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子只有烟囱的厨屋就是白天也黑咕隆咚。屋顶的椽子和苇箔,还有门框统统被烟熏得黑咕隆咚。是以,厨屋里吊了一盏灯,灯罩以上照常黑咕隆咚,灯罩下头冒着昏黄散漫的光,很是不合时宜。
刚刚进门,我便看见似乎有些冒险的妈妈。灯盏吊得低低的,妈妈的脑袋别在灯罩边上,我能清楚看到妈妈肩膀以下,却看不到妈妈的脑袋。妈妈一手搅拌锅里,一手挥着蒸汽。那只灯盏就像妈妈的脑袋,晃来晃去。没错,看起来妈妈没有脑袋,只是长了一颗灯盏权作自己的脑袋。这可真是一颗明亮的脑袋呀。
我靠在门边,正想与妈妈说学费的事体。妈妈叫我看着火,别灭了。我来到灶下,坐上低矮的板凳。拿起烧火棍在灶底扒了几下,又拉了几下风箱,火势呼呼大了起来,烤热了我的脸。没多久,一根柴火也没了,我的后背也冷飕飕了。
出了厨屋,我到院子的墙角抱了一抱花柴。花柴是棉花的秸秆,摘了棉花的花柴,沤在地里不如烧火,虽不如劈柴,却比麦秸耐烧多了。本来我想多抱一株花柴,刚刚站起来,勉强把住的那株花柴掉了下去。我想捡起来,迟迟弯不下腰,却一屁股坐进了边上的麦秸垛。花柴也散落一地。再抱花柴,我不再贪心,抱了一抱花柴,一瘸一拐再次进来厨屋。
添了几根花柴,拉几下风箱,火势慢慢大了。那火呼呼烧出灶门,几乎把我额前的头发也舔掉了。我退了一退,再次坐稳,双膝齐齐并拢,一双小小的布鞋齐齐并住。
见火势良好,我抬头看向妈妈。我看不到妈妈的脑袋,可我的脸庞一定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我说,娘,我脚疼。
妈妈啊一声,说,腰疼?小孩子哪来腰,小孩子没有腰,腰疼什么?
我说,娘,我没腰疼,我脚疼。说罢,我的右脚向外撇了一撇,鞋尖的那只窟窿,现出我的脚指头,像想要出洞的爬叉(金蝉)一拱一拱。
灯盏稍稍晃了一晃,妈妈的肩膀侧了一侧,我猜到是灯盏望了一望我。妈妈的声音说,是是,是你脚疼,我看见了。妈妈将锅盖盖好,接着说,等明天集上给你买双新鞋,你脚就不疼了,说几回了都。
妈妈应该觉着脸儿发烫了,不然不会退了一步,她以为是蒸汽哈的脸。妈妈一定还没发现自己的脸是盏灯。
我的视线慌忙避开那盏灯。灯光虽不亮,不过十五瓦,也不能直视。我本想说这回真的脚疼,不是腰疼。不及说出,我便低了头,失了说话的勇气。
妈妈说,气球吹完了?
我低低地说,还没有。
妈妈说,这里你别管了,快去吹气球吧,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我“嗷——”了一声,站起身一瘸一拐走了。白得亮眼的清晨,很快包围了我,似乎叫我寸步难行。才走两步,疼的这只脚,突然陷进一个坑里。坑里的水被我踩中,统统溅到别处去了,就像这个坑被我榨干了。
姐姐坐堂屋的凳子上,正鼓着腮帮子吹气球。姐姐吹得费劲,似乎用尽了力气,我真怕气球尚没鼓,姐姐先把肚子甚至四肢也憋到鼓胀起来,以致脚不点地,甚至飘飘忽忽。姐姐故意似的,吹饱了好些个红色气球,才吹饱一个老虎气球。把气球绑紧,系在椅子腿上。好些气球飘在上面,绷直了绳子,也含辛茹苦地拽着椅子,说想要掀翻椅子,有些抬举了。我走进屋里,随手拿了一个气球,吹起来便是太阳花,也该叫向日葵花,我不知道。又吹饱一个太阳花,而后是个圆圆的气球,我吹得鼓鼓的,像风一样鼓胀。要是不小心,手上没抓住,那只气球便跑了风,秃噜一阵,转了半圈,栽了下来。下一个我吹出个直直的棍子,茄子一样有点难看。我便递给了姐姐。姐姐放下手中的气球,接过棍子,轻轻一捏,扭了两扭,便做了一只小动物。我猜不准这是小马还是兔子。
望着众多气球,我想这些气球里装的都是风,一团一团,乖乖的风。
该到吃饭,姐姐与我也没吹了更多气球。
妈妈与姐姐对坐,我的对面则是空空荡荡。我与妈妈说,就我们吗?
妈妈瞪我一眼,没好气说,你还想几个?快吃,吃完上学去。
我不像单纯说错话的样子,可能也穿错了衣裳,乜了一眼姐姐。姐姐正识趣地扒饭吃。姐姐似乎很饿,饿到不像吃饭,则是从饭里刨了一只碗出来。我不知道该说学费还是脚疼。犹疑之间,学费和脚疼在我嘴里较劲,烫嘴似的,都没能说出口。烫嘴的还有掺了红薯的小米粥,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嘬。
姐姐催我快些走。我没想磨蹭,一瘸一拐走不快。快要出院门了,正给自行车打气的妈妈突然叫住我,你的脚怎么了?
我惊慌起来。我早该说的,现在被妈妈发现,做贼心虚,似乎我不但穿错了鞋,也走错了这只脚。我委屈巴巴,脸庞一皱,差点哭出来。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脚疼。
妈妈又打了两下打气筒,才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鞋脱了,就要检查。我说,娘,不是这只,是这只。妈妈又脱了前面有洞的这只鞋。我不得不抓紧妈妈的手腕才不致摔倒。妈妈喃喃说,是鸡眼呢。
鸡眼是什么,鸡的眼睛吗?
妈妈领我往东走,叫姐姐先行上学去了。
前几天下的雨,早被麦地吃透,土路也干燥不已。地势低洼的路段,积不住水,也该是浓稠的淤泥,经了拖拉机和三轮车轧过,就烂了,丑得要死。妈妈尽量走在烂泥边边,怕被咬了。我喜欢走在深深的车辙里,就像走在铁轨里。
过了拱桥,穿过又宽又高的路,远远看到一处稀疏的杨树林,边上靠了一处趴趴院落。土墙低矮,有些地方有很大的裂缝。门楼也没有,几根木头钉的栅栏门,如果卡在门柱上,不会这样歪歪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
院子空空荡荡,妈妈高声喊,有人吗,家里有人吗?隔了一阵,妈妈再喊,九爷在家吗?待了一忽,还是没人应声。
栅栏门往里撇开了一些,妈妈费了大劲也没提动,蛮力往里掼,也没撇开更大的豁口(地上早有个弧形的沟壑),我们将将挤了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几只母鸡,正在咕咕叨着地。我们走到院中央,那几只母鸡,无动于衷,看不见我们。它们也看不到从堂屋走出的一个人,可这个人蹚过了它们(母鸡们扑棱着翅膀,向另一边去了)。若不是她不开门便出来,我没想过堂屋居然没关门。妈妈看到她猛然站住了,妈妈说,怎么是你,九爷呢?
范丽娜说,我怎么了,怎么不能是我?
妈妈不甘示弱似的,说,我刚刚喊人,你怎就不应?
范丽娜说,又不是喊我,我干吗要应?
妈妈说,九爷呢?
值当此刻,我与妈妈突然一哆嗦,而后听到背后有人说,你们找谁?
妈妈比我先转身,可能妈妈与我看到的不一样。一个高高的老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大大的派头像扛着一管猎枪。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站在院里。他身后的栅栏门已然大开。他说,原来是范丽娜和,什么风把你们凑一块儿了?他的眼睛眯做了一条缝,笑了起来。嘴巴犹如一只不会闭眼的独眼龇出两排不合时宜的牙齿。看到九爷的瞬间,我有种错觉,这个院子是我家,九爷风尘仆仆过来,才为找人。
九爷走过妈妈与我,也走过范丽娜,到了屋檐下。锄头扶到墙边,再也不动了。屋檐下挂了一排去年的玉米棒子,金黄灿灿。这些玉米棒子,挤挤挨挨,不像有人挂上去的,像是老天爷去年由天上落下来的,落雨一样,落到屋顶,沿着瓦楞滚落,挂在屋檐下,迟迟不坠。
范丽娜转身拦住九爷,慌慌地说,九爷你帮我看看,我家狗子跑哪去了?
九爷绕开范丽娜,说,狗子不就是乱跑的,寻么子寻?
范丽娜跟在九爷后头说,我也这么说,可你老又不是不知道老廖他,狗子是他心头肉,比我都金贵。这都三天没回家了,走脱了还好,莫要给狗贩子摸了去。你老就帮看帮看,到哪个去寻。
本来径直走去压水井的九爷,叹了口气,说,也罢。九爷转到边上随意走了一阵,边走边踢中了不知道么个东西,噶啷啷响。到墙根捡了一根树枝,转回院子中央,拣了一块空地,蹲下身来。九爷从上衣口袋摸出三枚发绿的铜钱,往地上投了六次。每投一次,九爷便在地上写个算式,第一次九爷这样写:3+2+2=7,第二次九爷也这样写:3+2+2=7。投到第四第五次时,九爷写下的还是两个“3+2+2=7”。第六次则是写下了不同的“3+3+2=8”。
六个算式九爷是从底下向上排列的,写完六个算式,第一个算式便成了第六个算式。
这么简单吗?我也会解。
九爷啧啧称奇,怪道怪道,居然又是一正二反。从下到上,数了数,便是“778778”。九爷在每个算式边上画了长长短短的横线。很快,九爷胡乱涂抹,擦掉了算式,留下看起来奇怪的符号。我与妈妈站在九爷的对面。我们看到的符号,如下所示:
九爷喃喃说,没有6没有9,无老阳也无老阴,就没变卦,便取本卦。即是兑为泽卦,可取可取。兑上兑下,兑为水,两两相加,水乳交融,哎呀,要是问姻缘就好了,岁在七夕,牛郎织女,缠绵缠绵。若是寻人,利在西方。若是寻物,必然金属和金钱,不久自归。九爷抬头问,狗子拴铁链了么?
范丽娜说,么有。平日戴了有金项圈。
九爷说,那就对了,非人非物,不伦不类,那便大差不差。九爷突然大声说,那便大差不差。
范丽娜焦躁地说,九爷怎么样怎么样,找得到么,怎么找?
九爷说,你往西边寻去,到有水的地方,就在那里了。就是找不到,也自会回来的,只是须要晚些时日。在个西方没错的。
到了学校,我居然还没迟到。我意外觉着是学校故意等我,等了太久,以致我来了,也没想起该打上课铃了。
他们正在玩跳山羊,一个人弓了身,其他人排排站,一个一个从他身上跳过去。我尽量不看他们,向门口走去。明桃和刘翠丽在门口踢毽子,挡着我迟迟不能进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喊声远远叫住了我,他说,赵麦生。我扭头看到路棹麟。路棹麟没什么可怕,可我不敢动,又不甘心不走。路棹麟又喊,来,过来。路棹麟身边的王传志瞥了过来,我知道我不能不过去了。
刚刚走过来,便轮到路棹麟了,他跑了几步,双手撑在申志杰背上,轻松跃了过去,就像跃过一只轻盈的月亮。王传志站在边上,轮到他了,却迟迟不跳,仿佛与我比赛似的,比赛谁站得更久。尽管王传志再也没看我一眼。
路棹麟走过来了,他气喘吁吁说,你也玩会儿不?
我连连摆手说,我不玩了,有点怕。尽管我的想法已然跃跃欲试。
可我怕什么呢?
对。路棹麟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说,怕什么呢?
路棹麟迎合王传志一般,飞快地看了一眼王传志,说,赵麦生也想玩,叫他一块吧。
王传志没有吭声,没有吭声便是没有同意,同样也是没有反对。路棹麟便一把拉我过去。轮到我时,远远看见申志杰高耸的脊背,我觉着有谁从我背后跃了过去,而后淹没了我,那一定是河流,淹没一切的河流。正待起跑,王传志突然说,你后来的,先做山羊。
路棹麟登时耷拉个脸。王传志说,路棹麟,你甭动不动便掉脸,规矩就是规矩。
与路棹麟不同,我甚至感激王传志,因为我不用跳了。
他们几个人差不多跳过了,先是申志杰,而后才是王传杰。王海瑞刚刚跳罢,本该绕到前面的他,却嗤嗤笑将起来。王传志说,你笑么子?王海瑞说,看看他的脚指头,一动一动,哈哈,像个老鼠。
他们统统望过来,鞋上的洞洞可笑地叫了出来,再也躲不过去了。本来只想缩缩冒出来的脚指头,双脚紧张,十个脚指头紧紧抠地了。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看起来我还支在这里,却是一扇虚掩的门。
路棹麟不及听到,已然跑来,双手摁住我的脊背。一阵酥麻像早晨的一场大雾,不但将路棹麟,也把我陷进去了。我们两个猝不及防,就像稀粥,蔫了下去。路棹麟比我更惨,“哎呦”一声栽倒更远。他久久不动,似乎在想怎么起来,我以为把他弄死了。
王传志“嘁”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路棹麟像一件浮在河面的衣裳,终于被人捞了上来。他皱巴巴地站在那里,弯腰驼背,好像还没弄清楚哪根骨头该直哪根骨头该弯。他板起了脸,说,你怎么回事啊?
我找不到借口,急慌慌地说,怪就怪脚上长了个鸡眼,才刚刚治好。
见路棹麟不再吭气。我知道机会来了,打定主意,故作大声地说,你是没看见,九爷可厉害了。
王传志说,哪里厉害了?
我说,我就站在圈里,踩了一下,就好了。
王传志疑惑地望着我,我接着说了起来。
范丽娜走后,九爷到了压水井边,压了几下压井杆。压水井哑巴了,吱哇吱哇叫唤,就不出水。九爷从边上的水桶,舀了一瓢水倒进压水井。起初,我以为九爷直接伸进桶里洗手,没料到桶里有个瓢,好像直接舀出一只葫芦瓢出来。九爷说,你们怎么了?
妈妈说,脚上长了个鸡眼你老给看看。
趁着引水没有洇透,九爷快速压了几下压井杆,及至最后一下沉沉压住,仿佛搬石头一般用力,压水井终于像是突然冒出大量石头一般,汩汩出水了。九爷把穿了拖鞋的脚,伸了过去。我这才注意到,九爷的拖鞋和脚上全是泥。冲干净另一只脚,九爷简单淋了一下双手(仿佛不是要洗手,只是要把双手淋湿),抬头望住我,哪里,我看看。
妈妈眼疾手快推我一把,我的肩膀拨愣了一下,向前走了出去。妈妈严厉地说,把鞋脱掉。妈妈向来如是,外人面前,从不与我好脸色。
甩着手走来的九爷,捉住我刚刚抬起的脚,朝脚底板瞧了一瞧,说,不打紧,剜掉便好了。
九爷湿漉漉的手,叫我的脚脖凉了一圈。
随即,九爷寻到那块空地,捡起丢掉的那根树枝,而后拖住拖鞋将刚刚的算式和符号抹掉大半。期间,九爷问妈妈,派出所来了以后,有消息了吗?
妈妈说,没有呢,这都好久了,是不是就捉不到人了?
九爷说,哎,就当丢了吧。
妈妈良久没吭声。我不得不扭头去看妈妈。我真怕妈妈顿时也丢了。
九爷情知说错话,故意重重咳嗽两声,把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很不圆的圆。这时我突然看到九爷右手的食指很是突兀地没了,刚刚我怎么没看到?这根树枝仿佛是九爷重新长出来的食指,不但过分长了,也很不听使唤。那只圆除了不圆,也没堵死,翘走的线条,留了个缺口。
原来我们喊九爷九爷,不因为九爷排行老九,则因为九爷只有九指。
九爷说,来来,踩上来。
我趿拉着鞋正要踏进去,九爷说,把鞋舍了,光脚光脚。
我赤脚踩了上去。有点奇怪,仿佛我没踩在地上,只是大地硌到了我。我正想重新踩一踩,九爷把住我的脚腕正了一正,说,别动。
九爷舀了一瓢水,端在左手,围着我转圈,口中念念有词。没有多久,九爷喝了一口水,咕嘟咕嘟几声,喉结滑动。猛然把水喷我脚上,便把葫芦瓢甩进桶里。我的裤子也被弄得湿淋淋的,凉了一片。
九爷说,好了,把脚拿开吧。
我抬了脚,把脚穿进鞋里。
圆里头多了一只小小的浅脚印,好似我刚把鞋忘在圆里了。九爷把树枝在脚印里寻摸,戳啊戳的,戳了好些处。树枝狠狠扎下去,挑出不少小坑。戳了不知几下,九爷突然挑出一颗小石子,飞了出去。那颗小石子,我没看清,但听“啪”的一声落到不远处。本来安静的母鸡,惊动了一只走过来,耸着鸡脖子叨了又叨,叨中了那颗小石子,很快吐了出来,咕咕从我双腿之间走掉了。
九爷把树枝一撂,忽地站起身,背了双手,说,好了。
说罢,我冲着他们说,你说神奇不神奇?
王传志“嘁”一声,说,不但没用,还是个骗子。
我惶急了,急赤白脸说,骗你们是小狗。
学校似乎刚刚想起职责,突然响起上课铃声。门口的明桃与刘翠丽早已不见。王传志他们,仿佛与强大的校园一同涌向门口,进教室里去。我迟迟不走,仿佛我不走,上课还能推迟。我高声叫道,真的都是真的,你们不信看看这个——。
我从兜里摸出一颗石子,举在手上,像高举一根救命稻草。尽管他们陆续进门,还是满腹狐疑地,瞟眼过来。尤其王传志,格外突出的冷冰冰,像从不认得我。我想再喊一声,可急促的上课铃声,像一头发脾气的骡子,令人恼火地,连路棹麟也顶进教室了。我决定不走,就这么站在教室外头,哪怕站在墙边,与墙壁融为一体,也要替这颗石子平反昭雪。
这是九爷的石子,也是我的石子。妈妈带我离开前,我多走了两步,捡起这颗石子,紧紧攥在手心。九爷说“好了”的时候,我早死死盯住了。
班长喊过起立,我们哗哗站了起来。明桃刚刚便乜我,仿佛我不该随便找个座坐下就坐她边上。刚刚坐下,明桃再次捅咕我。怕班主任看到,我动也未动。
班主任似乎在等,等他刚刚发现我们,严阵以待地说,没交学费的站起来。
我仿佛听到身后谁喊了一声:“喂!”我的心跳了一跳。扭头看去,可没人站起来,我也不敢帮他们站起来。原来是“喂!”孤独地站了起来。
班主任“Muuuuu啊”了一下,说,我不想再说一次,没交学费的站起来。
张超仿佛是第二声没交学费的人,适时站了起来。而后,慢腾腾站起来的李瑞麟才是第一声没交学费的人,迟迟站了住。申志江仿佛不知道自己交没交学费,站起来只是为了把板凳弄倒,哗啦一响,惹得教室发出一阵得意的笑,他则晃着满不在乎的肩膀。我暗示自己也交过了学费,之所以站起来,是在学习没交学费。
我们几个,三三两两,像揠苗助长的苗,个个不成气候。
班主任朝张超挥挥手,说,张超你的情况你爹与我说过了,你先坐下吧。
接着,班主任自暴自弃一般,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再不交学费就不要上学了。
李瑞麟说,我娘说下星期就交。
班主任面无表情,没有生气,也不说话。
申志江说,我……我爷爷也说下星期。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我该说话了,再不说话,活该遭殃。可我该说什么?我刚要张嘴,班主任直直地盯住我,你呢?
我慌忙低下头,怯懦地说,我、我不知道。
班主任说,问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啥。锯嘴葫芦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成天学费学费不知道学习学习也不知道,作业不会做,考试不及格。就你这样的还会什么,浪费那个钱上什么学,趁早滚蛋。
班主任似乎发现自己正在生气,轻咳一下。
班主任突然说,赵麦生我没说你吗,给我站到外面,什么时候把学费交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内心空空荡荡,像是一只放在外面没人想坐的椅子,无所事事,也毫无用处。班主任正在讲课,我听得见,可我全无心思。我好难受,难受到想吐。看到不远处那株桑葚树,我第一次觉着这真是一株孤独的桑葚树啊。校园里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这也是一个孤独的校园。于是,我看到了一株孤独种在了另一株孤独里。我甚至连孤独也不算,我是没有的。是啊,这个没人的校园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世上没有一个人了,所有人都人间蒸发了。我也不该站在这里,我也该人间蒸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总归不回学校,也不回家。没错,我早该人间蒸发了。
我翻墙跳出学校。走了许久,学校还藏在我背后,仿佛我无论走多远,都像在扛着学校出走。
过了石板桥,向南拐上柏油路,我才终于甩脱了学校。走过打了补丁的柏油路我还会碰到新的破烂。
碰见表哥因为一场意外。走到临街的磨面坊,我看到有自行车停在门口。一辆自行车靠在墙边,另一辆自行车扎在边上。它俩像难兄难弟,一个有车铃,一个有车篮。先是有一辆摩托车从我边上呼啸而过,而后我听到后面有人喊我。我扭头看去,没有车辆,也没有人。三菱摩托停在前面,扭头再叫我一声(原来表哥骑车太快,第一声喊声远远抛后头了),我先是纳闷表哥从哪弄来的摩托车,而后才惊讶他居然是表哥。
我低着头,像在冒死走路。
摩托车没有熄火,像是表哥发出敦促的响动。闻到好闻的汽油味之前,表哥不出所料质问我,不好好上学瞎胡溜达么子呢?表哥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责问的语气捎带些许骄傲。
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说,回家。
表哥拍拍后座,说,上来。
我抬头看到表哥的墨镜上映出两个小小的我,迟疑地说,去哪里?
表哥说,不是回家吗?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我的屁股撅了起来。脑袋往后一仰,我死死抱住表哥的后腰。那个没有抱住表哥的我,已然脑袋着地,摔在柏油路上,并被摩托车一路拖行。风声似乎从我两只耳朵里流淌出来,被风吹到脑后,迅速地飞逝、消散了。前面就是十字路口,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出于惯性,风声跑到我们前面不远,等待我们。可是表哥的身体与摩托车一块往左歪歪,我跟着往左歪歪。我真怕我们统统滑倒,摩托车也铲了出去。好在我们安全地拐过去了,害得那阵风声空等我们。
路过我家时,我看到院门大开,院里没有妈妈。要不是床单和被罩,我不会看见晾衣绳。还有几件衣裳也晾着,边上那件衣裳吃惊地张开臂膀,我也吃惊地以为晾的是妈妈。妈妈的双臂从没这样闲过,总在忙个不停。不过一瞬,我家院子消失了,比摩托车跑得还要快。我才想起来我该回家,抓抓表哥的腰腹,说,我家过去了。表哥也不扭头,仿佛不与我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吃风,说,你不是想玩吗,带你去个地方。
继续往东便是李进士了,表哥在陈塘路口向南拐去。这条柏油路坑坑洼洼,我的屁股不是屁股了,是弹簧,老是蹦呀蹦的。
两边都是无尽的麦田,越到是远处的麦田,越是无动于衷。左边远处的村子就是李进士,后面更远的村子是平原村。远处的天空像压得低低的帽檐,手指头一拨,便能掀开一条缝。似乎天边之外,就是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一定出了太平,到了砖庙。砖庙的麦田与太平的麦田,没有分别,都是不会游泳的麦田。
到了砖庙桥上,表哥停了车。表哥没下车,一只脚撑在地上,把脸凑在反光镜上,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分辨左半脸与右半脸有什么不一样。表哥的脸从反光镜上移开了,也熄了火。而后表哥点了支烟,望着桥下淙淙的流水。我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又见一条河”,这条河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河,显然每座桥都是别的桥。
然而这座桥是座忙碌的桥,不大一会儿,便有好几帮人走过去了。从另一边过来的几个姑娘也走着陌生人的步子,可看见表哥以后她们不再是表哥的陌生人了。尤其笑容满面的姑娘,远远地“哎”了一声,算是与表哥打招呼。她们有四五个姑娘,超过三个我便有些模糊了,不是我数不清,而是她们总在变换位置。笑的姑娘,就叫笑吧,其他姑娘也笑,不过这位姑娘笑得最好看。
笑走出姑娘们,看着我说,哟,这是哪里的小孩子,怪好看咧。说罢笑伸出长长的胳膊,捏捏我的脸。
好看吧,表哥骄傲地说,这是我弟弟,与我长得像吧。
笑看到表哥的时候,表哥的墨镜已经不为人知地挂在胸前的衣领上了。
笑掩了嘴笑,并且更加放笑起来,说,害臊不害臊,与个孩子比好看。
其他姑娘也笑作一团,不住打量我。其中那个高个女人也走近一步,要捏我的脸。我生气地用手挡了一下。
这位叫高的女人,讶异地叫道,呀呀,脾气不小咧。
表哥呵斥我,麦生,做什么呢。
高嗔怪表哥说,你看你,那么凶做什么。
哎,笑笑吟吟地看着表哥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表哥说,这是我表弟,亲表弟,与我亲弟弟一个样。
笑已然凑近表哥。有些揶揄道,这车也是你弟弟吗,不会也是你借来的表弟吧?
表哥哈哈笑着,说,这是么子话,表哥坐稳摩托车,上脚踩住,说,咱就说好看不好看?
笑往后一仰,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好看归好看……
表哥突然说,带你兜一阵去?
笑再次笑得打颤,说,这就想收买我,想得美!不过——,笑打量车身说,也不是不行。
其他姑娘轰然道,哎呀呀,这就好上了。她们不同程度地推搡笑,更像簇拥了高推搡笑。笑乜了一眼她们说,去去去,瞎起什么哄。其中不知道哪个姑娘突然说,你不与我们去庄寨了?高晃着脑袋,说,这还去什么去,我们也别跟这里做电灯泡了。她们似乎也不迫切离开,几乎为此多站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了。她们本来就站着,走的时候没直接走,似乎停顿了一下,就像站起来一下似的走了。
表哥说,去哪里?
笑端详着摩托车,说,我坐哪里?
表哥一把抱我下来。我的两腿面条一样甩了甩,我也不知道哪只脚踢中了车座。尽管是面条,好歹站得住。
表哥甩甩袖口,擦了擦后座,说,这这。
笑说,你弟弟怎么办?
表哥说,好办好办。表哥又裤兜里摸出一叠钱,抽出一张钱塞给我。这是皱巴巴的五毛钱,这也是表哥最大方的一次。表哥摸着我的脑袋,说,待会儿你到路口那边去等车,坐车到十字路口回家去。
笑迟疑地望着我,他一个小孩子,可以吗?
表哥说,没问题,是不是?
表哥看着我,犹疑了一阵,又抽了一张钱(这又是一张五毛钱,比刚才那张钱新了许多,也硬邦邦的)塞与我,与我使眼色,说,是不是?
我仰着脸望望表哥,不知道表哥的眼色什么意思,所以,有些慌乱地望望疑惑的笑,囫囵地答应,昂。
笑坐上后座之前,倾着身子注视表哥。表哥紧张兮兮地不敢动,我也以为笑要倒在表哥怀里了。同时,笑也伸出了手,抓住表哥的脖子之前,她的手灵巧地捏住表哥挂在脖领的墨镜。而后,笑戴了墨镜到自己脸上,笑着说,这是么子,我也戴戴。墨镜遮住了笑大半个脸,像是她的脸突然缩小了。
表哥打着火,隆隆地开走了摩托车。车后蹴起一阵浓烟,那是摩托尾气。尾气里浓重的汽油味更浓重了。我看到那个叫笑的姑娘,坐在我刚刚坐的后座,抱住表哥的后腰,隆隆地远去了。原来她也怕掉下来吗?
我按表哥说的,走没多远,便到砖庙路口。我没等回家的车,而是去到对面,上了开往曹县县城的一辆机动客运三轮车。
三轮车从韩集开过来,见我招手,司机停了下来。我说,去城里多少钱?司机说,两块钱。我说,一块钱行不行?司机说,你要去哪里?我说,去城里。我跟五叔去过县城,可我已经不记得县城什么样子了。我也跟着妈妈去过菏泽,我很记得菏泽,菏泽是比县城要大也要高的地方。我们去菏泽就说去菏泽。但是,我们说去县城从来不说去县城,也不说去曹县,我们就说去城里。当时,我还不知道“城里”这个词不是曹县的城里,而是世上所有农村以外的城里。
司机说,知道你去城里,你去城里哪里?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甚至有些惶惑。我也开始打退堂鼓,想算了回家算了。
司机见我久不说话,说,一块钱只能到停刀口。
我不知道停刀口是哪里,我回家的想法更强烈了。可司机的话像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想上车也要上车。于是,我怯生生地说,就到停刀口。
车上的人稀稀拉拉,没有几个。我有种错觉,我不是坐上开往城里的三轮车,我后悔上了贼船。
停刀口哪也不是,甚至不是个路口。司机把我挡在一株歪脖子槐树下,就开走了。好像这株树就叫停刀口。
停刀口不在城里,不过已是城里的边缘了,那是锯齿形的边缘。那个特定的远方再也不是望不尽的麦田,而是一片一片矮矮的楼房了。
离我更近的应该是工厂。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烟囱,又圆又粗,像个巨大的怪兽,汩汩冒着无尽的白烟。那些白烟,与天上的白云混为一体。原来天上的白云,就是这些个烟囱吐出来的。这个怪物一样的烟囱,不是别的,就是云彩制造机。
我决定向烟囱那边去。
现在的烟囱似乎不比刚刚的烟囱大多少,很快我便遇到了铁轨。沿着铁轨走,我既没有走向烟囱,也没有走向城里,而是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小广场。
前面有人拦着不让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铁轨也不让走。我多看了一会儿铁轨,假装一时好奇离开了铁轨。绕了大大的一个圈,我上了三级台阶,看到了前方“火车站”三个通红通红的大字。这个广场,真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广场。这些四四方方的红砖,要么开裂,要么缺了个豁口。板缝间支棱了一簇簇的草秧子。要么是蒿草,要么是狗尾巴草。
尽管我只是向城里的方向走,刚刚碰到铁轨的时候,我便有了主意。我不是要去哪里,而是要离开哪里。
没走到铁轨前,天便下雨了。那时候还是小雨,雨点落进土里,根本看不见。走了许久,头发也没雾透。下雨令我开心,然而,我不喜欢走在雨里。
透过巨大的玻璃,我看到候车厅灯光明亮。这样的白天,也亮起这样多灯,是不是有些浪费。大厅里候车的人不多,一排一排的椅子,稀稀拉拉或坐或躺。边上都是化肥袋子装的被子和衣裳吧,撑得鼓鼓的。那些无人去坐的椅子,像是蹦蹦跳跳的椅子,因为没人坐才看起来是蹦蹦跳跳的椅子。
本来不知道哪里是门,因为是玻璃墙,看起来都是门,也都是玻璃墙。刚刚还没人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排起了一支不长的队伍。这个队伍像我用“况且”造的一个句子,歪歪扭扭,也不怎么对。这个句子带着响动:“一列火车况且况且况且地开过来了。”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不是我了,我只是一个“过”字,不久我便走过了“况且”。
他们背着大大的、要么床单裹起的要么麻袋装满的包裹,放到传送带上。我什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我莫名快乐起来,是啊,我什么也没有。
这是两个人,身穿制服,戴着大盖帽。要不因为他们一身全是蓝色,不是绿色,我会以为他们是警察。他们几乎一般高,一个比较年轻,另一个年龄大一些。他们似乎没有名字,一个叫蓝,另一个叫另一个蓝。
轮到我时,蓝习惯性伸手。我有些纳闷地望着他。他说,车票呢?
我慌张起来,居然忘了,坐三轮车也要花钱,况且火车呢。
蓝说,你去哪里?
对啊,我去哪里?我不去哪里,我只是想离开。可是我不能这样说。我绞尽脑汁,似乎在回顾我小小的一生,想破头皮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无端想起九爷。九爷说,兑为泽卦,利在西方。于是,我脱口而出,西京,我要去西京。
蓝见此情状,毋庸置疑了,说,没有车票不让进,蓝撇撇头,下一个。
刚刚因为没有行李快乐的我,因为没有车票沮丧起来。
我说,行行好,让我进去吧,外面淋着雨呢,我只是躲躲雨。
我后面的人已经走上来。也不知道怎的,也没觉着有谁撇我,我已经挂在队伍外边了。
蓝说,去售票口买票,没票不让进。
我没钱买票,也不知道去哪找售票口。我进不去,也不走,就站在那里。
蓝说,恁小孩,不要站在那儿,挡着后边的人了。
蓝的手轻轻越过我的脑袋,我还没意识到那是一只手,肩上只觉一扯,我踉跄两步,没有站稳,摔到地上了。蓝没想到我这样不经事,双膝下意识地微微弯曲,刚刚那只手往下一探。他可以接住我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那只手在即将捉住我的瞬间突然缩了回去。他重整的威严先是站直喽,他才跟着重新站直。他重整旗鼓的身体,不但看不见我,也旁若无人地检票。如果我没倒地,可能我就走了。我没摔疼,甚至很大程度只是顺势倒地。这愚蠢的姿势,真是丢人。爬起来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应该委屈的,一想到委屈,似乎其他人的委屈也被我抢了过来,我努力压抑这些委屈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梗着脖子站那里。我没有站得很近,几乎贴着玻璃,一站再站,就愣愣地看着蓝。蓝似乎觉着理亏,努力不看我,尽管他很忙,起码装出更忙的样子。他似乎在紧张,或者害怕。一个大人,样子可怕的大人,居然怕我,想想便是奇迹。
现在,另一个蓝似乎于心不忍,不忍我如此折磨蓝,走了过来,低头和蔼地说,小朋友,你站这里总不好,买了票再来吧。
我没吭气,也没动。我忘了是不是站在那里,我好像站在那里,站累了,换个姿势接着站。哦,原来我真站在这里。我似乎在等,等我长大。
外面的雨还在下,淋在我身上,终于有雨的样子了。我不用费心去找售票口,我没钱买票。
地上有些洼地开始积水了,一览无余的小小广场,我找不到一处能避雨的地方。没有屋檐,没有树木,也就罢了,连个帽檐也没有。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不停地走,仿佛走起来雨便淋不着我了,淋雨的只是站在那里的呆子。
哪哪都在下雨,我绕着火车站走啊走,老也走不出去,雨也越走越大。地上的水洼不但多了,也深起来。我很快学会了跳跃和绕开躲避水洼,这样不是办法,很快我的两只鞋都湿透了,鞋里都是水。即使走在没水洼的地方,我也踩在水里一般,鞋子交替发出呱呱的叫声。
我回到候车厅的玻璃墙外,找到正好可以看见查票的地方。我把脸贴着玻璃,蓝和另一个蓝还在熟练地查票。过不多久,没人进站了,只是零星地进个人。及至好久,再没人进站了。蓝与另一个蓝,闲了下来,时不时与对方说句话。不知道另一个蓝说了什么,蓝突然大笑起来。他大笑的时候幅度太大,冷不丁看到了我,突然不笑了,迅速地望向别处。不管他晃一晃,还是走动一下,都在极力避免望我这里。他似乎刚刚想起一个话题,与另一个蓝说了一下,而后自顾自地先笑起来。另一个蓝不知道他在强颜欢笑。我已经目不转睛死死瞪住蓝许长时间了,我睁大眼睛,眼眶睁得酸酸的,也不眨眼。玻璃上高处的雨水哗哗流下,滑过我额前的头发,滑过我的眼睑,滑过我的脸颊,终是像泪水一样从我脸颊哭到脖颈里了。原来,这稠密而浓烈的雨是被我哭下来的。
另一个蓝似乎蒙在鼓里,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只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蓝与我则心知肚明地站着,无所事事一般。他们有些模糊了,不是我眼花了,是玻璃上流下的雨水弄花了他们。似乎雨水将他们的蓝色和他们都淋花了,他们不但褪色,也像蜡烛一样融化了。
蓝离开了两次,第一次很快回来。第二次久久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故意躲走还是真下班回家了。
就在蓝第二次离开之前,另一个蓝拍了拍蓝,语重心长一般与蓝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便拎着保温杯离开了。
另一个蓝离开不久,蓝左顾右盼,耽搁了一会儿,才摸出后腰的钥匙链,提溜出一串钥匙,分出一个像是钥匙又不像钥匙的东西,插进入口挡板内侧的锁头,稍稍一转,再拔出来,便第二次离开了。
我没马上过去,耐心待了一会儿才背着手,像个爷爷,晃过去。我扒住挡板的上面,翻身跳了过去,比学校的院墙容易多了。候车室比外面暖和多了。
如果蓝因为羞愧放我一马,那么,另一个蓝则因为无意给我腾了地方。
闸口有三个,两个闸口是用铁链封住的,只留了一个检票口,两个人分属站在两边。这一次还是刚刚的男检票员和女检票员。
好多人排队,他们排成了四队。快到检票口,四个队伍慢慢收紧,变作两队了。一队分属女人一队分属男人。
我挤在里面,有意跟在一个妇女身后,假装是她儿子。可是,人太多了,很快便把我往前挤去。很多条腿我来不及看到,便贴到我脸上。我心下庆幸,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便听到上方飘荡女检票员的喊声,别挤别挤,都能过去。
来不及分辨喊声来自哪里,我觉着自己被挤作纸片了,难以呼吸。我被人群淹没了头顶,然而,我是个不会游泳的孩子。我想,完了我要死了。我想奋力呼救,我不过去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东倒西歪,却倒不下去。我终于能够扒开人缝挤出来了,人群也一下子散架了。我像被人抛出来的一条胳膊,晃了几下才站稳。
我忧心忡忡的检票口,掉在身后了。我重新恢复了活着的勇气,也获得了逃票的喜悦。我拼了命跑,尽管我还是不知道去哪,人太多了,我跟着人群,哪里人多跑向哪里。很快下进长长涵洞,再沿着阶梯爬出来,重新回到地面的我和人们终于豁然开朗,看到了两边的火车道。与平日高高在上的火车道不同,这是深不可测的火车道,甚至与河流一样是湍急的火车道。我没敢靠近,只是站在人堆里。
我兴奋过头了,以为火车在等我们,上车就能走。没想到火车还没来,是我们要等火车。
等了好一阵,火车迟迟没来。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喊,站开一点,不要站在黄线以内。那一定是铁路员吧。
再等一阵,火车还是没来。向火车道的两边望去,根本没有火车要来的迹象,似乎火车撒了谎,从此不来了。
我想如果不是我突然想起先前的那个句子,火车还不会来。刚刚想起来,我便看到——一列火车况且况且况且地开过来了。然后,这个句子也在我脑海响了起来:“一列火车况且况且况且地开过来了”,好像火车是被我造出来的,好像火车真是被我用“况且”造出来的一列句子。
然而,火车停住前,我有些失望。火车发的根本不是“况且况且况且”的声响,而是一种混沌的,谁也发不出的响声。
上了车,我便忘记世上还有下雨这回事。也忘了刚刚站台没下雨,虽然知道站台上方有顶棚,但是,没想过顶棚可以遮雨。火车里比我想象的人多,也更拥挤。许多人没有座位,就站在过道,或者靠在椅背上。我走过去时,这个人看我一下,那个人也看我一下。他们可能看惯了车上的人,想看看都有哪些新鲜的人上来,所以,看来看去。过道还有横陈的双腿,跨过去才知那是坐在地上的人。他们似乎很累,也见惯了人来,从不躲避,我们也踩不中。
我没有座位,也不知道该坐哪里。走过两节车厢,突然人稀少起来,空位也多了不少。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也不敢坐。也是这时候,我看到窗外的麦地和树动了起来,尤其火车道边的电线杆动得更快,眨眼便跑掉一根。是火车,没有商量一下,就跑了起来。两节车厢之间晃得厉害,像有专门灌风进来,也有人抽烟。下一节车厢人再次多了起来,我只好退了回来,找到一个先前看好的空座坐了下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贴着窗玻璃,就在铁道附近的地面,我看到了前进的速度。还有火车前进的声响,是一种前进且停顿的哐哐声。
这个男人坐在我边上,我很介意。起初,他问我这里有人吗?我摇摇头说,没有。他便坐了下来。他壮实得有些碍眼,像一座小山,占了两个座位。
他刚刚走进这节车厢我便无可避免地看见了他。他腰间仿佛挎了一把刀,摇肩摆尾(如果他真有尾巴)的,满脸严肃,似乎对看见的每个人都不满。看起来他拨开边上的人,把座椅也掀开似的,威风凛凛,同时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他刚刚坐下,不过一会儿,脑袋便轻轻晃动。令我奇怪的是,车厢有阵阵凉风吹来,就像山林刮来的一阵风,并且是他带来的。
我能认出那是列车员,因为他穿着制服,也戴着帽子。我没觉着应该害怕,列车员安全无虞地走了过去。列车员再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似乎,列车员突然到了我们后面。他挨个问每个人。我听到了他的问话,紧张起来。到我们后面,我更紧张了。我完全没想到,他在查票。他先是低头与乘客说了些什么,而后接过车票,看了一阵,再看看乘客,把车票还给乘客,而后是下一个。仿佛他不是查票,而是在问对方愿不愿意与他交换身份,也做做列车员,而他则可以坐下来做做乘客。并且车票是他给乘客的报酬。他没等到人家同意,便问下一个了。
坐火车居然还要查票。
来到我们这排,列车员问过男人以后才问我。我结结巴巴说,我没有车票。
列车员说,没票补票,你到哪里?
我想说不知道。我委实不想把秘密这么快就抖出来。于是我说,车开到哪里?
列车员说,开到齐齐哈尔,你坐什么车不知道吗?
眼看不说不行了,我才吞吞吐吐说,西……西京。
列车员皱了皱眉,说,什么,西什么,西京?
我说,昂,西京。
列车员几乎是难以克制地爆发一阵大笑。他的牙齿突然暴露出来,几乎要从嘴巴里龇了出来,掉在地上。我真怕那两排牙齿砸到我的脑袋,下意识偏偏头。
列车员说,我知道北京南京我还知道东京,就是不知道西京是哪个,你是想说西安吧?
我窘迫极了。不但不敢看列车员,更不敢看周围跟着列车员的人。只有坐在我边上的男人,仿佛听不懂我们的话,脸色铁青,依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囫囵说,嗯啊,西安就是仙。第二个“西安”因为快速而笼统,甚至被我哆嗦地说成了“仙”字。
列车员说,西安三十五块。
我更难堪了,几乎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没钱。
列车员说,嗬,又来一个。没钱下一站下车,坐好了等着,待到下一站我来找你。
世界这样大,大到走不到边。可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没有钱,寸步难行。哪里也走不动。
是我弄砸了,甚至不及问他下一站是哪里,就该下车了。我后悔了,不该离家出走,想回家了。下一站还有多远,到了下一站,一定更远了,我该怎样回家,一切都是问题。没有多大会儿,下一站不要下车的念头抢占了我想回家的念头。我暗下决心,我就是要离家出走,哪怕要饭,也不回家。完全忘了我正在离家出走。
然而,我马上就要被赶下车了。很奇怪,我只是脊背痒痒,很不自在地扭扭屁股。边上的男人,稳如泰山。我偷偷看他也要仰着脸才看到他茂密的头发和胡茬子。
就在过道的另一边,有一扇车窗打开了。火车的车窗,与房子的窗子不同,是向上推动的,有那么一瞬,尽管有点冒险,我以为向上掀开了窗子。有风灌进来,也温柔地刮过我的脸,像个女娃子。
就在车厢前头有个门,右边是列车员的休息室,左边看了好一阵,我才计算出那是卫生间。好像我是通过“3+2+2=7”这样简单的加法,算出左边是厕所的。
我不想去厕所。我想去厕所的时候,不敢去厕所。我害怕一切陌生的东西,不是怕掉进厕所,也不怕门后的厕所,我只是紧张和害臊。
熬到不能再熬,我懊恼不已。快要憋不住了,我咬紧牙关,仿佛尿液要从我牙缝里滋出来。看到第一个人进去,久久不肯出来,那是无穷无尽的厕所吗?进去了出不来。他好不容易出来,我又打退堂鼓,不敢起身。眼睁睁看到一个女人进去了,我无尽懊悔。她不比男人时间短,要在厕所生孩子吗?
也有人走过厕所,走到下一节车厢去了。那一节车厢是我起初上车的车厢,我想也不愿想那节车厢,好像有很大一块曹县被我带上车,留在了那节车厢。
女人出来了。不能再拖了,还没人过去。我心头突突直跳,双手摁住膝盖,站了起来,我正要走出座位。这时已经有人,走过过道,走进厕所了。尽管,我迟疑了一阵,还走侧身要走。我像牙膏,被我挤到过道上来。
站在厕所门口,我便闻到了烟味。先前刚上车,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我没觉着有烟味。我抬头望到车厢连接处,站的几个人,正在抽烟。刚刚那个从厕所出来的男人,也靠边上抽烟呢。
厕所门比我预料的开得早,我一偏身,便滑了进去。刚刚进来,我慌慌张张解开裤子。尿液不听话地冲了出来,尿线尿出一个弯弯。不可避免,洒出一些尿,我冲不锈钢一样光滑的便器尿去。我第一次见这样铁的便器,不知道火车便器也该是铁的,可我已经接受了就该是这样,仿佛火车的便器天生就该这样。便器有个圆圆的窟窿,透着底下簌簌驶过的大地。大地的速度很快,像是电视机里没有节目的雪花,冒着呼隆隆的声响。
尿完了尿,我才意识到厕所好小,居然也有窗户。窗户是开着的,尽管比车厢的窗户小多了,我也能钻出去。窗外的风呼呼刮进来,我的脸全力对抗这风。令人奇怪的是,刮进的这样强烈的风,也没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打圈旋转,而是即刻停止了。仿佛这么小的空间,像个罐头,装满了灌进来的风。我想得入迷,忘了要出去。
刚刚坐回座位,我浑身轻松得,仿佛要乘风飞翔。我再次看到了窗外的白云,火车这样快,那白云停在天上似乎一动不动,也白得亮眼。对啊,什么时候已经不下雨了,甚至晴了天。我闹不清是下完了雨,还是火车带我们开进了晴天里。
火车也学白云一动不动了。起初,我以为是错觉。火车慢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慢。直到火车紧张地顿了一下,我也顿了一下,火车像是被人使劲扳住了,便停住了。
我突然想到了列车员,惊慌地问边上的人,说,到站了?这是哪里?
男人说,早着呢。
我说,这是哪?
男人说,鬼晓得。
男人停顿了一下,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我说,没到站,为么子停车?
男人扭头看看我,说,小朋友头一回坐火车吧,怎么一个人坐火车,你爸爸妈妈呢?
我气鼓鼓说,才没有。
隔上一阵,男人说,我们这是慢车,走走停停,很正常。我们这是给快车让道呢。
我说,那要停多久?
男人说,你想停多久?
我诧异地说,我想停多久就能停多久吗?
谁知道呢,男人说,摸不准。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时间长了一天一夜也说不定。我遇到最长的时候,是在云南,一个星期,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山坳坳里整整卡了一个星期。
我说,好久啊,万一饿了怎么办?
刚刚说罢,我突然想起来我也该饥饿饥饿,所以,我的肚子便饥肠辘辘起来。
男人说,附近的村子都来卖东西吃呗,常有的事体,何况火车也有餐车,饿不着你。
然而,火车等得确实过久了。似乎这列火车变作了一处火车站,停住再也不走了。
我必须去厕所。不然,没机会了。这回,我不再犹豫,径直走了出去。还是刚刚的狭窄,我学会了关门。车窗仍是开着,像是向里吐着舌头。我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窗口比看起来窄,我的脑袋钻了出去,屁股卡住了。卡在这个人间,出也出不去,退也退不回,我以为会死在这里。我的双手,努力向下,触手可及的地方,快要够到下面的石子了。我后悔了,要是现在火车突然开动,我会被拖死吧。我像一条搁浅的鱼,再次摇动几下,不知道哪里搞错了,就像我的身体里有一条鱼游了出去,我以头着地,整个身子摔了下来。石子堆起了缓冲,我没摔多疼。顾不上脊背火辣辣疼,我翻身朝前狂奔。
前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树林。
扎进树林,我才觉着安全了。然而,树林繁茂得令人恐慌,哪哪都是看起来狂妄的树。我不停地跑,怕列车员真的追来。跑累了我也不敢停,绊倒了,爬起来再跑。我四处乱跑,因为没有路,跑到哪儿都是树。仿佛树林也在跑,比我跑得还要快。风声兔子似的咬我耳朵。树林漫漫,充满力量,也危机四伏,我总觉着哪儿有个什么野兽伺机而动。
下午的空气,邋里邋遢,没有多久,我也邋里邋遢了。
出了树林,我才走上柏油路。低垂的太阳,发黄发绿。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是背着太阳走。我好累,弓着腰,拖着太阳慢慢地走。这条柏油路比我们太平的柏油路要宽要大,也几乎没有一块一块破烂的地方。
不久便有货车或者汽车开过,有时候骑来一辆自行车,我也要走到路边上,可是他们都太快了,似乎只有我在乎宽广的柏油路。走了好久,右边不再是树林,两边便与曹县一样,开始都是麦田了。走多了,我觉着我在消耗柏油路,似乎我走过的柏油路在我身后都耗光了,尽管我扭头去看,柏油路还很实实在在,根本来不及及时回避。
我已经饿过劲了,可是,渴不知从哪冒了上来,淹到我的嘴边,很快没过我的头顶。憋了很长时间气,脑袋里嗡嗡响,我不得不咽了咽唾沫。
走了不知多久,我不知道这是个镇子还是村子,被这条柏油路劈作两半。我最先看到的并不是电线杆,也不是电线杆边上窝的一只狗,而是电线杆后面不远的压水井。压水井不远便是路边的三间屋子。
狗子见了我并不叫,一动不动,甚至懒得看我一眼。我头一次看见这样懒惰的狗子。
就在屋子门口的板凳上,坐着一个女孩。不对,刚刚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坐在凳子上。走近了我才看到她正蹲在地上,后背靠着板凳,好几次她都要把板凳拱翻了。她正在抓石子。她把一把石子撒在地上,留在手心的一颗石子向上一抛,抓了三颗石子,及时接住抛出以后坠落的石子。
这是一家小卖部,门上方有块匾额,写着李家铺子。原来这是姓李的一家呀。
我应该先与狗子招呼的。刚刚走到女孩边上,狗子警惕地转过脑袋,突然站起来,“汪”地叫了一声。狗子似乎叫醒了女孩,女孩斥了一句。狗子便重又卧住,只用滴溜溜的狗眼瞟我了。
女孩看见了我,又好像没看见我,接着抓石子。我走近了一步,吞吞吐吐说,那个那个,你们这里有水吗,能借碗水喝吗?
女孩再次扭头看我,似乎忘了刚刚看见我,现在才贸然看见我。她愣愣怔怔了一会子,抓起石子,跑进屋里去了。她刚跨过门槛,便大声喊,娘,娘,有人要喝水。
一个围着围裙的妇人,张着都是白面的两只手,走了出来。围裙上也有不少白色的印迹。她轻易跨过门槛,站在门口。女孩从妇人身后探出脑袋,似乎在与我捉迷藏。妇人看了看我,说,你要什么?
我说,我想借碗凉水喝,走了一路,真是太渴了。
说着,我的眼睛瞟向不远处的压水井。
妇人说,你去喝吧,什么借不借的。
再次看见压水井,我感到分外亲切。虽然只有路边的几间屋,我却觉着整个农村回来了。
她们没给我碗。压水井边也没有水桶和水瓢。出水口下只有一只大大的不锈钢水盆。水盆的底部沉了一层薄薄的泥土,看起来不太干净,并且漂了两片杨树叶,其中一片树叶很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大的扑棱蛾子。我从压水井里压了不到四五下,便压出了水。他们的压水井真好,不需要引水就能凭空压出水。出水口边上有一只绿色的螳螂,我不知道是刚刚出现,还是待了许久,伸出一只手弹飞了去,我才继续压着压杆。出了一些水后,我用手半堵出水口,便凑了嘴上去,咕嘟咕嘟喝水。一口不够,又压了一下压杆,再出一些水,才喝了够。我喝得太着急也太快了,不少水流到我脖颈,灌到肚皮,并且弄湿了衣裳。便是如此,我也浑然不顾。
喝罢水,我抹抹嘴,也擦擦身上的水。那妇人出人意料地没走,问我,你去哪里呀?
我再次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但是,我不能叫她知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我说,回家。
妇人说,你家是哪里的?
我说,这是哪里?
妇人说,这是张寨口。
我说,张寨口在曹县吗?
妇人说,你是曹县的吗,曹县离这好远的。
妇人似乎在套我话。
我已经没有在乎的力气了,几乎缴械投降了,但是我还有最后的倔强,我没有直面说曹县,只是说,昂,我太平的。
妇人说,太平?是蛮太平的,这青天白日,没什么不太平的。
看来妇人不知道太平。我已经远到没人知道太平了。
就在这时,一辆硕大的货车从我身后开了过去。隆隆的声响震得我脚下簌簌发抖,我感觉面前的房子也嗡嗡地发颤。
妇人说,我们这是巨野,你是迷路了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脚。鞋上有一块刚刚被溅湿了,像一只青蛙。我不能沉默也不能低头,这样更坐实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正想是不是说一说表哥。是表哥把我带到这里,抛下我追女人去了。反正不是我,不是我要离家出走的。对,表哥,一定是表哥。我突然恨起表哥来了。
先是一只大手突然从空中飘落下来,摸摸女孩的脑袋。而后,我才看到一个男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要不是他的头发过长,也不会乱得像鸡窝,看起来刚刚睡醒。他说,怎么回事,吵吵嚷嚷。
妇人扭头说,一个小孩,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男人看看我,直愣愣地瞪着我。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那里不敢动。妇人喏喏又说一句,怪可怜的。
男人这才问我,你家哪里的?
妇人说,曹县的。
男人瞪了妇人一眼,说,我问人家呢,又没问你,你就是这样,抢话的毛病就不能改改?
妇人很是难堪地看我一眼,低垂了脑袋,人讪讪地紧紧捉住了围裙。我有些难过,妇人的难过也想替她接过来。我怕男人再训妇人,急慌慌地说,曹县的。
男人说,那是有些远噢。男人赤着膊,弯曲了一条胳膊,越过肩膀,去挠后背。他接着说,知道你家电话吗?
我说,不知道,我家没电话。
男人说,你邻居家也没电话吗?
我说,我知道榨油铺子的电话。
也不回回上学,总归上学我常常看见这个号码。这是榨油铺子的联系电话。我没想过记住,只是看多了便会了。我也常去他家玩。一进去我便闻到油香,那是花生油香。到了后院便是别个味道了。那是花生压成的磨盘那样大的饼子,这个饼子有股怪味,我们从来不吃。都是喂猪喂驴的。
男人说,么子油铺子?
我说,我家西边有个榨油铺子,我知道他家电话。
男人令我进到屋里,到柜台边上。他们的柜台是玻璃柜台。我看到柜台里排排各种香烟,后面的货架也排满货物,先是各种酒类,接着便是饼干还有方便面。刚刚进来时,我看到门上也挂了一些糖果和发卡。
男人伸手把靠墙的电话机拿了过来,而后按照我说的号码,拨了过去。待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他突然转头问我你大人叫什么?我刚刚说完,他便说,我找赵立人,他儿子在我这。
他语气生硬,这句话听来也很可笑,像是绑架了我,正在通知家人要钱。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男人皱着眉,说,那你们待会儿打过来吧。说罢,男人挂了电话。
妇人凑上来,说,怎么样了?
妇人似乎忘了刚刚的窘迫,我却忘不掉。
男人说,他们说待会儿打过来。
我一直盯着电话。电话一直没响。在我的想象里,电话响的时候应该是突然地蹦蹦跳跳。电话没有,静静待着,即使妈妈打过来,电话也忘了跳起来。不会是过了时间吧。
这么长时间还没打来,不会忘了吧?妇人疑问道。
男人看了看话机,下意识说,不能吧。
然而,男人还是走到柜台里面,拿起电话,只是摁了一个键,便再次拨了过去。看着男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刚刚男人并没有告诉对方他家的电话,又叫妈妈如何打过来呢。我正想着,男人突然说,喂,喂,我还是刚刚那人,你们怎么没打过来,人找到了吗?
我的耳朵甚至轰然响了一阵。只能看到男人皱着眉听了一阵,突然张开大手,我的后背猛然一缩。待我清醒了,果然听见他叫我,哎,恁小孩,你过来与你家大人说哈。
绕过柜台,我走到男人膝盖的位置,接过递来的电话。我先是听到一阵嘶嘶的声响,而后才是妈妈的声音。那确实是妈妈的声音,却又不像妈妈的声音。我有一种错觉,是妈妈变成了一条蛇后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也像是铁丝在说话,也是妈妈从铁丝的那头爬了过来。妈妈说,麦生麦生,是麦生吗,你怎么跑到巨野去了?你在人家那边好好待着,别再跑了,娘明天去接你。
我很是心虚,喏喏应声。好在妈妈没质问我,叫我把电话给了男人。
但听男人说,没问题,你就放心吧,好好,那先这样。
男人挂了电话,与妇人说,你说说他们,儿子这么久没回家,居然不知道,真是真是……
似乎有所顾忌,也似乎突然想起我站边上。男人没说下去,低头与我说,今天你妈妈叫你就在我们这横先住下来,明天就来接你。
男人转过货架,走向后门时,我已看不到他,因为妇人已然来到我身前。我分明听到男人愤愤不平说,说什么不记得电话号码,就为了省那几毛钱电话费,明明不想打过来,就等我傻傻打过去……
后面什么话,我听不到了。男人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妇人把我领到货架后面,我还朝后门看去,也是没有男人的身影。货架后面有一张大床,看来这是他们夫妇睡觉的地方。中间的山墙开了一扇门,妇人掀开帘子走进去,叫我也跟上去。这里有桌有椅,看起来像餐厅也像客厅。妇人叫我也坐到沙发去看电视,并且与女孩说,往边上挪挪,叫人家也坐一下。怪不得女孩刚刚就不见了,原来早早深陷沙发里。
妇人临走前从茶几上拿出遥控器,递给我,说,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就看什么动画片。
我没敢接,女孩则抢先捉住遥控器,说,就看这个,就看这个,这个动画片好看。
我拘谨地坐下,紧紧挨着沙发的扶手,与女孩隔着大大的空隙。
妇人嗔怪女孩说,让人家也看看,别老吃独食。
女孩嘟着嘴没说话。
我看看女孩,说,我喜欢看这个。
他们的电视机居然有遥控器,他们的电视机不但很大,还是彩色的。
然而,这不是动画片,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画片。我只看到他们在打架。一个双眼鼓鼓的人,正在与恐龙打架,脚下的楼房东倒西歪。
那不是恐龙,是怪兽。女孩说。
我这才惊诧地知觉,刚刚我不自觉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我确实不喜欢这个, 硬着头皮跟女孩看了一忽儿,没有多久,我便三心二意起来。
动画片演完便是广告,漫长的广告,委实乏味,女孩耐不住便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紧张兮兮。我动也不敢动,生怕有人突然进来,发现我动了不该动的地方。我很不自在地紧绷了身体,时间稍长,似乎高耸的四壁,也低三下四,扑倒了我。遥控器就在我伸手可及的杯子边上,我很想伸手去拿,可是我想了几次,还是动也没动。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人进来,就把我晾在这里,快要把我晾干了,以致差点栽倒。我顺便伸出了手,真是准确,一把捉住了等待良久的遥控器。我看了又看,不知道该摁哪个,只是尝试摁这里一下,又摁那里一下。电视机没有反应。再次尝试几次,画面突然换掉了,我小小兴奋了一下,而后,又不知道摁哪里了。可我不敢再摁了,我觉着遥控器被我摁坏了,我小心翼翼把遥控器放回原处,假装兴致勃勃看这个节目。这个节目叫《动物世界》。
这里是非洲大草原,突然从茂盛的草原探出一只狮子的脑袋,正伺机盯着觅食的豹子。然而,狮子很快结束了。接着便是许多猩猩。是啊,猩猩向来是成群的猩猩,狮子则像一头独狼。
当晚,他们让我睡在女孩的房间,女孩则睡在他们的大床。起夜的时候,我悄悄来到门外,就在屋前的电线杆旁尿尿。明亮的月光下,夜风轻轻来到,我听到了簌簌的声响,那是远处的树林,那不是我穿过的那片树林,只是另外一片巧合的树林,紧紧盯着树林深处,我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一只猛兽突然的吼声,吓得我抖断尿液,脊背冷湿。那突然的猛兽既不是狮子也不是豹子,更不是一只恐龙,那可能是火车从远古开来的声响。
待到第二天晌午,妈妈才姗姗来迟。
早晨起来,我便期待妈妈来。吃过早饭,妈妈还没来,我便心浮气躁。与女孩玩得也漫不经心。尽管是我抢着要玩竹蜻蜓,没玩几下,我便跑到柏油路边,够头去看妈妈来了没有。见不到妈妈,我再跑回来。很多次我都飞不远,有时还会一头栽在地上。女孩说,你不能这样搓,要向外搓,它才能飞出去。说着,女孩仰着脑袋,两手一搓,竹蜻蜓再次飞了出去。有一次,竹蜻蜓飞到了屋顶上,她喊了几声妈妈。但见妇人拎了扫帚,站到椅子上,连同一些枯叶,扫落下来。原来她有个妈妈呀,真好。
我终究学会了。不是我不会,只是她这个竹蜻蜓做得不够好,不是买的,看起来像是她爸爸自己做的,有些粗糙。看着竹蜻蜓飞到空中,不像风筝,也没根线牵着。我就在想,对了,你根本没线牵你,怎么不争气,要是飞得再高些就好了。竹蜻蜓很快缓慢降落了,及至快要着地,两个翅膀突然遭到事故一般,突然停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轮到女孩转飞竹蜻蜓了,她仰着头,跟在竹蜻蜓下面走。看着女孩的背影,我也看不到有根绳子绑住女孩,坐在门口的妇人手里,也没牵着绳子的另一头,牵住女孩。
我每次望的柏油路尽头,都是我走来的那一头。没想到妈妈是从另一头骑车来的。妈妈来得突然,我先是听到有人叫我。扭头看到妈妈。妈妈正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我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及时停下来,低头轻喊了一声,娘。
令我意外的是,刚跑第一步我便觉着踩中了什么。听女孩啊呀一声,我心知坏了。扭头看去,果然看到竹蜻蜓被我踩断了。我想就此抓住妈妈,马上逃走。逃离坏掉的竹蜻蜓。这比踩死一只蜻蜓还要罪过。
妈妈乜我一眼,径直走向早已迎来的夫妇俩。
妈妈笑意盈盈,故意大声说,真是多亏你们了,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们,这要是跑丢了我都不敢想……
妇人说,这不找着了。好像是她专门花了大力气找到我的,她接着说,找着了就好,说啥谢不谢的。
这时候男人已然从屋里出来,站在妇人背后,附和说,找着了多好。
妈妈从自行车后座解下来一袋东西,说,都是自家种的,值不了几个钱,值当谢礼了,你们别嫌弃。
妇人推搡着,说,你看看,这是做什么。
此时,女孩跑到她们底下,举着断掉的竹蜻蜓,哭丧着脸,说,他把我的竹蜻蜓踩烂了。
妇人与妈妈撕扯着,就像打架,无暇顾及女孩。而我远远站着,不知道该帮谁。
女孩哇哇地哭了,再次说,他把我的竹蜻蜓踩烂了。
妇人仿佛刚刚听见女儿叫唤。妈妈也停住了张开的手掌,窘迫地看着女孩指着我。妇人愣怔了一下,忙说,烂就烂了,回头给你买个新的,别哭了别哭了。
我听准了她说给她“买”个新的,而不是叫她爸爸“做”个新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她在说给妈妈听,而妈妈千里迢迢过来,也是过来把我“买”走的。
妈妈已然稳稳扶住那袋东西,我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口子扎得紧紧的。妈妈的手摸着化肥袋,仿佛那里面装的是他们的女儿,妈妈摸的则是女孩的头颅。妈妈最后通牒一般,与妇人较劲,说,你要不收,我今天真带不走这孩子(仿佛妈妈说的这孩子是女孩,不是我),你看看这样远的路,我骑个车,好不容易驮过来,再叫我驮回去,都要累死了,权当帮我轻快轻快,你说是不是?
我的担心都是徒劳,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妈妈一路上都没凶我,甚至没与我说话。妈妈似乎很累,累到说不出话。妈妈的力气也不是都用来蹬车了,妈妈只是憋着,憋得后背鼓胀。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妈妈的后背鼓胀,而是妈妈正弯腰驼背。我这才想起,妈妈沿着沉重的柏油路边骑车,遇到坡路,妈妈的腰背弯得更厉害了,我们也更慢了。有一阵,慢到几乎停滞,我不觉着是我们停住了,只是时间停住了。妈妈的脊背也湿透了,并且是脊背在粗重地呼吸。我知道妈妈快顶不住了,便轻快地下了车,快跑几步,把时间向前赶一赶。待到下坡,在时间加速之前,我重新跨上自行车的后座。我与妈妈继续沉稳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屁股坐到麻了。我不知道到哪了,两边都是麦田,无边无际的麦田。
到了砖庙我就该知晓的,甚至到了太平镇许久,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进入曹县许久了。
过了十字路口,镇上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想起今天是初六,镇上成集的日子。可是,现在的人还不够多,不够成集的人多,显然,因为现在已是将近傍晚,几乎要散集了。
转到集市不久,看见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乡民了。尽管有许多人我不认识,但是,我可以看见熟人了。这是卖烧饼的国强,那是理发店的莉莉。走路的人里也间或看见了瘸腿的老桩。突然看见姐姐,我努力惊诧,挡不住一阵激动,拽住妈妈的衣角,说,娘,快看快看是姐姐,姐姐正在那里卖气球,好巧啊。
姐姐正站林家铺子不远的空地上,姐姐手上是众多的气球,真是好多好多气球。看来姐姐没卖出几个气球,我心下一阵黯然。
我已经下了车,妈妈也没及时停下来。妈妈下了车,拐回来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等妈妈。妈妈走了过来,才瓮声瓮气说,巧什么巧,要不是一早忙着到巨野去接你,我哪里用得着让你姐姐帮着卖气球!
妈妈的这句话看似训斥,实则抱怨。可我只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巨野”。原来我昨天住下的那家,身在巨野,起码我昨天已是出了县界了。我不知道巨野在哪里,可我经常听他们提及巨野。不是邻县,也相隔不远。与我的想象不同,在我的脑海里巨野是一片巨大的荒野,可刚刚一路下来,巨野与曹县没有区别。
远远看去,姐姐的脑袋混在气球里,仿佛姐姐脑袋也是其中一个气球。
开始我还走前头,尚没到姐姐边上。妈妈推着自行车,我已落在后头了。
看到妈妈,姐姐低下了头。姐姐只在看妈妈的瞬间,匆匆瞥我一眼,仿佛我从未离开,也不想长大,还是原来的乖孩子。姐姐头顶的气球那么多,有老虎鸭子狗子兔子,我甚至能认出哪个是我昨天早晨吹鼓的,还有圆的方的,不分伯仲。红色蓝色黄色,五颜六色,一个一个向上挣着,就是想向上飞。它们统统被姐姐适时地拽在手里,一个也没放过。这些气球太多了,多到十分庞大,大到要快把姐姐带飞了,也大到统统扛在姐姐的小小肩上,快把姐姐压垮了。
妈妈扶着自行车,责怪姐姐,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要是妈妈在,也早该走了。姐姐迟迟没走,也不是等我们,只是想再多卖一会儿。
姐姐仿佛真的在等我们,凑齐了才走。姐姐与我并排,跟在妈妈后头。还没走出集市,我们便看到散集后的凌乱,路边到处是摊位遗留的痕迹,摞到一半的砖块、木棍拔出以后的洞口、满地甘蔗的尾梢,还有破洞的塑料袋。
塑料袋和一些鹅毛旋转的时候,我们没意识到变天了,这时候根本没阴云密布。待到漫天黄沙,我先是看到刚刚的塑料袋也鼓胀了,跟着旋风转了几转,裹到天上去了。我甚至觉着,集市上的人(尽管早已消散),也是被风吹散的,并且凌乱了。想到此,无不是怪好玩咧。
姐姐喊娘时,我比娘还早回头。姐姐居然落下大远,姐姐声嘶力竭,快帮帮我,娘,娘,好沉啊。原来是飘在半空的气球好沉啊。气球们正向上发沉,姐姐拉也拉不住。姐姐双手死命拽住气球的绳子,曲着双膝,努力下坠。姐姐仿佛掉入水中,四肢被水的浮力胡乱拽起。姐姐蓄势下沉,胡乱挣扎,企图想要淹死自己一般,要坠地下去。
是风太大了,简直太大了,也怪气球贪心,因为气球贪多,简直太多了。大风要把气球掳到天上去。姐姐拼了性命才堪堪保住,并奋力向妈妈求救。
我先是看到妈妈撇了自行车,跑到姐姐边上,帮姐姐捉住气球绳子,而后听到自行车哐啷倒地的声响。
刚刚还风平浪静,不知道为么子,这会儿的风这样大。妈妈几乎裹住了姐姐,斜着身子死死拽住气球。姐姐饱含哭腔地“啊啊”大喊。我跑将过去,根本够不着,也不知道怎么抓住气球。急急地转了半转,我便抱住妈妈的大腿。好像我要不抱住妈妈,姐姐与妈妈都飞起来了。妈妈不知道我的境况,可能也不知道我抱住了妈妈,踩了两次我的脚,我也没觉着疼。风委实太大了,妈妈也遭不住,眼看气球要跑了。路边的一个男人,另外一个是从理发店跑出来的,看起来比妈妈健壮不少的妇人,也跑来帮妈妈拽住气球。那个男人还说,快往屋檐下面去。那里起码能挡些风。慌乱中,我听到的风声不再是呼呼啦啦,而是砰砰哐哐的炸响,我想不通风为什么这样乱响。
可能人一多,没能往一处使力。也可能风太大了,也太费力了。我们好些人被拽着跑,这么多的气球也乱堆乱晃,摇晃得太厉害了,几乎向一边倾倒,起伏一下后,都没沾到地面,就像得到了大地的助力,犹似天女散花,众多气球轰的一下,欢快地散到天上去了,一个不留。我看到老虎兔子鸭子狗子,还有太阳花,以及圆的方的等等气球,学了诸天神佛,飞向天空去了。这散落飞天的气球,也像个舞动的蝴蝶。不远一个年轻女孩,哇了一声,喊,好漂亮啊。她边上的中年人也满脸希冀地仰望漫天欢快的气球。刚刚帮我们拽住气球的妇人,也仰着神采的脸看气球。
气球飞散的瞬间,我沉重地落了地。望着不知好歹的气球,我有些怅惘。这么容易吗,这么轻易就跑了,一分钱不用花就跑了。
姐姐丧着脸,张着胳膊。妈妈也仰着脸看,支起的手,也没放下。姐姐与妈妈似乎不是想抓气球,只是想抓住这风。
没多久,那些气球像是被风蒸发了,跑得无影无踪。
那些气球比我有本事,我没做成的事,不过一瞬间,它们便统统消失不见了。
妈妈推着自行车走,我与姐姐两手空空跟着。我们不分你我地走在回家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大风还在呼呼地刮,这一次大风不再与我们作对,而是推着我们向前走,催债似的催着我们尽快回家。
我几乎脚不点地地走,衣裳在胸前鼓胀。姐姐与我一样,衣裳也在胸前鼓胀。而在我们前面的妈妈,她的衣裳干瘪得像个小老太太紧贴妈妈的后背,脊椎骨的一串疙瘩也清晰可见。
今天的大风真大啊。
刚刚走进院子,还没到堂屋,妈妈轻声与我们说,你们小点声,你爹睡觉呢,别吵醒了他。
听罢此话,我以为爸爸喝醉了酒。因为爸爸每每喝了酒,就会不分青红皂白打人,也打家具和杯盘。家具不容易破,杯子和碗却是打碎不少。我与姐姐都怕挨打,不约而同蹑手蹑脚起来。
我像不信爸爸在家,刚刚跨过门槛,探头探脑,去到卧室,我先看到靠在两个大大衣柜背面的床,那是爸爸妈妈的床。两个衣柜则是妈妈的嫁妆,用了多年,也没塞满,一直没多少衣裳。两个衣柜起到了墙的作用,把爸爸妈妈的卧室和客厅隔离开来。家里开销日渐增多,爸爸不得已借了六百块钱,妈妈又从姥爷家支来四百块钱,去到菏泽批发一卷一卷布匹,每逢镇上集市售卖,做起了布匹生意。平日,这么多布匹把两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然而,上个月的一个夜晚,家里遭逢盗贼。那伙盗贼异常大胆,就在爸爸妈妈睡觉的边上,布匹一个没留统统偷了去。
别说再筹本钱,便是吃穿用度,家里也拮据起来。再逢集市,妈妈只好卖些不值钱的气球,贴补家用。
昨天一早,爸爸便不见人影,吃饭也没人。他去派出所问布匹盗窃的事了吧。
床上罩着蚊帐,我看不清爸爸。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形,像是人的身体,侧身朝里,正在睡觉。这个身形淡淡的,似乎正在慢慢消失。我确实看不到爸爸,我只能看到爸爸正在慢慢消失。
是啊,直到离开我也没看到爸爸。床边有一双爸爸的皮鞋。这双皮鞋湿淋淋的,鞋边都是干结的泥浆,可见鞋底有更多的泥浆。
吃罢饭已经夜晚许久。我与姐姐听话地到西间睡觉。西间有两张单人床,分别靠着相对的两堵墙,中间挂了一张床单将我们分开。
躺下不久,我看着屋顶的椽子发呆。我数不清多少个椽子。数过许多次了,我一次也没数清过。姐姐突然从被单的另一边说,你脚上的鸡眼好了?
我说,好了。
姐姐说,路棹麟说九爷就在地上一挑,挑出一颗石子,你的鸡眼就挑了出来?
我说,昂。
姐姐说,你就瞎说吧。
我嘴硬道,我没瞎说,你不信你看。
我掀开被子,准备伸出脚给姐姐看。
姐姐突然说,我才不看,臭死了。
姐姐不说话许久了。姐姐睡着了吗。我睡不着,睁着眼睛接着数椽子。数不知道几个,我什么也记不住了。
妈妈轻声把我叫醒了,我知道她是怕惊醒姐姐。我揉着眼睛爬起来,跟妈妈来到客厅的沙发。这是爸爸自己做的沙发,因此,沙发有些歪歪扭扭,不太齐整。我坐在沙发里,也有些歪歪的。
妈妈拿了一双新鞋给我。妈妈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新鞋,喜欢吗?
这是一双白色的球鞋。我求过妈妈多次,也求过爸爸,想要一双新鞋,并且小心翼翼说,最好是一双球鞋。他们从来不愿给我买。爸爸总说,钱不在我这,找你娘去。我找到妈妈,妈妈说,给你买了,要不要给姐姐买?我想说,可她的鞋没有洞啊。我没说出口,只是识趣地退缩了。
今天爸爸居然给我买了鞋,真是意外惊喜。我接过了鞋,脱掉原先的布鞋,慌忙换上。系好鞋带,踩在我的旧鞋上,我知道不太对,便弯下腰松松鞋带,还是不行。刚才穿在脚上,我便知道了,只是不肯相信,这双鞋小了一码。
我沮丧地说,好像有点小。
妈妈看着我的脚指头鼓在鞋尖,说,好像是有点小。
我不知道是爸爸从来不知道我穿多大码的鞋,还是我的脚一夜之间长大了一码,总归不合脚。
妈妈摸着我的脑袋说,么事么事,等逢集娘找他们给你换一双大码的。
我努力装作高兴,一点也不失望地仰头说,昂。
我并没马上脱下鞋子,而是继续穿着。坐在沙发上,看着脚上这双崭新、洁白的球鞋,我突然问妈妈,我们真的是猴子变的吗?
妈妈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就是随便问问。
实际上这不是我的疑问。这是爸爸的疑问,我只是突然想起这句话。那是家里被盗当天的下午,派出所的民警刚刚离开。爸爸看着空空如也的衣柜(布匹毛也没剩),阴沉着脸。我站在爸爸边上,也看着衣柜的空空荡荡。心想,别叫我抓住他们(小偷),抓住了非杀了他们不可。爸爸站了一阵,晃了一晃。我以为爸爸累了,没想到,在这样重大时刻,爸爸却突然说,你说如果我们要真是猴子变的,那么现在的猴子为什么还是猴子,没有变成我们呢?
我不知道,也没法回答。爸爸也不在真的问我,这个问题应该困扰了爸爸很长时间,甚至将要困扰爸爸一生。只是这个问题很不凑巧,在爸爸也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冒了出来。
我之所以想起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开往巨野的火车上我亲眼目睹了那个景观,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更不敢告诉妈妈。我只是觉着我脚上的这双新鞋得来正是时候,尽管不合脚。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我大学毕业,当我成人工作,从不敢忘记。只是我不确定,我的记忆是否准确,或者我的记忆与梦错乱了。现在,我宁肯不当真,可我忍不住回想,并且反复回想。
是以,每次坐火车我都很兴奋,因为每次坐火车我都心存幻想,想要再见他一次。
那天我在曹县站刚刚上了火车。
然而,这是一列人满为患的火车。虽然这时候还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不免好奇。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我坐过人最多的火车。只能说座位坐满了,过道上只是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人。火车最后总会售卖站票的,因为人是会站的,你说是吗。
火车开得比较慢。在慢之前,也就是上一站,火车还故意停了一站。这是一列慢车,无论大站小站,站站都停。似乎谁都有资格上这列火车。这真是一种悲哀啊,作为慢车的悲哀。而我只觉着煎熬,我甚至怀疑,我永远也到不了家了。
他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的时候,很是野蛮。即使过道上没有人,他也两只手扒开空气,似乎怒气冲冲地说,不要挡我的路。
他扒开一个一个的人。几乎是要把挡住他的人一把扳倒。这么多人,扒来扒去,似乎不是扒开这些人,而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扒了下来。
如果是人,一定会说,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Excuse me和Please是一种文明,他没有文明。
他的身体黢黑,也相当健壮。
一看到他我就觉着惊异。因为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猿猴。一个正在直立行走的猿猴。
看见这个猿猴的时候,我想是我算错了。就是那个算式,很简单的,3+2+2=7。那天,我想是我算成了3+2+2=8,是以,才叫我看到了这只猿猴。
猿猴的毛发旺盛,覆盖了全身。不过,我看到他的右胸中了一支箭。这支箭深入胸膛。走起来箭羽微微颤动。
猿猴走到我的身边,坐在我边上的空位。我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因为靠着窗户,我看不到我的下半身,我只能看到猿猴的双脚。我很是感慨,原来猿猴的双脚是一双赤裸的没有穿鞋的双脚。那脚底该有多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