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秋

2025-01-01 00:00:00岳建华
山西文学 2025年1期

天气说凉就凉了,刮了一整天的风,接着又是一夜。风使劲推着门想要进来,那门就“咣当咣当”直响。

夜里玉堂叔被风惊醒,他缩着脖子披好衣服钻出被窝。

窗外一片又一片的树影从屋檐下荡过来荡过去,荡得玉堂叔心慌意乱。一连串猛烈的咳嗽伴着一堆浓痰和鼻涕吐了一地,他趴在窗台上不断地哼哼唧唧着。

也许不是窗外的风摇醒了玉堂叔,根本就是那件尘封在他心底的差点要了命的往事在作祟。

玉堂婶不比玉堂叔。她心里宽敞,她有亲亲的孙子,儿子媳妇又孝顺,还揪着那些陈年往事干啥。

说起儿子的这个媳妇,她是玉堂叔曾在矿上的伙伴铁则的养女,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这个嫩嫩的脸蛋上泛着红光的女孩,曾经被村里的婆姨们评头论足了上百遍。人们直言不讳地说这么个水灵贤惠,又有文化的女孩该是谁家的儿媳妇呢!她们东拼西凑的,你说这家儿子合适,她说那家儿子合适,就连媒婆马婶都被这群婆姨们搅得乱了心思。

没过几日,马婶敲响了玉堂叔家的门。马婶是来提亲的,女子是铁则的闺女。玉堂叔一听是铁则家,一口浓痰吐在门前。他一言九鼎又似板上钉钉一般告诉马婶,什么人家都行,铁则家就是说破大天都不行。马婶想不通如此标致的姑娘咋就入不了玉堂叔的眼。

马婶哪里知道,入不了玉堂叔眼的是铁则。玉堂叔和铁则曾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好伙伴,玉堂叔年长铁则三岁。这个伙伴伴着上田,伴着下井,直到一天发生了一件差点要了命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玉堂叔又像往常一样和铁则结伴下井。那天天灰不溜秋的,两人一见面就勾肩搭背地往井口走。到了工作面还没有开始劳作,铁则就看见一只不大的老鼠。他先是把玩在手里,而后又举到玉堂叔面前惹哄打闹。不承想铁则失了手,老鼠滑进了玉堂叔的领口。霎时间痒得玉堂叔踉踉跄跄站不住脚,一下重重地跌坐在地。玉堂叔伤了腰,从此落下了难以启齿的病根。村里人不知道,知道的只有玉堂婶。从那以后两人断了往来。好在玉堂叔出事前膝下已有一子。这件关系到男人颜面的事,像把烙铁在玉堂叔心里烙下了很深的疤痕。

而今铁则差媒人来提亲,玉堂叔像是吃了炸药一点就炸。

然而,时代不同了,儿女的婚姻哪能由爹娘做主,铁则的闺女还是嫁进了玉堂叔家。儿媳妇自不必说,万里挑一的好闺女。结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没多久玉堂叔就当上了爷。

孩子见风就长,没几个月“爷爷、爷爷”叫得玉堂叔心里乐开了花。会叫爷爷,当然也会叫姥爷。玉堂叔一听见亲亲孙子叫姥爷,肺里的浓痰又一下子聚集了起来。

时间不长,能说会道的孙子从姥爷家拿回一个灌满酒的酒壶。孙子说在姥爷家看见了姥爷捧着爷爷的照片,照片里的爷爷就抱着这个酒壶。吃饭的时候,孙子给爷爷倒了一杯酒。爷爷不好推辞,仰脖而尽。这一杯酒把玉堂叔的魂勾回到了年轻那会。

又有一次,玉堂叔卤了一锅兔肉,刚一转身,孙子就快乐地飞出小院。孙子回来告诉爷爷说他姥爷看见兔肉就哭出了声。

还有一次,玉堂叔的枕头下多了一张孙子亲姥爷的照片。

小男孩爱跑爱跳,人精一个,常常在爷爷身边说姥爷如何如何好,又在姥爷身边说爷爷咋的咋的能干。

最近这段时间,孙子的话少了许多。他悄咪咪地告诉奶奶,今儿姥爷咳嗽带红了,明儿又是姥爷输液啦,后儿又是姥爷住院了。这些消息有意无意穿透了玉堂叔的心肺。

玉堂婶又念叨说,二十年的事了,总该要面对。

玉堂叔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吱声。

玉堂婶知道玉堂叔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夜起天凉,玉堂叔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

玉堂婶下了炕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轻轻拍打着老伴的脊背,说:“当年的事是意外,铁则早后悔得跌心跌肺,堵在你心里都二十年了,放下吧。”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现在玉堂婶不能像白天那样可以躲出屋子,眼不见心不烦。可现如今铁则病得又住进了医院,她觉得这件事哪怕看在孩子们的面上也该放下了。

窗外的风还在刮。

玉堂婶又说:“人家铁则当年就从医生那里知道你伤在哪里了,他也耿气,竟一辈子没结过婚,还把这么好的养女嫁到咱家来,不就是想给你续香火?如今他又住院了,还不是咱儿子媳妇跑前跑后忙乎着。咱们是一家人,你也该放下了。”

一句话让玉堂叔的心潮又一次滚动起来,他心里一点一点变得明朗了,终究还是动了情,扬起胳膊搂过老伴,泪水无声无息地溢出了眼眶。

天亮了,门外的阳光洒满小院,树上的柿子金灿灿地淌着露珠。晚秋了,少有的好天气。

玉堂叔快步走出院门。

【作者简介】岳建华,70后。小小说作品发表于《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黄海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