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决定不会硬逼自己写作,一是因为那样的生活不会好受,而我有自己想保护的生活形态;二是因为我认为任务式的写作很难真诚。
我只写自己觉得非写不可、不写就会满溢的东西,当然,我也付出我的代价,做一些与写作无关的职业,以维持生活运转。这些看似与写作无关的职业反过来又丰富了我的写作内容,不过这是别的话题了。
《水在岛中央》中有我最近关注最多的几个议题——我不在这里总结,以免影响阅读的乐趣——我把这些议题融进一个故事里,想对所有看到这个小说的人发出询问:你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吗?你又是如何考虑的?
起初,我写得很快,所有我想探讨的议题都已迫不及待要蹦出纸面。一稿成了一个情绪激动的草稿。这太奇怪了,因为我深知想要探讨这种问题,急切是大忌,没有什么比一个心怀不轨、目的性强的侵入物更让人排斥。至于原因,这个小说的叙述者,第一人称的“我”,我并不认识,也无感情,甚至在小说因叙述者不当而呈现出奇怪的形态后,我对此并不意外。
我告诉自己,一稿只是草稿,至少大部分内容已经完成。然后我只能等,等正确的叙述者出现。
直到我因为一些原因,和一些生活在养老院的老年人共处。
有位老人,每次我们见面时,她都会告诉我很多过去的事,包括某个地方的公交路线,某个时期的社会重点,推动当地改革的大事件。当我们已经算是很熟识后,有天她突然不再坚持要坐在椅子上了。她半躺成一个舒适的,但不算体面的姿态,和我说起了她的兄弟姐妹,她是如何和一个小妹妹偷偷舔了家里唯一一块糖,又悄悄放回去的。
这是我这一年经历过的最觉动人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人和人之间的屏障倒塌,她信任我。我想起,她曾试探地问我:她有没有浪费我的时间?换言之,她害怕她没有给我我想要的,这有可能导致我不再需要她。为什么害怕这一点?因为她住在养老院,没有别的人来看她。我也一直知道,在这天之前,她尽量在我来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尽管这不会比躺着让她好受,她仍希望留给我“体力还行”的印象。
我也反思,如今我们总在追求效率,听人讲话恨不得立即抓到重点。可悖论是,如果我们缺乏倾听的能力,我们可能不会听到真正的重点。因为对方最终会选择不说。我不是也有许多类似的体验吗?我当然不会天真地倾囊而出,很多时候,我会根据对方的表情来判断他究竟想不想听。当对方稍微不耐烦,我会决定:不把珍重的说出来,以免他的表情真正伤害我。
有时候我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耐心听完他的话,熬过寒暄和空洞、沉默和难堪,才有可能被听到的那些话。
总之,我找到了我的叙述者,我看得清她住的房间有几平、她的自尊体现在哪些细节。我想象她如何尽力摸清状况、回应别人的期待,以及自嘲——再难听的话,从自己嘴里讲出来杀伤力会比较小。我也想象她如何自处,当她柔软的心悄悄打开一条缝,我想我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她的叙述,就是《水在岛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