很让人震惊。”

“你说得不错。”

“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那场景肯定不太好看。”

“嗯,我这辈子也就经历过一两次吧。”

“谢谢你同意来雷克雅未克。我知道这会打扰你的工作。”

“啊,那倒不是问题。”安德烈斯说。

“是的,恐怕也在所难免。你看,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描述现场。”随后,利杜尔又相当敷衍地补充了一句,“可怜的姑娘。”

安德烈斯点了点头。他摸不透这场谈话的走向。

“不管怎么说,我们有把握说我们抓到了该抓的人。”利杜尔继续说,“调查进行得相当顺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

“哦,是嘛。”安德烈斯对着咖啡杯咕哝道。

“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公众无法容忍这么年轻的女孩被谋杀。这可不是我们这儿常有的事。谋杀非常少见,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果。”

“是啊,你们干得不错。”

“幸好他忘了他的毛衣。”利杜尔评论了一句。

“他的毛衣?”

“对,就是他们在尸体旁发现的那件洛皮毛衣。灰色的,领口周围是黑白图案。没人跟你说吗?我们尽量不让媒体知道细节。”

“什么?没有,没人跟我联系。”

“他把自己的毛衣留在了现场。他承认那是他的。我们有个证人几天前在雷克雅未克看见他穿过,所以有理由相信那个周末他一定在夏屋,虽然他说他没去。你真不记得见过那件毛衣?”

“不记得,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尸体和血迹上。其他东西都不太记得了。那场面太吓人了。”

“是啊,是啊,这一点我相信,”利杜尔说,不为所动,“关键是毛衣上有血。如果你能记得就太好了,因为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我们的法医团队发现了它,但我们不希望存有任何怀疑,必须确定她死的时候毛衣就在那儿。”

“要是我能记得就太好了?”安德烈斯不安地重复道,“但是……事实是我不记得。”

“我听到了,当然。但这样更好。”

“更好?”

“我们自然还有其他各种证据。整个案子十拿九稳——他在审判前肯定会招供的……但我们要绝对确定这一点,对吧?你记得她是抱着毛衣还是躺在上面的?”

“听我说……我真的不……”

“她抱着毛衣——这一点强有力地指明他有罪。这要么是搏斗的证据,要么是她想向我们传递一个信息。”

“恐怕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安德烈斯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又急又短,他感到压力时就会这样。体重超标无疑让他付出了代价。他冒出一身汗。“可是我——”

“我们会问你这件事的。如果能确定无疑就太好了。”

“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记得。”尽管在年龄和经验上占有优势,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雷克雅未克警探,安德烈斯却发现自己十分被动。这人志在必得的姿态让他神经紧张。

利杜尔啜了一口咖啡,等待着。最后,他说:“这儿的咖啡还不错吧?”

安德烈斯点了点头。

“我们最近在调查一个人,”利杜尔说,显然是在转移话题,“看来他是个放高利贷的。你那儿有很多这样的人吗?”

安德烈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句话击中了他,至少他觉得利杜尔意有所指,尽管他满心希望不是这么回事。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这种事当然十分可耻。他拿百分之百的利息,甚至是百分之二百。我真同情那些跟他搅和在一起的可怜人。”

安德烈斯没说话。他竭力控制每一块肌肉,竭力什么都不要泄露。

“在这类调查中,你会遇到最不可能遇到的人——你知道这种情况。他一直借钱给各种人做不正当的生意,但实际上普通百姓也跟他借钱。毕竟,陷到财务黑洞里的人总要想方设法自救。当然了,我们愿意把他们的名字从调查中剔除,或者不上报纸。总之,这种案子必然会引发公众的兴趣。”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安德烈斯终于勉强说道。

“嗯,那倒是。只是我听说上面有你的名字。”利杜尔停顿了一下,“知道这事吗?”

安德烈斯没有回答。

“我想你也许不愿意让这种事传出去。你借了一大笔钱,是吧?”

“一时缺……缺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安德烈斯结结巴巴地说。

“噢,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利杜尔站了起来,“考虑一下。我想伊萨菲厄泽那边还没听到风声,也许这影响不到你在那儿的地位。谁知道呢。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做证的时候都想好了。我们不能轻饶了那个浑蛋。”

13

在雷克雅未克做完证人的正式陈述,安德烈斯慢悠悠地回了家。他心里装着不少事。路况不错,冬季也不能指望更好了,直到行至西峡湾半岛的起点,转向通往荒野的公路时,一路上还算顺利。这一整天里,世界变成了他种种思绪的单调背景——白的雪,黑的岩石,灰的海和天空——但他几乎无心留意眼前的景色,出神地想着他刚刚做的事情。

几个月之前与年轻警探利杜尔的会面把他的生活翻了个底朝天。尽管安德烈斯知道他向放贷人大量借贷没触犯任何法律,但他最害怕的就是消息走漏。拿贷款的时候,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跟魔鬼订立协议。放贷人极其狡猾,来头不明不白,又跟黑社会有联系。像安德烈斯这样受人尊敬的警官本不该跟这类骗子有任何瓜葛,当然也不该让自己在经济上受制于人,可现在却无法摆脱了,这正是他做的事。

受人尊敬的警官……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安德烈斯在整个职业生涯建立起无比诚实和可信的声誉,作为一个维护法律和秩序的人,他是小团体的支柱,各种俱乐部和协会的成员,比如狮子俱乐部和共济会。一个正直的公民。这一形象被毁掉实在令人痛心疾首。他不仅为自己着想,也为家人着想。他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会问他这次旅行的情况,他是否协助将嫌犯送进了监狱。他已经成年的儿子和女儿十分尊敬他们的父亲。还有崇拜着他的孙子——希望他是众多孙辈中的头一个。把他们拖进这桩丑闻太不公平了。

就在他准备出庭做证之前,利杜尔再次联系他,告诉他有照片显示洛皮毛衣就放在尸体旁的地板上,但警察工作没做到位,没拍到死者实际上抱着她父亲毛衣的照片。他反复强调安德烈斯确认她抓着毛衣这一点至关重要,说明她在挣扎,也许是女孩最后在暗示凶手的身份。利杜尔承诺,如果他做陈述,他就会与现在被拘押的放贷人达成协议,免除安德烈斯的债务,把他的名字排除在调查之外。安德烈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不可否认这个提议十分诱人。这也不是说他们让他撒谎,至少没直接这么做。的确,安德烈斯不记得毛衣这个细节,但那也不能说利杜尔是在伪造证据。当然,这位年轻的警探只是一心伸张正义,让那个对一个年轻女孩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得到惩罚——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对自己的女儿犯下的罪行。安德烈斯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促使他按利杜尔的要求更改证词的原因;他只想看到正义得到伸张。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的证词多多少少是利杜尔口授的。他一心期盼着嫌犯最后会招供。因为安德烈斯越来越拿不准了:如果警察真的抓错人了呢?

一股强烈的内心冲动促使他又回到夏屋所在的山谷。他想要回忆当时看见的一切,想要说服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的行为只是铺平了正义之路。

停好车后,他沿着雪地上的小路步履艰难地向小屋走去,他真希望那个可怜的女孩没有死在那儿,希望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刮擦着玻璃上的霜,他像发现尸体那天一样,透过前门的窗户往里看,但这次他什么也没看到。这座建筑黑黢黢、孤零零、冷冷清清。不用说,这房子不会有人用了,家人也不会。也许有一天,当这件事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房子就会卖给那些毫无戒心的城里人,算他们有福,对里面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案子结了,感谢上帝,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警方已经逮捕了凶手:雷克雅未克的刑事调查部不会出错的,不会在如此重大的案子上出错。安德烈斯没有能力自己进行调查,不过那时他的作用也很微小,只是正义的车轮上一个不起眼的齿轮。一份简短的证人声明,仅此而已,尽管或许起了一定的作用。

被告目前正在等待判决,与安德烈斯交谈过的大多数警官看来都相信他有罪;这是毫无疑问的。尽管案件骇人听闻,但人们一个个就像食尸鬼,从那些可怕的细节中获得了某种乐趣。这个由警察和公诉人复述的故事具有不同寻常甚至让人们喜闻乐见的元素,是送给流言传播者的上好礼物。安德烈斯禁不住对嫌疑人产生了一丝怜悯,尽管没有任何理由。如果警察的话可信,就没有怜悯的余地。但他还是可怜他。不过,安德烈斯把最深切的同情留给了那人的家人——他的妻子和儿子。无可否认,那男孩快成年了,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看上去是那样迷茫,那样屈从,那样垂头丧气。

安德烈斯猛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夏屋外的严寒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扎了根一样站在那地方,他的双腿就像灌了铅,动弹不得。闭上眼睛,他又唤起了秋天他所面对的可怕情景。

越往下想,他就越认定自己没看见那可怜的女孩抱着毛衣;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

真该死。

他在法庭上撒了谎。而且,更糟的是,他一直都明白这一点——在内心深处他清清楚楚——尽管他试图骗自己,只是现在,当他重回犯罪现场时,他才开始回想起那些细节。

问题在于他的谎言是否重要。他的陈述是否真的成了决定性的因素。

如果这位父亲被判有罪,安德烈斯在整个过程中起了多大作用?

如果他现在掉头,一路返回城里撤掉他的证词,又会造成什么影响?法官会断定控方缺乏根据,认定嫌犯无辜?这是一个可能犯下骇人罪行的人……

难怪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他必须做出决定才能继续前行。是该放任不管,还是驱车数百公里返回雷克雅未克,把事情说清楚?

他能与谎言共处吗?还是应该冒着被解雇和丢尽颜面的风险说出真相?他的家人会怎么样呢?

在他决定走哪条路之前,他不会从这个地方移开一步。

14

坐在牢房等待判决时,韦图利迪的脑子里翻江倒海,他所能做的就是牢牢抓住自己健全神志的碎片。

审判结束了,尽管他竭力往好的一面想,但他从辩护律师的眼神中看出他毫不乐观。 “正义总会占上风的。”他说,“尽量不要担心。”他又补充道,但韦图利迪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他的律师假装为他感到难过,但好像总是急于离开。他在监狱围墙外有自己的生活,要考虑的事也不仅仅是韦图利迪的命运问题。

一旦思绪游离到家人身上,韦图利迪就无法避免地濒临崩溃。禁闭折损了他的精神;以前的那个他所剩无几,连影子都快找不到了。幽闭恐怖之感让人窒息,以致头几天夜里他在叫喊声中醒来,敲墙敲得拳头流血。他无法入眠,好像已经无法呼吸。从那时起,情况稍有改善,但你永远不会真正习惯这一切。被单独监禁是最糟糕的,但他现在的牢房也好不到哪儿去,空间狭窄,无处可逃。

按规定,他可以接受家人的探视,但他拒绝考虑。他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他的羞耻是那样彻底,那样难以克服;遭人逮捕,遭受如此恶劣的罪行的指控……他一直在想薇拉和他儿子会是什么感受。当然,孩子十九岁了,几乎已经长大成人。但那天早上,他站在台阶上惊恐地尖叫,这位父亲感到一阵难忍的刺痛戳在心口。

无论判决如何,韦图利迪都不知他的生活还能否恢复正常。他从心底里怀疑这一点。他与家人的关系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即使他被证明无辜,他们也总是心存疑虑。其他人呢?比如说,他还能回去工作吗?还能在他的街区昂首挺胸,直视邻居们的眼睛吗?

这些担忧甚至比他对法官的判决和可能入狱的恐惧更加沉重。加在一起简直让他无法忍受。没有哪个活人担得起这副担子。有时候,他真想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15

每到星期五,胡尔达就感到筋疲力尽,但至少她有个难得的周末可以休整一番。她让工作榨干了;手头处理的案件要求很高,有时简直是种折磨。干警察这行没有所谓的日常工作;当她早上或者晚上去上班时,她必须做好准备应付各种想象得到的求助和麻烦,包括暴力甚至死亡事件。多年来,她已认识到把家庭生活和工作分开是何等重要。

以前她这方面处理得不太好,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感觉自己总是在工作,总是随叫随到,总是忙着那些无法在一天结束时完整收尾的案子。但她不允许在厨房餐桌上或客厅里讨论工作——实际上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行——因为家是她逃避工作之苦的避难所。

一开始,路上的车流行驶缓慢,通常周五下午都会出现拥堵,不过当她接近奥尔塔内斯的路口,可以让她的新斯柯达开足马力时,路况就好多了。她在年初买了这辆车,非常满意。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车。不久前她和约恩还凑合着共用一辆车,这就需要做出周密的安排,还得有耐心,尤其他们还决定住在城外这么远的地方。但约恩去年的生意不错,他们便决定投资再买一辆。由她自己挑选,当然是在有限的范围内。结果她选中了这辆绿色的双门斯柯达。

胡尔达事先为晚餐做了准备:她要煎的肉饼和可乐都已经在冰箱里了。这顿饭具有双重优势,既很受丈夫和女儿欢迎,又不需要费力准备。之后,他们三个通常在电视机前闲坐。胡尔达自己不怎么看电视;她只是坐那儿陪女儿。她更喜欢在户外度过空闲时间,要么待在花园眺望大海,如果有机会就去山里远足。约恩不太喜欢户外活动,但他尽了最大努力,甘愿被她一次次拉着去高地旅行。

不用说,自从有了迪玛,这种旅行就少多了。他们不想带着年幼的女儿在危险的高地上游荡。不过,找个保姆也不难。胡尔达的母亲从第一天起就恳求让她照顾小姑娘,只要他们允许,她就会全身心地投入这份差事。实际上,胡尔达有时觉得,她母亲跟迪玛处得比跟她还好;难以理解她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感情更深。孩子快十三岁了,事情朝着好坏两方面发展。一则她变得更加独立,二则刚开始的青春期也带来不少问题。迪玛很情绪化,有时可以说喜怒无常,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跟父母待在一起了。这些天来,她一回家就直接进自己的房间,甚至把自己锁在里面,这已经司空见惯了。更糟糕的是,胡尔达担心迪玛也疏远了朋友。如果这样下去,可能会导致她脱离相处甚久的团体。有时胡尔达想坐下来跟她谈谈,但谈话要么以沉默告终,要么爆发为激烈的争吵。胡尔达诚惶诚恐地希望这不过是女儿必然经历的阶段,是成长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她和约恩都有各自的工作,很少待在家里,这可能也是不利的一面。胡尔达偶尔要上晚班甚至夜班,约恩则近乎工作狂,从早到晚奔波不停,尽管医生警告说他的心脏状况不佳。尽管约恩自觉服用医生为他开的药——医生明确地告诉他,这些药关系到他的生死——但他完全无视附加的医嘱:工作不能太累。胡尔达觉得她该对他严厉一些,但是,她意识到一家人舒适的生活方式几乎全靠约恩,她当警察的薪资对家庭的贡献不大。她对约恩做什么生意只有十分模糊的概念:她只知道他在进口贸易上赚了一大笔,用他的话说,他投资别人的公司,让“钱生钱”。据她所知,他一天天都在与银行开会或谈判中度过。她不止一次地说他该放慢点儿——他大可不必没日没夜盯着每一项投资吧。他反驳说,这正是他必须做的。如果他心不在焉,那倒不如洗手不干,把所有的钱都拱手送人。从那以后,胡尔达就没再谈起这个话题。

她开车驶向绿色的奥尔塔内斯半岛,建筑区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经过总统官邸的白色小楼时,看到大海延伸到地平线的一片碧蓝,胡尔达发现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充满期待,希望能重拾往昔的时光。她要把心思从本周的案件上转移出去,不再想那些令人痛心的画面。执行任务时她不得不目睹一出出可怕的悲剧,她有时觉得这些景象仿佛在她的意识上打下了烙印。

约恩和迪玛是她的避难所;看见他们,拥抱他们,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力量。

那天早上,胡尔达上班的时候,她母亲给她打了个电话。和往常一样,她话里话外善意地提醒说,她们见面次数太少,提出周末一起喝杯咖啡。胡尔达推脱说她得工作。实际上是她没有心情见她。她喜欢母亲,但两人的关系并不太好。她真希望情况能改善一些,但更希望能有机会认识她的父亲。然而,她是母亲与一个美国士兵一夜情的结果,这一愿望不可能实现。母亲没有勇气把怀孕的事告诉他,也没有在胡尔达出生后寻找过他。

不过,终于到了星期五晚上,胡尔达指望着看一集垃圾电视剧来忘掉烦恼。

走进他们在奥尔塔内斯的那幢可爱的房子,迎接她的是一种奇怪的静默。

“迪玛?”

没人回答。

“约恩?”

她丈夫喊了一声:“这儿呢,在办公室。”

她走过去,向门里探了探头。他正坐在办公桌前,背对着她。

“约恩,亲爱的,你就不能放一放吗?迪玛在哪儿?”

“好的,马上。”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在工作?”

“是啊,亲爱的,今晚我有些东西要整理出来。相当紧急。你们俩先开始吧,别等我。你给我们准备晚餐了吗?”

“烤肉饼。”

“好。把我的那份留着。”

“迪玛在哪儿?她还没到家?”

“她在……呃,在她房间里。我想她是把门锁上了。学校的烦心事。”他仍背对着她。

“又来了,我们不能让她整晚把自己锁起来,一天天地……”

“这是她的必经阶段,亲爱的,”约恩断然对她说,“都会过去的。”

第二部 十年后,1997年

1达居尔

外面是夏天了,总算有了一个真正的夏天,温度表显示气温升到了二十摄氏度左右,没有一丝风。金链花在绽放,黄花密匝匝成串挂在达居尔进城路上的一处处花园里。一次,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吸入真正的雷克雅未克夏季的迷人气息。陶醉中,他记起不知在哪儿听说过金链花有毒。这对他来说倒也不奇怪:痛苦的经历让他早已明白这个世界充满凶险。那么说,它可能就有毒。

走进疗养院,如同步入恒久不变的秋季。每次来这儿,他就觉得柔和的室内装饰又暗淡了一些,结霜的窗户遮挡了阳光,总让他觉得压抑。他造访此地是因为他在意,但也是出于一种责任,而再次回到空气新鲜的户外,他总会感到一阵轻松。无论天气如何,外面都比疗养院里陈腐、憋闷的气氛好得多。

这里住着他六十三岁的母亲,这个年纪就进疗养院实在太年轻了,但这是唯一的选择。她衰竭了,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十年时间里,她缓慢但稳定地衰落到这种地步。没有真正医学上的解释能表明她到底怎么了;就好像她不过是放弃了生的努力。

达居尔快步走上楼梯,沿着昏暗的走廊来到她的房间,房间窄小,毫无人情味,但至少归她一个人住。她像往常那样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尽管景色没什么特别之处。达居尔总觉得她的目光向内而不是向外,停留在过去的美好时光里,停留在对往日的回忆上。

自从他被迫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已经过去了三年。这不仅是因为他再也无法照顾她;他也需要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永远被困在过去。家里的静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实在持续不下去了。

尽管处境艰难,他还是设法通过了毕业考试,天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在那之后,他休整了一年时间,尽管他没有像一些朋友那样去旅行。他留在冰岛,找了份工作,又帮母亲找到继续生活的力量。那时她还在做银行出纳,尽管已经缩短了工作时间。起初,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震惊和紧张另寻出口,引发了从疲劳到大大小小的疼痛等各种身体症状。异乎寻常的是她继续上班,甚至做兼职。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工作,靠残疾津贴度日。达居尔意识到情况不妙,便决定报名参加大学的职业课程,已然预见不久以后他不得不独立生活,还要供养他的母亲。考虑到这些,他选择了商科,搁置了其他类型的职业梦想。至少眼下只能如此。

他没有在学业中获得什么特殊乐趣,但是这个科目对他来说相当容易。善于计算数字的头脑和当场思考的能力让他在毕业后选择从事金融工作,现在他已经在这个领域工作了七年。二十九岁就成了银行高级职员,这是十九岁时的达居尔绝对不敢相信的。

他有过几段感情——如果能称之为“感情”的话——但从没爱上过哪个女孩子。不过他想,他迟早要冒险一试:找个好女人,建立家庭,拥有自己的家。现在他还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四处啪嗒啪嗒走动,这地方一个人住实在太大,周遭有着太多的回忆。但出于某种原因,他迟迟没有搬出去,或许是因为母亲。如今,她只是在圣诞和复活节之类的重大节日时才回一趟家。

不错,现在也该向前看,与过去的一切和解了。当年他跟母亲都没受过任何心理创伤辅导,尽管若是换成今天,在十年之后,情况可能不同;当时他们只能自己应付。

近来,一种不安情绪占据了他的心。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渴望,想要有所作为,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未来。否则,他将永远被困在郁郁寡欢中。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那不是他的本色。或许,他可以放弃交易大厅的工作,尝试做些其他事情。

“嘿,妈妈,我来了。”他温柔地说。他仍然一身套装,从办公室直接来这儿,但他母亲从未评价过他的穿着;可能她根本没有留意。

她向四周看了看,目光仍然十分遥远,让人不安,但她的眼睛至少落在了他身上,他恍然觉得自己瞥见了她过去的模样,看到了那个维持着家庭生计的母亲。

“达居尔,亲爱的,你好吗?”她耽搁了一会儿,问道。有些日子里,她头脑清楚,有些日子,她则好像拒绝现在,退回到了过去。对此,医生们也无法解释,往往将其归咎于创伤——多种创伤。即便在她生活顺遂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仍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距离,达居尔无法跨越。他感觉得到她在关心他,对他仍然怀有母亲的爱;她只是很难打破近几年里形成的保护壳。也许她待在里面更快乐吧。达居尔相信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直到最后,她干脆放弃抗争。

“还好,谢谢妈妈。”

“好啊,亲爱的。我很高兴。”

“你今天出去过吗?天气很好。”

她没有立刻回答,不过最后说:“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过什么地方,达居尔,亲爱的。除了跟你说说话。我在这儿很好。”

“我想搬出去了。”他脱口而出,尽管他事先并没有决定是否要告诉她,他希望不会惹她生气。不过,实话实说或许更好,说出来,就会增加行动的可能性。

她的反应让他很吃惊。“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是时候了。”

达居尔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她会劝阻他。

“我……嗯,实际上还没有决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在利用母亲作为借口,也许他自己也发现,与过去的一切和解远比他想象的困难。他真的想卖掉儿时的家,与所有美好和糟糕的回忆切断联系吗?然而,扪心自问,那些糟糕的回忆早已侵蚀了他的灵魂,成为他身上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别因为我耽误你做决定。”她说,面带微笑。尽管她的笑容那么忧郁,但一时间,就好像掀开了一块遮布,他在回望十年前的母亲,看着她曾经的样子。

达居尔强忍着不哭;他当时都没有哭。那时,他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另找了一种方式释放。然而现在,突然间,他觉得好像所有压抑的眼泪都要奔涌而出。他赶紧换了个话题:“不管怎么说,你感觉怎么样,妈?你还好吗?”

“我总觉得很累,亲爱的。一点都没变好,我看永远也不会好了。见到你总是很高兴,不过你不来的时候,一般我都在休息。”

这正是达居尔所担心的:母亲几乎跟疗养院里的其他住客毫无联系。她已完全切断了社交往来,包括她在银行的同事,还有上学时的老友。一切都变了,她把通向过去生活的门都关上了。她的孤绝是她自我施加的,或许——他有时暗自琢磨——她身心健康的衰颓也是如此。她的医生最常给出的解释是抑郁症,但他们开出的药方不过是让她在麻木状态陷得更深。

她很少提及发生的事情。看来她觉得这样更好,似乎这就是她对抗那难以形容的痛苦的方式。不幸的是,达居尔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办法,如果他能找到,但愿跟她的有所不同。可是,谁知道呢;毕竟他和母亲有相同的基因。他也对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甚至对他的朋友也是如此。

“你要照顾好自己,”他说,“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回家吃顿饭呢?”

“圣诞节吧,亲爱的。你有自己的生活啊。”

“可是——”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什么声音这么讨厌?”他母亲不满地说。

“我的手机,妈。”他在嘈杂的铃声中说道,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哦,是啊,是那种……叫什么移动电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不是那种爱显摆的人才会使用这玩意儿吗?”

“是银行要求的,这样可以随时联系到我。”

“我在银行工作那会儿可不这样。你为顾客办事的时候,这不是让人讨厌吗?”

他无法向她解释他在银行的具体工作,虽说他早就意识到她以为他像她那样,只是个出纳员。她工作过的银行系统属于政府所有,证券交易所是新生事物,但自从她放弃了工作,她就再也不想了解屋外发生的事情了。证券的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他接了电话。是一位老友打来的。他们的关系还不错,虽然不像原来那样亲密,就好像笼罩着某种无法解释的阴影。

“现在不该打来吗?”

达居尔环视着沉闷而又毫无人情味的小房间。他母亲笑了笑,示意他该走了。他知道他的来访对她很重要,尽管她表现出超然的样子,但他还是十分羞愧自己无法久留。

“不,没事。”他对着电话说,站了起来。当他亲吻母亲的脸颊时,母亲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很轻柔,他又一次感到眼泪涌了上来。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

他匆匆走了出去。

“我在想,达居尔,”这位朋友说,“我们好久没一起聚聚了——我是说,这些老伙计。是这样,我昨天跟克拉拉谈过了,她刚得到亚历山德拉的消息,亚历山德拉来城里了,周末可能过来和我们一起……”

达居尔沉默了一阵,跑下楼梯,急于回到外面,吸几口夏天的新鲜空气。

“到今年就十年了,你知道吗……”

“是啊,我知道。”

“我们打算做点什么来纪念这个日子——就算重聚吧……”

达居尔想了想。在平时,他会直截了当地说“不”,不肯再谈下去,但与母亲的对话仍在耳边萦绕。她无疑是在鼓励他搬家。与过去决裂是不可避免的;他拖延得太久了,不管是不是有意的。

“你有什么想法?”

“嗯……我嘛……”

达居尔感觉到,他的朋友已经准备好要应对他的消极反应。

“我可以在本周安排一个很棒的住宿地。让我们有机会一块儿待上几天,就我们四个。”

“是什么地方?”

“你有空吗?”

达居尔扬起脸望着天空。这是美好的一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所提升,但他知道,如果考虑得太久,他就会临阵退缩。

“好吧,我赞成。我们去哪儿?”

“还是让我们给你个惊喜吧!”

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空气中有了某种变化;他就要跃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好吧,没问题,”他回答,“很期待见到你们。”

2

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警官一直期盼着这样一次旅行,哪怕准确来说不一定特指这次。她的母亲几个月前去世了,这很容易被当作成行的起因。不过,这只是部分事实,可她并不是在实现一个濒死女人的遗愿;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

胡尔达的母亲在死神的门槛前徘徊了很久,胡尔达尽可能在她的床边多待了些时间。她们谈到了过去,但母亲没有遗愿。大限到来之际,她静悄悄地溜走了,就这样。

有时,坐在母亲床边,看着她沉沉睡去,胡尔达试着洒下眼泪,去感受某种牢不可破的纽带,可她们的关系不是那样的。至少,胡尔达这边不是,但她知道母亲的感觉和她不同。胡尔达从她的眼里能够看出对更亲密的关系的渴望;那是最微小的希望之火,希望一切会是另一番模样。

现在,胡尔达孤身一人留在这个世界。她的外祖父母死了,她的丈夫和唯一的孩子也死了。她尽力训练头脑,不要驻留在接连失去迪玛和约恩的那段可怕的日子里。

胡尔达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多了解一下她那位当兵的父亲,现在机会来了。

母亲很少提起他,看来对他所知甚少。胡尔达认定只要她还活着,她们是否找他得由她母亲决定。但她没有采取行动。现在她死了,胡尔达终于可以自由前行了。

她所掌握的全部信息只有这个人的名字、他在冰岛服役的大致日期和他家所在的州。

她带着这些细节去了美国大使馆,随性地亮出了她的警察证件,当然,她已经远远超出了执行任务时常常遇到的灰色地带。

她被带进一个热心年轻人的办公室,他答应帮她调查此事。几天后,他打电话告知了两个人的名字,他们都叫罗伯特,都来自相关的州,他们曾在1947年驻扎在凯夫拉维克军事基地。

凭着一阵冲动,胡尔达订了一张去美国的机票。到目前为止,只找到了其中一位。据她所知,另一位恐怕已经去世,所以她的这次旅行可能只是参拜父亲的坟墓而已。

3贝内迪克特

贝内迪克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窗外的景色毫无特别之处,只有几幢无名的办公大楼和从早到晚持续不断的车流。有时候,只有把窗户统统关上才能不让废气呛死。

他的朋友达居尔让他吃惊。好吧,用“朋友”这个词可能有点儿过了。他们曾经很亲密,旧日友谊的纽带没那么容易瓦解,但如今他们的联系是时断时续、单方面的,一直是由贝内迪克特主导。达居尔从没跟他联系过。他好像在银行混得不错,但在其他方面并无改观,还是一个人住在童年时代的家里,深居简出。达居尔的老伙伴们众口一词:他永远活在过去。

贝内迪克特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车流和一成不变的混凝土墙体都无法掩盖这是个美丽夏日的事实。在这样的天气关在屋里,实在太可惜了。

尽管有噪声和污染,他还是打开窗户,放进一股甜美、温暖的空气。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他拿过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随着飘游的思绪开始画了起来。他常常为了放松画上几笔;有时,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画什么。动作本身几乎是无意识的,是本能在引导着他手中的铅笔。

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塞满了这种画稿,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除了这些涂鸦,贝内迪克特没有时间潜心研究艺术。他的软件业务进展顺利,许多令人振奋的项目正在酝酿之中。两年前,他和三个搞工程设计的朋友一起创办了这家公司。此后他们又雇了不少人,但仍挤在一个扫帚间大小的办公室里工作。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搬进一个更适合的地方了。虽然公司还没有盈利,但他们已经成功吸引了一些富有的赞助商,他们投入资金,这意味着贝内迪克特和他的合伙人可以拥有一份体面的薪水。公司计划今年秋天在证券交易所上市,投资者已经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为了筹备发布会,贝内迪克特忙着与律师和会计师们会面,几乎没有时间集中精力做好分内的工作。这个夏天他也没什么时间度假,但最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少他还有即将成行的海岛之旅可期可待。一切都安排好了。拼图的最后一块是说服达居尔。贝内迪克特又回想起这位朋友令人吃惊的反应。他早料到他不会太热心,会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想法而不予理睬,但让他吃惊的是,达居尔听上去几乎是热切期待了。

十年了。

这些年倏忽而逝,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确,贝内迪克特有时觉得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他觉得那一天和随后的日子,几乎是一幕接着一幕,回忆起来太容易了。有些谈话在他的脑海里留下烙印,似乎没有什么能抹去。有些他想牢牢抓住,另一些他宁愿忘掉,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整整十年,维持骗局带来的压力和无法忍受的秘密的重负,已经让他付出了代价。

然而,奇怪的是,去小岛重聚却是他的主意。他感到无论如何都要保留对她的记忆,以此弥补过失,尽管什么都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

他犯了错,一个可怕的错误,他不得不承受它的后果。“错误”——上帝啊,这个词多么无力,完全不足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

把这一切翻腾出来,让所有人重新聚到一起——达居尔和两个女孩,亚历山德拉和克拉拉——是很痛苦的,但或许这就是他努力安排这次重聚的原因。他在某种程度上欢迎痛苦,甚至渴望痛苦,因为这比侵蚀心灵的负罪感更容易忍受:一天的忙碌结束,当他躺下睡觉,噩梦纷至沓来之时,负罪感就会一成不变地降临。

4

当飞机开始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时,胡尔达看见曼哈顿的摩天大楼被夕阳的光芒照亮,这种感觉不同寻常。如此接近这座著名的大都市却又不能去,真是让人又眼馋又可惜……这是胡尔达第一次造访美国,她曾犹豫是否要在纽约待上几天,但旅行的成本已经十分高昂,这座城市的住宿更是所费不赀。她负担不起信用卡上的大笔债务。此外,她不能忘了这次旅行的目的,那就是看看她的父亲是否还活着。因此,她带着些许遗憾办理了下一段旅程的登机手续——飞往佐治亚州,计划在那里待三天。

她好不容易才赶上换机。冰岛的航班落地稍迟,中转的时间不太长,因为她想在当天晚上就飞抵目的地,不愿在机场酒店度过来美国的第一夜。她时而激动,时而惶惶不安。如果她真的见到父亲,那会是什么感觉?她该说些什么?会不会在顷刻间出现某种息息相通之感,还是就像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出发前她给其中的一位罗伯特写了信,解释说她来自冰岛,会经过他所在的州,不知道是否有可能代表一位在冰岛认识他的熟人拜访他。他回了一封措辞友好的信,说他几乎记不得在那段寒冷的日子里认识的人了,但欢迎她来看望他。另一位罗伯特更难以捉摸,她一直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大使馆说他们一直在处理这件事,但直到动身前往美国,她也没有收到回复。

飞往佐治亚的国内航班一切顺利。当她降落在著名的萨凡纳市时,天已经黑了,在去酒店的出租车上,炎热潮湿的天气、优雅的建筑和广阔茂密的树木给她留下了最初的印象。酒店有一种老式的庄严感,登记入住时,在前台接待她的年轻姑娘给了她一种迷人的暖意。来自陌生人的友善令她信心倍增。直到现在,她都为如此远离家乡、孤身来到一座毫不熟悉的城市而焦虑不安。

她直接上了床,又觉得需要有个陪伴,便打开电视,把音量调低,在外国话的喃喃声中沉沉睡去。

这一晚睡得异常安稳,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她感到一种孩子般的兴奋。头一次,她摆脱了噩梦的纠缠。

5亚历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不喜欢海上旅行。她总是像对瘟疫那样躲避船只,即使风平浪静,坐船也会让她恶心和眩晕,一旦回到陆地,她的内耳也需要好几个钟头才能恢复正常。但这次她让克拉拉说服了。虽然一开始她觉得这种想法离谱,但她很难拒绝。到今年秋天就满十年了,尽管一帮老家伙早已各奔东西,可要是能够再次聚首,不为别的,至少也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形影不离,其中四个年龄相仿,只有达居尔比他们小一岁。友谊是一种强大的纽带,尽管其中充满玄机,错综复杂。

以前,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忠诚相待,风雨同舟。近年来,尽管亚历山德拉跟克拉拉保持联系,但她只能得到关于小伙子们的二手消息。达居尔成了银行高级职员,这并不意外。她能想象出他干这一行的样子。他这个人从来讲求实际,很适合从事严谨的银行业务。让她吃惊的是据说贝内成立了一家软件公司——从她在报纸上读到的情况来看,这家公司经营得非常好。她本以为除了从事艺术,他什么都干不了,但也许编程是千禧年前夕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这个小团体里只有她结婚生子,有两个小男孩。

亚历山德拉生在意大利,母亲是冰岛人,父亲是意大利人,她两岁时移居冰岛。得益于经常在父亲的老家意大利度暑假,她能够流利地讲两种语言,但她小小年纪就到了冰岛,总觉得自己更像个冰岛人,而不是意大利人。她爸爸曾在家乡务农,而她母亲来自冰岛东部的农场,因此亚历山德拉的基因里没有什么海洋的元素。她的祖先是一群陆地人,这也就难怪她忍受不了坐船了吧?早年的生活中,大部分时间她跟双亲一起与祖父母住在东部,最后才搬到首都地区。他们在科帕沃于尔住了十多年,当家族企业破产后,他们又搬回东部跟外祖父母住。亚历山德拉当时刚满二十岁,也选择前往。现在她嫁给了一个农民,他们跟她的父母同住,准备适时接手他们十分兴旺的生意。农场的生活很好,但事务芜杂,她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尤其是还有两个男孩子在周围乱跑。但这个周末,她终于像小鸟一样自由一回,尽情地跟朋友们一起回忆青春岁月,远离家庭的种种负担。

这是她第一次去韦斯特曼纳群岛,这个小小的群岛大约由十五个火山岛组成,无数的石堆和山丘在冰岛南岸的外部海域形成猛烈的突起。那天一大早,她就跟朋友们一起飞往赫马岛,那是最大也是唯一仍然有人居住的岛屿。1973年它一度成为世界的焦点,火山爆发导致大批人口向大陆疏散。火山爆发持续了五个多月,但大多数岛民无视其威胁,随后返回并重建了他们的城镇。如今,赫马岛成了繁荣的捕鱼业基地,但亚历山德拉看见一座座仍然呈褐色的火山锥,没有植被,不祥地盘亘于城区的白色建筑之上。

抵达后,他们直奔港口,爬上一艘小渔船。尽管船还停泊在码头上,亚历山德拉已经开始恶心了。感谢上帝,她想,今天的海面还算平静。

“这……这次一定会很棒。”贝内迪克特说,好像觉得有必要填补沉默似的。以前可不是这样:他们五个总是一起说话,一起打住,从不感到尴尬。

贝内总是逗他们开心的那一个,但亚历山德拉有时会想,他是天生这么乐观呢,还是在装模作样。当然,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深受死亡事件的打击,但在她看来,除此之外,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达居尔呢……亚历山德拉简直不忍心去想他遭遇的一切。

“这么说,是你叔叔替我们弄到这所房子的?”她问贝内。

“对,是他许可的。岛上的小屋归捕鸟协会所有,他是协会成员。你得有联系人才能去。这几年我经常跟他去。”

“那他什么时候来呢?”亚历山德拉问。

“他不来。你以为他要来吗?我们不会想让他整个周末都待在这儿的。”

“不,我是说他得带我们去那儿。”

“没必要。他只要再来接我们就行了。他还不想找这个麻烦呢。”

“那么,谁负责这条船呢?”

“当然是我了。”贝内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谁都不出声了,直到达居尔说出其他人的想法,沉默才被打破。“你知道怎么驾船吗?”

“开这种小船不需要执照,”贝内迪克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难的。如果你们有谁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退出了。”他咧嘴一笑,补充道,但声音里隐含着一丝严肃。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亚历山德拉真想建议他们放弃,但她忍住了。达居尔再次代表所有人说话了:“当然谁都不会退缩。你说你以前来过埃德利扎岛?”

“当然。来过很多次。不过别担心,我会让你们都上去的!瞧,他来了。”贝内迪克特指了指码头,“他带我们上岛,星期天再来接我们。船上有无线电设备,另一个在岛上,我们准备好就可以通知他。到了那边,我们就只有无线电这一种通信手段了,所以就祈祷它一切正常吧。”

在贝内迪克特的叔叔西于聚尔的帮助下,小船离开码头,驶向港湾。西于聚尔给人一种随和、开朗的印象。

尽管如此,亚历山德拉仍然无法摆脱那种不祥之感。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让她紧张的并非眼下的这段海上航行,她是对这次出行本身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一种愈发难以忽视的冰冷、下沉的感觉。他们几个曾经形影不离,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们已经多年没在一起待过了。好吧,她跟克拉拉一直有联系,但她还真的了解其他人吗?她想到了她的孩子;那才是她的归属——和他们待在家里,而不是在这儿,跟一群相对陌生的人在一起,妄想着重拾青春。如果这还不够糟糕的话,他们还是为了一起事件的纪念日团聚的。一想到那件事,她就不寒而栗。

虽说亚历山德拉疑虑重重,但她不得不承认景色很是壮观。他们从停泊在港口的五颜六色的拖网船队中驶出。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有些许淡淡的云朵,海面平静,贝内迪克特的叔叔终于打开油门时,小船旋即做出反应。“那是海马克莱图尔。”他指了指左边,“还有米德克莱图尔和伊斯克莱图尔。”他们紧贴着三座崎岖高峰的脚下驶过,绿色的草冠悬垂在坑坑洼洼的陡崖上。

亚历山德拉正襟危坐,小船开始随着波浪起伏,她咽着唾沫,紧紧抓住座位,可小伙子们和克拉拉迎风而立,双脚保持平衡,显然很喜欢这样晃来晃去。

“那边……瞧!”贝内的声音盖过了引擎的噪声,“那是比亚德纳雷,那儿,再远点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埃德利扎岛。背景上的冰川是埃亚菲亚德拉冰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看见前方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岛,岩壁陡得吓人,难以接近,在它后面还有另一座岛屿,地势稍低,起伏更大,但仍包围在一圈悬崖中。她觉得它就像某种驼背的野兽躺在那里,等着他们,抬起头来准备发动攻击。她猛地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立刻抬起头来,是达居尔。一丝轻微的战栗传遍全身:对过去的回忆,希望,还有期待。有一段时间,她以为他们之间会产生两对:她和达居尔,贝内和……不,没必要再往下想了。一切都已过去,早就被遗忘了。

“你感觉还好吗?”他的声音很亲切。

“我做不成水手。”她沮丧地回答。

她暗自思量,除了少年时代的嬉笑和调情,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什么吗?当然,现在已经太晚了。这些年来,她的婚姻中丢失了浪漫的火花,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火花,而她,接下来这整个周末都要面对这个男孩——这个男人——她少年时代幻想的对象……是的,不止如此,她还爱上了他。难道这就是她赞同克拉拉周末外出的真正原因?如果她足够诚实,她还专门打听了达居尔和贝内是否都去。

埃德利扎岛隐约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那简直是天神的高尔夫球场,令人眩晕的绝壁顶端是一片淡绿色的草坪,独有的一座小房子依偎在草坡上的褶皱中。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遥不可及。

“绕岛转一圈怎么样?”西于聚尔问,回头看了看他的几位乘客。

亚历山德拉最怕的就是延长乘船的时间,不过看到朋友们纷纷表示欢迎,她只得咬了咬嘴唇。

这会儿他们已经接近小岛,来到一堵壮观的黑色岩壁的脚下,岩壁上布满白色的鸟粪,让亚历山德拉觉得高不可攀。一群海鸟在周围尖声鼓噪。

“难以置信,对吧?我看主要是三趾鸥。”贝内说,“这个地方叫赫伊拜利。往上看。”他指了指悬崖顶端,“靠近顶部有个小岩架……”

为了迁就他,亚历山德拉不情愿地向上瞥了一眼,看见了突出的峭壁。

“是个打坐的好地方,”贝内说,“能让你体会一下活着的感觉。”

“你是开玩笑吧。”达居尔说。

“不是开玩笑。我们过会儿就上去。”

亚历山德拉咽了口唾沫。船摇摇晃晃靠近岸边,搅得她的胃里一阵翻腾。她痛苦地等待着下一个海浪打过来,尽量不去想象头顶那令人眩晕的高度。

“你们可以从那儿爬上去,”贝内指着一个近乎垂直的悬崖继续说,“能看见绳子吗?”

听了这话,亚历山德拉再也克制不住了。“我们不可能去爬。你疯了吗?太危险了。”

“我们可以上去的。”贝内咧嘴一笑,“不过另一边有条更容易的路。”

“悬崖顶上是什么——那是根柱子还是什么东西?”达居尔问道。

“那是用来往下放羊的。”

“羊?你是说上面有羊?”

“有,有好几十只呢。要把它们网住,一次放两只下来。上面一根柱子,下面也有一根。农民就是这样把它们运到船上的。他们拿一根绳子,一头系在顶上的柱子上,另一头系在海里那块岩石的螺栓上,就这么把羊放下悬崖。”

小船在轧轧声中前行,在岩壁脚下绕了一圈,驶过平缓的海浪。

“好啦……”几分钟后,西于聚尔说,“那儿才是送你们上岸的地方。在那儿,看见了吗?”他指点着,同时控制着小船保持航向。

亚历山德拉被劝说着抬起头来。她以为能看到一个突堤码头,但没有这种运气。眼前是一堆横七竖八的大圆石,仅此而已。

“好了,你们跳吧。”西于聚尔说,声音变得尖利。

“跳?”克拉拉喊道。其他人都安静下来。

“对,跳上岸,跳到‘铁砧’上,就是那个岩架,我们喜欢这么叫。没什么。等待合适的时机就行。好,贝内,你先来。我说跳你就跳。”一阵沉默,“一、二……跳。”

没容他说第二遍,贝内就一跃而起,跳到了岩架上,勉强保持了平衡。“小事一桩。”

达居尔照他的样子跳了过去。

亚历山德拉坐在那里,吓得浑身发僵,看着克拉拉下一个跳上岸去。他们一个个都挺过来了,可尽管如此,亚历山德拉的四肢就是不听使唤。

“挪地方!”她听到西于聚尔喊道。

贝内迪克特插话说:“好了,亚历山德拉,马上!一, 二,跳。”

她没容自己多想就跳了过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危险的岩壁上去的。落脚时,她滑了一下,多亏达居尔扶住了她,让她恢复了平衡。她的双脚终于着地了——如果这能叫陆地的话,她想。现在她在这儿了,这个崎岖不平的无人海岛,这里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安全的地方。她真希望自己压根没有受骗来到这儿。这一切究竟会如何结束?

6

罗伯特住在离萨凡纳市区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出租车也不便宜。他的房子是一座别致的单层木结构建筑,白墙红顶,还有一个可爱的门廊。花园里草木茂盛,温度也相应地呈现了热带特征;出租车司机说气温接近100华氏度。虽然胡尔达搞不清华氏度跟摄氏度怎么转换,但不用说她也感觉得到这种暴热。汗水从后背和两肋流淌下来,她只盼着屋子里能凉快一些。

“欢迎,欢迎!”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出现在门廊上,招呼着,“是胡尔达吧?”他问,用美国口音叫出她的名字。

他身材高大,有点超重,但胡尔达猜测他年轻时应该瘦一些。他已谢顶,皱纹很深的脸孔亲切友善。

“是的,我是胡尔达。”一开始,由于使用较少,她的英语说得磕磕绊绊,但和大多数冰岛人一样,她还算驾驭得了这门外语,尽管她很少旅行,也从未在国外生活过。她有一副辨析语言的好耳朵,只可惜从来没派上用场。

她沿着小路朝他走去,在令人窒息的热气中缓慢移动着,端详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看出他们之间相像的地方,似乎这个人与她有关。但她担心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我们进屋去吧?”他说着,向她走了一步,热情地和她握了握手。

“好吧,谢谢。”感谢上帝,屋子里的确凉快多了。

“我妻子没在家,”他解释道,“她总喜欢外出转悠。不过她倒是比我年轻。”他微笑着请胡尔达在餐桌旁坐下。

她琢磨着他到底多大年纪,但又不想问,不想马上问。他在冰岛那会儿是五十年前了。他大概七十出头吧?他确实很像这个年龄的人。他的动作迅速而从容,健康状况不错。

“不过她还是为我们烤了些吃的。”他补充道,离开了一会儿,转眼端出一个香喷喷的馅饼。

“是个蜜桃派,”他自豪地说,“我们这边都吃蜜桃派。”

他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

咬下一口,胡尔达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尝过的最好的馅饼。她很久以前就放弃了烘焙,如今连晚饭都懒得做,更别提工序繁复的东西了。她一个人做这些毫无意义。在过去,她一定会索要食谱,回去给约恩和迪玛做,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品味了。

“真是太好吃了。”她说。

“谢谢你。我妻子是个顶级大厨。能有理由烤点儿什么也很不错。家里没什么客人,可现在你来了,还是从冰岛那么远的地方!”

“也不是太远,我估计你也知道。现在不算远了。从纽约飞过去只要五个小时。”

“这么快吗?”老人显得很惊讶,“真是的,也许我该回去看看。”

“那么说,你从来没回去过?”

“没有,我在那儿驻扎的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是1947年。”当思绪回到半个世纪前,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

“对那一年之中的事,对冰岛,你还记得清吗?”

“记不太清了,真的。那些日子我去了很多地方,冰岛也只是许多驻扎地之一。但我倒是清清楚楚记得那块熔岩地——让无边无际的熔岩包围起来。那儿的土地特别贫瘠。就像在月球,或者说想象中的月球。”罗伯特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在冰岛的时候有什么难忘的事吗?”胡尔达正在滑向警察审问模式,试图给嫌疑人下绊,让他承认罪行。她必须控制自己:这么对待别人可不公平。

他摇摇头。“没有,说不上有什么难忘的事。实不相瞒,冰岛不是什么……怎么说呢?不是让人喜欢的驻地。我记得,当时听说被派到那边,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呢?”他哈哈笑了起来,“当然,这只是一种偏见,但你得承认,那时候冰岛还没有真正进入二十世纪。不像在家里,一切都习惯了。那儿什么都很原始,就像回到了过去。路没铺,建筑很少,当地人住的甚至都是铁皮棚屋。那时候你很难把雷克雅未克称作城镇,但我想现在应该是个大城市了。当地也没多少人会说英语,虽然年轻人在战争期间都学了点儿,我记得他们有放映美国片的影院。我有点吃惊。占领期间,英国和美国的士兵对那边的文化影响很大。总而言之,我就是这种感觉。”

“那时你一定很年轻吧……”她说,引他上钩。她惊讶地发现说英语没什么难的。她在学校学过英语,但语言知识主要来自电视上带字幕的连续剧和电影。主宰冰岛电视的都是英美节目,即便是现在,这位老人说的占领带来的影响仍有一定道理。

“嗯,是啊,我当时三十岁左右……”他好像在做心算,“对,三十岁。”

“离开你妻子的一年肯定很难吧?”胡尔达用询问的口吻说道,心想,弄清当时他是不是单身应该很有意思。但这并不一定能证明什么:他在冰岛仍然可能有外遇。

“对,是这样——幸运的是战争结束了,所以危险基本上都已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待我很好。我们已经结婚半个多世纪了。”

“恭喜了。”

“谢谢你。”沉默了片刻,在胡尔达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词句之前,他又用缓慢而持重的声音说,“那么,你在信中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7克拉拉

克拉拉尚未找到真正的人生方向。至少,在她辩解为何三十岁还跟父母住在一起,短期内也不可能搬出去时,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由于缺乏资格证明,她不停地换工作。有一段时间,她在幼儿园找到了一个临时职位,很喜欢,但没能一直做下去。她时不时在某家商店找份活干,顶替空缺,也常有人请她去别的幼儿园工作,但也是临时的。问题或许在于,她没能努力抓住机会留住好的工作。她在家里住得很舒服,家里有她需要的一切,她的父母容她免费住在他们的地下室公寓里。

此刻,站在岛上仅有的一座房子前面,她眺望大海,回想起往日的简单生活。那时,她有了这些好朋友,他们几乎一有空就待在一起。他们是那样亲密:她记得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永远那样,永远是朋友。

淡淡的云层消散殆尽,露出一片灿烂的晴天,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壮观的场景了。然而,不知为何,亚历山德拉让人觉得有点儿扫兴。之后他们沿着粗粝的悬崖旁的草地走了一会儿,一路借助固定在岩石上的一根旧绳子,亚历山德拉一直抱怨他们根本不该来,甚至转而责备克拉拉:“你真不该骗我来gxn/JHj5oGsi/zu1v7pSog==这儿!”但克拉拉并没哄骗她做什么;她也只是劝说她而已,他们该一起纪念一下共同的老朋友,他们这一帮的第五个成员。也许选的地方有点儿问题,无人居住的埃德利扎岛上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当初贝内发给她一张岛上的照片,她一下子就觉得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绝美的环境。

不过,现在克拉拉也开始犯怵了。也许只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安之感,觉得他们无依无靠,除了无线电,再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

困在一幅瑰丽的山水画中,逃脱不得。

那房子,或者确切说只是个狩猎小屋,坐落在一片草坡的脚下,那草坡延展开去,与天际相接,随后垂直坠入大海。贝内说,不远处还有座小一点的建筑,是十九世纪的捕鸟人小屋,也是韦斯特曼纳群岛最古老的建筑之一。

有人在喊她——大概是贝内吧。她让肺部吸满清新的海洋气息,听着耳边鸟儿的鸣叫,那是唯一侵扰这份寂静的声音。然后,她下决心好好享受这一刻,摆脱盘踞在心头的惊惧之感,走到他们那边。

贝内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宣布说他们要去看看赫伊拜利。没人反对,尽管克拉拉瞥见亚历山德拉一脸沮丧。

他们沿着小径横穿小岛,途中遇到了几只羊。

“走这条路最安全。是羊走出来的;它们总是走同一条路。”贝内说。

“最安全?”达居尔喊了一句,“在草地上走就危险吗?”

“草地上到处都是海雀洞,不小心踩上一个,你就把脚踝扭了。所以得小心。”

克拉拉殿后,尽量不要离其他人太远。羊的足迹渐渐消失,除此之外,地面上还覆盖着长草和巨大的丛生草,走起来很困难。地形陡然倾斜下来。

“这可不是恐高的人来的地方,”贝内在接近目的地时慢了下来,警告说,“只管跟着我。如果你们谁觉得眩晕,就抓住一簇草;草根非常结实。”

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克拉拉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惊叹的地方。崖顶之下,凹凸不平的突岩底下有一块镂空的地方,就像一个浅洞。在它前面,他们早先在船上看到的岩架突出来,悬在深渊之上。突岩下面几乎容不下他们四个人,除非靠近悬崖的边缘,否则你根本无法直立。

“有人想去岩架上坐一会儿吗?”贝内怂恿道,“景色很美。真的让你感觉你还活着。逼近死亡的风险就会产生这种效果。一旦走错一步,你就完蛋了。”

达居尔第一个铤而走险,但也有点犹豫。不过,亚历山德拉的表情可是清楚地表明,她不打算在相对安全的突岩上挪动半步。

达居尔回来了,轮到克拉拉去最远端的地方了。她凝视大海,仰望天空,看着那些白色的鸟儿飞得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宁静是那样绝对,景色是那样无与伦比。她能看见比亚德纳雷从海中陡然立起,更远处是赫马岛的火山锥,后面就只有延伸到遥远地平线的海洋了。她再往下看,盯着悬崖的边缘。就像注视无限之境,就像面对自己的死亡。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倒吸了一口气。万一坠落下去,没人能够活下来。

8达居尔

狩猎小屋是一座精巧的木房子,听上去小,实际上却大得多,差不多就是座夏屋,用波状铁皮裹着,白墙黑顶。厨房里新旧时代相互交融,时新器具之间穿插着古老的家什,比如老式咖啡壶、陈年的日历和收音机,都是七十年代的流行物件。达居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的舒适氛围。厨房通向一间相当大的起居室,四个人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墙上排列着猎人的老照片,天花板上还挂了不少鸟类标本,仿佛在提醒来人这个岛是它们的领地,人类只是访客。

“据说这个岛上的鸟比曼哈顿的人还多。”贝内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互动还是有点儿尴尬,因为他们四个已经太久没在一起了,但贝内尽力缓和气氛,“不过你们也用不着去数那些海雀洞。”

岛上没有淡水,小屋靠一个雨水池供给,因此除了酒和食物,他们还带了几箱饮用水。把所有的行李都搬上岸又没弄坏什么,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都挺好的嘛。”亚历山德拉说,但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达居尔觉得她宁可换个地方。“不过,我敢打赌他们建这房子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是啊,我听说过。”贝内急切地抓住这个话题,“非常麻烦。那阵势都能想象得出来,先用船把所有木材运到这儿,再拖到悬崖上来。”

“算是真正的冒险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克拉拉说,“对你来说改变不小,对吧,亚历山德拉?没有哭哭闹闹的孩子。”

亚历山德拉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你喜欢待在东部吗?”达居尔问,纯粹为了打破沉默。

亚历山德拉没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嗯,还好。”她很快垂下眼睛,他觉得,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她没说真话。

他正要转向克拉拉,问问她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没问。他很清楚,过去几年——其实,应该说是过去这十年——她的日子过得不太容易。

达居尔捕捉到了贝内迪克特的目光,向他使了个眼色:要让对话继续下去,全靠他了。

“我们要不要喝一杯呀……为她喝上一杯?”贝内迪克特提议说,站起身来。他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好啊,那就喝一杯。”克拉拉说。

她和克拉拉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几个人中达居尔和克拉拉同她关系最亲。

“你是去拿酒吗?”克拉拉这个问题是提给贝内的。

“你以为呢?”

打开碗柜,他拿出一瓶威士忌,给三只酒杯各斟了一些,然后转向达居尔:“你呢?”达居尔多年来滴酒不沾,那次可怕的事件之后,直到现在他们重聚,他都没碰过酒。跟其他人一样,他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喝酒,但有些事情让他不得不戒除酒瘾。确切地说,他父亲承认,在事情发生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喝酒,他实际上已经偷偷喝了很久,尽管他一直瞒着家里人。那件事之后,达居尔再也没勇气碰那东西了。

有时,或许是基因使然,那种诱惑十分强烈,但他不肯轻易就范。不知道酒精在多大程度上导致他家庭破裂,但很明显,如果没有它,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

不,今晚,他要一如既往地保持清醒。

9

“对,是这样……”胡尔达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他关于他们共同朋友的问题。异乎寻常的是,她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没想过怎么用语言来表达。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多大岁数?”他说。

胡尔达瞬间悟出了接下去要谈什么。

接着他又补充说:“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么直接,不过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自然会觉得可以对年轻一代随意一些。”

“当然,我的年龄不是什么秘密……今年我就满五十岁了。一个处在分水岭的年纪。”

“的确。我还记得我刚满五十那会儿的心情。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已经过完了,可那简直是大错特错。”他笑了,“你有家庭吗,有丈夫和孩子吗?”

这个问题让胡尔达不知所措。在冰岛那边,她接触过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迪玛自杀,没过多久她又失去了约恩。在这个世界上,她孤孤单单已经多年,无疑今后也将如此。她不喜欢谈起这些,决计不向陌生人吐露实情……考虑到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觉得这对他来说有点不公平。

“不,我一个人住。”她说,决定不再详细解释。

“嗯,现在给自己找个好人也不算晚。”他回答。

这让她无话可说。

“要不要再吃一块?”他指着桃子派问道。胡尔达接受了提议,心想,哪怕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也好。

短暂的沉默之后,罗伯特的话倒让她省事了。

“是不是你家里的人?”他问,“也许,这个共同的朋友是你母亲?”

胡尔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嗯……是的,没错。是我母亲。”

罗伯特往椅背上一靠。“噢,我想是这么回事。”

好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胡尔达忍着,希望他走下一步棋。

“你年纪正合适,我猜这是唯一的原因,能把你从冰岛拖到离家乡这么远的地方,就为了见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我说得对吗?”

她的心悬了起来。这就是她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真的跟他面对面坐在这儿了吗?猛然间,她发现自己在强忍着眼泪。

“是的……”她怯生生地承认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噢。”罗伯特又说。

“你……你和我母亲……”胡尔达找不到合适的词。

这一次轮到罗伯特沉默了。他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再度开口。

10贝内迪克特

贝内迪克特感到威士忌已经冲上了头,这股猛劲儿让他始料未及。空腹喝酒的确是个坏主意。

看着其他人,看着这三个十几岁时的朋友,现在又长大了十岁,他觉得很是有趣。他一直跟达居尔保持联系,时不时见个面,虽说近来达居尔好像更喜欢缩在自己的壳子里。贝内迪克特一直相信他们的友谊牢不可破,足以抵抗逆境,但有时他觉得达居尔另有看法。另一方面,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两个女孩子了。克拉拉几乎找不到人,亚历山德拉也搬走了。小道消息说,克拉拉什么都干不长,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谁能想到呢?过去那会儿,她简直是前途无量,人们都认为她无论选择什么职业都会大有作为。他一直以为克拉拉会拿到大学学位,但好像她缺乏一种动力。毫无疑问,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事实上,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该忘记种种事件给他们留下了这样那样的创伤。不仅是他们,还有所有认识她的人,他们的朋友。

他们坐在这里久久地回忆着她,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这种感觉很好。时机也对。

亚历山德拉刚讲了一段辛酸往事,贝内迪克特觉得下面该轮到他了。

“还有一件事,”他开始说,强忍着回忆起往事时涌上喉咙的哽咽,“她说她有个祖先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这还不算,他又以鬼魂的身份来到现在。她一口咬定,她跟他有过密切接触,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哦,我记得那些……故事。”达居尔小心地插嘴说。

这段回忆让贝内迪克特感到一阵暖意,同时又体会到联想所带来的一阵轻微战栗。“她满脑子都是这种无稽之谈。我想,基本上都是编出来的,”他接着说,“不过这也是她讨人喜欢的原因吧。”

“的确,”亚历山德拉说,朝他微笑着,就好像酒精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真是说谎成性啊,不是说恶意骗人,别误会我的意思。她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添枝加叶。”

“爱说谎……”达居尔附和着,他脑子清醒得很,不肯放过任何一句话,“这么说有点狠啊。”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亚历山德拉尴尬地说。

“你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吗,我是说,关于她祖先的事?”克拉拉问,没注意到话里话外的潜台词。她也喝了不少,可能比别人都多。“他真被烧死在火刑柱上了吗?冰岛也有这种事?”

“我正是这样问她的……”贝内迪克特突然收住口,隐约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不管怎样……唉,上帝啊,我不知道。我记不得细节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在西峡湾吗?”达居尔问。

“什么?不。你什么意思?在西峡湾?”

“我知道这个故事。他是西峡湾的,那个被烧死的人。你是对的。她跟我说过他,在夏屋……”他强调最后这几个字,“她说她一直害怕那儿的黑暗。”

贝内迪克特没有回应。他正要换个话题,达居尔接着说:“我都忘了有这回事了。经人提醒还真有意思。我觉得她夸大其词了,但谁知道呢?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我?”贝内迪克特的反应延迟了,好像他以为达居尔的提问是针对其他人的。

“是的,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贝内迪克特假装在冥思苦想。“天哪,我忘了。我只记得有人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这种事肯定是不会忘记的!”他哈哈笑了几声,暗中观察几个朋友的反应。他注意到亚历山德拉在沙发上往达居尔那边挪了挪。也许有心,也许无意。克拉拉好像没什么反应,坐在那儿凝望苍穹,好像脑子里想着全然不同的事情。而达居尔……达居尔可以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贝内迪克特,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贝内迪克特的故事显然困扰着他。

但达居尔再次开口时,只是说:“十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对不对,伙计们?我们为此干一杯吧?”

他们为她举起手中的酒杯。还能为谁呢?就是那个让他们聚在一起的女孩;从上小学一直到中学六年级,她都跟贝内迪克特和克拉拉同班;跟亚历山德拉一直是好友,尽管她跟他们不同校。她就像达居尔的大姐姐——那会儿他们都叫他“小达居尔”,捉弄他,就因为他比他们小一岁。她决不允许他被排除在外。贝内迪克特对她的印象是:生气勃勃,爱开玩笑,心地善良,对谁都好,但她想要什么就一门心思必须得到。什么都妨碍不了她的行动。

“我简直觉得她就在这儿,跟我们在一起,”亚历山德拉说,因为威士忌,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你们感觉不到吗?就像这房子里有个隐形的精灵,把一切都点亮了。一个淘气的精灵,你们不觉得吗?”没人回答,她又急着补充说,“对不起,我有点多愁善感。因为喝了酒。这些日子我都不习惯了。在农场,我总是忙着照顾孩子和丈夫,再也没时间外出聚会。”

“当然,我能感觉到,能感觉到她,亚历山德拉,”克拉拉微笑着说,“绝对的。”

克拉拉的一番鼓励给亚历山德拉壮了胆,她补充说:“我就纳闷,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大概她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贝内迪克特问,声音不由得尖利起来,“告诉我们什么?”

“嗯,你知道吧……”亚历山德拉犹豫地说。

贝内迪克特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知道吧,”她又说,“也许她想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此言一出,贝内迪克特可以明显感觉到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仿佛她的鬼魂真的跟他们在一起。

“我不明白。”克拉拉说。

贝内迪克特转过头来,第一次仔细打量克拉拉。她保养得很好。她在学校时总是很漂亮,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贝内迪克特仍然觉得她十分迷人,但他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了。再次见到伙伴们是件好事,但同时他也很高兴他们已然各奔东西,当然除了他和达居尔。

克拉拉固执地说下去:“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句话声音平静,却很清晰,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接着,达居尔猛地站了起来,他手边的杯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我们不知道!”他愤怒地喊道,那副模样让贝内迪克特不禁怀疑他的杯子里是不是酒。这样突然发作太反常了。

贝内迪克特也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的朋友。

“我们当然不知道。没人知道。不过她的意思可以理解:就警方而言,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尽管我们不必赞同他们的判断。我们都能得出自己的看法。”

达居尔推开他,粗暴得让贝内迪克特打了个踉跄。

“我们都能得出自己的看法?这是哪门子废话,贝内?还有克拉拉?你呢,亚历山德拉?只管坐在那儿,安静得像只老鼠。你就没意见吗?”他紧盯着她。

“不。我是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达居尔。”

“你是说你们都相信官方的说法?真的吗?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能相互支持。现在你们也在骗我,至少你在骗我,贝内。你!我们是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或者说曾经是。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撒谎?你到底什么意思?”贝内迪克特喊道。

但达居尔已经冲上楼去了。

11亚历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一时弄不清是什么把她吵醒了。她坐起来,喘息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已是半夜,像每年这个季节那样,外面一片昏暗。她别扭地挪了挪身子;床垫又旧又硬。这里没有舒适的用具,想必来往游客也不介意,因为他们来岛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些东西。虽然亚历山德拉通常以一个乡下女孩自居,但她并不喜欢这样。空气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人觉得不对劲,她盼着早点儿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回到温暖、熟悉、混乱的家庭生活中,远离这个小岛和这几个人。夜晚以不欢而散告终,达居尔不知为何突然间对贝内迪克特大发怨气。在这之后,聚会就渐渐变得无趣,尽管本来也不怎么活跃。亚历山德拉希望新的一天能带来更积极的气氛。

她夜不成寐,最后才勉强睡着。但现在她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哀号,立刻意识到正是这种声音惊醒了她。那声音带着丝丝寒意深入骨髓。是个女人,她很确定。是克拉拉吗?

亚历山德拉坐了起来,迷迷糊糊,一整晚喝下的酒精还在她的血管中奔流。她感到头昏眼花。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克拉拉没有躺在她旁边的床垫上。冷冰冰的现实感让她一下子呆住了——到底是什么让克拉拉发出如此可怖的尖叫?她实在懒得起身去弄清楚,但她必须帮朋友一把。

卧室被分成两个房间,连通的门关着。两个小伙子占了里面的一间,她和克拉拉在外面这间。

然后她看见了她。克拉拉坐在角落里,像个胎儿一样蜷缩着,背对着亚历山德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了?”达居尔问,他从里间走出来,瞪着亚历山德拉,似乎认为是她弄出的声音,“贝内在哪儿?”

“他没跟你在一起?”

“没有。是谁在尖叫?”

亚历山德拉朝克拉拉一摆头。

“克拉拉,你没事吧?”达居尔换了一种更为温和的声音问道。

她像在梦中一样缓慢地转过身来。亚历山德拉一看到她的脸,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12

“我妻子和我……”罗伯特开口道,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妻子和我一直没能生孩子。我也没跟其他人有过孩子。我在冰岛没有外遇,我对妻子一直很忠诚。很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但我不是你父亲。你是想问这个吗?”

胡尔达叹了口气。“是的。我……我当初还希望是你。”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望。最终,还是一场徒劳的追寻,但有那么一会儿,她真的相信这个善良、友好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多么需要一个父亲。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机会,去了解他,拥抱他,让他为她感到骄傲……

“你凭什么认为可能是我呢?”

“我母亲……她从来没有把我的事告诉父亲;没告诉他她有孩子,怀孕了……”胡尔达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呼吸。

“我明白。”罗伯特插话说,“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活着吗?”

“安娜。她叫安娜。她去世了。”

“我深表哀悼。”罗伯特说,语气显得很真诚。

“我一直在拖延这次旅行,不想在她活着的时候做这件事。这不怎么好解释,但我觉得在她走后事情才好办。这是她的事,她决定永远不找……我父亲。”

“我很遗憾你没能找到他,”他和蔼地说,“应该说,目前还没有。但你为什么觉得可能是我呢?”

“她知道他的名字是罗伯特,她告诉我的。而且他是从佐治亚来的。”

“对,当时我们有两个叫罗伯特的。”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知道。但我还没找另一个人。所以我希望你是我要找的人。不管怎么说,见到你很高兴。”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也一样。”他笑了。

“你不……你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对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我们通过退伍军人协会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但我已经至少十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我们共同的朋友打个电话。起码我还能做这件事。”

他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办公室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他。这会儿请再吃块馅饼吧,否则也吃不完。我一个人吃太多不健康。”

13达居尔

达居尔看见克拉拉转身时,亚历山德拉向后一缩。这不能怪她。克拉拉脸色惊恐,苍白如纸,就像看见了鬼魂——尽管达居尔根本不信什么妖魔鬼怪。想必她做了场噩梦,被吓醒了,拼命叫喊……不过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恐惧的表情。她好像吓得失去了理智。

“克拉拉,你没事吧?”他轻柔地问道,慢慢走到她身边,动作小心翼翼。她的目光空落落的,就好像她没有看见他或者亚历山德拉。达居尔试图跟她对视,但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他,落在了更远处。

“出了什么事,亲爱的?快,来这儿坐吧。亚历山德拉也在这儿。我们听见了惊叫声。”

克拉拉没有反应。

“是你在喊叫?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两分钟,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苍白的双颊渐渐恢复了血色。

达居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亚历山德拉往远处躲着,好像她不敢冒险去看克拉拉看到的东西……

“你没事吧?”他断定克拉拉在渐渐恢复,便问道。

她摇摇头。

“做噩梦了?”

她又摇了摇头。“没有。”

“那发生了什么?”

她没回答,达居尔耐心等待着。他看得出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摆脱震惊的冲击,开口说话。

最后,她用一种低沉、怪异而空洞的声音说:“我看见她了。她在这儿。”

达居尔心里一紧,莫名的恐惧感瞬间波及全身。不用问就知道她说的是谁。虽说他很清楚这不可能是真的,但一股阴森森的怀疑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简直是胡说八道!”他爆发了,无法控制自己,“马上振作起来!”

猛然间感到有只手搭在肩膀上,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他扭过头去,几乎预感到她就站在自己身后……

14

几分钟后,罗伯特又回到房间,胡尔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带来了坏消息。

“真遗憾,亲爱的,太遗憾了。”

“他……去世了?”她问,尽管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也许她一直都知道。她能感觉到。

罗伯特点点头。“是的,五年前。真是遗憾。”

一阵难以承受的悲痛席卷而来,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死而伤感不已。这次确认了,一了百了,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她暗自咒骂自己如此可悲,后悔以前没有尽力寻找他。

“我……”罗伯特犹豫了一下,“我记得很清楚。他很善良,是个了不起的人,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

胡尔达点点头,竭力勇敢地面对眼前这一切,但她知道她欺骗不了任何人。她勉强忍住眼泪。哭泣不是她的风格,不再是了。她经历了太多,不会把眼泪浪费在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身上。

“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她声音沙哑地说。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正直的人。我们一起当兵时,我一直认为他最靠得住。”他补充道,胡尔达觉得这些话纯粹是为了安慰她,“我敢说,在你身上我能看到他的影子。这样吧,我可以设法弄几张他的照片寄给你。”

“他……嗯,他离开部队后做什么工作?”

“他当了教师,我估计大部分时间都在教书。但我刚才说过,我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是个好人。”他重复道。

这番信誓旦旦的话并没有让胡尔达得到多少宽慰。毕竟,他不太可能说死人的坏话,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

到头来,她还是对父亲的情况一无所知,也许最好就此打住。但好奇心最终战胜了她。“他结婚了吗?”

“结婚了,但他的妻子死在他前头,这我是知道的。她很早就去世了,大概十五年前吧。不知他是不是又结婚了。”

“他们有孩子吗?”

“有,有几个。”

胡尔达想继续查一下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当然不是这次,不必马上。毕竟,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兄弟姐妹,只是希望能找到她的父亲。

她向后推了推椅子,站起身来。“非常感谢你花时间见我,又这么好心,”她强作微笑地说,“你的家真漂亮。”

“很高兴认识你,胡尔达,”他说着也站了起来,“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句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你知道……或者能打听到……他被埋在哪里吗?”

“应该是在……我应该能弄清楚。如果你不介意再等一会儿,我可以打几个电话。”

“当然不。太谢谢你了。”她说,有愧于让这位老人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总比坐在露台上玩填字游戏有意义。”他说着,又一次离开了房间。

15亚历山德拉

“冷静点,达居尔。”亚历山德拉劝慰道。她刚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肩上,他就猛地转过身来,瞪着她,她从那双大睁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正的恐惧。整件事情让她汗毛直竖:刚才的克拉拉简直就像僵尸附体。

让人感到别扭的是,亚历山德拉似乎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就好像在安抚两个小孩子。当然,严格说来,几个老朋友都是成年人了,但这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全都没长大。回头看,能离开真是她的运气,让她跟那段地狱般的经历保持距离。达居尔和克拉拉一直没从创伤中恢复过来,让人担心,一旦经受考验,他们就又成了从前的小孩子。即便一贯让人信赖、头脑冷静的达居尔,也无法承受这种压力。

她感到内心有一种想过去抱住他的强烈冲动,紧紧抱住他。她自己也知道,坦白而言,她一直是有点儿爱他的。从这一点上看,也许她也没有完全放下过去。一个成熟的女人,为人妻,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本不该有这种想法,但她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姑娘,初涉爱河,二十出头。

达居尔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很是温柔,让她再次感受到那种温暖而愉快的战栗。“对不起,我是一时蒙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让她看见了一丝真情的火花。难道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对她怀有某种感情?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是不是太迟了?

当然是太迟了。不过……

“没事的。”她等待着,希望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但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手,转向克拉拉。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问,“你真以为你看见她了?是做噩梦了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带着一丝轻蔑,“不是我以为我看见她了。我真看见了。她就在这儿!”

达居尔摇了摇头。

“那她想干什么?”亚历山德拉问,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知这样会不会更有效。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克拉拉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只是想要某种正义吧……她一直是这样。”

达居尔猛地转过身来,“正义?”

克拉拉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嗯……她的意思是……应该怪罪别人……或者你是说……”他语无伦次,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

克拉拉没有回答。

“就是一场噩梦,仅此而已。”过了一会儿,达居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显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们还是放松点儿吧。”

他建议大家下楼,随后三个人在厨房里的旧餐桌旁坐下。亚历山德拉坐在克拉拉对面,尽量不去直视她,因为她的眼神还是一片茫然,非常诡异。她朝窗外望去。明亮的夏夜里,外面的景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特质,色彩出奇地强烈,天空是清澈的蓝色穹窿,笼罩着一片深蓝色的、点缀着岛屿的大海,远处是海马克莱图尔的剪影。

“还是煮点儿茶吧。”达居尔提议,“你们都来点儿吗?”接着,他换了一种语气说,“见鬼,贝内到底去哪儿了?”

亚历山德拉点点头。“喝茶就行。”那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和一通胡言乱语后,她睡意全无,“他起床时你没听见吗?”

“我没听见他出去。一早他还在楼上睡着。总是耍弄这种白痴的把戏。大半夜的玩什么失踪!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去哪儿了?外面什么都没有。”

亚历山德拉为一整夜没能安睡而惋惜。在农场,她习惯了天一亮就醒——几个孩子成了关不掉的闹钟。她本来指望这个周末能睡上一觉。但现在她很难丢下达居尔和克拉拉回楼上躺下,再说贝内又不见了。她开始有点儿心急。他能去哪儿呢?

于是,她坐在那儿耐心等着达居尔泡茶。最后他端着三杯浓茶回来了。

呷了几口,克拉拉好像恢复了活力。“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终于打破沉默,开口说。

“没必要道歉。”达居尔说,又换回平时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亚历山德拉想,他总有那么一种冷静的权威姿态,就好像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备着现成的答案。“没事了,对吧?”他继续说,“就像过去那会儿。大半夜坐在一起喝酒,虽然眼下只有茶。”

“好吧,我想回去睡一会儿,”一阵尴尬的停顿之后,克拉拉说,“很抱歉把你们吵醒了。”

“反正现在都快早上了,我还是出去找找贝内吧。”达居尔说,像是要驱散最后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预报说天气不错。应该是个大晴天。要不我们午餐的时候来个烧烤?”

克拉拉站了起来。

“晚安,二位。”

她又消失在楼梯上。

克拉拉一走,亚历山德拉就对达居尔说:“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去?”

“去找贝内。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探索一下这个小岛。”

16达居尔

外面空气微凉,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四周风景的美。他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就开始往前走。贝内告诉过他,探索整个岛屿要花三四个钟头。

亚历山德拉问她能不能跟他一起去,突然让他觉得就像回到了十年前。十几岁时,她就一直是他的跟屁虫,虽然她本来就是个漂亮乖巧的姑娘,可他就是不为所动。后来她消失了,全家搬到了别的地方,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但偶尔他会想,如果当时的情况不同,他们是否会走到一起呢?

“你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吗?”她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也许是去悬崖那边,昨天贝内带我们去的地方。你觉得呢?我们是不是该往那边转悠?”

他们沿着羊群走过的那条小道,像昨天那样蹚过深草,但在清早的光线下,这条路变得更难走了。天空在头上呈现出一个蓝色的拱顶,太阳在地平线下徘徊,微弱的光线让草丛投下长长的蓝色阴影。

行走间,达居尔心里仍想着克拉拉。她说她回去睡觉了,但他怀疑她一定睡不着。她到底是怎么了?那一声让人胆寒的尖叫声惊醒了他,吓得他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刻,他迷迷糊糊的,尚未挣脱梦境的掌控,以为那声音来自坟茔,是他姐姐……是她临死时恐怖的尖叫。接着他醒了,常识接管了大脑,告诉他那声音不可能是她发出的,狂乱的心跳才渐趋平缓下来。

但愿克拉拉这件事是一次性的,不会再发生。他告诉自己,人人都有可能对陌生的环境感到不安。就是这么回事。

他和亚历山德拉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默默走着,也许是被周围环境的神秘之美所震慑,岛屿的蓝色剪影从银色的大海中升起。没有一丝风。整个地方似乎被一种完美的宁静施了魔法。

诡异的是,在这极其戏剧化的风景中,在一览无余的大海和天空之间,他却隐隐感觉到幽闭的恐惧。

他们穿过茂密的草地向悬崖走去,亚历山德拉走在前面几步。

“那是什么?”她说,猛然停了下来,指着什么东西,而他一时还无法看见。

17

胡尔达站在墓前。墓地在热浪中闪闪发光,与她在家乡惯常见到的全然不同,这里的墓地有天使雕像、奇花异草和长满苔藓的大树。习惯了冰岛的平坦开阔,满是沉重枝杈的树冠让她感到有些压抑。

迪玛死去快十年了,但她仍然定期去她的墓地。约恩也已去世八年。而现在,她来到这里,来到她生身父亲的坟墓前。

他长眠此地。罗伯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一生都在寻找这个人,尽管每每付诸行动,她就乱了套。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但为时已晚。晚了五年。

或者,可以说是她母亲晚死了五年。当然,这样看问题是不公平的,但如果有选择,胡尔达宁愿跟她父亲一起度过一年,一个月,哪怕一天,也不愿跟她母亲一起度过五年。让她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去,看到他微笑、说话、讲故事。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讲故事。跟他讲迪玛的事。这些年来,这几十年里,她的父亲一直是她幻想中的人物;她母亲爱上的男人,至少是一个晚上。可以说,这个男人在胡尔达身上占有一份;她的优点和缺点、她的才能和她的失败中都有他的一份。

她终于来到了这块石头跟前,千里迢迢来看他了,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爸。”她终于用冰岛语说,一点儿都不相信她的话会被听到,但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她和她的父亲。罗伯特和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或者说,是胡尔达·罗伯特斯多蒂尔,这样一来,含义也就明确多了。事实上,她的父名“赫尔曼斯多蒂尔”在冰岛语中是模棱两可的,意思要么是“赫尔曼”之女,要么是“无名士兵”之女。因此,这名字不断提醒她没有父亲这一事实,不断提醒她的损失——如果你错过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也算损失的话。

“嘿,爸,”她重复说,“是我,胡尔达。你的女儿。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就在这儿。晚到了几年。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

18亚历山德拉

贝内迪克特一动不动地躺在悬岩下的褐色岩石上,姿态别扭,紧挨着边缘。

亚历山德拉僵住了,达居尔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然后她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警觉地朝贝内走去。本能告诉她不要喊他,更不能惊动他。

他们离得越近,亚历山德拉就越慌张,心里又浮现出那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就不该到这个小岛上来。虽然有充分的理由在朋友去世十周年之际聊作纪念,不过还是以各自的方式私下进行为好。虽然案件本身已正式了结,但悲剧的创伤仍然未能愈合,还有太多未竟之事。事实上,就目前看来,达居尔似乎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恢复力。如果有谁会被那些记忆压垮的话,这个人就应该是他,但他振作起来了,这实在是个奇迹。尽管如此,克拉拉滔滔不绝地说起鬼魂那会儿,她就觉察到了他的不安。现在,在清晨柔和的空气中,她那些话显得荒谬无稽,深夜发生的事情让人觉得十分遥远。

“贝内。”达居尔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贝内迪克特没有动。

“贝内。”他又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贝内迪克特一惊,醒了过来,那一瞬间亚历山德拉真怕他会翻身摔下悬崖。

“你们醒了?”他惊讶地问,“就你们两个?”

达居尔又问了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睡不着,就来这儿待一会儿,整个岛上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地方。我也不是头一次夜里来了,我肯定是自己都没发觉就下到这儿了。是海的气息吧,我想。摆脱一切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时间都停止了。”他微笑着说。

“贝内,刚发生了一件特别诡异的事。”达居尔说。

亚历山德拉退后一步,不愿打断他们:达居尔跟贝内的关系要亲密得多。

“克拉拉把我们吵醒了,”达居尔继续说,“她做了个噩梦,吓得大喊大叫,嚷得全屋都听见了。她又回去睡了,不过亚历山德拉跟我是彻底醒了,睡不着了。”

贝内的目光从达居尔移到亚历山德拉身上。他探究地看着她,她心里明白他一眼就能看穿她并没有“彻底清醒”,只是找个借口跟达居尔一起散步。发生这种事,她也不想跟克拉拉待在一起。

19

胡尔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美国之行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她的生活早已恢复沉闷的常规状态。

醒来时,她一阵头痛。每当闹钟响起,她的身体就会央求她先别动,再继续睡上一会儿。她起床时头昏眼花,尽管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逐渐减退,却没有完全消失,一直到下午五点。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整理着办公桌,准备打卡下班。如果说在迪玛死之前她就习惯了加班加点,现在她几乎已经一头埋在工作里了。今年将是她年仅十三岁的女儿自杀十周年。约恩因心脏衰竭过世也有八年了。从那时起,胡尔达就一直是一个人,工作,整天工作,也经常工作到很晚,只要有可能,她就去山区或冰岛的内陆荒野打发空闲时间。她要尽力忘记一切。

十年后,她在晋升竞赛中输给了利杜尔。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竞争;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尽管在她看来,她工作上更为出色,无疑也更有经验。在当时的警察文化中,从来没有女性当上高级督察的先例。自从创下“重大突破”,利杜尔就拥有了成功的保证,他在警察队伍中稳步上升,所争取的晋级一次也没落下,而胡尔达只能一步步吃力攀爬。利杜尔如今在食物链上的地位如此之高,以致他接替了老斯诺里,这就意味着现在他成了胡尔达的上司。相比之下,她在同一时期晋升过一次,手下只有两个人。虽然她还不到五十岁,但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命中注定要这样走下去了。

最令人气愤的是,利杜尔实际上真算个称职的警探。他有各种诀窍弄出成果,也知道如何自吹自擂。尽管如此,胡尔达对他的工作方法有所保留:他是一个狡猾且过于精明的表演家。归根结底,她并不信任这个人。

多年来,她在自己的本行上越干越专业,如今她几乎是一心扑在暴力案上,这类犯罪包括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尽管这在冰岛相对罕见。她很清楚自己擅长什么。这可能是因为她有能力把一切从脑海中排除出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的确,这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奥尔塔内斯的房子——尽管笼罩了一层阴影,但它还是很美——和约恩一起消失了,卖掉房子抵偿了他的债务,而她一直不知道他负了债,现在胡尔达独自住在一个破旧的公寓里。那是一座典型的雷克雅未克“后院房”——远离公路,坐落在另一栋房子的后院里。

这次又轮到她周末坐班。今天是星期六,如若不是值班,她会抓住机会出城一趟。去攀登首都范围内众多小山峰中的一座;她一直坚持健身,经常一个人去,但偶尔也会加入一个徒步团,尽管她尚未尝试以这种方式结识朋友。她已经单身八年,令人担忧的是她也习惯了这种状况——太独来独往了——以致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尝试走进另一种生活。

她同意多承担一些从周五到周日的轮班,收入自然是错不了的,再说,刑事调查部也没几个人愿意接下夏季的这几个周末。她的同事大多是男性,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跟家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利杜尔说他们人手不足,问她这个周末是否可以“帮帮他们”。她爽快地应承下来。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尽管天气很好,她又感到晕眩头痛。原因很简单,待在办公室,埋进一堆文件中,她能暂时忘却自我,忘掉迪玛,忘掉约恩。

看来这是个安静的周末,但也有利弊两面。一方面,这意味着没有太多事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摆脱往往会在安静时刻伏击她的那些黑暗想法,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感觉自己不在最佳状态。

直到目前,这一年过得并不顺利。她害怕面对迪玛自杀十周年的忌日,母亲去世对她的影响也超乎预料。她甚至前所未有地请了几天假,哀悼她落得孤身一人的事实。

20亚历山德拉

天快黑了,对亚历山德拉来说,昨天夜里的事情仿佛成了遥远的回忆。这无疑跟酒的作用有关。他们午餐时喝了一瓶红酒,频频为她举起酒杯,之后,就好像为过去的事画了一道界线,至少暂时如此。没有特别讨论,几个人好像已然决定星期天之前好好享受一下,专心于此时此地,把有关过去的念头和克拉拉诡异的深夜惊魂都抛在脑后。这样一来,气氛确实变得快活多了。

亚历山德拉此时坐在克拉拉对面的餐桌旁,刚刚斟满几只酒杯。

两个男孩子在屋外烧烤。她叫他们“男孩子”,当然,他们早不是毛头少年了,但在她眼里,他们永远都是“男孩子”。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两人本来答应赶制四块牛排,现在却慢条斯理,边干边聊。他们无疑有话要说,就像她跟克拉拉一样。

“归根结底,我觉得这次旅行的主意还不错。”克拉拉说。

“是啊,能来这儿,能跟你们重聚,真是太好了。”

“不……实际上,我的意思倒不是这个,”克拉拉说,突然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变得毅然决然,“我想这正是摆平事实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摆平什么啊?”

“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太多了,亚历山德拉;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保持沉默的事情太多了。我认为……”

亚历山德拉察觉到克拉拉的状态相当糟糕;她说话含糊不清,心神涣散。不过克拉拉也的确一直都不胜酒力。

“我认为,现在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克拉拉最后说。

21贝内迪克特

“你妈妈近来怎么样?”贝内迪克特问道,此时他站在烤肉架旁,等着火烧起来。准备晚餐需要花点儿时间,但他们并不着急。他们拥有整座岛屿,而且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们打算明天好好睡个懒觉,然后用无线电联系贝内的叔叔,让他开船来接他们,及时送他们回赫马岛,赶上前往大陆的渡轮。

贝内迪克特知道达居尔母亲的情况,尽管他们很少讨论。十年前的创伤对她的打击比任何人都大。达居尔被折弯,却没被折断,但他母亲无法面对一系列的冲击,无法应对随之而来的压力和不确定性。她已经在疗养院里待了好几年,达居尔曾告白一般地跟他说,母亲只是自我放弃了。他坦言医生没发现她身体上有任何问题:她只是放弃了生活,退回到了她的壳里。

“我妈啊……”达居尔停下来,想了想。此时他坐在平台上,倚靠着小屋的墙,“她还是那样,真的。好的时候,她还能听得进话,但一般来说她都糊里糊涂的。我从来都没能弄清她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但情况就是这样。你只能接受。你的父母呢?他们过得怎么样?”

“还是一样专横,对什么都看不顺眼。我以为我学了工程,没去艺术学校是遂了他们的心,可现在他们还是唠唠叨叨,让我学学你去银行业,放弃电脑那摊子事。”他恼火地哈哈笑了几声。

“我觉得你在银行业肯定能混得不错,贝内。你比我聪明多了。不过说实话,我很羡慕你那个公司。这是未来的大趋势,对吧?人人都在预测互联网这行只会变得越来越大,到头来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贝内迪克特耸了耸肩。这话不错,但不对他的心思。他觉得自己选错了行,被困在里头找不到出路,他又不能让生意伙伴失望。不过,哪怕有半点儿机会,他明天就会辞职,转而去上艺术学校——为了她。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没胆量那么做。

“好了,我看这几块都好了。”他说,避开达居尔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烤肉架上滋滋作响的牛排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达居尔低声说:“我要搬出去了,很快就搬。”

“搬出去?”

贝内迪克特惊呆了。除了科帕沃于尔镇的那幢老房子,他想象不出达居尔会去别的地方。他在那里长大,那是他的家——尽管他也没剩下几个亲人。事实上,这么多年,达居尔都是孤孤单单的。房子对他来说太大了,那些糟糕的回忆又不时困扰着他。

“是啊,我想是该搬走了。你觉得呢?”

贝内迪克特不太习惯达居尔这么坦率。他想问他母亲对此有何反应,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去闯入那块地盘。

“确实是时候了,”他最后由衷地说,“你应该在市中心附近找个小一点的地方住。享受一下生活。你打算把房子卖掉,再到别的地方买吗?还是租房住?”

达居尔看来正在考虑这件事。

“最初,我打算给现在的房子找个租客,自己在城里租一套公寓。房子完全归我妈跟我,所以收支也能平衡……”说完这些,他仰起头来,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穹,“但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卖掉,跟过去彻底决裂,跟这所房子的所有记忆彻底决裂。这些记忆……太多了。”有那么一会儿,贝内迪克特担心他的朋友会突然崩溃;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有点哽咽。

“对你来说挺好的,”他连忙说,掩饰这一尴尬的时刻,“毕竟那是他们的家,你爸妈的家。你总得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在生活中的定位。你去看过公寓吗?”

“当然了。在镇子西边有几个小地方。这个地区挺吸引人的,当然,去银行也很方便。我可以走路去上班了。”

“还是别太小了。”贝内迪克特眨了眨眼睛。

“怎么说?”

“你得给你的女友留点儿地方。”

“我没女友。”

“现在还没有。但过不了多久,等你不必在科帕沃于尔那个让人泄气的地方转悠时,就有了。对你这个二十九岁的家伙来说,那幢房子是挺可笑的!”

达居尔哈哈笑了起来。

“可惜亚历山德拉让人抢走了。”贝内迪克特恶狠狠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别装了。以前她一直喜欢你。你也该注意到了。醒醒吧,哥们儿。”

“什么?……唉,也许吧。但现在太晚了。”

“嗯,我也不知道——你们还有今天一整晚。我保证不会碍你的事。要不,你俩可以一起溜出去……”

达居尔猛地站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可不会跟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乱搞。”他的声音颤抖着,就好像突然受到了惊吓,慌了神,“是不是你想摆脱我们,然后你跟克拉拉就可以……你知道的,继续你们的故事,嗯?十年之后。”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跑回了房子里,把贝内迪克特一个人留在烤肉架旁边,让那段令人不安的记忆吞噬了他。

22亚历山德拉

时间已过半夜一点,这次聚会(如果能称之为聚会的话)才告结束。他们坐在小屋的客厅里,头一次谈论起未来。早前降临的那阵阴霾渐渐散去,尽管贝内迪克特和达居尔之间的气氛仍然紧张,尽管他们竭力掩饰。他们都想玩得尽兴,就像以前那样,不过,老搭档里少了一个,自然就很难做到了。

尽管如此,亚历山德拉还是觉得他们似乎在那短暂的一瞬,重新找回了当年的心境。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互动被实实在在地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之间还有多少话没说出来,有多少事没有做完?

当然,酒精也扮演了相应的角色。几小时前,亚历山德拉就开始感到头昏眼花。跟几位老友坐在这儿,远离她的惯常生活,无所顾忌地痛饮,她心满意足。

“我上去了。”达居尔最后宣布。他听上去累了,虽说头脑十分清醒。“很开心,伙计们。”

“千真万确。”克拉拉说。

“你们觉得埃德利扎岛怎么样?”贝内迪克特问,又躺回沙发上,“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看不见一个人,也不必认识谁。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我们和大自然。我们和大海。即使想离开也不能马上离开。叫一艘船也得几个小时……今晚,今夜,我们就归属于这座岛。”他迷迷糊糊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传出去……”

他瞥了亚历山德拉一眼,让她立刻明白了他是在暗示什么。她的脸涨得通红,避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就是不看达居尔。

“谁都不会知道,”克拉拉沉思着说,“问题就在这里。”

达居尔在楼梯上停下,好像在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接着是一阵凝重的沉默。亚历山德拉突然打了个寒战,似乎感到那片阴影又从他们身旁掠过。

她站起身来,希望自己的脸颊没那么红了。“很开心,不过我也快站不住了。”

这话不错。她确实累了,但她最渴望的是跟达居尔共度一夜。她不敢迈出第一步,但她决定不直接去睡觉,而是躺在床上醒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还不想睡呢。”克拉拉说,与其说是在对别人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就这么浪费掉了美好的一晚……嗯,是一夜。我还很清醒。我们还没喝完呢。”

“那我陪你坐一会儿,”贝内迪克特说,虽然他看起来比谁都更需要睡觉,“就几分钟……”他打了个呵欠,“然后,你就可以独享整座岛了,克拉拉,亲爱的。”

亚历山德拉喘息着醒了过来。一开始,她以为又被克拉拉那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惊醒了,后来才意识到一定是做了个梦。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明亮的夜晚实在令人迷失方向。等她看了看表,才惊讶地发现已经是早上了。八点半。她坐起来,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

没有克拉拉的人影。她肯定还在楼下。还在喝酒?

亚历山德拉站起身,尽管她很想继续睡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急需咖啡因提提神。

她正要走下楼梯,便听见男孩子睡觉的内间有人走动。达居尔出现在楼梯口。

“现在几点了?”

“八点半。”

“该死,我本来还想多睡一会儿。”他听上去倦意未消。

“你知道克拉拉在哪儿吗?”亚历山德拉问。

“克拉拉?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这时他们听见贝内呻吟着抗议了:“别吵了,我要睡觉。”

“没有,她不在上面。”亚历山德拉说,没理会贝内迪克特。她往客厅里看了看,喊了一声:“克拉拉?”没有人回答。

“我看她没在屋里,”亚历山德拉说,“但她不可能睡在外面,对吧?”

这时贝内迪克特出现了。“该死的,现在你们把我也吵醒了。我们又不可能把克拉拉搞丢。”

23

胡尔达仍然暗暗希望会有一份有趣的派遣在星期天上午降临。连续几天,除了几个小案子外无事可做,她很不适应。然而,她的好运说到就到,一上班,她就接到一个来自韦斯特曼纳群岛的电话。

“我是督察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

“你好……我们需要刑事调查部协助处理一起死亡事件。”

“你们那边没警探吗?”

“我们的值班警官这会儿不在。他病了。他们让我从内陆找人帮忙。”

“死亡事件?说的是刑事案吗?”胡尔达问道,她想起了韦斯特曼纳群岛。几年前,她曾去那儿徒步旅行,一天之内爬完主岛赫马岛上的所有山峰。在攀登最后一座时,她放弃了,因为在攀登了海马克莱图尔这块高出港口近三百米的陡峭岩石后,她完全没了力气。尽管挑战失败,但这次旅行还是留下了愉快的回忆——愉快的回忆总是受欢迎的——因为那天阳光灿烂,气候温暖而宁静,她同行的伙伴也很不错,一小群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其中有个男人和胡尔达年龄相仿,紧贴在她身边,想跟她搭讪,显然希望多了解她,但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还没准备好。

“嗯……我说不准,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个年轻人周末出游。我猜是喝多了引起的。你们今天能派人过来吗?”

胡尔达考虑了一下。她可以派一个人过去;她没理由自己去。不过转念一想,她手头没什么更好的事做,她觉得自己比前一天精力更足。也许这次出行最终证明是浪费时间,但怎么说也比闷在办公室度过一天要好。

“当然,”她拿定了主意,回答道,“我马上到。”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这位韦斯特曼纳群岛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你是说你亲自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真的没必要。我们只需要你派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出海,看看情况。”

胡尔达不禁感到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她手下有一两个警官,但她的督察头衔听起来比实际上大得多。在雷克雅未克这边的办公室里,没有人会用这种恭敬的语气和她说话。

“不管怎样,我想我还是自己去一趟。能离开办公室走走也不错。”然后,她终于想起他刚才说“跟我们一起出海”,就问,“我们要出海去哪儿?我就不能坐飞机去赫马岛吗?”

“不行,很抱歉……哦,也对,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坐飞机去赫马岛,但到那儿以后,我们得坐船去埃德利扎岛。”

埃德利扎岛?这名字让人联想到一个崎岖的绿色岛屿,岛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毫无疑问在报纸、电视纪录片或旅游宣传册上看到过。她自己肯定是没去过。

“对,那是群岛里最大的岛屿之一,在赫马岛东北部,非常有名,因为那座房子。”

“我们要坐船去那儿?是不是有点啰唆?我们不能动用直升机吗?”

“那边没有着陆台,但有几处地方可以把船开到岸边。也不是那么难以进入,只是有些人不行……至少恐高的人不能去。”

这会儿胡尔达开始怀疑,对方的反应或许并非出于对她这个雷克雅未克高级警官的尊重,而只是因为不想带一个女人去岛上。

“那不成问题。”她干脆地说。

24

胡尔达越发对旅途如此漫长感到恼火。如果岛上发生了什么可疑的事情,相关人员完全有时间销毁证据。

据她得到的信息,这群人都在三十岁左右,其中一个叫贝内迪克特的人跟这个岛有某种联系。

胡尔达在韦斯特曼纳群岛的两名警官和一名法医的陪同下,由一个名叫西于聚尔的男子运送到埃德利扎岛,这个人周五带这群朋友去了那里。他在路上话不多,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很大。胡尔达只听见他说——与其说是对别人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该死的孩子,我都警告他们要小心点儿了。在那儿做什么事都得小心。”

他们在平缓的波浪上轧轧前行,慢得让人气馁。小船先后经过赫马岛和比亚德纳雷两处悬崖绝壁。胡尔达想到她这个星期天本来毫无希望,现在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她今晚回家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想起过去,如果不得不加班,她就会打电话告诉迪玛或约恩她不回去吃晚饭了,或者深夜才能回家。即使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会感到心里不踏实,觉得她应该给什么人打个电话。

埃德利扎岛出现在前方,跟她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绿油油的牧场上那个闪着白光的斑点,渐渐变成一座房子。在它后面,草坡像浪尖一样耸立着。他们渐渐靠近,溅满白色鸟粪的黑乎乎的悬崖看来没给访客提供任何从海里上去的办法。

“恐高的人不能去。”那个打电话的警察说过。当她爬过岸边的巨石,在悬崖边长满高草的陡峭小路上艰难跋涉时,她承认这话一点不假。

对她这种有攀岩经验的人来说,登高自然不是问题。倒是山顶的景色让她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座座岛屿的火山峰凸现在广阔平坦的海面上,白色的埃亚菲亚德拉冰盖凌驾于陆地暗坡的条条轮廓之上——遗憾的是没时间多待一会儿,慢慢欣赏。速度最为紧要。她跟着同事们穿过蓬乱的高草丛;这里的寂静是全方位、压倒性的。随后,那座房子映入眼帘,实际上是两座,相隔不远,一大一小。他们朝那座大的走去。这房子的确十分壮观。胡尔达走到近前,立刻感到一股近似孤独的浪潮向她袭来。虽然她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冒险来岛上度周末,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接受。孤独感会让她受不了的。虽然她是户外运动型的人,喜欢待在山里,但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尽管有乌鸦飞来飞去,而且似乎离赫马岛也没多远。

那位年纪较大、资格更老的当地警察停下来,转身跟她说话。“你愿意由你来讲话吗,胡尔达?如果他们要隐瞒什么,雷克雅未克刑事调查部来的警探更能唬住他们。”

胡尔达点点头,对他这一请求有点吃惊。她本以为当地警方会想要掌控局面,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狩猎小屋周围有一道篱笆,警官解释这样能防止羊群进入。这里有羊对胡尔达来说是个新闻,他们横穿小岛的路上并没看见羊,但他向她保证确实有羊群。“还有那么多鸟,你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游客就是冲着这些来的。我听说有一天还来了几个鸟类学家,给燕子做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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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尔达没有回答,她要在敲门之前集中注意力。她想再享受几秒的宁静和那份独特的孤独,然后再着手调查这里发生的事情。

最后,她轻轻地敲了几下,没等里面回应就打开了门。

里面,两个年轻人坐在厨房的一张旧餐桌旁,弓着腰在喝咖啡。谁都没有站起来跟警察打招呼。

“嘿。”胡尔达平静地说。她假定他们在处理的是一起意外,如果不是,那就是自杀。尽管不排除任何可能性,但她不愿相信发生了谋杀案。在类似情况下,她的第一反应是先替相关人员着想。

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又高又瘦,但看上去很健壮,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很让胡尔达讨厌。这是当前的时尚吧,就算是,她也喜欢不起来。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男人都留长头发,通常还留胡子,那才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走过去,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刑事调查部的胡尔达。”她说,声音平静,不动声色,“我们被告知你们中有一个人已经死亡。”

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也许他在努力振作起来。

“你好,”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握了握她的手,清了一下嗓子,“你好,我是达居尔,达居尔·韦图利达松。”

“达居尔,你能简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事情是这样的……她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在岛那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跳下去的,是掉下去的,还是……”

“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我想。肯定是昨天夜里。她昨晚还活着,但后来……她肯定是摔下去了。没法下去,我们能看见她的尸体在下面……很可怕,她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不可能从那儿摔下去之后还活着。”达居尔向他的同伴做了个手势,他的同伴坐在桌旁,看上去心事重重。“贝内,他,跑回屋里,用无线电跟赫马岛的他叔叔通话。跟外界联系只有这一种办法。”

胡尔达点了点头。达居尔一股脑说出这些话,翻来覆去,结结巴巴。他的悲痛心情显而易见。

她转向那个被称为贝内的年轻人。“你是贝内迪克特?”

他点点头,也站了起来。

“是的。”他们俩一样高,都很帅气,但这个人的头发更浓密。颇具张力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十分凌厉的眼睛。

“你能证实你朋友刚才说的话吗,贝内迪克特?”胡尔达用缓慢且慎重的声音问。

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需要你给我们带路,”胡尔达说,几位当地警察仍退在后面,“听说你们一共是四个人?”

“是的。”贝内迪克特说,他给人的印象比达居尔更镇静,似乎更善于应付危机局面,“她在楼上,有个睡觉的阁楼。她受不了,只好躺着。”他低声补充,“她完全垮了。”

“我们过后再跟她谈。恐怕这是免不了的。”胡尔达说,开始感到不安。也许是她的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妙,发生了某种事与愿违之事。但也可能这正是这个偏远的地方对她产生的影响。“她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胡尔达重复了一句,“死的那个女人叫克拉拉。对吗?”

一阵停顿之后才有了回答,好像回答这个问题是第一次承认他们的朋友真的死了。

“是的,”贝内迪克特终于低声说,“她叫……克拉拉。克拉拉·约恩斯多蒂尔。”

“请带我去看看你找到她的地方,好吗?”

25

“那块地方叫赫伊拜利。”贝内迪克特说,给胡尔达指着悬崖顶端被侵蚀出的空洞,女人看来就是从那儿坠落的。胡尔达浑身打了个冷战,想一想都让她觉得膝盖发软。那岩架是鸟类栖息之所,不是人待的地方;落差如此之大,让人看不到底部。她手脚并用,跪在被侵蚀的粗粝岩石上,向前缓缓地探出头来,吸了口气,远远瞥见下面黑暗的岩石衬托着的女孩苍白的躯体。她头晕目眩,退到安全的悬岩上,再次站直身子。两名当地警官正在商讨怎样才能从海上接近尸体的位置。实际工作还是留给他们解决好了,她首先要集中精力弄清这女孩是如何命丧此地的。

“克拉拉为什么会来这儿?”她问道。

“我……”贝内迪克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第一天我就带他们看了这个地方。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他们三个都是跟你一起来的?”

他点了点头。“是的,后来我夜里又自己来过——周五的夜里。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放松放松,结果在这里睡着了。他们早上找到我——我是说达居尔和亚历山德拉。”

“所以,你们几个都知道怎么找到这个地方?”

“是的。”

胡尔达真希望这些孩子都跟女孩的死无关。当然,她不能让自己的判断受到个人情绪的影响,但她喜欢这两个年轻人,至少第一印象如此。她不禁想到迪玛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比这些男孩年轻不少。与他们不同的是,她自杀的时候,并不属于任何小团体,那时她已经与朋友和同学两相隔绝。她才十三岁。为什么胡尔达看到堆积如山的迹象,却没有早点意识到问题,着手干预?

天哪,为什么每件事都让她想起迪玛?她必须振作起来,把这些想法统统抛在脑后,尽管她知道抛不开多远。一到晚上,她的脑袋一碰到枕头,它们就会回来报复。

至少这起事件可以很快结束。很可能是这个可怜的女孩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换句话说,这是一场意外。毫无疑问,酒精才是罪魁祸首。

“你们是不是一直在喝酒?”胡尔达大声问道,示意贝内迪克特陪她回到房子那里。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怀疑胡尔达想引他落入圈套,然后回答:“是的,没必要否认,但谁都没喝醉。我们知道怎么开心,又不让自己喝得烂醉。”

“克拉拉呢?她昨晚喝酒了吗?”

“是的。我是说,她喝了一点……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毕竟,夜里也不算太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她没跟我们其他人同时上床睡觉,她想再待一会儿。然后……然后她……我猜她一定是出去散步了,享受一下清静。晴朗的夏夜,在这儿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能想到的只是,她一定是靠得太近,误判了,失去了平衡,因为她一直在喝酒……这是唯一的解释。”他平静些了,重复道,“唯一可能的解释。”仿佛他试图说服自己,或者说服胡尔达。

当他们回到小屋时,楼上睡觉的女孩亚历山德拉已经在那儿了。她站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他们进去的时候都没有抬头,但胡尔达看得出她身材矮小、苗条,长着乌黑的头发。

“依我看你们很想尽快离开这里,”胡尔达对他们三个说,“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也想。这是一起悲惨事件,但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们需要尽量把各种前因拼凑到一起,这需要合作。我不是来这儿责备谁的,”她继续说,但不全是实话,“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表明你们的朋友,克拉拉,是失足死亡。这是一场可怕的事故。但即便是意外死亡,恐怕也要进行质询。希望你们都理解了?”

她扫视着他们的脸。

贝内迪克特又像先前那样坐在那把椅子上。达居尔在此期间似乎根本没动地方。两人与她目光相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另一边,亚历山德拉没有任何反应。

“一开始你们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胡尔达问道。

在长时间的停顿之后,还是贝内迪克特做出回答:“这座小屋归捕鸟协会所有,我叔叔是会员。是他帮我们安排了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次周末旅行。我们是——我们十几岁住在科帕沃于尔的时候就是好朋友。”

“希望现在仍然是。”胡尔达评论道,细心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嗯,是的,当然。我们仍然是朋友。不过人人都有各自的路,你说对吧?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是说,几个人都到齐的情况。”

“那为什么现在见面?”胡尔达问道。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贝内迪克特瞥了一眼达居尔,似乎在等他回答,接着,他的目光转向亚历山德拉,但她一动不动。

最后回答的是达居尔。“嗯……为什么不呢?”

胡尔达怀疑他们的重逢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也许她过度解读了。这些年轻人刚刚遭受了令人心碎的打击。你不能指望他们立即对她的所有问题都给出连贯的答案。但在离开这个岛之前,她必须单独问询他们每个人。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隐情,这将是她识破的最佳机会。

26

事实证明,私下向他们每个人提取口供不太容易,房子太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作为单独的问询室。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外面,因此胡尔达邀请贝内迪克特出去散步。她认为先跟他谈可能最有用。除了比其他两人更熟悉这座岛,他好像更能控制情绪。

“我想让你简要描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贝内迪克特。”她说。他们站在那座更显破旧的小屋旁,离主屋不远。说话间,一只海雀从头顶飞过,呼呼狂扇着翅膀,当然是她讯问嫌疑人时不习惯的。这环境与警察局死气沉沉的审讯室有着天壤之别。在那儿,只有四壁之间回荡的恐惧和沮丧,而如今周遭的一切让人感觉就像一场生命的庆典,尽管是一场恐怖事件把胡尔达带到这儿来的。

“没什么好说的。晚上一切正常……直到……直到今天早上。我们吃了烧烤,然后围坐着喝啤酒,还有一两瓶葡萄酒。我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了。”

“克拉拉有没有说过或做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你们斗起来了?”胡尔达问,看着贝内迪克特,然后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草丛、洼地和远处蓝色的大海。待在这儿,远离尘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自由,但被困在这里的恐惧,与外界隔绝的恐惧,真会让她感到幽闭恐惧。

“斗?没有,当然没有,”贝内迪克特说,对她这么问感到惊讶,“我们见面从来不斗。”

“我倒不是指身体上的。有没有出现紧张状况?你们吵嘴了吗?”

“没有,我们已经认识十五年了,不止十五年……没出现过紧张状况,我们是好朋友。我可以向你保证,昨天晚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解释克拉拉的死。这不过是场可怕的事故。”他说完,声音突然因痛苦而变得粗哑,“太可怕了……你得让我们回家。上帝啊,你知道这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吗?你认为这容易吗?”

胡尔达没有回答。她太了解了,这种事谁都不容易,但她怎么说才能不显得空洞和虚伪?她很难表达自己对突然死亡的感受。

“怎样?你认为这容易吗?”贝内迪克特愤怒地重复了一遍,显露出他的另一面,更坚强的一面。他快要超出公众与警方交谈时可被接受的范围了。

“我们会尽快离开。”她平静地向他保证。

“我可以强装镇定,毕竟,我已经习惯应付这种事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很担心达居尔。我觉得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还有亚历山德拉……我们必须让她回家。我认为她还没有理解现在这个状况。”

“我很清楚情况的严重性,贝内迪克特,”胡尔达坚定地回答,“我也不会忽略这种情况下人的感受,但我也要对受害者负责。我们不要忘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失去了生命。我们需要确定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拜托,这是个意外。”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对胡尔达来说,显然他在隐瞒什么;他有不同的想法,但没有透露给她。

“完全没有……没有什么情况能解释发生的事情?”

贝内迪克特摇了摇头。

“所以你认为她只是出去溜达,大半夜发生了致命事故?”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喝醉了。我们都上床睡觉了,但她想在楼下多待一会儿。我以为她不想上去……”这句话他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她为什么不想上去?”胡尔达问道,抓住这句话不放,“她是想回避你们中的某个人吗?”

“什么?没有,天哪,没那种事。我的意思是……”他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她不想马上上床睡觉。也许她只想来一杯睡前酒帮她入睡。我怎么知道?这几年我和她的联系并不多。我只知道她有段时间很难。是钱的事。你知道吧,有的人会遇到这种情况。”

胡尔达当然知道。警察的生活也包括无休止地为工资和工作环境讨价还价,她的小公寓抵押了一大笔贷款,还随着通货膨胀不断增加。

“那么,你想说什么呢,贝内迪克特?她可能只是放弃了?跳下了悬崖?”

“谁知道呢?”他说,现在他的声音更自信了,“也许发生的事情正是这样。但是,你可以想象,这并不是我想要指出的。我接受不了……我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竟然这么绝望,让她……大半夜出去,故意跳进海里,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们就在附近睡大觉……我真无法想象有人故意跳下悬崖。这想法实在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胡尔达对此无法回答。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来,贝内迪克特就问:“通知她父母了吗?”

她点了点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达居尔显然被击垮了。胡尔达有一股想过去抱住他的冲动,告诉他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她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好起来。他只是个陷入极度痛苦的孩子。

她陪他来到离房子稍远的地方,与她跟贝内迪克特散步的方向不同,更靠近大海。地平线近乎虚幻,望不见尽头,犹如梦中所见。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两分钟,听着远处海浪低沉的轰鸣和飞鸟振翅的噗噗声,缓慢但确定无疑地意识到这座岛渐渐吸引了她。关键是要渐渐让自己习惯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节奏。

终于,她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多大了?”

“什么?对不起……”显然,他鼓足勇气准备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二十九……我二十九岁。”

“你们都是同龄人?”

“是,差不多吧,”他说,声音在颤抖,“他们都大我一岁,或者曾比我……或者,你知道我的意思。”

“克拉拉、贝内迪克特和亚历山德拉?”

“对。”

“你是因为贝内迪克特才来这儿的吗?”

“因为他?什么意思?”

“因为是他组织的?我想,安排来埃德利扎岛这一趟并不容易。”

“哦,我明白,对,没错……”他停顿了一下,“是的,是他为我们搞定的。”

“你们是为了克拉拉才见面的吗?”这是胡尔达盲目的猜测,不过,在目前阶段她这么问没什么损失。

达居尔似乎吃了一惊。“克拉拉?不,你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是说,的确,她遇到了点儿麻烦,总是换工作什么的,当然。但这不关我们的事。这次旅行不是专门为她安排的,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当然不是。”

他听起来很真诚,胡尔达相信他。

“你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你能大胆猜测一下吗?”

达居尔犹豫了。“不,我们都去睡觉了。我是说,在克拉拉之前。”

“你知道她为什么熬夜吗?”

“不,我一无所知。”

“你听见晚上有人走动吗?”

“没有,我睡得跟木头一样。什么都没听见。”他强调说。

“你们几个都睡在楼上?”胡尔达去过阁楼,确定里面有两个卧室,足够四个人住;那地方还可以容纳更多的人。

“是的,我们男的在后间,女孩子在前面一间,就在楼梯顶部。”

“如果有人下楼,你会听到吗?”

“不会,”他说,“我……我睡得很沉。”

胡尔达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是做什么的,达居尔?”

“我?”他似乎又被她的问题搞糊涂了。

“是啊,你靠什么谋生?你工作了吗?”

“哦,是的。我在银行工作。”像是在强调什么,他补充说,“是一家投资银行。”

“投资银行?涉及哪些方面?”

“各方面都有……我是股票经纪人,做证券交易。”

这让胡尔达感到惊讶,她没想到达居尔会从事这样一种职业。可能是因为在她看来他只是个大男孩,做这类工作太年轻了。股票交易——大概意味着处理大笔的资金。在这里,在这个被遗弃的小岛上,他显得如此脆弱和困惑,完全不像胡尔达心里对股票经纪人的老套印象,那种姿态傲慢、西装笔挺、散发着自信的年轻人。

她的思绪不由得飞到她已故的丈夫约恩身上。他一直在做投资,但胡尔达从来不愿了解太多。那时,冰岛还没有投资银行,只有旧的国有银行和抵押贷款公司。毫无疑问,如果约恩生在达居尔的时代,也会成为一名股票经纪人。他从来都不缺乏自信。

“你的朋友贝内迪克特呢?他也在银行业工作吗?”

“上帝,不是,他永远不会跟银行沾边。他是……嗯……他经营一家互联网公司。”

“互联网公司?你是指计算机什么的?我可能没有那么老,但我承认我从来都没真正明白互联网涉及什么内容。”

达居尔笑了。“这在银行业非常普及。如今人人都想拥有互联网公司的股份。”

“我可不想。”胡尔达低声说。她从来没打算把自己微薄的积蓄押在股市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亚历山德拉呢?”

“她是个农民。”

胡尔达差点儿脱口说“这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太不寻常了”,但是及时意识到这并不比她刚入警察这一行时评论她的男人好多少。“在哪里?”

“什么?”

“她在哪儿种地?”

“在东部。”达居尔回答,“她结婚了,有孩子。我们没能保持联系。没太联系过。”

“可是……”胡尔达停顿了一下,研究着达居尔的反应,“可你们都来这儿了,来世界边缘共度周末。就你们四个。”

达居尔没有回答,只是笨拙地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大海。

“不得不说,我觉得这有点奇怪,达居尔。”她的声音严厉起来,同时努力记着他刚刚才遭遇了惨痛的创伤。

“嗯……是啊,我明白你为什么会……”

“不是因为某个特别的机缘?不是什么庆祝活动吗?”

“不,绝对不是,不是那样的。”他很快地说。

“你们彼此间很了解吧,只是不愿表露出来?”

“什么?不,我们彼此很了解。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可你们从来不见面?”

“不,没再见面。我想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曾经很亲密。旧日的友情持续到现在。”

“好吧。”胡尔达说,尽管她实际上无从知晓。她上小学时交了几个朋友,但从来没有与他们产生过特别牢固的联系。回头看,她相信贫穷的家庭出身让她难以主动了解别的孩子。她跟母亲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四人挤在一间小公寓里,钱从来都不够花。新衣服和漂亮玩具都是别人家孩子才有的。后来她意识到,老师对她的态度也受到了家庭环境的影响。更糟的是,她母亲为了餐桌上有吃的,整天都在工作,很少在她身边。胡尔达跟外祖父的关系好得多。上中学的时候,她认定自己永远不会讨别人喜欢,便很少主动了解其他同学。她很谨慎,很孤僻,与人结为朋友却难以长久。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大学里女生不多,往往结成小团体,而她总是局外人。女孩子们仍然定期见面,胡尔达过去常常请她们喝咖啡或吃顿饭,但在遇见约恩之后,她就渐渐与她们失去了联系。约恩没时间接待她的老同学。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喜欢社交,所以他们也就不再邀人到家里做客。每天晚上和周末,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胡尔达,约恩和迪玛。起初,胡尔达觉得他们的小家庭很惬意。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达居尔问道,一下子把胡尔达拉回了现实。

“很快。”她回答说。

“直接回家还是……”

“我们错过了今天的渡船,所以得在赫马岛为你们安排住宿。我们可能需要听取你们所有人更详细的陈述。”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还不清楚吗?”

“但愿清楚。”胡尔达说,她是认真的。

27

亚历山德拉的状态显然不适合跟警察谈话,不过,无论胡尔达多么同情她,讯问还是免不了的。评估三个朋友最初的反应非常重要,这样她就能判断这个案子是否值得进一步调查。

两个女人坐在小屋里。胡尔达让当地警察把贝内迪克特和达居尔送到船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女孩接连说了三次,“她死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胡尔达问。

“不……”亚历山德拉回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求你了,我要打个电话。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这里没有电话。”

“那无线电呢?我可以试一下吗?”

“我们这就下到船上去。等我们回到赫马岛就有电话了,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我们现在就走行吗?”亚历山德拉呼吸急促,“求你了!”

“你昨晚看见什么没有?”

她摇了摇头。

“或者听到了什么?”

她又摇了摇头。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抬高声音,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重复着,“我不知道!听着,我必须打个电话!”

“用不了多久。”胡尔达平静地又说了一遍。她拿不准是否应该缩短讯问时间,等有必要时再继续。让亚历山德拉和男孩子们尽快回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尽管她觉得他们没把全部真相告诉她,但她还是倾向于相信他们。也许他们跟克拉拉吵了一架,对此很后悔。但如果是故意杀人或谋杀呢?不,她不相信。“死人的事情还没传出去,”胡尔达自信地说,尽管这种自信并没有什么根据,“我们现在最好保持这种状态,在我们到达赫马岛之前,你不必给家里打电话。”

“但我得跟我的孩子们说句话,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不让他们担心。”

要么是亚历山德拉被昨夜的事件打击太大,听不进去胡尔达的话,要么就是她在耍弄花招,避免回答问题。这一招差点儿奏效;胡尔达准备放弃了。

最后她决定改变策略,放弃了怀柔做法:“是什么让你们全到这儿来的?你们造访的原因是什么?”这一次,她用的是一个警察讯问者的声音。

亚历山德拉身子往后一缩。“什么?我们……嗯,我们……”她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没有特殊原因。”

“昨天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胡尔达问道,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措辞有欠推敲。

亚历山德拉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你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吗?”胡尔达提高了嗓门问道,她相信其他人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屋子里只有她和亚历山德拉两个人。她们或多或少拥有了整座小岛。

但亚历山德拉始终沉默不语。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亚历山德拉?”胡尔达一双眼睛盯住那姑娘,接着,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亚历山德拉崩溃了。

胸脯剧烈起伏着,那女孩在难以克制的抽泣中恳求道:“我能走吗?求你了!”

无奈之下,胡尔达站了起来。她们的谈话暂时结束了。

28

胡尔达十分清醒地躺在赫马岛小镇旅馆的床上,等待睡意到来,但是她的这位老对手,让她既渴望又害怕的对手,却让她一直等着。白天的旅行使她疲惫不堪,迫切需要休息,但太过经常的是,睡眠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压力,让她疲于应付噩梦和回忆,那正是她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来忘记的。为什么她不能整夜梦见奥尔塔内斯的自然美景,梦见鸟鸣和大海?

是的,这是漫长的一天,比预料的长得多。她原计划周日晚上在户外度过,也许到镇上走走,充分利用午夜的阳光和宜人的天气。但她其实并不介意,因为工作总是最重要的:这是唯一让她坚持下去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时,她的头脑就会滑向一个熟悉的怪圈,或是沉思过去,或是忧虑未来。这一次是未来胜出。她迟早要面对这一事实:今年她就五十岁了。这种想法她很难适应。把头埋进沙子里,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别人的问题上,接太多的案子,在晚上和周末加班工作,这些都要容易得多。她几乎没什么爱好;好吧,坦白说,她只有一个爱好:在山里徒步行走。她还没有准备好跟谁约会;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她会遇到真命天子。至于去国外旅行,鉴于她的经济状况,那简直是白日做梦。

当然,她离退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随着五十岁生日这一里程碑逐渐临近,她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旦停止工作,她就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还有钱的问题;她可能会被困在狭小的公寓里,领取微薄而固定的养老金。目前她至少还有可能靠加班费弥补工资的不足。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睡意迟迟不来。胡尔达只得认输,下床走到窗前,凝视窗外阳光充足的夜晚,只见白色的桅杆丛林耸立在海马克莱图尔岩石的独特岩壁和绿色冠顶构成的背景上。占据着她心思的不是眼前的情景,而是那三个年轻人或者说是四个年轻人的问题。死去的女孩,克拉拉,还有她的朋友们。虽然很显然他们没有对胡尔达说出全部真相,但这未必意味着他们犯了过失杀人罪或更严重的罪行。胡尔达深刻地意识到,人们可能出于各种动机向警方隐瞒信息,也不总是恶意的,她也会报以同情。你不能指望他们把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出现的人。但调查必须继续。

在约恩和迪玛去世之前,晚上胡尔达还能够通过阅读放松自己,舒舒服服躲进廉价的浪漫小说里,享受幸福的结局,最大限度地远离职业上令人沮丧的混乱现实。她多么怀念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的感觉啊。这些日子,她已经没有耐心为求得乐趣而读书;她太躁动不安了。她唯一能适当放松的时间就是去野外。一到野外,她的头脑就会放空。若不是如此,她的思绪会着魔一般地回到迪玛和约恩的身上。她会为所发生的一切自责。迪玛死前的那几个月一直噬咬着她。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案子上。那些可怜的孩子。她可以从他们的反应中看出,他们都觉得自己对朋友的死负有一定责任。也许当克拉拉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没在她身边;也许他们没有善待她。或者,他们不知道自己本可以采取什么不同的做法,但他们知道办法一定存在。过去的某种决定本可以带来不同的结果,不会导致克拉拉的悲惨命运。就像迪玛:她的可怕命运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几个孩子的罪恶感是否引起了胡尔达的注意?不尽然。除非其中一人真的把那女孩推下了悬崖。

胡尔达回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她得睡一会儿。至于那些噩梦,她只能任由它们来了。

29

经历了令人沮丧的缓慢归程,胡尔达在她的公寓楼前下了车。她先是坐渡轮到南部海岸的索劳克斯赫本港口,然后再坐车到雷克雅未克。无论在埃德利扎岛还是赫马岛,都没什么事情可做。如果死亡不是意外,案子会移交给雷克雅未克的刑事调查部,这意味着它会回到她的办公桌上。

在宾馆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后,她感到筋疲力尽,后悔当初没有委派下属而是亲自跑了一趟。正常情况下,她会在周日晚上为接下来的一周充电,但现在,周一已悄悄逼近了。当然,她应该小睡一会儿,就算她上班迟到一小时也没人注意,但逃避职责不是她的天性。于是,她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开上她那辆可靠的绿色斯柯达出发去办公室。

她立即着手拟订埃德利扎岛事件的报告,要尽快完成这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她在去韦斯特曼纳群岛之前就通知了部门主管,得到他的允许,可以报销这次旅行的费用。他敦促她去,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们当然愿意支援岛上的同行。有你在,他们很幸运。”胡尔达自然明白这是一句空洞的赞美。

她跟贝内迪克特、达居尔和亚历山德拉同乘一艘渡轮回来,但一上船,几个人就挤在一起,与她保持距离,显然不想跟这位女警察有任何瓜葛。亚历山德拉一直抓着栏杆,脸色惨白,两个男孩子守在旁边保护她。胡尔达也没想接近他们。她已经问过必须了解的问题,也掌握了足够的材料来写一份详尽的报告,将其归结为一起意外死亡案件。

现在,她的埃德利扎岛小型冒险结束了,胡尔达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天天的日子几乎没什么区别。自从卖掉自家在奥尔塔内斯的房子(实际上,房子被银行收回去了),另买一处,与既往生活彻底决裂后,一切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最初她跟母亲住了一段时间,然后租了一套公寓。这期间,她积攒了一小笔存款,约恩去世时留下的钱实在太少。跟母亲住在一起,是种奇怪的经历。很明显她们二人性情不合,但胡尔达还是把这看作增进彼此了解的机会。

迪玛和约恩去世后,她母亲竭力用爱和亲情把女儿包裹起来。有时,胡尔达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坏人,因为她无法善意回应,无法接受或回报母亲的关怀。她一直加班工作,往往只有晚上和周末才能跟母亲待在一起,可那会儿胡尔达最渴望的是独处,最好去荒郊野外的大山里。另一方面,她母亲相信二人之间的交流能够克服伤痛,但胡尔达知道这样行不通。她注定要与创伤的后果共处。

最后她还是搬了出去。这段日子就毫无波澜地过去了。她只是有一天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套公寓,感谢她的热情好客。母亲的反应很客气,很友好,仅此而已。不过她们也从来没有争吵过;就好像她们之间的情感还不够强烈。胡尔达在一间狭小的出租公寓安顿下来,从那时起,她就有了自己的闲暇时间。

如今,她至少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付的是利息而不是房租。

在工作中,她被委托处理相当严重的案件,成功率很高。她并不总是依照传统方式行事,但她取得了成效。尽管没能得到她认为应得的赞誉,但她的同事们知道她十分坚强,善于开展棘手的案件调查。

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她决定在警方记录里查一查涉及埃德利扎岛事件的几个人。死者克拉拉和她的朋友亚历山德拉从未引起过警方的注意。看来两个女孩没有任何前科。另一方面,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年轻人贝内迪克特,十五岁时在科帕沃于尔打过一架。报告十分简要,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但很明显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接着,达居尔的名字也出现了。

1987年,他十九岁时,有报告指出他曾威胁一名警官,但没有提供细节,也没有进一步行动的记录。这本身就有点不寻常:一般来说,人们在威胁了一名警察后不会被轻易放过。但也可能存在其他解释。胡尔达认识涉案的警官,她觉得没理由深挖很久以前发生的争端,这跟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如果在调查埃德利扎岛的过程中发现了任何疑点,她可以再跟有关警察取得联系。目前她觉得不必在意。

30

一阵电话铃声让胡尔达从平静的睡眠中惊醒。她在起居室打了个盹,但那倒霉的电话却在客厅里,让她不得不离开母亲留下的那把舒适的旧扶手椅。

她暗自希望没等她接电话,铃声就停止了。毕竟,很可能是推销电话;夜里从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而且已经快九点了。新闻之后,她在看英国野生动物纪录片的时候睡着了。她承担不起付费的第二频道,便只好凑合着看国家广播公司的节目。

她呻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和一个多事的周末,她仍然深感疲惫,就这样浑身僵直地走进客厅。现在,她明显感到这些天来动作有些迟缓。不管是哪种体力活动,比如徒步旅行或健身课,她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就连打瞌睡之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是如此。

“我是胡尔达。”她回答说,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很警觉。

“胡尔达吗?你好。吵醒你了吧?”

“什么,没有,当然没有。谁啊?”

“塞门迪尔。”

“哦,塞门迪尔,你好。”塞门迪尔跟胡尔达年纪相仿,要么小几岁,在大学医院病理学系的实验室工作。他几乎不分昼夜地工作,胡尔达本该猜到这个电话是他打来的。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一个面目和善、形态肥胖的家伙,从他们认识那会儿,他就已经谢顶,如今至少有十年了。

“很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

“没关系。”有时,她怀疑塞门迪尔喜欢她,尽管他没做过任何表示。他一直单身,脾气好,心地善良,只是,唉,只可惜不是胡尔达喜欢的类型。“你打电话是因为埃德利扎岛的那个女孩吧?”胡尔达的一些同事可能会说“埃德利扎岛发现的尸体”,但她总是将死者当作人,这样就不会忘却有人失去了生命。

“是的,就是因为这个。”

“你们还没有完成验尸工作?干得好。”

“是的,恐怕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不过你不会错过——嗯,是我不会错过。我立刻就注意到了,想让你知道。我不知道调查进展如何,但我想任何证据都会有帮助。”

他说出一堆没什么意义的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当然,”她鼓励地说,“你注意到什么了?”

“哦,是的,抱歉。她喉咙上的痕迹。”

胡尔达的心跳加快了。“她喉咙上的痕迹?”

“是的,就是有人想要勒死被害者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说,在她死之前。在我看来,这一点很明显。”

“你的意思是——”胡尔达没能把话说完。

“是的,所有迹象都表明跟暴力有关。这跟你最初发现的情况相符吗?”

胡尔达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差不多吧。”善意的谎言不会伤人,“那是死因吗?”

“我觉得不是,考虑到她头部受伤的严重程度。是一次漫长的坠落。很明显我不是警探,胡尔达,目前这只是猜测,但我的第一印象是发生过打斗,袭击者抓着她的脖子,死死掐住,切断了她的气道,之后她就摔死了。我说不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似乎可以公正地得出结论……嗯,那……”

“……她是被谋杀的?”胡尔达把话说完。

“正是这样。”

31

胡尔达诅咒自己在岛上竟没有多加怀疑。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刻,她的本能辜负了她,到头来辜负了这个可怜的女孩。也许她应该换一种方式进行调查,不让那三个朋友直接回家,而是更为严厉地盘问他们。一时间,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虽然仍感疲惫,但她还是坐在了斯柯达的方向盘前。整件事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但在得知塞门迪尔的信息之后,她感到迫切需要采取行动。

她在现场记下了年轻人的详细资料,但把资料留在了办公室。还没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就把车从狭小的停车位倒出来,挤过邻居的车,驶上去刑事调查部办公室的路了。天空清澈湛蓝,太阳还高悬在地平线之上,让人完全想不到已经这么晚了。

胡尔达来到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盯着满页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亚历山德拉,贝内迪克特和达居尔。她试着想象当时的情景:真的是他们中的一个杀了克拉拉?把她勒个半死,然后推下悬崖?他们似乎都不适合杀人犯这一角色。在谋杀率如此之低的冰岛,这势必会引起巨大的轰动。她应该给上司打个电话,让他了解情况,不过这倒可以等到明天早上。现在的问题是,她是否该利用这段时间再次讯问克拉拉的几个朋友,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在先对付谁的问题上,胡尔达无须多加考虑;答案是明摆着的。亚历山德拉计划在科帕沃于尔的亲戚家过夜。胡尔达把她标记为三人之中最烦躁不安的,因此也就最容易控制。她在岛上几乎崩溃了。当然,利用她的弱点是不公平的,但案件刚刚变得严重了。

亚历山德拉在科帕沃于尔的亲戚无疑让胡尔达觉得她毁了他们的好心情。当她出现在他们家的门阶上,自我介绍并要求跟年轻姑娘说话时,他们立刻大惊小怪起来。

“她睡了。太可怕了,她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现在来打扰她。”应门的中年女人说,一副毫不妥协的样子。她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避开胡尔达的目光;这人大概是她丈夫。女人说话时,他不停点头表示赞同。“你只能明早再来了。”

遇到这种情况,胡尔达绝不退缩。“不会花太长时间的,”她坚持说,不为所动,“恐怕我要跟她坐下来,详细谈谈周末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找她谈?”女人问,仍然站在门口不动。她丈夫继续点头附和。

“你也知道,一个年轻姑娘失去了生命,我必须跟亚历山德拉还有在埃德利扎岛上跟她一起的两个男孩子谈谈。做这类调查,我们必须优先考虑死者的利益,即使这样会给无辜的人带来不便。”她小心地强调着“无辜”这个词,“请让我进去好吗?”

听了这话,那女人心软了,退到一边,她丈夫也跟着让开通路。二人把胡尔达带进客厅,她问是否有更私密的地方可以跟亚历山德拉说话。从这对夫妇的表情可以明显看出,不能旁听让他们颇感失望,但最后,胡尔达被带进一个既像书房又像缝纫室的小房间。她坐在里面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亚历山德拉出现在门口。从她脸上的浮肿程度来看,说她正在睡觉并不是扯谎。如果说她这天晚上还哭过不少次,胡尔达也不会感到惊讶。她还没有从最初的震惊和悲痛中恢复过来。

胡尔达先确认门已关好,让亚历山德拉坐下,这才开始问问题。

“很抱歉我得告诉你,亚历山德拉,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你的朋友是被谋杀的。”

亚历山德拉马上有了反应。这个消息显然让她震惊不已,随后似乎一下子崩溃了,猛然间被一阵悲伤吞没,就好像她是第一次听到克拉拉的死讯。当然,这种情绪反应也可能是伪装出来的,胡尔达还不太了解这个女孩,不知她是否有能力完成如此令人信服的表演。

胡尔达等待着,等待着。

最后,亚历山德拉打破了沉默:“这……不,不可能。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她摇着头,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嗓门,“不,不,不!”

“恐怕有证据指向这一点。”

“谋杀?真的?有什么证据?”

“我需要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亚历山德拉。我们必须一起查个究竟。”

“那……那……什么都没发生。”她开始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能再掩盖什么了,亚历山德拉。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胡尔达说,让这个词在空中回荡了一会儿,然后重复道,“如果她是被谋杀的……”

亚历山德拉点点头。

“……只有三个人能做到:你、贝内迪克特或者达居尔。”

女孩移开视线,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你没这样做,”胡尔达顺口撒了个谎,“那么,你认为贝内迪克特和达居尔哪个更有可能是凶手?”

亚历山德拉没有回答。

“你知道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吗?例如,某种宿怨?”

“不,你不会明白的……”亚历山德拉的声音弱了下去,“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谁会……达居尔和贝内都不会……杀任何人。你不了解他们。我只是……我不信。”

“严格来说,我也不能排除你,亚历山德拉。我相信你是理解的。”

“你是什么意思?你刚刚说……我……你知道……”

“我是怎么想的无关紧要。当然,我不相信你有能力谋杀你的朋友,但我不能把你排除在调查之外。你必须跟我合作。”

“但是……是的,当然,我只是无法……我不想……”

“你不想什么?不想成为谋杀调查的嫌疑人?”

“天哪,不!当然不想。”

泪水又开始从年轻女孩的脸上滚落下来。

“你得振作起来,尽量帮助我,亚历山德拉。”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抽泣着叹息道。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愤怒的敲门声,门开了,女人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够了!我只听到可怜的女孩快把心都哭碎了。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刚刚失去了朋友。”

胡尔达尖刻地做出回应:“我还要一会儿才能完成她的陈述。”

“不,现在就停止,否则我就给我姐夫打电话,他是律师。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她转向亚历山德拉:“过来,亲爱的。这女人要走了。”

亚历山德拉瞥了胡尔达一眼,随即站了起来,顺从了她姨妈的安排。

胡尔达从女孩的表情看出她在隐瞒什么。这一点她相当肯定。

32

对,就是这个地方:门铃上只有达居尔的名字,但胡尔达有点吃惊,这个年轻人竟然单独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她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才去敲门,一开始很轻,随即更加用力,但没人回应。看来达居尔出门了。胡尔达最后又试了一次,手指在铃上按了很长时间。没有应答。她不得不晚点儿或者明天早上再来一趟。

贝内迪克特住的地方对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来说更合乎情理,这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小型地下室公寓。

公寓是座传统的木房子,漆成蓝白两色,从后面进入,经过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胡尔达找不到门铃,便使劲敲了敲门。

她听见里面有了动静,接着,门开了,贝内迪克特从门缝探出头来。看到来人是谁时,他明显吓了一跳。

“晚上好,贝内迪克特。”

“哦,你好……等一等,我们这是又要会面吗?”

“我能进来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实际上,我有客人,不过……我想……”

“谢谢。”她没再询问就走了进去,“我们得谈谈。”

一进门,她就看见达居尔站在客厅中间,那种感觉就像她径直走进了一场打斗或争吵中。连空气都在咚咚作响。

“你好。”达居尔低声说道,垂眼看着镶木地板。

房间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皮沙发、一台电视机和放满录像带的架子。没有书,墙上也没有画,只有一只没灯罩的电灯泡挂在天花板上。胡尔达注意到桌上也没有茶点,没有饮料或零食,这一细节提醒了她,达居尔并不是来这里玩的。

“你好,达居尔。”她说,“我刚从你在科帕沃于尔的住处过来。”

他又抬起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在找我?”

“是的,我需要和你们俩谈谈。”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补充道,“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找到你,达居尔。”

“什么,哦,不,我……呃……”要解释他为什么拜访一个朋友应该不难,但由于某种原因,达居尔不知说什么才好。是的,这里肯定发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跟这两个年轻人分别单独谈话,但目前的情况下很难办到。

“坐下,”她决断地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听了她的话,扑通一声并排坐在沙发上。胡尔达从客厅对面的小厨房里拿了一条凳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她端详了他们俩一会儿,以此加剧紧张气氛,让两个人冒点儿汗。他们的局促不安是显而易见的。

“你们的朋友,”胡尔达开口说,“你们的朋友克拉拉,看来并不是偶然掉下悬崖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贝内迪克特厉声问道。

“她被人攻击过。”胡尔达回答。

“被攻击了?”达居尔的声音充满怀疑。

“你在暗示什么?”贝内迪克特问,“有人杀了她?”

胡尔达点了点头。“看起来的确如此。这是我们目前的假设。”她继续说道,故意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她并非唯一持怀疑态度的人,整个刑事调查部都支持她的观点。

“你认为……她是被杀的?”贝内迪克特听起来既震惊又气愤,“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是在暗示我们中的一个——或者亚历山德拉——可能杀了她吧?”

“岛上还有其他人吗?”胡尔达用一种就事论事的口气问道。

达居尔回答说:“不,没有。”

“那么就没有别人了,是吧?”

贝内迪克特摇摇头。

“有没有可能,有什么人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了这个岛?”

“应该没有。不过我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比方说,如果晚上有条船来了,你们会听见吗?”

“不,可能不会。”

“所以目前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你们三个身上。”胡尔达说,“除非出现相反的证据。”

“这是胡扯,”达居尔说,“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们杀了自己的朋友吧?”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贝内迪克特插话说。

“我倒希望是,”胡尔达说,她的表情很严肃,“听着,你们该告诉我真相了。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达居尔瞥了贝内迪克特一眼,然后回答说:“真是岂有此理,你还要我们告诉你什么?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克拉拉没跟我们其他人一起上床睡觉。”他停了下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补充道,“话说回来,你凭什么认为有人……杀了她?”

“我不能告诉你,现在不行。”

贝内迪克特猛地站起来。“你不能指望我们回答那些……我是说,那些你没有丝毫证据的问题。你只是想给我们下套。想诬陷我们谋杀,而发生的整件事情不过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滑倒,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我们当然有权请律师在场吧?”达居尔出人意料地说。

胡尔达笑了。“这完全取决于你们。还是冷静一下为好。没有人被逮捕,没有人是嫌疑犯……不是正式被怀疑。我们只是聊聊天,但就像我说的,这取决于你们。明早再看是否需要正式传唤你们去警局问话。如果你们愿意,到时候有权带一位律师来。”

贝内迪克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达居尔稳坐不动。

“话说回来,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达居尔?”胡尔达问道,眼睛盯着沙发上的年轻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这一问让他吃了一惊。

“别跟我撒谎说你只是来找朋友玩的。”她尖刻地补充道。

达居尔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们俩是不是在统一口径?”她把目光转向贝内迪克特。

他使劲摇着头,看样子,谈话的这一转折终于让他担心起来,最初他还只是对胡尔达不请自来并横加指责感到恼火和愤怒。

“绝对不是,”他说,“没有的事。”

“达居尔?”

“什么?上帝啊,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完全搞错了。实话说,我们没必要统一口径。”

她几乎信了他们的话。是的,也许他们说的是实话。但她仍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

她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在这儿干什么,达居尔?”

他想了想,时间超过了必要的长度。“我们的朋友刚刚死了,”他最后说,“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无法一个人独处,除了贝内,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说话。亚历山德拉跟我不那么亲密,但我和贝内一直是好朋友。我们彼此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

胡尔达从达居尔的语气中感到,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它隐藏着某种更深层的含义,她很想让它暴露在阳光之下。

33

胡尔达指示三个年轻人在接到进一步通知之前不要离开小镇。贝内迪克特和达居尔都没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但亚历山德拉抗议说,她需要回到东部的家人那里去。不过,最后她还是同意再等一两个晚上。

胡尔达的下一步是,第二天一早就去见索瓦迪尔。索瓦迪尔是十年前接受达居尔证词的警察,当时他因为威胁一名警官而受到警告。索瓦迪尔三十五岁左右,为人诚实,很好说话。

提出与他见面的要求不久,胡尔达就已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了。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问道,真诚地笑了笑。

“有可能是浪费时间,”她说,“但我发现了一份1987年的旧报告,是关于你经手的一件小事。”

“哦,是吗,1987年,嗯。那时候我刚从培训学校毕业。我是86年开始当警察的。”

她递上一份达居尔报告的副本。

“我估计你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嗯。我们看看。”他边浏览边说。

“啊……等一下,是的,1987年——尽管我不能绝对肯定。”他继续看那份报告,“让我们看看。他多大了?只有十九岁。是惯犯还是怎么的?”

胡尔达摇摇头。“不是,据我所知,只是个普普通通、品行端正的孩子。这是他唯一一次被记入档案,也是他唯一的过错。”

“达居尔……达居尔·韦图利达松?”索瓦迪尔的脑子里好像有一盏灯突然亮了起来,“啊,对了,我记得。就是达居尔·韦图利达松。抱歉,我没马上明白。你该把背景告诉我,胡尔达。”他对她笑了笑。

“背景?”

“是的,不是跟他父亲有关吗?你现在为什么要查这个?”

“他父亲?他做了什么?”

“韦图利迪·达格松,你不记得他了?”

虽然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胡尔达不得不承认她想不起来是谁。

“他杀了他女儿,记得吗?”

这下胡尔达完全记起来了。她当时没有参与调查,但这一事件成了头条新闻,无人不晓。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案件,科帕沃于尔一个体面的会计师被指控在他们位于西峡湾偏僻处的夏屋杀害了自己的女儿。胡尔达记不得具体细节了,因为她只是通过新闻和在警察局走廊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得知的调查进展。还没等判决宣布,这人在拘留期间就自杀了。然而,让她记忆犹新的是,正是这起案件巩固了利杜尔的成就。还有一些迹象表明有潜在的虐待史,这就太戳胡尔达的痛点了,尽管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仔细想想,会计师住在科帕沃于尔这一事实也说得通:对达居尔来说,那个大了两个尺寸的公寓肯定是他家的老房子。不过,现在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那里。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他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上帝。”胡尔达叹息着说,与其说她是在对索瓦迪尔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你是说达居尔是他儿子?”

“你不知道吗?”

“不,我一时没有……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调查这个?肯定都成为历史了——实际上,那个男孩当时闹得挺厉害。”

“这么说你还记得?”

“是啊,我挺为他难过的。他总来警察局,为他父亲被捕的事大吵大闹。他不相信他有罪。他一般都是要找利杜尔,但有时他也对我们其他人大喊大叫。我们……唉,也都为他难过,这你明白。我们也没采取什么行动。不过,有一次,就是记录在案的那次,他越界了,太过分了,开始威胁我们,我们被迫逮捕了他,跟他聊了一会儿,让他冷静下来。事情没再发展下去。那孩子的状态很糟糕。但这也是很自然的。”

“是这样……”胡尔达心烦意乱地回答。她无法一下子全盘接受——他父亲谋杀了自己的女儿。真见鬼。不过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那么,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对这个男孩感兴趣?”

“他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就是那个周末在埃德利扎岛摔死的女孩。”

“你在开玩笑吧?真是活见鬼!”索瓦迪尔用拳头捶着桌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胡尔达点了点头。

“你认为他可能有罪?”

“我真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

“嗯,可能是家族遗传,是不是?”

胡尔达眉毛一扬。“唉,这话说的!”

“真的。有那么一种倾向吧。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可不能因为他父亲有罪就逮捕他。这就是你的建议?”

“有其父必有其子,胡尔达。”

34

媒体已经开始四处打探案件的情况了,胡尔达回到办公桌前,就发现有好几条留言在等着她,询问那天晚上岛上发生了什么。她决定,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用这一天处理些别的事情。幸运的是消息还没有走漏,即警方正在以潜在的谋杀罪处理这一死亡事件。

掌握了最新的信息后,她迫切需要与达居尔谈谈,但首先她要把韦图利迪案件的所有细节弄得一清二楚。最快捷的办法是请利杜尔给她介绍一下。她不看好未来发展,因为她讨厌那个人——毫无疑问,这种感觉是相互的。但他一直在负责调查工作;这是他的一项重大突破,案子让他有了晋升的机会。当时他甚至获取了一定的知名度,他拼命在媒体上抛头露面,讨论调查进展,扮演一个令公众信服的角色。她承认他很擅长这一手,但胡尔达就是不信任他。她永远弄不清是为什么。

不过现在,胡尔达终于有了自己的大案。她从心底知道这一点。她的机会来了,如果她想突破障碍,获得更高的声望和薪水,就必须充分利用这一机会。仔细想想,也许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克服她的不情愿,出现在聚光灯下,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她不像利杜尔,不是一个天生的表演者,但她需要成功一次,只要得手一次,她的成绩就不会被湮没。

可她鼓起勇气去找利杜尔谈话时,却发现他不在城里,这真是扫兴透顶。她被告知他昨天下班后去了博尔加峡湾的夏屋,那里没有电话。和胡尔达一样,利杜尔还没有养成随身带手机的习惯,尽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不久之后就得要求他们携带了。在此之前,胡尔达打算充分利用上司无法随时找到她的自由。

仔细一想,这倒是开车兜风、享受好天气的大好机会。她的斯柯达刚刚经过一次花费昂贵的维修,从西海岸跑到博尔加峡湾应该不成问题。对,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胡尔达对沿着海岸线出雷克雅未克北上的这条路从不感到厌倦,沿途可以看到她最喜欢的山峦那无与伦比的景色:盘子形状的阿克拉山独自矗立在半岛上,埃夏山巨大的平顶,还有斯卡兹荒原的一座座高峰。她甚至也不嫌绕着华尔峡湾转的时间太长,意识到这很快就会成为过去。穿越峡湾口的隧道预计将于明年开通,旅行时间就会从一小时缩短到七分钟。但她会错过群山和大海的全景,错过整齐的农场和点缀着白色圆草捆的干草田、老捕鲸站和战争遗留下来的尼森小屋等熟悉的地标。

绕过哈布纳山的山肩时,她第一次领略到博尔加峡湾的景致,它的北部和东部被更平坦、更开阔的乡村所包围,山脉构成了远处的背景。主宰峡湾的是有着漂亮白教堂的博尔加内斯小镇,但那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利杜尔的夏屋位于一个度假区的中心,这个度假区的设计想必是专门为了给游客们添堵的。尽管方向感不错,胡尔达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兜圈子,最后才转了出来,看到了那座夏屋,它的一部分被道路上的桦树和灌木丛遮住了。

把斯柯达停在利杜尔那辆硕大的四驱车后面,她又一次想到,他的工资肯定比她高好几级,虽然他的职位、年龄和经验都无法为之提供正当理由。

她试探性地敲了敲前门,但没人应答,于是她绕过房子的一侧,看看利杜尔是否在后院。她很幸运。他正站在煤气烤架旁边,光着上身,戴了一副太阳镜,看见胡尔达,他显然吓了一跳。

“天哪,胡尔达!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一开始很惊讶,继而觉得好笑。

“你好,很抱歉就这样闯进来。”她虚情假意地说。她痛苦地思忖着,他有漂亮的度假别墅,豪华吉普车停在门前,而她,只有一辆开了十年的斯柯达,背负着沉重的抵押贷款,每隔几年才会被分配去雷克雅未克不远处的华尔峡湾警察工会的度夏别墅待一周……这太不公平了。

“我只是很惊奇。做妻子的躺着呢。我过会儿再给你们介绍。你们见过吗?”

“见过,经常见。”

“哦,对。不管怎样,我想你一定有急事。但愿你不是来把我拖回办公室的。”他笑了。

“没那种危险。你有几分钟时间吗?”

“当然。来一个汉堡包吗?我备了不少。”

她正要谢绝,这时才意识到快要饿昏了。“呃,好啊,谢谢。那太好了。”

“一个汉堡加可乐,来了。”他说,她常听到的假笑声又来了。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这并没有阻止他迅速崛起。她会不会是嫉妒呢?

他走进屋子,马上端出一块多汁的牛肉饼,啪的一声放在烤架上。随即是一阵冒油的嘶嘶声。

“好了,说说吧。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胡尔达?”玩笑的语气消失了,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我……嗯,实际上,我想就一桩陈年案子向你讨教。你还记得韦图利迪·达格松吗?”

她注意到他一听见韦图利迪的名字,就不由得怔了一下,尽管他试图掩盖这一点。沉默持续了很长一阵,似乎超出了回答问题所需的时间。

“是的,我当然记得他,”他最后说,声音里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一起令人震惊的案件,简直骇人听闻,”他头也不回地补充道,“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周末我碰到了他儿子,达居尔。你当时跟他打过交道吗?”

“嗯……有过,”利杜尔回答,显然有些勉强,“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至少见过他一次,也许还不止。我们逮捕他父亲的时候,他吓坏了。我们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去的,那孩子醒了,大喊大叫,吵闹不停。他当时也不小了;他至少十八九岁了。”

“十九岁。”胡尔达附和道。

“是的。我觉得他……就是一直不想面对事实。”最后,利杜尔转过身来,与胡尔达四目相对,脸上的表情已然控制得当,“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他的家庭来说,那的确是个灾难性的时刻,一种极端恐怖的处境。”

他又转向烤肉架,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哪儿碰到那个儿子的?”

“他跟我着手处理的一个案子有关。”

可以假定利杜尔不可能知道埃德利扎岛事件的问询已升级为谋杀案调查,他待在夏屋这边,又没有电话联系,应该还不知道。

“哦,是个什么案子?”他停了一下问,“韦斯特曼纳群岛的死亡事件?”

“对。有证据表明这女孩是被谋杀的。”

“谋杀?见鬼。我最好回城里去。”

“我在处理这件事。”她说,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

“该死,”他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我跟妻子说几句,然后马上回办公室。不管怎样,胡尔达,你想问什么?”

“我只想知道,”她回答道,试图从一时爆发的怒火中恢复过来,“你当时是否考虑过达居尔?”

“考虑他?你是什么意思?”

“那会儿他是嫌疑人吗?”

“什么?”利杜尔猛然转了头来,“杀他姐姐的嫌疑人?不,当然不是。从来就不是。那桩案子一目了然,我相信你还记得。是韦图利迪干的,没有问题。”利杜尔加强了语气,十分具有说服力。对方被说服了。

“你能给我个简短的事实概要吗?那是你的调查,对吧?”她问,虽然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稍等一下。”他说着,把肉饼从烧烤架上拿下来。他挥手让胡尔达坐在露台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一瞬间,胡尔达忘记了一切,只剩下单纯的饮食之乐,咂摸着新烤出来的汉堡包,享受着温暖的夏日空气,没有一丝微风。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是她曾经拥有的生活。

利杜尔几乎马上又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拿杯可乐。”

他走到里面,很快拿着饮料回来了。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他就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当然,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我处理的。我得说,一切都很顺利。这是一桩丑恶的罪行——做父亲的就这样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什么样的父亲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这个问题让胡尔达脊背上滑过一阵寒意。

“给个提示,她的尸体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西峡湾,”他说,往手上的汉堡咬了一大口,用力咀嚼着,“场面特别血腥。就发生在他们家的夏屋。乍一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不过韦图利迪的毛衣泄露了天机。她抱着那件衣服。他无法否认那是他的毛衣,当然,他矢口否认他跟她在那儿待过。但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这女孩一个人待在那儿,尤其是她又经常跟她父亲一起去夏屋那边。我们能做的也就是通过猜测填补空白。”他又咬了一口,一口气吃掉半个汉堡,咀嚼时就不吭声了。胡尔达借机品味着自己那份食物。她不得不佩服利杜尔:他真的是摆弄烤架的行家里手。

“我的意思是,”利杜尔吞了吞口水,继续说道,“他们经常两个人一起去那儿,不难猜测这种旅行途中发生了什么——他对她做了什么。但是,最后那个周末再去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想必决定反抗他。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他猛一推她,脑袋撞在桌子的尖角上,失血过多而死。很难说有什么打斗。不过,如果他没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流血致死,也许她还有救。不出所料,这案子引起一片哗然。相信你也能想象得出,以这种罪名逮捕一位父亲绝不是开玩笑的。”他看着胡尔达,但尽管他这么说,她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同情。

“是的,可想而知。”

“他还喝了酒。过去他经常狂饮,一消失就是好几天。他之前至少去过一次康复中心戒酒,但显然他故态复萌了,事实证明他一直利用夏屋进行秘密狂欢。我们发现那里到处藏着酒瓶。我的推断是,他杀她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我们无法证明这一点,但它自然为检方提供了弹药。”

“难道没有任何根据做出合理的怀疑?”

“没有,”利杜尔肯定地回答,“韦图利迪罪孽深重。他的自绝方式清除了残留的怀疑。他上吊自杀,就算不是天才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受到指控,罪行败露,但他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收场。故事结束了。我当然希望看到他被判有罪,但很明显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回头说说他儿子吧,他有没有可能也在那儿——我的意思是在夏屋?”

“他儿子?那个毛头小子?不,绝对不在。这一点是零证据。”

“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吗?”

“应该没有。他只是个孩子。说到底,这都用不着费什么脑筋。韦图利迪那个周末独自一人,偷偷喝酒。他声称他去过城里,可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他的妻子跟几个朋友外出旅行,他儿子也不在家。他恳求我们相信他的话……但事实是他们两个去了夏屋。他女儿不可能一个人去那儿。”

“那女儿,她叫什么?”

“卡特拉。当时她应该在二十岁左右。一提起她,人人说的都是好话,没一句坏话。一个很快活的女孩,很活泼,有点爱耍贫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利杜尔想了想。“嗯,八十年代末吧……87年,对,没错。十年前了。”

“卡特拉有男朋友吗?”

“应该没有。我还四处打探来着。跟她的几个朋友谈过。”可以看出,他对她的问题渐渐失去了耐心。

“你会不会刚好记得那些人都是谁?”

“什么?不,我不记得。”

“档案里会记下他们的名字吗?”

“我不敢肯定。我只是做了几次非正式的讯问。”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和达居尔谈话的时候,这件事他一个字都没提。跟两起谋杀案有关联……肯定会引起一连串的问题。”

“唉,别这样,胡尔达。说他跟两起谋杀案有关就有点过分了。被杀的是他姐姐。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利杜尔突然站了起来。

这动作传递的信息明确无误,因此胡尔达也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帮助,利杜尔。”她想了一下,又问道,“他承认过吗?我是说韦图利迪。”

“没有,没有正式承认。但这是明摆着的。相信我,胡尔达,你弄错对象了。两起案件之间没有联系。完全不能服人。这是不可能的。”

35

卡特拉。

二十岁时,她被发现死在自家的夏屋里。

这个阳光明媚日子的余下时光里,胡尔达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阅读陈年的案件卷宗。利杜尔坚持认为卡特拉的死和埃德利扎岛事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跟胡尔达自己的直觉截然相反。她需要找到更多卡特拉谋杀案的信息,而最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再找达居尔谈一谈。

利杜尔在他们吃汉堡包时所做的一番总结看来相当准确。这些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卡特拉的尸体于1987年秋在自家的夏屋被人发现,这座建筑位于遥远的黑达勒山谷,在苗伊峡湾附近,那是伊萨峡湾南岸一个无人居住的峡湾。是来自伊萨菲厄泽当地的警务督察,一个叫安德烈斯·安德烈松的人发现的。胡尔达心想,也许应该去找他,听听他对案情的看法。

照片上的场面令人惊悚,到处是血。正如利杜尔所言,卡特拉向后倒在桌子一角,头部受伤。她的尸体几天之后才被发现,一想到最先到达现场的人会有的反应,胡尔达就感到不寒而栗。

照利杜尔的说法,正是韦图利迪的洛皮毛衣出卖了他。卡特拉当时就抱着它。奇怪的是,任何照片里都看不到这件衣服,但安德烈斯有一份陈述证实了这个细节,他解释说,有可能是他在检查女孩脉搏是否有生命迹象的时候把毛衣拿开了。

如果是这样,他的行为非常不合规——这是在犯罪现场移动证据。是的,越来越清楚了,胡尔达必须跟这个安德烈斯谈一谈。

在一大捆文件的最后一页有份简短的陈述,表明囚犯已经自杀。

“很抱歉打扰你们。”胡尔达用她最温柔的声音说。克拉拉的父母就在科帕沃于尔,离达居尔的住处只隔了几条街,他们住在一栋独立的房子里,看上去像是七十年代建造的。“我能说句话吗?”

克拉拉死亡事件通报后不久,警方代表在一位教区牧师的陪同下去通知了她的父母。从这对夫妇憔悴的外表可以明显看出他们仍处在悲痛之中。

“哦……好的,那就进来吧。”这女人大概是克拉拉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多岁。她脸色苍白,留着短发,戴着一副老式眼镜。“我是阿格尼丝。这是我丈夫,维尔希奥米尔。”

“你们这帮人能不能离我们远点?”男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说。他情绪冲动,但语气里带着歉意,“你是在调查她的死因吗?”

“是的,我接了这个案子。”胡尔达平静地回答。她跟随夫妇二人走进客厅,注意到一片沉寂落寞的气氛。这里连一盏灯都没开,窗帘也都拉上了。胡尔达对猛然闯入他们的悲伤之中感到很不舒服。

“你是……”维尔希奥米尔沙哑地问,然后清了清嗓子,又试了一次,“你有了什么线索吗,她是怎么……坠落的?”

为减轻对他的打击,胡尔达委婉地回答说:“我们正从多个角度进行调查。有可能……只是有可能发生过某种搏斗。”

克拉拉的父亲倒吸了一口气。“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搏斗?”

“有可能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什么?不,这不可能是真的。”阿格尼丝反驳说,“不,我不相信。”

“她很了解岛上那些跟她在一起的人吗?”胡尔达问。

“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在克拉拉上中学六年级的时候,他们就形影不离。”

“你能告诉我那群朋友里都有谁吗?”

这一次,克拉拉的父亲抢在了妻子的前面:“也就是这几个……达居尔、贝内和亚历山德拉。当然,还有卡特拉。”说出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的声音变得无精打采。

“噢,对了,”胡尔达说,“卡特拉。那个死在西峡湾的女孩。”

“应该说是被谋杀的。”阿格尼丝说,“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这一要求换来了一阵凝重的沉默。

随后,克拉拉的母亲摇了摇头。“还是不必了。”

胡尔达犹豫了,不知该对他们施加多大的压力。

“这不干我们的事,”维尔希奥米尔最终说,“你应该跟她谈谈……跟卡特拉的家人谈谈。”

“她们两个亲密吗,克拉拉跟卡特拉?”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克拉拉的母亲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胡尔达等着,觉得还有更多的话没说出来。

“卡特拉死后,一切都变了。”女人低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克拉拉的父亲这时站了起来,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他妻子的肩膀上。“这会儿不是时候。”他说,“我们需要单独待着。”

这样一来,胡尔达就不好说什么了。她本来指望能得到更具体的信息,但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给克拉拉的父母带来更多的困扰。

“我很抱歉打扰你们,”说着,她站了起来,“请接受我诚挚的哀悼。我会确保及时向你们通报调查的进展。”

克拉拉的母亲说,卡特拉死后,一切都变了。胡尔达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卡特拉的谋杀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这概率能有多大呢?两个女孩,卡特拉和克拉拉,来自同一群朋友,被谋杀的时间隔了十年。还是在谋杀案十分罕见的冰岛。这一次,第一个受害者的几个朋友是唯一在场的人。真该死,两起案子一定有联系。不仅如此,从逻辑上讲,她还必须考虑两起案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可能性。

有这种可能吗?会不会是其中一个朋友谋杀了这两个女孩?

是贝内迪克特?胡尔达捉摸不透他;她只知道他没有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亚历山德拉?表面上她很害羞,很紧张,但她的内心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还是达居尔?卡特拉的弟弟。这个可爱、沉着的年轻人,看到他的父亲因谋杀罪被捕,一再强烈抗争,甚至威胁一名警官。可否想象一下是他杀害了他姐姐,而他的父亲承担了罪责?他的母亲在这一切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对,这又是一个需要追踪的人。

她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达居尔可能是杀害卡特拉的凶手,因此韦图利迪是无辜的。尽管这种推断令人震惊,但它比任何别的解释都更契合事实。其他朋友中没有一个像卡特拉的亲弟弟那样与她感情深厚。除此之外,他可能还会像他的家人一样,进入夏屋。最重要的是,如果韦图利迪是无辜的,他自杀的原因是不是想保护他的儿子?可达居尔到底为什么要杀克拉拉呢?

该采取行动了,该让达居尔接受正式讯问,让他在牢房里待上一夜了。也许这样一来,往昔的秘密就会浮出水面。

36

回到刑事调查部,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在等着胡尔达:利杜尔已经回到城里,想尽快见到她。她心情沉重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脑子在不停地飞转,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她最担心的是他会从她手中夺走这个案子。但实际上是利杜尔的上司委托胡尔达调查的,几乎没听说过哪个警探调查到一半时被停职,除非他处置不当或犯下了严重错误。

“嘿。”她走进他的办公室,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他站了起来,久经日晒,他的脸上散发出龙虾一般的红光。

“嘿,胡尔达,”他说,或许他听出了她的语气,立刻要让她放心,“虽然我回来了,但并不是要插手你的地盘。你仍然负责调查,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会提供帮助。毕竟,我十年前参与过调查,对一些人很熟。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嗯,很好。”她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真诚一些。

“那好极了,好极了。我一直都希望能跟你合作,跟行家学习嘛。事实上,一想到我们从来没一起办过案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咧嘴一笑,“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我想……我打算把达居尔叫来正式讯问。”

“对,太好了。他什么时候来告诉我,我跟你一起过去。是在刑事调查部审问他吧?”

她点了点头,对事态的转变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利杜尔显然是故意让他们等着的。

审讯室里,达居尔坐在胡尔达的办公桌对面。他准时到达,但脸色苍白,除了要求他的内容,他一句话也不说。

“对不起,”胡尔达说,“但我们还得再等几分钟,我有个同事要来。”

达居尔点点头。

他们默默坐着,感觉像坐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达居尔明显变得更加紧张。胡尔达想到,延迟可能是利杜尔故意的策略。

终于,门被轻轻拍了一下,那个人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好,达居尔。”他轻松而威严地说,伸出一只手。

达居尔抬起头,愣了一下。“他来这儿干什么?”

“我相信你们俩是认识的?”胡尔达说。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是十年前,对吗?”利杜尔说着,收回了手,因为达居尔显然不想跟他握手。

胡尔达的眼睛仍然盯着达居尔。

他点了点头。“哦,我记得你。我记得很清楚。是你逮捕了我爸。”

“是的,”利杜尔说,“这对我们两个都不容易。”

“你知道他是无辜的。”达居尔突然恶狠狠地反驳道。

“利杜尔要参与讯问,达居尔,”胡尔达插了进来,声音不容置辩,“因为我们要谈一谈你姐姐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达居尔点了点头,看上去突然泄了气,好像再没有气力反对什么了。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胡尔达向他指明既然他被当作可能的嫌疑人审问,他有权请律师在场。

他摇了摇头。“我没做错什么。”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说,“我爸也没有。”

“你和你的朋友在岛上对我撒了谎。”胡尔达没等利杜尔做出反应就开口说,决定不给他接管审讯的机会。

“对你撒谎?”

“你没有提及你与十年前的另一桩谋杀案有关。”

“你从来没问过。”

“是因为你有什么要隐瞒吗?”

“不,完全没有。我们只是重聚一下。纪念卡特拉去世十周年。但此外也不都因为她。”接着,他又相当蹩脚地补充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跟卡特拉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胡尔达有意在他说完之后沉默片刻。

就好像被迫继续说下去,达居尔又补充道:“当然,卡特拉是我姐姐,也是亚历山德拉、克拉拉和贝内的朋友,但仅此而已。为什么我们要把整件事又提出来?这跟发生在克拉拉身上的事毫无关系。”

“不过,我们第一次谈话时,你肯定也该提起这件事吧?”胡尔达说,尽管她对达居尔的观点抱有些许同情。她能理解为何他不愿意提起过去那段伤心的经历。

“可是我们……我什么也没做。”达居尔重复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为什么你说你父亲是无辜的?”

“因为他就是无辜的,”他顿挫有力地回答,“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指控的吗?你知道吗?说他多年来一直虐待我姐姐,然后带她去乡下杀了她!我了解我爸。他是个好人。”达居尔的声音几近嘶哑,“一个好男人。当然,他喝酒——他先是戒了,又偷偷开始喝,但他从来没有拿我们当出气筒。酒精也没把他变成什么怪物。只是让他变得很脆弱,容易成为警察的猎物,因为他们在调查这个案子时做得太烂了。他们找不到其他人顶罪。”说这话时,他瞪着利杜尔,脸因厌恶变得扭曲。

由着他怒冲冲爆发一通后,胡尔达用一种想要取得信任的语气,就像在和朋友聊天一样问道:“上周末发生了什么事,达居尔?”

“什么也没发生。克拉拉死了。我要跟你说多少次?这一定是个意外。”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巧合吗,两个女孩是朋友,却都被谋杀了,即便相隔了十年?”胡尔达问。

“我不相信……”片刻的犹豫之后,他的声音又变得坚定有力,“我不相信她是被谋杀的。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岛上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了解他们几个,我了解我的朋友。他们不是凶手!”

不得不说,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很诚恳。

胡尔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达居尔,你很肯定卡特拉不是你父亲杀的吗?”

“百分之百肯定。”

“那是谁干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会不会是你们中的一个,达居尔?”

他使劲摇了摇头。“上帝啊,不会!”

“比如说,亚历山德拉或者贝内迪克特?”

“不……”但这次他听起来不那么自信了。

“或者是你,达居尔?”

这一进攻本不该出乎他的意料,但他退缩了一下,无力地抗议道:“我都没动过一根指头——”

胡尔达打断了他的话:“达居尔,假设我们接受你父亲没有杀害卡特拉的事实,那么,我们要对付的就是一个杀了她而且逍遥法外的人,那个人在上个周末再次杀人。一个跟卡特拉关系密切,也在岛上的人……我必须告诉你,你是我名单上的头号目标。”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不是当真的!”

“恐怕是的。你认为呢,利杜尔?”胡尔达扭头看了看他。

他与她的目光相遇,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理解,但他没有回答。

“除了韦图利迪,杀害卡特拉的其他主要嫌疑人是谁?”胡尔达提醒他。

“韦图利迪有罪,”利杜尔明确表态,“没必要再提任何其他可能性。对他的指控是无懈可击的。”

胡尔达回头看了看达居尔。“坐下。我们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没什么……没什么好讨论的。”达居尔说,但他还是坐了下来。

“我不得不说,达居尔,你们这帮人对早先这桩谋杀案保持沉默的方式看上去特别可疑。你们都认识卡特拉;你们都和她有某种联系,不是吗?”

他勉强点了点头。

“你肯定知道,警方会认为这是相关信息。”

“我觉得谈论这件事很痛苦,你应该理解这一点。而且……而且,说实话,我以为你知道,或者很快就会明白。但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不可能有联系。”

“看来你十分肯定你父亲是无辜的,”胡尔达说,她紧紧盯着他,“你有没有努力过让这起案件重审,或者——”

“或者什么?我自己调查?我不是警探。别忘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我爸,相信他。我为此感到自豪。当然……当然,我想知道是谁……”他说话断断续续,胡尔达看出他快要哭了。他咳了咳,“我当然想知道是谁杀了我姐姐,不过我想现在我永远也查不出来了。这件事……卡特拉的死毁了我们的生活,我爸被捕,我妈……”

胡尔达等着,但达居尔不再说了。

“你想说你母亲什么?她还活着吗?”

“是的。”

“她没跟你住在一起?”

“没有,她在疗养院。卡特拉和爸爸死后,她就放弃了。退到自己的世界里。不出门,不跟人说话。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医生也找不出她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这也无济于事。这不太好解释……”

胡尔达点了点头。“我理解。”迪玛死后,她自己也曾站在崩溃的边缘,凝视着深渊,但经历过激烈的内心斗争之后,她决定继续战斗。尽可能替她报仇,然后努力活下去。但她的日子常常在空虚中度过;她保持忙碌的尝试带来一种空洞、压抑的回响。然而她固执地一直走下去。她无意放弃,放弃又会对谁有好处呢?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胡尔达问。

“什么?不,不知道,或者说……实际上,我经常怀疑是不是药物的缘故。”

“药物?”

“嗯,就在……卡特拉和我爸去世后,他们让她服用各种药片……她跌到了谷底,这你也能料到。只留下我一个人处理一切——家里的财务、房子,所有的事情。她干脆抑郁了,医生就给她灌各种药,帮她摆脱。我有时觉得,是不是那些药片把她的身体搞乱了。但也许她一直没从创伤中恢复过来。”

“有没有可能……”胡尔达开口道,尽量把话说得有策略一些,“有没有可能她退缩到另一个世界——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因为她无法面对你父亲谋杀了你姐姐的事实?”

“不是!”达居尔厉声说,“因为他没有。”

“我倒不是说他一定有罪,只是说你母亲可能相信他有罪。有这种可能吗?”

“不,”达居尔说,不过这次不那么愤怒了,“她……她相信我爸。我也相信他。”

“你们讨论过吗——我是说,讨论他是不是有罪?”

达居尔摇了摇头。“没有。我们都确信他是无辜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想,也不是不可能……她有过怀疑。这还得感谢他!”他一根手指往利杜尔的方向戳了一下,“他……他们想尽办法让爸爸难堪。他们只是一门心思认定他有罪。我妈垮了,就开始怀疑。我看得出来。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了。”眼泪开始从达居尔的脸颊上淌下来。他尴尬地用袖子擦了擦。

“你那些朋友呢?”一阵沉默之后,胡尔达问,“卡特拉的死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亚历山德拉、贝内迪克特和克拉拉?”

达居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利杜尔就插了进来。“我想我们到此为止吧,胡尔达,”他说,这一次,无疑是一个命令,“你能跟我到外面说句话吗?”

他站起身来,胡尔达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他,把达居尔一个人留在审问室里。

“胡尔达,这样起不了什么作用。”利杜尔用坚定但并非不友好的声音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正在调查岛上女孩的死亡,而不是十年前的谋杀案,这案子当时已经破了。你对我的调查结果表示怀疑,我也不能就这么乖乖坐着。在我看来,这就是你问这一连串问题的目的。”

胡尔达抑制住反驳他的强烈冲动,意识到这样做不值得。他说得有道理。此外,她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对抗利杜尔,而他显然觉得她提的问题是针对他个人的。

“那好,”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就此打住吧。”接着,她没有多加考虑就补充了一句,也许纯粹是想插上最后一句话,“但我们不能马上放他走。”

利杜尔不予置评。

“我们可以拘留他二十四小时。我们就利用一下这个优势。”

“你真认为这么做正当吗?”利杜尔问道,他的声音依然和气、明理。

“我想在他有机会跟那几个朋友交谈之前,再讯问他们一次。也好,就算给他点儿压力吧。毕竟他是两起案件之间的主要关联人。我们得弄清楚他知道些什么。我有种预感,他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我们。”

利杜尔耸了耸肩。“好吧,就按你的方式做吧,胡尔达。”

他没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当胡尔达再次进入审讯室时,她注意到达居尔眼中的恐惧。

“谢谢你的等待。”她友好地说。她完全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找对了人。达居尔的生活并不轻松,在正常情况下,她会在这个时候放他走,自己再做进一步调查。但是,尽管她为他感到难过,她还是要坚持她对利杜尔概述的计划,她现在不能退缩。他们甚至或许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除非她跟亚历山德拉或贝内迪克特谈话发现新的细节,而这些细节足以使他们有理由向法官申请延长监禁。

她尽可能温和地向他解释,他因涉嫌克拉拉的死亡事件被捕,她强烈建议他找个律师。

“可我什么都没做!”他竭力抗议说。

“我希望我们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你就不必跟我们待太长时间。”胡尔达说。即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直觉都在不停向她大声呼喊,说他们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达居尔父亲的案子或许也是如此。

37

亚历山德拉遵从胡尔达的要求来到警察局。这次,胡尔达在审讯室隔着桌子单独面对她。利杜尔已经回家了,放话说他还要回来。她估计他不会。天气很好,没人愿意被困在屋子里。

“感谢你能来这儿。”她热情地说。

亚历山德拉只是点点头,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显然待在这种地方,她焦虑不安。

“我们还得谈谈上周末发生的事。”

女孩又点了点头。

“你们四个为什么去岛上?”胡尔达问道,声音严厉起来。

“我们……我们……只是为了重聚……是一次重聚……”亚历山德拉结结巴巴地说。

“所以这跟你们的朋友卡特拉无关?”

“什么?哦,是的……她十年前去世了。”

“这就是你们重聚的原因吗?”

“是的……我认为是的。”

“你认为是的?”

“给了我们一个理由聚一聚,因为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这是一个好主意,就算……不考虑卡特拉。”

“你为什么不早点提到她?”

沉默。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

“只是……”

胡尔达耐心地等待着。

“因为我觉得男孩子们不想提起这件事。”

“哦?”

“我不知道。只是我……只是我有这种感觉,我们在岛上的时候,他们俩都没提过卡特拉。”然后,她仍然显得很紧张,解释起来,“你……你肯定能理解吧?她是达居尔的姐姐。这对他来说是件特别伤心的事……还有他父亲……你知道他父亲的事——”

“我知道,”胡尔达打断了她的话,“你们讨论过他父亲是不是无辜的吗?”

“没有。我们没怎么谈论过。这个话题太难了。但我知道达居尔一直不相信他有罪,我能理解因为什么。毕竟是他父亲。韦图利迪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他们一家人我都记得很清楚——都特别好,韦图利迪和薇拉——都是非常好的人。当然,原来韦图利迪还……酗酒……但我绝对无法想象他会谋杀任何人,更别提他自己的女儿了。”

“达居尔父母的关系好吗?互相之间,以及跟孩子们的关系?”

“是的,很好。这种家庭,谁都希望成为其中一员,他们总是那么开心……整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可现在又有了一起谋杀案。”胡尔达说,专注地看着她。

亚历山德拉的眼睛眨了眨,避开胡尔达的目光。

“又一起谋杀案,还是这群朋友……你就没想过按理说应该提到她吗?”

“当然,当然……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在隐瞒什么。”亚历山德拉的声音颤抖起来,“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拉拉是被人推下去的。”

“恐怕我们不得不接受她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亚历山德拉。问题在于,是谁干的?”

38

胡尔达本可以向亚历山德拉施加更大压力,但她有点可怜她。她认为暂时对她温柔一点是有道理的。等等看会发生什么,如果有必要,稍后再加大压力。

利杜尔没有露面,胡尔达决定在回家的路上顺便见一见贝内迪克特,就不叫他去警察局了。她并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什么新东西,但有必要一直把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但他好像没在家。胡尔达按过门铃,又敲了敲门,但都无济于事。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决定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明天一大早就给他来个突袭。有一种风险是,亚历山德拉可能会联系他,告诉他她在讯问时被问到的问题,但胡尔达希望不会:她的印象是两人的关系并不亲密。

回到家里,一种气馁的心绪笼罩了她,更糟的是她又忘了吃晚饭,冰箱里空空如也。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琢磨着是不是点一份外卖比萨,这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但她实在懒得这么晚了再折腾一番。最后,她用一杯过期两天的酸奶应付了事。

少得可怜的零食也吃完了,她一时闲了下来,想到该给问讯处打个电话,问问安德烈斯·安德烈松的电话号码。安德烈斯·安德烈松是十年前发现卡特拉尸体的伊萨菲厄泽警察局的督察。她以前从未跟他有过任何联系,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他在韦图利迪一案中的角色激起了她的好奇。最好抓住现在的机会,深入挖掘一下,看看两个女孩的死亡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安德烈斯恰好是可能提供一些线索的人。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接。

“喂。”一个男人回答。他清了清嗓子,又说,“喂,你好!”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安德烈斯·安德烈松吗?”

“是的,是我。”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叫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我是从雷克雅未克的刑事调查部打的电话。”她说,决定不为这么晚打电话表示歉意。

“什么……你是说,刑事调查部?哦?出了什么事吗?”

“不,不,不是的。我想跟你谈谈一桩旧案。我找对人了,对吗?你是伊萨菲厄泽警局的督察吧?”

“是的——是前任督察。我现在退休了。”

“我明白。我相信你还记得那件事。是十年前了。有个年轻女孩被发现死在你的地盘上,在一个夏屋里。”

电话另一端是沉默,有那么一瞬,胡尔达还以为那人挂断了电话。

“你在听我说吗?”

“是的。”

“你还记得这个案子吗?”

“我记得。”他缓慢而沉重地说。

“我只想问问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他就打断了她:“为什么?”接着,声音变得更加粗鲁,“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儿扯出来?”

“这跟上周末发生的一起致死事件有关。”

“哦?什么事件?”

“一个女孩在埃德利扎岛摔死了。”

“怎么……有什么联系?”

“死去的女孩碰巧是卡特拉的朋友,她——”

“对了,该死,我还没忘了她叫什么。”

“是啊,那好,”胡尔达说,语气仍然很客气,“她们认识。她和另外三个朋友在岛上,他们都与卡特拉有某种联系。”

“这是真的吗?”此时他的声音在打战。

“是的,我们逮捕了其中的一个。他叫达居尔·韦图利达松。”

“韦图利达松?是那个儿子——”

“对,是韦图利迪的儿子。”

“但是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你是不是认为……”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当然,”她说,“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安德烈斯没有反应。

“因为,我相信你是知道的,”她接着说,“韦图利迪在谋杀他女儿后不久就自杀了。”

“该死,我不用你告诉我这个。但是,我不想谈这件事。你还是自己去旧案卷里查吧。”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他的无礼让胡尔达有些吃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想回拨过去,但这似乎不太明智。不必急着这样做。也许该让他冷静下来,以后再试。

或者,只是因为她打电话太晚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一种强烈的直觉再次攫住了她,那就是他们抓错了人。她的思绪飞向达居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把他抓起来,关起来,只是为了向利杜尔炫耀一番……真该死。

诚然,没什么能够阻止她下令释放他,但那肯定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不,她做了必须做的事。她需要再和贝内迪克特谈谈。

上床睡觉前,胡尔达拿出罗伯特寄给她的信封,她一直把它放在客厅抽屉柜里一个稳妥的地方。她的美国之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得知父亲去世后,她曾向他的同名人请求一个小小的恩惠:能不能为她找一张她父亲的照片,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这都不重要。罗伯特说,就记忆所及,自己那里没有任何他的照片,但承诺会尽最大努力为她弄一张。仅仅一个月后,他就从美国寄来了这个信封。信封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里面的东西对胡尔达来说却无比珍贵。照片不是原件,而是一张老照片的完美复制品,照片上是个穿制服的男人。这就是他,千真万确:这就是胡尔达的父亲。一个青年男子,不到三十岁,异常英俊,长着一头浓密的、带波浪卷的黑发。一双眼睛微笑着,望向一边,没有跟女儿对视。自从这张照片寄来以后,胡尔达每天晚上都把它拿出来看,任泪水刺痛她的眼睑,幻想着如果她一开始就认识父亲,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会不会迁居美国,不会遇见约恩,也不会生下迪玛,不必经历现在锁住她生活的那种悲伤。

她被一阵响亮的铃声吵醒了。

她还没有睡熟,因而反应很快,从床上跳起来跑去接电话。

“胡尔达,你得马上过来。”是利杜尔。

她心里一慌。不知为何,第一个跳入脑海的问题是:是达居尔出了什么事吗?

但她只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是达居尔。他完全疯了。我们得请个医生过来。关在里头让他神经错乱了。我们想办法让他平静了点儿,但他坚持要跟你说话。他不跟我说话,所以你只能来一趟。他直到现在还是不太——嗯——不太开心,就为了我当年逮捕他父亲的事。”

“好的,我马上就来。”她挂了电话,匆忙穿上衣服。

39

“我想和你单独谈。他在这儿不行。”他一副目中无人的口气。

胡尔达不打算让囚犯来决定条件。“利杜尔得留下,达居尔。没什么可商量的。你想跟我谈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几个人来到了审讯室。

达居尔又执拗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我……我办不到……关在里头我受不了!我只是……我一直在想我爸,想他在我眼前被捕的那个时候。最后他被关进了这种牢房里,让他无法忍受。他不知怎么搞到那条该死的皮带,吊死了自己。我在里面没法呼吸……我快窒息了。”

“我很同情你,达居尔;我知道这滋味不好过。但就我的理解,你有新的情况要告诉我们。”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的。”

胡尔达等着。

“我本来不想提的……但我必须离开那间牢房。我受不了!”他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

谁都没有说话。

“是跟贝内有关,”达居尔最后继续说,“当然,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陷入麻烦。我们是……我们原本是朋友,但……”他停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不知道他跟你提过这件事没有,但克拉拉死的那天晚上,他和她待在一起。她不想去睡觉,所以他,他提出多陪她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跟她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

“真有意思,”胡尔达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这件事。”

“当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他……”

“当然不。”胡尔达表示同意。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去贝内家,发现我在那儿的时候,你正好碰到我们在吵架,一场争吵,是因为——”

“什么?”利杜尔粗暴地问道。

“我在跟她说话,没跟你说。”达居尔回敬道,直接转向胡尔达,“我们在岛上那会儿,贝内说起我姐姐,讲了一遍卡特拉喜欢讲的一个老故事。说是我们有位祖先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然后变成鬼魂又回来了,说她如何如何感知到他。我自己也听过这个故事,不止一次。但我不记得她给贝内讲过。你看,我们在西峡湾,在夏屋的时候,她总是提起这件事。我姐姐有点喜欢整蛊搞怪。整件事都是瞎编的,肯定是这样。没错,那人是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但夏屋里没闹过鬼。卡特拉过去喜欢跟访客说这是真事——为达到效果夸大其词。然后突然之间贝内说他听过这个故事。现在,据我所知,贝内从来没去过夏屋。所以我就揪住不放,问他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那浑蛋就开始支支吾吾。然后我就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我明白了她死的时候他就在岛上。我去找他,跟他当面对质——我们就是因为这事儿争吵的。他没完全否认,也不承认。显然他无法当着我的面撒谎。可是你……”他停了下来,瞪着利杜尔,“你抓错了人,我一直这么说。因为如果贝内和卡特拉在一起,我爸就不可能在那儿。这就意味着有可能……”他犹豫了一下,“我不愿承认,但有可能是贝内杀了我姐姐。”他用双手捂住脸,呼吸急促而粗重。他再次抬起头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

40

刑事调查部派出警员前往贝内迪克特的公寓,带他接受质询。审讯结束后,胡尔达就会决定是否释放达居尔。与此同时,出于同情,她没有再把他关进牢房。他现在坐在警察局的一间会议室里,由一名低级警官看守着。

利杜尔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精力充沛,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他和胡尔达坐在他们审讯达居尔的房间里,面对着贝内迪克特。同样的安排,不同的人。也许这次他们抓对了人——一个可能犯了不止一宗谋杀罪的人。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贝内迪克特第三次问道。胡尔达仍然不予回答。她一直在等待开始谈话的适当时机,现在她终于从面前的一堆文件上抬起眼睛,向贝内迪克特解释了情况,宣读了他的权利。和达居尔一样,贝内迪克特也拒绝了请律师的提议,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一切只是“某种愚蠢的、该死的误会”。

“顺便问一下,今天傍晚你去哪儿了?”胡尔达问,“我去过你的公寓,但你没在家。”

“我出去喝啤酒了。这违法吗?”

“贝内迪克特,我知道星期六晚上其他人都睡了以后,你跟克拉拉待在楼下。”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他并没有被这个问题吓倒。“是的,时间很短,只是又喝了点儿。我不想让她一个人留在那儿。”

“你没告诉我们这件事。”

“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你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什么,你们真的认为是我杀了她?我没杀她!”他提高了声音。

“你们俩谈了些什么?”

“上帝啊,我都记不得了。也就是酒后的胡言乱语。我们都有点喝醉了。我又喝了一杯就上床睡觉了。过了一刻钟,半个小时,大概这样吧。我也没太着急,因为我想给达居尔和亚历山德拉一个机会……给他们一点空间。”

“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吗?”胡尔达问。

“没有,但我们年轻的时候他们俩肯定有化学反应。她一直迷恋他。我估计是爱上他了。但我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毕竟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不会放纵自己。达居尔又总是那么有礼貌,那么缺乏自信。”

“你上床的时候他们睡着了吗?”

“对。睡在各自的床上。一切都很安静。”

“那克拉拉呢?你把她一个人留在楼下?”

“对。她要出去散步,清醒清醒,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景。我也不能拦着她。”

“然后呢?”胡尔达问。

“然后?我睡着了,我太累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遍了。”

胡尔达喝了一口水,假装翻看面前的文件,择机将审讯提升一个档位。

“我想跟你谈谈卡特拉。”

这一次,他显然很慌张。

“卡特拉?”停顿了一下,接着他重复了一句,“卡特拉?”

“是的。我想你还记得她吧?”

“我当然记得她。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起她。自从她……去世,已经过去十年了。”很明显,他觉得这个话题不好说。

“我主要感到奇怪的是,你们没有一个人认为应该提到她,”胡尔达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如果我们得知你们都跟之前的谋杀案有关联,事情的进展就会大大加快了。”

“但我们跟她的死没有关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哦?我的印象是,你们几个——你、达居尔、亚历山德拉、克拉拉和卡特拉,都是朋友吧?”

“是的,当然,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你和卡特拉,你们是不是……”

贝内迪克特连忙把目光移开,当他回头望着胡尔达时,她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她说中了要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达居尔说中了。

但他没有回答。

“当时你在跟卡特拉交往吗?”

“不,”他说,但听上去毫无说服力,“我不知道你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或者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个私人问题。”

“她死的时候,你们一起在夏屋吗?”

贝内迪克特垂下眼睛,盯着桌子,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把脸埋在双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胡尔达并不着急。

最后,贝内迪克特放下双手,抬起眼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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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居尔承受不住审讯压力而崩溃的时候,胡尔达对他感到些许同情,或者至少抱有某种同病相怜之感。现在贝内迪克特处于同样的处境,她对他的痛苦漠然视之。这也许是因为达居尔比贝内迪克特更容易亲近,更讨人喜欢;或许她只是为达居尔难过,因为他被迫忍受了一连串悲剧的打击。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姐姐,然后又痛苦地失去了父亲,而现在,无论从哪一点上看,他都同样失去了母亲。他在世上孤身一人,跟胡尔达一样。

“我想……我还是要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律师吧。”贝内迪克特终于用紧张的声音说。

胡尔达站了起来。“当然可以。”

“但你不要想错了。我没杀她。”

胡尔达瞥了一眼利杜尔,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是现在就要我给你请律师呢,还是你愿意跟我们继续谈下去?”她问。

“我以后再跟律师谈。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是我杀了她。”

“杀了谁?”

“当然是卡特拉。”

“那克拉拉呢?”

“克拉拉?不,我也没杀她!”他喊道,“我发誓我没有杀任何人!”

“但当时你跟卡特拉待在夏屋?”胡尔达厉声问道,让他没有时间思考。

“是的……是的,怎么说呢……”他说,双手又捂起了眼睛。当他把手拿开时,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利杜尔插了进来,一边用手拍着桌子,“你在对我们撒谎吗,孩子?”

“撒谎?不,我……是这样,我们两个相爱了,我和卡特拉。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度周末;我们才刚刚在一起,所以没人知道。这是……这是我们的秘密。但是……”

他停了下来,一时说不下去了,然后颤抖着吸了口气,接着说:“我去外面散步——那是我们到那儿的第二天早上。我爬上山谷,尽可能走远点儿,不慌不忙,因为卡特拉在睡懒觉,我想给她足够的时间睡觉。我不知道我离开了小屋多长时间,大概有三个小时吧,因为在回来的路上我去了热水浴池那边,在里面待了很久。我是说天然的池塘,是个温泉……”

胡尔达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抽吸着,眼泪从脸上滚落,“上帝,真是一种解脱,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告诉别人了。达居尔在上周末发现——他琢磨出来了……不过……问题是,当我回到夏屋时,她就躺在那儿,死了……”他的声音嘶哑,重复了一句,“已经死了。”

“是不是你们闹翻了?你们吵架了吗?”

胡尔达的问题似乎惊到了贝内迪克特。

“吵架?上帝啊,没有。不,我什么都没做。我绝对不会碰她一根毫毛。永远不会。你要明白。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十年前没有站出来。”利杜尔插了一句,眉头紧皱,“现在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说的当然是真话。我为什么要撒谎?”

胡尔达这次抢在了利杜尔前头。“你知道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不。只有我们俩。但很明显肯定有其他人去过那儿。当时是秋天,所以晚上天很黑,夏屋又很隐蔽;有辆车开过来也不一定能看见。从我所在的地方,也就是山谷的高处,我当然没注意到任何东西,我离得太远了。但是有人来过,有人来到夏屋杀了卡特拉。我每一天都在想……天哪,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尽管如此,在某种程度上,我相信肯定是韦图利迪干的,因为警察非常确定他们抓对了人。我不得不相信,明白吗?我有……”

他崩溃了,哭得撕心裂肺,但仍坚持着说下去:“因为如果韦图利迪没杀人,那他就有可能是因为我才自杀的……因为我没有说出来的真相,因为我不敢站出来,因为我害怕被人指责。我不敢……我太年轻,只是个愚蠢的小孩子,整个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你明白吗,我以为韦图利迪会被释放,因为我知道他没跟卡特拉在一起,除非他意外出现在那儿……我知道警察搞错了,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难站出来。我没有……没有这个胆量。我仍觉得我应该对韦图利迪的死负责——我晚上会见到他,在梦里;看见达居尔,可怜的达居尔……我昨天看见他眼里的仇恨。他知道我一直在撒谎,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对他父亲自杀负有部分责任。因为他爸爸的死,他妈妈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他失去了他们两个,都是因为我。”

说完这些,他闭起嘴巴,不肯再说什么。

胡尔达试图劝他继续说下去,但没有用。最后,她告诉他,他会被带进牢房,也为他提供了一名律师:这件事被揭露之后,他们是不可能放他走的。利杜尔说得在理:这个男孩已经撒过一次谎;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再次撒谎呢?

也许他们已经捉到了杀害克拉拉的凶手。

这个凶手不仅杀害了克拉拉,还杀害了卡特拉。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无情的念头:利杜尔在警察工作中取得的最大胜利将一举化为最可耻的失败。

42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能的反应是释放达居尔,将焦点转向贝内迪克特。他们需要毫无疑问地确定贝内迪克特所说的导致卡特拉死亡的一系列事件是真实的。

韦图利迪可能受到了不公正的指控,而这直接导致了他自杀身亡,一想到这些就让人深感不安。利杜尔被贝内迪克特的爆料压得喘不过气,这么说已经是轻描淡写了。审讯之后,他极度紧张,让胡尔达无法安心集中精力继续调查。

计划是明天一早就传唤亚历山德拉作进一步讯问。这会儿再回家睡觉也没什么意义,胡尔达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歇息了几个小时,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舒服,沙发太短,身子根本舒展不开。

不过,在早上被电话吵醒之前,她总算睡了几个钟头。来电的是警察总机的接线员。“胡尔达,有个人来电话想跟你谈谈。指名道姓要找你。他的名字是安德烈斯·安德烈松。要我接通他吗?”

“安德烈斯?哦,好的,请接过来吧。”她说,揉揉眼睛,伸了伸懒腰,“你好,我是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

“你好,胡尔达。”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粗暴了,“很抱歉打扰你。而且……很抱歉,昨天在电话里跟你说话太不客气,不过我是让你的问题彻底搞糊涂了。好多年,我都没跟任何人谈起过那个案子。”

“不必道歉。”她说,等着他解释打电话的原因。

“不知我们能否见一面。”

“见面?为什么?”

“嗯,有些情况我想让你注意一下。如果可能的话,见面再说。”他听起来很紧张。

“你最近会进城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来一趟?我……我一整晚都没睡。我真觉得应该坦然面对了。必须告诉别人。你能飞过来跟我见面吗?”

“这可能有点棘手。”她说,但她在挂断电话前答应考虑一下。

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放下手头的一切,跑到西峡湾转悠,但她预感到安德烈斯可能掌握着关键信息。他的用词和说话的语气;加上他让她去见他,不肯在电话里说……

真该死,她想,然后翻出他的电话号码,给他回了个电话。

“嘿,又是我,胡尔达。我也许可以去一趟。下一班飞机是什么时候?”

“九点钟有一班飞机。你应该还能赶上。”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

胡尔达不习惯乘坐国内航班。上山旅行,她总是开着那辆旧的斯柯达或乘公共汽车。她上次坐飞机去伊萨菲厄泽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是在噩梦般的气候条件下,赶上了暴风雪,但这次天气很好,飞行也很顺利,让她看到了西峡湾的壮丽景色,巨大的平顶山脉陡然坠入深深的峡湾,再往北,是无人居住的豪斯川迪尔半岛,仍然覆盖着白雪。下面,岩石的地表垂直断掉,就像用刀刻出来的一样,而在一处绿色山谷的尽头,她看见了蓝色的峡湾,老城伊萨菲厄泽紧贴在它窄窄的海岬上。这一新的定居点,由街道和房屋组成了几何图案,距离峡湾顶端有一段距离。接着飞机开始下降,以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角度降落。胡尔达屏住呼吸,鼓足勇气,紧紧抓住扶手,他们好像正直奔山腰而去。她所能看到的只是刻着条条沟壑的岩壁,周围是碎石崖和一条条绿色的舌头。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到双脚在无力地踩着制动,直到最后一分钟,飞机又转了一个弯,航路如一条缎带穿过峡湾,前方的跑道出现在山与海之间一条狭窄的低地上,看起来短得吓人。她闭上眼睛,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绷紧了,但他们几乎没有颠簸一下就降落了,然后滑向了一座让壮丽风景衬托得十分渺小的航站楼。

安德烈斯是个身材矮小、体型粗胖的人,戴着一副眼镜。头上除了一绺白发几乎秃了。他没有开车送她进城,而是提出带她去卡特拉身亡的地方,她答应下来,等她意识到那里离伊萨菲厄泽有多远时已经晚了。起初,她想从他嘴里套出他打电话是怎么回事,但他始终守口如瓶,坚持说等他们到了夏屋,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

换了平时,胡尔达会很喜欢这次旅行,尽管这是一条崎岖不平的砾石路。他们沿着伊萨峡湾南海岸人烟稀少的峡湾蜿蜒进出,座座大山以及埃尔德岛和维泽岛两片低矮的绿色岛屿风景如画。她从新闻中得知,伊萨峡湾北岸的最后几个农场最近被遗弃了,使得整个西峡湾北部半岛,从豪斯川迪尔到斯奈菲亚德拉斯特伦德再无人居住。这是她一直打算徒步旅行的地区,她试图用明年夏天的徒步旅行计划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这无济于事:她心里只惦记着听完安德烈斯跟她说的事,然后尽快回到城里,继续她暂时搁置的调查。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隐没,低低的云层聚拢过来,灰蒙蒙笼罩着大地,渐渐变得令人生畏。他们开了一个小时后,胡尔达愈发不耐烦起来,问安德烈斯他们还要走多久,他告诉她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山谷。事实证明他不善交流,为了免于交谈,播放了一盘歌剧磁带。胡尔达问他听的是什么,他简短地答了一句:“普契尼的《图兰朵》。”

胡尔达告诉利杜尔要去一趟西峡湾跟安德烈斯见面,利杜尔十分惊讶,表示不赞成。他不断追问安德烈斯想干什么,但她说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也是真话。之后,利杜尔就竭力劝她不要去,说这是浪费时间,她该把全部精力放在调查克拉拉的死因上。不过,这也不是胡尔达第一次跟他对抗了,她坚持立场,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她已订好了机票,不会违背她对安德烈斯的承诺。利杜尔只得作罢。随后他又改变了策略,用心险恶地说他会“在她不在的时候好好关照她的工作”,要见亚历山德拉,也许还会再次讯问贝内迪克特。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被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时他正在干什么。她说不准哪种情况更糟:是他搞砸了她的调查,还是他在她缺席的情况下破了案。

当安德烈斯和胡尔达终于到达山谷,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朝夏屋行进时,她猛然意识到贝内迪克特对这个地方的描述相当准确。从停车的地方看不见小屋,所以想必也不可能看到有人从路上靠近。

“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他们下车时她说。

“曾经是,”安德烈斯沉重地说,“现在我一到这儿,就会看见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这场面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现在还有人使用夏屋吗?”

“我觉得没有。据我所知,房子仍然是那家人所有,但我没再听说有人来过这儿,发生那件事之后就没人来了。不过,我想很可能有人会使用这个小屋。这地方非常隐蔽,当地人都不会注意到。”

“卡特拉的一个朋友提到附近有个天然热水池,是吗?”

“是有,不过要走一段路。从我们这儿看不到。”

“如果有人开车到房子这儿来,从水池那边能看到吗?”

安德烈斯摇摇头。“不,看不见。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多掌握些地理情况。”

他们走到A字形的小屋前,停了下来。安德烈斯似乎不愿再靠近。

“你可以……”他咳了咳,又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窗户往里看看。我不想过去。”

胡尔达擦了擦门边窗户的脏玻璃,朝里面张望,竭力根据记忆中的现场照片来想象当时的情景。她感觉不到萦绕在安德烈斯心头的鬼魂,但看到谋杀案发生的真实地点,不知何故她觉得这案子更真实了。

一阵冷风悄悄钻进她轻薄的夏装。雨云低垂在山谷上空。这与雷克雅未克的阵阵热浪形成了鲜明对照,让她想起在遥远的西北,北极的海冰常常漂近海岸,将寒冷空气吹向陆地。她哆嗦了一下。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安德烈斯最后低声说,“我觉得这件事在这儿做才合适,出于对那些逝者的尊重。”

“哪些逝者?”

“卡特拉和她父亲。这么说吧,我觉得我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负有部分责任。”

“怎么讲?”胡尔达吃惊地问。

“说来话长,”他说,“好吧,也许也不太长。我从没想过会告诉别人。我原打算把它带进坟墓,但你打电话说你在调查一个可能与卡特拉谋杀案有关的案子,我就知道已经没回头路了。我一定得纠正那个错误。而且,不管发生什么,我想今晚我会睡得比十年来任何一天都好。”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安德烈斯。”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阴云下,吹着夏风。

“整件事都是利杜尔的错。我想你知道他是谁吧?”

“是的。”

“他让我撒谎。”

“他让你撒谎?”胡尔达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一直都很清楚利杜尔野心勃勃,但如果这是真的,他就越过了一道警察永远不该逾越的界线。

“是的。一开始很委婉,但后来他变本加厉。我不打算让步——我知道不该那么做。他想让我在法庭上做证,说那个叫卡特拉的女孩,在我发现她尸体时一直抱着她父亲的洛皮毛衣。毛衣确实扔在地上,但我敢肯定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没挨着它。他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利杜尔,我想,无论如何,他铁了心要定罪。他完全相信韦图利迪有罪。我信任他;我信了他说的话。他劝我说那个人自杀正好证实了他有罪,我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可我的做法当然是有影响的;也许还是决定性的因素。我做了虚假陈述。那会儿我打算改正,我联系了利杜尔,准备赶去雷克雅未克说出真相,但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个可怜人就自杀了。所以我也就闭了嘴。然后过了这么多年,你打电话过来,又把整个事情揭开。这次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一开始要撒谎?我……我觉得这让人很难相信,安德烈斯。为什么你会在这种事情上向利杜尔屈服?”

“出于非常自私的原因。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不过你或许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停顿了一会儿,“实情是,那会儿,我欠了一屁股债,欠的高利贷。你熟悉那种人吧?他们能把你逼到绝境。我那位放贷人被抓了,就开始嚷嚷借了多少钱给我这个西峡湾的警察。不知怎么,利杜尔听到了风声,威胁要公开揭发我。我无法面对这件事——我考虑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声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能理解吧?”

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抬头望着天空,回避胡尔达的目光。“我背叛了那个女孩。背叛了她父亲。归根结底,是背叛了所有人。”

“一定程度上,我倒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做,”胡尔达小心翼翼地说,“我自己原来也有家庭,所以很容易从你的角度看问题。”

“但利杜尔并没有就此罢休,”安德烈斯加紧解释说,“他暗示保证把我的名字从那个案子中除去,我欠的债务也一笔勾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听到那个该死的放贷人的任何消息。当然,我知道我做的事不可原谅……”

“你愿意对此提供一份署名声明吗,安德烈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不该由你一个人承担责任。”

“嗯,我愿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开车送你回雷克雅未克。得花几个钟头,但还是比你一路赶去伊萨菲厄泽等下一班飞机要快。我想和你一起去做一份声明。现在是时候了。”

“可是……”胡尔达犹豫了一下,但她不得不问,“可你的家人呢?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安德烈斯与她的目光相遇,眼中闪过一丝凄凉。“我妻子离开了我——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到头来,我的日子过得也没多大意思。那些事件……那个案子改变了一切。”

“你的孩子呢?”

“孩子们……嗯,他们现在也长大了十岁。都成年了。我希望他们能理解。当然,对孙辈更糟糕些。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对自己有个交代。”

胡尔达突然觉得安德烈斯在她面前老了二十岁。一时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时间往前跳二十年、二十五年。她还是孤身一人吗?整日受着内疚和悔恨的折磨?最后她会不会像这个生活破碎的人一样可怜?她是否会向别人忏悔自己的罪过?

43

胡尔达和安德烈斯傍晚时回到了雷克雅未克。在夏屋做了良心的告白之后,安德烈斯再次陷入阴郁的沉默,这让缓慢的南行更像是一次耐力的考验。一回来,胡尔达就采取了预防措施,避开刑事调查部办公室,免得他们撞上利杜尔。相反,她打电话给利杜尔的上司,请他到场听取安德烈斯的陈述。安德烈斯把整个事件重复了一遍,没有漏掉任何重要内容。

之后,胡尔达承诺不会与利杜尔讨论此事,一切需要通过“官方渠道”进行。她并不打算遵守这份承诺。

一回到办公室,她就敲了敲利杜尔的门,心想必须小心行事,不要说得太多。但她太渴望看看他听到消息时脸上的表情了。这一指控非常严重,很明显,他将面临即刻停职或被解雇的命运,甚至可能还有刑事指控,这会为胡尔达打开一条通道。她终于有可能坐上渴望已久的职位了。她为自己的冷酷感到良心的刺痛,但只是短暂一下而已。

如果她也能找到杀害克拉拉的凶手,那她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

“你有空吗,利杜尔?就简单说几句。”

他看上去很恼火。“可以,但要麻利点儿。这一整天可把我累坏了,就因为你跑到伊萨菲厄泽躲清闲了。我跟亚历山德拉谈过了,但没什么进CUda3JDMRV9chefFIKUrhFDLFrLEnMpl1wpgS5muy4M=展。在我看来,我们抓对了人。就我们知道的情况,贝内迪克特是最后一个见到克拉拉活着的人。他对那桩旧案也撒了谎,而且——”

“利杜尔,”胡尔达打断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关上身后的门,“这次谈话必须绝对保密。我只是想警告你……”她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警告我?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有关安德烈斯的。他对你提出了一些非常严重的指控。”

利杜尔脸唰地白了。

“严重……严重的指控?”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突然从桌边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朝她咆哮道。

胡尔达尽情享受着此刻,她对这个人的直觉从来都没错:他的记录好得不真实。这么多年,她一直看着他毫不费力地占据着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看着他局促不安,若说她没有从中获得某种满足,那就不符合人性了。“是关于卡特拉死因的调查。”

“什么?调查,调查……”他好像隐隐约约松了口气,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也许是一个处于边缘状态的人不自觉的反应。

“他说你——我该怎么说呢——说你对他施压,让他做了虚假的陈述。”

利杜尔不置可否。

“为了增加定罪的筹码。对吗,利杜尔?”

“当然没有,”他反驳道,但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开始大声咆哮,“那个愚蠢的老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当时真是一团糟,让一个放高利贷的随意摆布。就这些吗?”

“就这些?”

“他就说了这些?”

这还不够吗?胡尔达心里暗想。“是的,就这些。”她冷冷地说,随即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利杜尔的办公室。

44

当天晚上利杜尔就被停职了,等待对安德烈斯的指控进行调查。与此同时,胡尔达得到额外的人手处理克拉拉的案子,上司还要求她处理十年前卡特拉谋杀案调查中出现的问题。

压力是相当大的,尽管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里奔流,她仍感到疲劳。过去,她可以从家庭、从约恩和迪玛那里寻求庇护,暂时逃避调查中恼人的头绪,给自己充电,即使只是跟家人匆匆吃一顿晚餐也好。但现在,在她那空荡、沉闷的小公寓里找不到任何安慰。相反,她试图鞭策自己通过更努力来消除疲劳。

贝内迪克特目前仍被拘押。他承认曾和卡特拉一起去过夏屋。这次他也在岛上,是已知的最后一个见到克拉拉的活人。问题是:克拉拉是否发现了他跟卡特拉之间关系的真相?难道他出于不得已让她闭嘴?这是目前貌似最合理的推测,不仅意味着之前抓错了人,而且韦图利迪是由于警方的失误或司法不公才自杀的。

胡尔达拿出电话簿,打算给克拉拉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知道贝内迪克特被捕的消息。在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去跟他们谈谈。她上次拜访没什么结果;也许这次她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信息。

克拉拉的母亲阿格尼丝为她开门,请她进了客厅。她的丈夫不在,这让胡尔达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觉得单独对付母亲可能容易一些。两个人都在时,这对夫妇相当不肯合作。

“很抱歉又来打扰,”胡尔达一坐下就开始说,“我只是想通报一下进展。”

“不必道歉。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帮忙。不过我丈夫不在家,他有事出去了。希望你不会介意,但如果你想和我们俩一起谈,他一回家我就通知你。”

“不,不,没关系。”

“我给你煮点儿咖啡吧。上次都没请你喝杯咖啡,实在太失礼了。”女人说,没等胡尔达拒绝,她就消失在厨房里了。

咖啡端来了,寡淡无味,但胡尔达还是喝了。“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她说。

克拉拉的母亲这次显得较为放松。“我也没什么更要紧的事可做。就像我说的,我愿意帮忙。”

她的痛苦仍然十分明显,脸颊凹陷,眼睛下方有深色皱纹,但这次她至少穿着整齐,还做了头发,化过妆,试图掩盖悲伤的迹象,也许正在期待朋友和亲戚的探访慰问。

“我们仍在努力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胡尔达解释说,“我们跟克拉拉的朋友达居尔长谈了一次。”

“哦,卡特拉的弟弟。”

胡尔达点了点头。

“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不相信他会做坏事。”片刻沉默后,克拉拉的母亲问道,“你不会认为是他……”

“不,我们放了他,在……在讯问过他之后。我们现在抓了贝内迪克特。”

“贝内迪克特?真的?这个人很难看透。我一直不太喜欢他。”

“哦?”

“是的,他跟克拉拉约会的时候,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跟克拉拉约会?你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一对?”

“你不知道吗?”

胡尔达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每当她自以为掌握了该如何拼凑起所有的碎片时,就会有另一块碎片冒出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十年了。”

“十年?是整整十年前吗?”

阿格尼丝想了想。“是的,就在他们的朋友卡特拉去世前不久,我们上次提到过她。就是被她父亲谋杀的那个。”

“你是说,在卡特拉死前不久?巧的是,我正在调查她的案子是否与你女儿的死有关。”

“哦?为什么?”阿格尼丝探身向前,憔悴的脸上带着强烈的好奇。

“这个嘛,”胡尔达很快想了一下,“我们不能排除其中的联系。两起神秘的死亡案发生在同一群朋友之间。”

“我觉得不太可能。总之,卡特拉的父亲自杀那会儿,我就认为案子已经破了。”

胡尔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相信警察,你们做什么自然是有把握的。而且我只想重申,我丈夫和我会将尽一切努力提供帮助。你都想象不出这对我们有多重要。”阿格尼丝哽咽着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有力,“我们一定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会尽力的,我保证。”胡尔达说完,等了一会儿,让这女人稍稍平复一下,然后再提出下一个问题,“卡特拉死的时候,你女儿和贝内迪克特在一起吗?”

“不是的,实际上,他们在那之前几天刚分手。因为这桩谋杀案,我才记得很清楚,就像一个参照点。倒不是说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是啊。”胡尔达考虑着该走哪条路线,没有立刻提出下一个问题。她喝下一大口淡咖啡,呼吸着屋子里凄凉沉寂的空气,第一次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墙上挂着古老的风景画,都是熟悉的主题,几位画家胡尔达也大概认得出来,但又不能马上叫出名字。家具的雕工十分漂亮,胡尔达从前会称之为高档家具,她跟约恩本打算为他们在奥尔塔内斯的房子添置一套。然后,她就想起克拉拉的母亲在上次会面时说的话,便问:“两个女孩是最好的朋友,对吗?”

“最好的朋友,是的。”阿格尼丝肯定地说。

卡特拉死的时候,她显然没有丝毫的怀疑,她和贝内迪克特——她最好朋友的男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前男友——正在乡下享受浪漫的周末。从克拉拉和贝内迪克特分手到他和卡特拉走到一起,中间隔了多少天?克拉拉发现了吗?如果发现了,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你那天提到,卡特拉的死改变了一切。”胡尔达说,停顿了一会儿。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提问,但她期待阿格尼丝会做出反应。

“是的……”这女人说,显然有些勉强。

“就这样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这对克拉拉来说一定是一个可怕的打击。”胡尔达提示道。

“对啊。”阿格尼丝回答,犹犹豫豫。

“不止如此,而且——”

“你说得对,还不止这些。”

胡尔达等着。

“她们就像一对姐妹。可以说,就像双胞胎一样。她们做任何事都在一起;就像连体婴儿,尽管她俩完全相反:克拉拉有情有义,但从来都不像卡特拉那样讨人喜欢。卡特拉习惯控制别人。她也可能很冷漠,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在她心里是什么位置。但她们就是形影不离,你知道吗?克拉拉和卡特拉,卡特拉和克拉拉……”阿格尼丝像着了魔似的沉吟着两个人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轻。

“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特别奇怪,特别让人不安……我知道我丈夫不希望我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信任你。”

胡尔达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信任你,对吧?”

“当然。”

“如果她是……如果我们的女儿是……被谋杀的……” 阿格尼丝低声说,声音紧张地颤抖着,“……你一定得找出是谁干的。所以我必须对你说实话。”

胡尔达等待着。

“克拉拉对卡特拉的死难以释怀,都到了病态的程度。她的生活乱套了,她被彻底击垮了。但最糟糕的是,无论在哪儿,她都能看见卡特拉。她晚上睡不着,醒了也是满身大汗,说卡特拉来过,跟她说过话。她睡着睡着就尖叫起来。情况越来越糟……”

“是哪方面呢?”

“她实际上开始……变成卡特拉。真不好解释,但有时她跟我们说话,就好像卡特拉在那儿,好像她还跟我们在一起。我一直忘不掉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的那次。”阿格尼丝打住话头,哆嗦着深吸了一口气,显然觉得讲起这件事十分吃力,“她给住在附近的一户人家临时照看孩子,其实,那家人是卡特拉的邻居;是对很好的夫妇,有一个小女孩。他们住在卡特拉家旁边的公寓楼里。就我所知,他们应该还住在那儿。总之,卡特拉死后不久,她还像从前那样替他们照看孩子,那天夜里回来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第二天早上,小女孩的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女儿很害怕,因为……因为克拉拉整晚动不动就‘假扮卡特拉’。我记得那个女孩只有六七岁。我吓坏了。我就想跟克拉拉谈谈,她不肯谈论这件事;退进她的壳子里,越来越深。”

阿格尼丝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当然,这远远不是开玩笑。这不健康。我们征求了医生的意见,但他们只是归于她受的创伤,说她会克服的。”

“她克服了吗?”

“她的行为有各种形式,也不再那么明显了,但克拉拉的脑子里一直都有卡特拉,直到她去世。她有睡眠问题,什么工作都干不长,也仍然跟我们住在一起。她给人的印象是外表完全正常。你得跟她多待一会儿,才能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说实话,我觉得她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阿格尼丝眼里充满了泪水,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一直在照顾她,让她和我们住在家里……我从来都没有放弃希望,觉得有一天她会好起来。”

“你觉得为什么那件事对她影响这么大?”胡尔达问道,仔细观察着阿格尼丝的反应。

“我实在想不出来,”这女人说,显然说的是真话,“她们像姐妹一样亲密,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她凝视胡尔达的眼神里带着天真,但也有一种深深的绝望。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胡尔达说,“我没想到她这么痛苦。你知道她对参加埃德利扎岛的聚会是什么感觉吗?”

“她很兴奋。她有时候也挺好的。白天大多正常。到了夜里才难熬。还有压力,她真的应付不了任何压力。就因为这个,雇她的人一个个放弃了,最后她都不去找工作了。”

“她最近跟你谈论过卡特拉的死吗?比如,说到这次旅行的时候?”

一阵沉默。阿格尼丝随后说:“好吧,既然你提到了……她说,能再见到那帮人,有机会回忆往事也很好。解决……她是怎么说的?过去的秘密什么的。对,她说每个人都要把事实讲清楚。说他们隐瞒真相太久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老实说,我有时候也不能理解她;她经常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但她觉得可以应付旅行?”胡尔达问,“你们都同意她去?考虑到她当时的状况,她能独自旅行吗?”

“她又不是一个人,”阿格尼丝回答,语气十分干脆,“她跟朋友们在一起。她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好孩子。韦图利迪成了杀人犯并不是他们的错。”她突然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就够了。我说得太多了。你肯定明白我们根本猜不到在埃德利扎岛会发生什么。你肯定明白……”

胡尔达也站了起来,但在回答之前花了点时间,小心翼翼挑选合适的字眼:“谁都没说你们本该猜到的。我们只想追查到底,弄清真相,抓住那个……推她的人,如果我们的怀疑最终证明是正确的话。”

阿格尼丝似乎放心了。“谢谢你。但恐怕你现在得走了。我需要休息。我不想……”她支吾着,“我不想让我丈夫看见你。他不喜欢我谈论这件事,不想让这事传出去,我认为他觉得羞耻。不,我不应该这么说。请不要误会我,他当然不是为她感到羞耻……但这很痛苦,让他、让我们俩都很痛苦。”

“我很感激你坦诚相待,”胡尔达说,“我保证对你告诉我的事守口如瓶。”

“谢谢你来看我。请回吧。”

45

事情终于步入正轨。胡尔达从内心深处感觉她正在接近真相;尘封的秘密终于浮出了水面。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也许就在今天夜里。这将是她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一举侦破两起谋杀案。沉默的束缚已被打破;她要做的就是再挖深一点。

贝内迪克特在女友卡特拉死的时候,曾跟她一起待在夏屋。

而之前不久,贝内迪克特还在跟克拉拉约会。

现在两个女孩都死了。都是被谋杀的。

据利杜尔说,他对亚历山德拉的讯问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胡尔达不太信得过他的审讯技巧,尤其他也对最新的信息一无所知。很明显,她需要亲自见一见亚历山德拉。而且,这一次就不会那么客气了。上次她们见面时,亚历山德拉向胡尔达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她对此很有把握。

女孩的姨妈穿着睡衣来到门口,看清来人是谁,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她气咻咻地吼道,甚至跟胡尔达连招呼也不打。

“我需要跟亚历山德拉谈谈。”

“她今天已经跟你的一位同事谈过了。我警告过你,我要叫律师。我姐夫在律师事务所当律师,就在附近。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告诉你,我马上就打。你去跟他谈吧,省得这样骚扰我侄女。这也太过分了。”

“亚历山德拉是个成年人了。”胡尔达用权威而冷静的声音回答,“我想她还住在你们这儿,我需要和她谈谈。请把她叫来好吗?否则,我们就得逮捕她,让她去警局录口供了。如果亚历山德拉愿意,也欢迎你姐夫一起去。”

几句话就让这位姨妈住了口。

“她睡了。你不能明天再来吗?”

“我现在就要跟她说话。”胡尔达坚持说。

“哦,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去叫她。”女人不情愿地说。她回到屋里,短暂的耽搁之后,亚历山德拉出现在门口,强忍着呵欠。很明显刚刚被人叫醒。她光着脚,穿着T恤和睡裤。

“又见面了。”

“你好,亚历山德拉。希望你感觉好点儿了。我要跟你单独谈谈。你看行吗?”

“什么,现在吗?”

“对,就现在。”

“嗯,好吧。那进来吧。”

她把胡尔达带进上次去的那个房间,胡尔达关上门,确信这一次不会有人打扰她们了。

“我们逮捕了贝内迪克特,我想利杜尔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是的,但我弄不懂为什么。我都糊涂了。贝内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我们怀疑是他谋杀了克拉拉。你和达居尔上楼睡觉时,他们俩都在楼下喝酒。我说得对吗?”

“是的,我就是这么跟……嗯,跟利杜尔说的。是这样……”她停住了,但胡尔达确切地感觉到她还想说些什么,承认某些事情,甚至坦白?但随着沉默持续,显然胡尔达必须推她一把。

“我们还怀疑他谋杀了卡特拉。”

“什么?”亚历山德拉彻底蒙了,“卡特拉?你是说在夏屋?不,不,那不可能。是达居尔的父亲干的;当时都已经证明了。”

“不一定。你当时知道她跟贝内迪克特在一起了吗?”

“贝内和克拉拉?当然知道啊,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指的是贝内迪克特和卡特拉。”

“不,你弄混了。贝内原来跟克拉拉在一起。他们分手了,在……在谋杀案之后。”

“不,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在那之前就结束了。贝内迪克特就在夏屋,跟卡特拉在一起。”胡尔达平静地说,专注地看着亚历山德拉。

“在夏屋?在她死的时候?不,你肯定是在胡编乱造!我不相信。”亚历山德拉一副说实话的样子;她的惊讶是发自内心的。

“所以我们相信是他杀了两个女孩,亚历山德拉。克拉拉和卡特拉都是他杀的。”

“不,不,你错了,你一定弄错了。他说是他干的了吗?”

“没有,他当然否认了。”

“韦图利迪,达居尔的父亲,是他……他杀了卡特拉。他还因此自杀了。”

“那么是谁杀了克拉拉呢?”胡尔达两眼盯住亚历山德拉的眼睛。在那一刻,她确信女孩知道答案。

不过,令人恼火的是,亚历山德拉默然以对。

“埃德利扎岛发生了什么,亚历山德拉?”胡尔达追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亚历山德拉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胡尔达说:“我觉得克拉拉有点不对劲。”

“哦?”胡尔达说,尽管克拉拉的母亲已经跟她说过,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她在岛上的行为很怪。大半夜发出尖叫,惊醒了,说她看见了卡特拉。她说得活灵活现,把我吓坏了。她好像真相信卡特拉在那儿,她看见了鬼魂。她说卡特拉想要正义。就好像,嗯,就好像她认为是别人杀了她,不是韦图利迪。不,这么说不对。那样子就像她知道那就是事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太奇怪了。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几个打心眼里都认为韦图利迪有罪,虽然这听起来很可怕。当然,除了达居尔。他一直强调他父亲无辜。但那天夜里,我突然觉得克拉拉确切地知道不是韦图利迪。”

“你是怎么想的?”

“我再也弄不清了……但我不相信是贝内干的;他绝对做不出那种事。他是个好人。”

“可你一直更中意达居尔,是吗?爱上了他,我听说。”

亚历山德拉点点头。“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的。他的确与众不同。我们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你知道吗?”

胡尔达几乎没必要继续谈下去了。整件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昭然若揭。她知道是谁杀了卡特拉。只有一个人是可能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岛上的事件也是如此。她知道是谁袭击了克拉拉并把她推下悬崖;甚至还能想象贝内迪克特所说的“眼里的仇恨”。

“亚历山德拉,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有,我想是有的。情况都这样了,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告诉你。贝内迪克特不是最后一个见到克拉拉活着的人。”

“那么,是谁呢?”胡尔达问,纯粹是走个形式。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46

胡尔达单独前往,尽管她本应再带几个人,如果认罪,他们可以做证,万一出现暴力情况也有后备人员应对。但本能告诉她不会有任何暴力。虽然她要去见一个杀人犯,但她并不害怕。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危险。

她来过这儿,按过门铃也敲过门,但都没有人回应。这一次,几乎就在她按铃的时候,他已来到门边。

“你好,我猜到你会来。”

达居尔穿得整整齐齐,尽管时间已过午夜。

“我能进来吗?”

“请吧。”她走了进去,这时他又补充说,“他们就是在这儿逮捕我爸的,天刚亮的时候。那个警探——你的搭档利杜尔——就站在门厅里,另外几个人把他拖出去,他还穿着睡衣。我在上面,在楼梯顶上……”他扭头指着楼梯平台,“我站在那儿,几乎还是个孩子,大喊大叫,求他们放开我爸。是啊,卡特拉的死成了改变一切的转折点。但他们逮捕我爸的那一刻……才是结束的开始。从那时起,我们家就分崩离析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机会,你知道吗?我们本来有机会熬过去的,熬过悲痛。但后来他们带走了我爸。他就这样死了。而我妈妈,她无法应对变故。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孤零零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你是来逮捕我的,是不是?”

“是的,没错,达居尔。”

“至少我不是穿着睡衣。我不会反抗,也不会大吵大闹。这次没有站在楼梯上抗议的孩子了。在某种程度上,那孩子当天就死掉了。所以这次邻居们也不会知道,只会最后在报纸上读到。你的车甚至都没个标志。你还开那辆绿色的车吗?”

她点了点头。

“开绿色斯柯达的警察。真是了不起。”

“我们进去聊聊好吗?”

“没必要了。我打算把房子卖了;我真不想再进去了。不能马上跟你走吗?”

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放过他,给他第二次机会。她非常同情,也非常了解他。她知道有些罪行是那样卑劣,以致报复具有了正当性。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扑向克拉拉,把她推下悬崖,无疑是出于一时的狂怒。但是,她当然是不可能放过他的,更何况亚历山德拉已经证实克拉拉那天晚上找过他,两人一起下了楼,克拉拉和达居尔。亚历山德拉睡不着,用她的话说,她暗自希望达居尔会“爬到她的床上”。他直接睡着了,而她躺在那里睡意全无。尽管如此,两人之间的联系是那样强烈,至少在她这一边如此,所以她一开始打算对发生的事情保持沉默。

“是你谋杀了克拉拉?”

“我……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不认为我是故意的。我完全失控了。她半夜里过来见我——我睡着了,但她要跟我说话;坚持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有些事必须说出来。所以我们就出去散步,直接去了那块岩石壁架那儿。这是她的主意。后来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本来就打算跳下去。”

他陷入沉默。他的目光悠远,在回忆着什么。

“她想对你说什么?”胡尔达提示道。

“哦,当然是说她杀了我姐姐。我想你已经搞清楚了。”

胡尔达点了点头。

“很显然,卡特拉和贝内开始约会,没有告诉任何人。贝内甩了克拉拉,她跟我说他们大吵了一架。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弄清楚了。知道是卡特拉偷走了他。她就是这么跟我形容的。她开始监视他们两个,发现他们离开小镇,就尾随他们。她刚有了一辆车。不久她就猜到他们一定是要去夏屋,因为她和卡特拉、亚历山德拉去过那里好几次。克拉拉一再说那是个意外。她只是想摇醒我姐姐,吓她一跳。她等了一整夜,睡在车里,就为了在卡特拉一个人时再找她。我姐姐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你明白吗?当然,我非常爱她,她是我的大姐姐,很讨人喜欢,但她知道怎么操纵别人。她也有办法冷落别人,将其拒之门外。她想要贝内,就得到了他。克拉拉是什么感受无关紧要。这就是卡特拉。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你可以说,过去的十年,我们都在以某种方式活在她的阴影里。”

“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说,尖叫、吵嚷和威胁是少不了的。最后厮打起来。克拉拉打卡特拉,猛推我姐,她的头撞在了桌子角上……就这么失血而死。我估计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克拉拉根本应付不了她做的事情。没有电话,当然,也没有办法叫救护车。克拉拉向我发誓,即使有,也不可能救了卡特拉的命。我也不知道。你一定得明白我完全失去了控制。那个该死的婊子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家庭。都怪她,我姐和我爸才会死,我妈又落到这种境地。而现在也是因为她,我才进监狱。真是讽刺。”

“我们最好现在就走,达居尔。”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浑蛋贝内。他也逃脱不了罪责。如果他有胆量站出来,冒着名誉受损的风险,本来是可以救我爸的。那个该死的毫无缺点的贝内。对他和他父母来说,一切都得完美。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卷入一桩谋杀案的调查……那天你闯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快打起来了。当然,他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但和克拉拉谈过之后,我知道他跟卡特拉去了夏屋,尽管我不可能告诉他我是怎么知道的。”

“该走了。”

也许是最后一次,达居尔关上身后的房门,离开了他童年时代的家。

他毫无反抗地钻进那辆斯柯达。尽管胡尔达觉得以谋杀罪名逮捕这个年轻人太过残酷,但在她另一部分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呼喊着:“对,对,对!”这声音告诉她,它来了: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巨大成功。

尾声

1罗伯特,美国萨凡纳,1997年

罗伯特的妻子出门去见朋友了,他独自坐在萨凡纳的暮色中,身边放着一瓶冰啤酒。妻子是个严格的禁酒主义者,不太喜欢他喝酒,但偶尔也会让他放纵一下。毕竟最近的一次体检证明他身体状况不错,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在他看来,燠热的夏日过后,坐在门廊上喝一杯冰啤酒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罗伯特回想着他在冰岛的日子。昨天的访客把他吓坏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再想起过那个寒冷、荒凉的岛屿了,他发现,在那儿驻扎的经历,以至整个战争时期的记忆,最多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印象。回想那些日子就像是隔着一层雾,那段时期的生活如今看来并不真实,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还有安娜。当然,他记得安娜,尽管他们的关系十分短暂。他不习惯有事瞒着他钟爱的妻子;事实上,安娜是唯一一次。她身上有种东西削弱了他的意志,诱惑征服了他。之后,她消失了,而他一度很思念她,尽管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维持现状再好不过。然而,出于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原因,他至今保存着一张她的小照片,只有护照上的照片那么大,是他们初夜之后她给他的。他小心地保存着它,只在今晚拿了出来,在门廊昏暗的灯光下摆在桌上的啤酒旁边。

可想而知,照片历经多年已经变黄褪色,但只看一眼,罗伯特立刻就被带回到半个世纪前,1947年的雷克雅未克,那个正在变成城市的小镇。作为一个美国人,他自认为是新时代的代表。并非所有居民都欢迎像他这样的大兵,但他记得那些女孩,她们实在太迷人了。他一直没有忘记安娜。一想到他们相识的时间那样短,而他对她的记忆却那样深刻,他简直不敢相信。当然,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前途,从一开始,他的良心就在折磨着他,然而,当他回忆起那短暂的爱情,心里却有一种甜蜜的酸楚。他那时深爱他的妻子,现在也一样,但他的罪恶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退去,直到现在,这场婚外情就像遥远的回忆,一段既令人愉快又出乎意料的经历。不用说,他永远不会告诉他的妻子。他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能承认自己有一个冰岛的女儿。

自从胡尔达联系他说她要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怀疑,尽管她一开始什么也没说。或许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他一直知道那段短暂的放纵结出了果实。但安娜从未联系过他,恐怕这大概意味着她不想要他参与抚养她的孩子。因此,他的决定之中也有尊重她的意愿这一因素。

这就是他对胡尔达说谎的原因之一。

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动机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维护他享受了半个多世纪的完美婚姻。他不可能为了给一个中年女人当父亲而破坏这一切。她这个年纪的人也不再需要父亲了,他也不需要有个女儿。没这个必要了。他告诉她他们没能要孩子,这也不是假话,事实很明显,问题肯定出在他妻子身上,而不是他——胡尔达的存在就证明了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她对他说的都是真话。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夜晚,他与女儿围桌而坐。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并没有在她离开后觉得特别遗憾。你不会想念一个陌生人的。再说,他对她的母亲也不那么了解。他跟胡尔达的关系纯粹是生理上的。尽管如此,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对她打量了一番,暗想他是否该牺牲一切,以便更好地了解他的女儿。但这种需求并没有出现,纽带还不够牢固。他替他们二人做了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尽管看起来不太公平。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当他现在低头看那张旧照片,想到胡尔达永远不会知道她见过自己的父亲时,罗伯特隐隐感到一阵心痛。

不过,他还是为她做了一件事;他寄给她一张他在战争期间穿军装的旧照片的复制品。这几年他的外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青春的风采已不复存在,头发也早已稀疏,他盘算着把这张照片寄给她是安全的。他在信中告诉她,那是一张她父亲的照片,这话千真万确。她不太可能发现真相。

2利杜尔,雷克雅未克,1997年

利杜尔从未怀疑过韦图利迪犯下了罪行——当然,那是在以前。当年,调查工作如火如荼,他认为韦图利迪简直罪大恶极,他是个虐童的杀人犯。

利杜尔对自己的能力抱有十足的信心。所有的证据都表明韦图利迪谋杀了他的女儿。尽管这个人从来都不愿承认,但填补空白对利杜尔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认为警方无疑在处理一起虐待案件,一起长期的施暴案,这起犯罪在夏屋的那个周末达到了顶峰。毕竟,那是韦图利迪的夏屋,是他的避难所。没有其他人站出来声称自己跟卡特拉一起去过那里,她不可能一个人跑到西峡湾,没有汽车,在那个荒无人烟的破屋子里住下。不,在他看来,整件事情简直一目了然。

利杜尔的理论是:父女俩一起来到岛上,他就又开始虐待她。但这一次她反抗了,导致了一场搏斗并以她的死亡告终。过失杀人或谋杀都无关紧要;那是由别人来决定的事。

但现在,他知道他的理论完全错了:卡特拉是被她的朋友克拉拉杀害的,而克拉拉从未受到怀疑。

当时,那幅图景在利杜尔的脑海里太清晰了。他需要的只是一份供词,或者一些更确凿的证据。现场的洛皮毛衣是送上门来的礼物,但也许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定罪。更糟的是,衣服只是放在近旁的地板上。如果他们能够指称那女孩一直抓着它,或许有意以此指向自己的父亲,那将是多么有力的指控啊。说服当地警察安德烈斯撒谎十分容易。事实上,是太容易了,当然安德烈斯思想上有过反复,可你还能指望从这样一个失败者身上得到什么呢?过了不久,就在调查还在进行的时候,他联系上利杜尔,说他对整件事感到后悔。他不能确定韦图利迪有罪,特别是他们也没能争取到他的招供。然后,好像这还不够糟糕,安德烈斯开始说他要坦白,说只有这样才能给嫌疑人一个公平的自辩机会。这个愚蠢的老家伙承认这对他个人来说是灾难性的;他注定要丢掉工作,他欠债以及与放贷人的牵连将成为头条新闻。但这还不是全部。他接着说,利杜尔自己也摆脱不了关系,因为安德烈斯必须解释为什么自己受人劝说撒谎,是谁向他施加了压力。利杜尔当然要劝阻他,但没能成功。这就像对着一堵砖墙说话。安德烈斯宣称他两天后南下雷克雅未克,去见警察当局,弥补他犯下的错误。这让利杜尔陷入了困境。

他只有两天——也许更短的时间自救。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韦图利迪招供,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愚蠢的浑蛋完全垮了;他好像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了,也没力气抗争下去,说他完全预料到自己会被送进监狱,他的家人会受到公开谴责。但不管怎样,就是说服不了他承认谋杀。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拒绝“承认他没有犯过的罪行”,纯粹因为他长了个死硬的猪脑袋。

利杜尔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想出了解决办法。

天还黑着,他脑子里灵光一现,醒了过来。他悄悄下床,没有吵醒妻子和孩子就出了门。因为他经常轮班,他们已经习惯他不分时段进出家门,所以即使他们一时受扰也不会在意。

他前往关押嫌犯的监狱,他是这儿的常客,狱警摆摆手就放他进去了。他甚至没必要透露他要见哪个囚犯。随后,他轻而易举地进入韦图利迪的牢房,把皮带偷偷塞给他。

也许利杜尔没有好好考虑过,但他一直确信韦图利迪有罪。他的洞察力从未让他失望,他把韦图利迪的沮丧和沉默看作对怀疑的进一步证实。总之,当时并没有其他令人信服的推断。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皮带就是一个测试。

一个关乎生死的问题。

如果韦图利迪没有通过测试,他的行为就等同于认罪。从各方面看,这是解决这个案子最简单的办法。凶手认罪,尽管是以间接的方式,调查圆满结束了。更重要的是,伊萨菲厄泽的那个老家伙也没理由从中作梗,单单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而坏了利杜尔的事。安德烈斯会立刻明白利杜尔的考虑是正确的,再挑事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对利杜尔来说,第二天早上听到韦图利迪在牢房里上吊的消息并不奇怪。这无异于向他证明他是对的。

他不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死负有丝毫责任,无论当时还是以后。尽管,不必说,他绝对保守着这个秘密,坦率而言是他利杜尔向他施以了援手。自然,对犯人如何得到皮带一事做过调查,但很短暂,也没弄出结论。

可现在该死的安德烈斯又冒了出来,讲起他十年前威胁要揭露的一整套故事。利杜尔可能会丢掉饭碗;他已经被停职了。当然,这是个可怕的打击。但胡尔达来见他的时候,他一度担心她知道了是他把皮带偷偷塞给韦图利迪的;他在韦图利迪自杀事件中的角色已经暴露。那可就糟糕透顶了。

事实是,这段细节如今不太可能浮出水面了。

是利杜尔实际导致了韦图利迪死亡。他心知肚明,但其他人都没必要知道。

3胡尔达,雷克雅未克,1997年

胡尔达站在她母亲的墓前。

墓地一片整洁,维护得当,但她知道,秋季来临后,她必须更仔细。再没有人来看她母亲了。

无论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曾经多么紧张,胡尔达不得不承认她想念她。她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那样孤单,那样无依无靠。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约恩和迪玛,她的母亲,甚至她在美国的父亲。

她还相对年轻,不管怎么说她还没老,也很健康,有抱负。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实现。再当十五年警察,足以在退休之前留下自己的印记。那时她就六十五岁了,但还算年轻。虽然目前她还没准备好开始一段感情,但也许退休才是找个好男人、开始新生活的最佳时机。有机会摆脱她那沉闷的小公寓,搬到更接近自然的地方。是的,有那么多值得期待的事;她只需要怀着对幸福的期待,以积极的心态面对未来。

但是,死亡的念头让她感到恐惧。

总有一天她会被埋进冰冷的坟墓。当然,到那时,她可能早已跨过了生死之界,可是一想到被埋入地下,她就觉得难以承受。

一种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她转身离开母亲的坟墓,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