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时过境不迁,岁月有时也没那么蹉跎。
“步履”栏目开始于2018年第1期,至今发表近百位新锐作者、新锐评论家的作品。2021年策划“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专题时,得到著名作家阎连科、梁鸿老师的认可和鼓励,编辑的作品入选多个国内权威选刊和榜单,“步履”的作者陆续摘得鲁迅文学奖、理想国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如今栏目迈向第八年,决定邀请“步履”作家们重新聊聊最初的相识和发表,回望这些年他们的足迹与荣誉,见证曾经的新人在文学和生活上的变化与成长,共同展望一下未来。
第一期邀请到王占黑,她的中篇处女作发表在2018年第5期“步履”栏目,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空响炮》,并在发表后获得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参加了许多文学活动和采访,《小花旦的故事》入选多个重要文学榜单,也获得《山西文学》双年奖,但她并没有因此陷入文学制造的泡泡里而忘乎所以,反而选择了更为平静的生活。如今,王占黑也从中学语文老师的身份转为自由职业者,但她并不想当全职作家,她认为写作不是一件能够持续下去的事情,有热情就去写,没有也没关系,在剧变和焦虑的浪潮中,这些或许能够给更多的青年作者带来一些启发或安慰。
采访时间:2024年11月8日 晚上8:00
顾拜妮:占黑你好,欢迎参加我们第一期的步履作家对话,你是我们栏目的老作者,主持栏目第一年就刊发了你的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步履”栏目迈向第八年了,你还记得当时发表这篇小说的一些细节吗?我印象中是在一个微信群里加的你,跟你约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想到要写小花旦这样一个人物?我觉得他还是很有魅力。
王占黑:谢谢你对这个人物还有很深的印象。其实我没有想到“步履”栏目已经快八年了,不知道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这个栏目真的坚持了很久,总之我挺佩服的。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一期,那相当于你和这个栏目已经推出了将近一百个很新的年轻作者,还挺不容易的,也很有意义吧,能让更多的非常年轻的身影被看见。今天早上在翻我们的聊天记录,但我发现手机保存的记录就到2018年为止。那时小花旦已经写完了,好像是3月份已经准备好要发表,所以我们认识加上约稿的时间要比八年还多,这是超乎我想象的,没想到小花旦已经离我这么远了。刚巧今天下午有一个朋友在看我很早以前写的作品,就是街道英雄系列,有一篇我自己也因为太久已经想不起来,看到的时候觉得很陌生,当时写了一个水果摊的故事,开场就写到从小区走进去哪里是谁谁的值班室,炸臭豆腐摊旁边是小花旦的剃头店,旁边是谁谁的水果摊……写这篇的时间可能还在2014、2015年左右,我自己也是惊了一下,原来那个时候我的小说中我画的饼里已经有小花旦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了,他就是一个开剃头店的人,我被击中了,有些东西可以重新圆回来,他们以原来的面目扑向我时,他们没有变,就在这种非常多变的时间和生活当中发现这样一个小细节,我还蛮快乐的。
大概是在2017年写小花旦的时候,我刚从学校来到公司上班,成为一个所谓的打工人,我第一次写那么长的小说,现在看来也不长,就是四万字左右的一个中篇。很早以前就已经把小花旦这个人物放进我要写的那个老社区空间里面作为一员,他就是小区里的剃头匠,因为每个老小区里都有非常廉价、服务也比较简朴的这种剃头师傅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花旦这个剃头匠的角色被拖到了最后。那个时候,前面两本书都已经准备出版,但是我这个剃头匠一直没有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写进去,差不多2017年的时候开始写这个故事。对我来说也是惊喜和收获,当然也是一个挑战。我突然发现,作为小说里的我和这个剃头匠,是可以一起离开固定的空间去往更大的地方,也就是大城市里面。这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也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个很长的作品,小花旦这个人物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对我来说都有很明确的成长上的帮助。我们可以从一个固定的不变的空间,去往更大的、更动荡的、更不确定的空间。大概是写完小花旦之后,我也就开始写更大的空间,写城市里面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直到今天,我依然在写大城市里面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们之间怎么样发生各种各样的情感连接啊等等,我非常感谢小花旦这个人物。
顾拜妮:我很喜欢小花旦,但你最近几年不像过去那么集中注意力去关注“边缘老人”了,虽然新写的这些人物也是普通人,但没有小花旦那么边缘,你开始关注一些公司里面上班的年轻人,我个人的感受就是没有以前那么大的反差了。你生活在上海,上海又是一个很时髦繁华的大城市,你的目光锁定那些老社区里小花旦这样的人物,这种张力就非常大。听说你最近在重写《小花旦的故事》,方便聊聊重写的契机和原因是什么吗?因为这篇小说结构上已经比较完整,很好奇你打算做哪些改变和调整。
王占黑:我记得书里面最后一篇还是在写社区里的一些事情,但是已经不一样,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社区里的孩子了,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女性,就是这样的认知,就是一个普通的在过马路、在坐地铁的女性,我现在不是很有热情去写那些。可以分享一些小的细节,比如写完《小花旦》这篇小说之后,很多人都以为这个人物是有真实原型的,他们就会问我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之类的。我觉得虚构跟真实好像没有必要特意去区分界限,我不会说没有这个人,你也不要想他的未来之类的,我可能会似真似假地随便说,说他去东南亚或是其他小国家,等等,就是随性做一些发挥。对我来说,这个人物始终是在和我平行的世界里存在并生活的,按照我的信任和想象,他一定依然过得非常自由自在,同时不断地去更多的空间探索冒险,体验很新的人生。这个小说发表之后,我收到各种朋友、老师和读者的意见,有些意见是完全相反的,有人会说这个小说其实可以再精简一点,不需要那么长,反过来会有别的人说,这个小说其实可以写成一个长篇,这些意见我当然都只是听听就过去了,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个小说已经结束了,不打算再根据别人的意见做调整。直到最近我重读了一下,觉得确实有很多可以补充的地方,我希望能写更多。
顾拜妮:2018年你获得很多奖,出版了几本书,经常能在一些活动发布的文章里看见你的身影,应该与你此前的生活差别蛮大,作为写作者,你是如何平衡这种密度过高的关注的?你是E人吗,会不会有想逃跑的时刻?
王占黑:因为2018年得了一个奖,可能在那一年当中我受到的关注比较多,我当时是有一份全职工作,现在想来我比较幸运,它强制性地将我拉回到地面上,使我没有什么闲暇去让自己飘起来,或者闯进一个文学制造的泡泡里面而忘乎所以,并没有这样。可能那时稍微有一些生活上的变化很快就过去了,差不多一两年之后就没那么多曝光了,我拒绝了很多采访活动,渐渐的,采访跟活动包括媒体也会把我忘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种方法,就是重新回到非常平静的个人的生活当中,而不是去作为一个什么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公共场合发表公共的言论之类。这些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能做到的。或者说,就像出水痘那样,当你体验过了这些所谓的活动、采访、获奖,以及好的或者不好的声音,你就会相对不那么在乎它们。你也会从中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比如继续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通过劳动养活自己,这些才是更重要的,而不是成为一个公共话语里的作家,这个就太虚了,无论是精神上或者财富上,都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的东西。我肯定不是E人,印象里我是那个绿老头,(在MBTI测试中)具体是什么字母我忘了。大多数时候,我越来越觉得不是我不会或者不擅长公共的表达,而是我不愿意做那样的表达,也可能是我并不怎么信任公共表达,我还是希望回归到平静的生活当中。
顾拜妮:谢谢占黑恳切的回答,也恭喜你能从那些荣誉和他人的声音当中脱敏,希望我们都能继续写自己喜欢的东西,通过劳动养活自己,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可以跟读者分享一下最近两年的生活吗?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或是兴趣爱好?
王占黑:2020年以来都过得非常平静、私密,过着简单的生活。也因为后来不上班了,所以相对来说,生活的日程会更松散一些。我很难总结这几年的生活,确实比较松散,甚至拎不出一个形状来。坦白说就是没有计划,我是很佩服像王安忆那样更年长的女性写作者,男作家有了名气,有了作品,有了读者,他们有些人可能会吃一辈子红利,可以享受很多东西,但好像年长的女作家则会一直不停地写。我很佩服她们,我有时可能连看书的动力都没有,很难想象自己要那样持续不断地产出,我做不到。写作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以持续下去的事情,如果能多写一篇,那就是一个阶段性小小的胜利了。有人问我如果写不出来很焦虑怎么办,通常我给的安慰就是写不出来就随缘,不要太在意。对某一部分作者来说,写作不是一个像工作那样坐下来,打开电脑,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有时候也要放过自己!
顾拜妮:前几天收到你的新书《正常接触》,之前在出版公司做策划编辑时读过《清水,又见清水》,前两天又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同名的这一篇,读之前我大概猜到你在写什么,接触如果一直是正常的,我们其实不知道什么叫正常接触,只有当非正常出现的时候,这种正常才会被我们意识到。所以我在想你有没有思考过“正常”和“不正常”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可以介绍一下这本新书吗?
王占黑:我觉得这个小说题目肯定是有一些嘲讽,或者说有自我调侃的意味在里面,比如你跟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同一个空间,或者你们有一些简单的交流,他在前几年就会成为所谓的“时空伴随者”,或者是所谓的“密切接触者”,那你就会因此受到某种牵连,生活受到影响,所以正常跟不正常在前几年有一个倒转一样荒谬的局面,几乎没有边界可言,或者说在那几年的生活里面,所有不正常的东西都成了正常,而所有正常的东西又被归到不正常里面,从而扰乱你的生活。这本书里的一些作品内容是非常紧绷的,然后密度非常大,那种生活的高压完全在里面可以体现,也可以说是那段时间里真实的状态,大概都写于2020年到2023年左右,因为2023年之后我就没有再写作,这些作品里的人物不是很明亮,叙述也不是很轻盈,原本写的那种老社区的那种快乐的东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就是由压抑和焦虑密密麻麻组成的东西,这就是这本新书。这本书整体的气质我讲不出来,只能说它是那个阶段,我送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纪念吧!纪念那几年非常辛苦的时光,内心的那种挣扎之类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渐渐走出这样的阴影,努力调整自己的生活。
顾拜妮:《献给芥末号》标题很可爱,为什么叫“芥末号”,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王占黑:“芥末号”是我给一部地铁取的代称,在地铁爱好者的讨论当中,不同的地铁根据颜色和列车的形状特性都会被授予一个昵称,比如说番茄炒蛋、绿舌头什么的,我给虚拟的一部地铁起名叫芥末号,最开始这个小说叫《芥末的复仇》,但由于复仇两个字没办法通过审核,所以改了一个更温柔也更悲伤的名字。讲了两个互不认识的人在临时隔离点交集的故事,离开方舱医院之后就开始各自的生活,但依然通过不见面的聊天方式保持联系,既当着陌生人,又像网友一样的角色去参与彼此的生活。他们讨论的一个核心问题,或者说要破的一个谜题是生活中那个奇怪的呼啸声是从哪里来的,最后就是跟这列地铁有关系,也算是献给上海春天的那几个月。
顾拜妮:看到你去年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这个计划对你的写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可以聊聊你在计划期间具体的生活吗?
王占黑:爱荷华写作计划对我的写作几乎没有产生影响,我在美国的时间从来没有写作,书也看得不多,交流写作的机会也很少。当然,在那个文学之都,四处都有聊文学的机会,但是我当时就觉得好不容易去一趟美国,竟然还要聊文学,我疯了吗,我肯定是出去玩。因为没有去过美国,所以就抓紧一切时间在外面溜达,看所有没看过的东西,都感到很新鲜,想去体验跟探索,当时这些东西比文学对我来说重要得多。确实很惭愧,我没有交到什么文学上的朋友,但交到了一些美国朋友,然后到现在也会保持一些联系。对于这个计划我很感谢,它并没有强行布置什么任务,而是给你完全自由发挥和选择的权利,我觉得那段时间我还是蛮开心的,确实帮助我从过去三年那个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泥潭当中拔出来,可以说是非常重要。虽然对我的写作没有什么影响,但确实能让我慢慢和过去的日子做一个切割。
顾拜妮:对写作的影响不一定发生在那几个月里面,你写了什么作品,或者是发表了什么,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段经历对你视野的一种影响,包括跟聂女士的这种接触,后续对你写作观、价值观的影响,这种影响或许会在未来的写作当中有所显现,总之是一个挺好的机会。创办这个写作计划的聂华苓女士刚刚离去,我看了你发表在文汇笔会的那篇《女士的品格》,飞吻的细节很可爱也很动人,你写道“她似乎从没停下过主动向前的步子,也从没忘记要主动做出选择,触发改变”,本质上她也是一个步履不停的人,你认为一个好的文学前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我们栏目现在有很多00后的作者,可以给更小的弟弟妹妹们说点什么吗,关于写作或生活的都可以。
王占黑:大约在聂女士去世一年前,我有机会在她家见到她,你可以从那篇回忆录当中看到,当时她的身体状况,包括说话、记忆等等,都已经不是很顺畅,所以我们其实没有进行什么交流,也不期盼什么交流,我觉得能见一下就很好了,不需要她记住我,或给我什么人生寄语之类的,我没有这个想法。是在见过她之后才通过影像和文字资料了解,知道她在武汉、台湾和美国的“三生三世”,我觉得她很厉害的一点是,她一直都在主动做出改变,改变自己的生活,顺带也改变自己生活里的其他角色,比如她的母亲、女儿。你说得没错,她是一个步履不停的人,我觉得她身上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是这种行动力吧,想做就去做的行动力,很多时候,我们容易变成思考很多行动很弱的人,像她这样的人,可能在现在是很少的,也很珍贵。
我想对更年轻的写作者说,不要想太多,想写就去写,如果你写了很多,突然发现自己写不出来,也不必慌张,因为写作本就不是一件可以持续下去的事情,接受自己的混乱、卡顿、逆境,等等。当你觉得心态上做好准备了,那就动笔写吧,不要再去想我要写多少字,就去行动。只有在书写的过程中,你才可能知道自己想要的虚构是什么,以及实际写出来的虚构是什么样的,二者之间的落差会有多大,你要怎么样去改变,以及你只有持续地写下去,才能真切体会到,过去的你与现在的你在写作上发生的变化。你不写是永远不知道的,去想是永远想不出来的,这可能跟聂女士的行动力能够呼应上。
【作者简介】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现居上海。出版小说集 《空响炮》 《街道江湖》 《小花旦》。曾获得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单向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等文学奖项。
顾拜妮,生于1994年,山西大同人,硕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4岁开始发表,20岁小说在 《收获》杂志刊发,其后作品见于 《中国作家》《花城》《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入选“城市文学”排行榜,荣获现代文学馆第一届《青春之歌》奖学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