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桐城人物

2025-01-01 00:00:00喻军
山西文学 2025年1期

夏日里赴滁州、马鞍山一带寻访唐宋诗人故迹后,路虽不顺,仍决定向西横穿巢湖市,去安庆所辖的桐城。记得多年前为写一篇有关唐宋古文派的文字,曾陆续拜读桐城派诸大家如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人的著作,了解他们的身世遭际、理论主张及写作风格。可谓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遂对于桐城,一直心向往之。

上列四人,戴名世被称为桐城派先驱,公认为桐城派发展史上第一位天才作家。由于清初一桩“南山案”而蒙受千古奇冤,死于非命;后三者被称作“桐城三祖”:方苞为开派先师,刘大櫆和姚鼐继起并有所拓展。三人间,方苞是刘大櫆的老师,刘大櫆是姚鼐的老师,故方苞又可称姚鼐的师祖。方才提到的“古文派”,乃指中国散文史上三次重大的复古思潮:第一次是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倡导去魏晋散文的骈俪雕饰、宗秦汉散文的质朴高古,史称唐代古文运动;第二次指明代的“前后七子”,特别是之后以归有光为灵魂人物的“唐宋派”古文运动(宗唐宋文,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教条)。再有就是桐城派了,主导清代文坛两百年景运,师慕追随者遍布大江南北,形成不下1200位作家的赫赫阵营。

所以我的桐城之行,不能不带一颗敬慕之心而去,经四小时车程,近桐城时,甚至还有一丝难抑的激动。十字路口一处偌大的草坪上,有巨大的框架式落地文宣,上为“桐城派故里,黄梅戏之乡”以及立体的“桐”“文都”字样,恕我孤陋寡闻,原先并不知道在地方戏剧中辨识度很高的黄梅戏,竟也诞生于桐城。其根据在于,黄梅戏的缔造者之一严凤英系桐城县罗岭(今安庆市宜秀区罗岭镇黄梅村)人。1945年,她在桐城练潭张家祠堂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剧目,即为黄梅戏《二龙山》,此乃黄梅戏最早的演出场景,也是严凤英个人黄梅戏舞台表演的起点。

进入市区后,发现桐城人物的故居都处深巷里闬之中,得一家家先捋顺以免走冤枉路,正欲停靠路边通过导航比对,抬头看到有块醒目的大路牌,指向很有名的“六尺巷”,心想要不先过一过再说,因为它本就在我的攻略之内。六尺巷被誉为“世界上最宽的巷子”,当然这个“宽”非指“六尺之宽”,而是指“心宽”。本以为不过两道墙体、一条老巷,到了文城西路的“六尺巷”景点,方知这是一片含休闲广场、诗画照壁的徽式建筑群,其规模不亚于一街道社区。

说实在,六尺巷的知名度,是远大于桐城派诸大家的故居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即轩敞开阔。高大精美的汉白玉牌坊之上,镂刻着“懿德流芳”四字楷书,往里一眼即见两堵灰砖黛瓦的厚实墙体,上有醒目的“六尺巷”牌示。墙体之间,一条百米巷子即著名的六尺巷了。巷南这家原为张英宰相府,巷北这家原为豪门吴家院,小巷出口也有个牌坊,上书“礼让”二字,和入口处的“懿德”互为观照,寓意不言自明。中国人历来很重视邻里关系,认为这是仅次于氏族血缘关系且依存度很高的地缘关系。“孟母三迁”和“千万买邻”的典故,都说明了邻里环境对于人的重要性。我和不少游客一样,也往六尺巷里来回走了一遭,还不时要侧身让人,“以邻为壑”和“睦邻友好”的理念,似乎就体现在一墙之内,就看你取何向度。这里先梗概其事:清康熙年间,大学士张英(桐城人,相当于宰相。其子为一代名臣张廷玉)的老家人在宅基地上砌墙建院,刚砌好,邻居吴家认为张家有所过界,侵占了自家地盘,遂据理力争,以至互不相让,大动肝火。优越感十足的张家人盛气凌人,心想咱家京城里有大官,还怕土豪吴家不成?遂飞书一封,让张英出面向地方上打招呼,试图一举摆平吴家。未料张英收信后,只回寄了一首打油诗:“千里传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家人收信后脑子也有所清醒了,想想为三尺墙与邻居缠斗不仅有失身份、体面,还让人觉得仗势欺人,名声受损。遂推墙重砌,主动让出三尺,吴家见状,也感过意不去,同样退地三尺,合共六尺成巷,此即“六尺巷”得名的由来。

个人以为这事的精义在于“礼让”二字,六尺小巷,实际上串联起的是邻里相处之道、人心和睦之道、智慧圆融之道。也是《论语》所谓“里仁为美”“睦乃四邻”(《书·蔡仲之命》)之现实版。由于张英的明智,外加一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六尺巷的美谈遂得以流传。

明清之际,桐城“凡世族多列居县城中,荐绅告归皆徒行,无乘舆者;通衢曲巷,夜半诵书声不绝”,是个尊重知识和读书人的所在。资料显示,在今天县城的北大街,还存有不少名人故宅。比如方苞故居遗址在桐城市巷内,姚鼐故居在公园路的桐城中学中,左忠毅公(即左光斗)祠在北门街。但多年寻访古人遗迹的经验告诉我,按址索骥往往只能接近大致方位,确切的位置,仍须“小心求证”。原因不外乎此类景点往往属于小众偏好,绝非大众热门,且由于城市的改造,大多从原来的热地,被挤入犄角旮旯、老巷里闬。当我寻访途中,向路人请教姚鼐、左光斗的故址,均作摇头状,表示“不知此人”或“没听说过”。家乡的古代名人,家乡人却很少了解,这多少是出乎我的意料。

总算遇见一位住在附近的男士,虽也不知某某故居的详情,却说了一句很干脆的话:“市巷内不在这里”,然后指着外马路,说,“这里右拐再到某某路口、某某巷口……”按他的指引总算进到一条窄巷,七拐八绕竟有了收获:庙后巷、凤仪里附近,一扇镂空且对称的铁门内,即为方以智的故居。由于方以智在桐城人物中成就、名头、影响力最大,得有相应的篇幅,容后再述。行至北门街122号,恰巧撞上左忠毅公祠,未开门,想必是个冷门的景点。以往读书,对左光斗这类骨头很硬、舍生取义的名臣向来很佩服,其为“东林六君子”之一,累官大理寺左寺丞,也是史可法的老师。他是为官清正、又很刚性的一个人,素有“铁面御史”之称。当时大太监魏忠贤权倾朝野,愚弄皇帝,祸害文臣,气焰嚣张跋扈。左光斗不避斧钺,竟列出魏忠贤32条当斩之罪,可谓飞蛾扑火,置生死于度外。果然遭到魏忠贤的疯狂报复,先被削职为民,贬回桐城老家,不久又矫诏将左光斗逮捕,押解进京。据载,家乡“父老子弟拥马首号哭,声震原野,缇骑亦为雪涕”。回京后,左光斗遭酷刑拷审致死,年仅51岁。左光斗死后,长兄光霁坐累而亡,母亲哭泣断气,惨状实不忍赘述。左光斗蒙冤数年,直至崇祯即位,拨乱反正,才追赠其为右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至南明弘光小朝廷始获平反,追谥忠毅。乡人遂建左忠毅公祠,以纪念这位铁骨铮铮、浩然正气的铁汉名臣。

桐城派文学代表了桐城盎然的才气,那么左光斗的出现,则代表了桐城昂然的骨气。一个“正”字,也融入了桐城文化绵延千古的骨血之中。明朝的硬汉除左光斗外,还有方孝孺、杨继盛、王竑、魏大中、杨涟等多人。

如果说坐落于龙眠东路寺巷、新巷间的方苞故居是按事前安排走访的话,那么寺巷内的姚莹故居,则属意外邂逅。此人非但是桐城派代表作家之一,还是一名抗英名将。道光十八年(1838),姚莹奉旨积极组织兵勇抗击来犯英军,毁其船,俘其兵,立下赫赫战功,升为二品级衔。咸丰初年(1851),授广西按察使,继迁湖南按察使,不久死于军中。姚莹是姚鼐侄孙,也是他的文学弟子,为文刚健雄迈,尤擅议论。此外,还被誉为中国少数民族边疆史编著之始祖。

来桐城前网上搜索,得知姚鼐故居遗址在今桐城中学内,这种古人故迹在某某学校的事并非第一次碰上。比如清“山中宰相”王鏊,其苏州的故居即在一所学府内,当时好说歹说才获门卫许可参观。导航出北大街时,见一“安徽省历史文化街区·北大街”的木框竖牌,还先后见到两座古色古香的雕花石牌坊,东为“两江剧邑”,西为“七省通衢”。苏辙在《六国论》中有“小则获邑,大则获城”一说,即大曰都,小曰邑也。桐城不大,但在历史人文方面讲是个“大地方”,单凭明清两代共出240名进士和640名举人,就当得起一个“剧”字。那“七省通衢”是否夸张呢?桐城东南濒水,西北倚山,据南北陆路交通之要冲。古时从京城至广州的京广驿道,均须经此以便利交通,谓之“七省通衢”亦不为过。

桐城中学就在“七省通衢”大牌坊边上,120年前,由桐城国学大师吴汝纶创办。近现代一些名头很大的人物,如农工民主党首任主席章伯钧、北平市首任市长何其巩、美学大师朱光潜、哲学大家方东美、古文论家马茂元、作家方令孺(方苞后人)及舒芜等,均曾于桐城中学求学、成长。桐城还被称作“院士之乡”,出了近20位两院院士,半数毕业于桐城中学,难怪这所名校被时人誉为“人才的摇篮”。

桐城中学的校名由启功先生题,正对公园路四通八达的街衢。可惜我来到校门口,被门卫告知姚鼐故居已迁出学校多时,如今只剩惜抱轩(姚鼐书房名)前的一株银杏树,为其亲植,也不在校内。此时正值放学的高峰,学生们鱼贯而出,随后满耳听得叮铃铃的自行车,门卫也是最忙的时候,遂悄然作别桐城中学。

倘把桐城派比作一部皇皇乐章,那么方以智无疑为“主旋律”。 17世纪桐城方以智(字密之)的出现,被称为“坐集千古之智”,开创了由宋明理学向明清实学的变轨之路。《清史稿》称方以智“凡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琴剑、技勇,无不析其旨趣”。明人李世熊说到方以智的学问,称“莫不穷其源、造其极、诚古今第一男子,名甲天下”。今人称方以智也是一长串的“家”:思想家、 哲学家、科学家(著有《物理小识》,系我国古代论述自然科学的百科全书式著作)、文学家、考据家、书画家、医学家、戏曲家、武术家……倘按同时代为坐标轴,这里可列出两人:学问博洽宏富如方以智者,恐只有“学海”傅山能与之相提并论,而方以智作为思哲的精深,与“清初三大家”(另有顾炎武、黄宗羲)之一王船山可堪伯仲。这类杰出人才,总令人惊叹,须知“专精”已属不易,何况“广博而深”呢?梁启超曾言及老师康有为:“先生之教,专标专精、涉猎二条,无专精则不能成,无涉猎则不能通也。”记得康有为还说过“学贵博,非博无以集众美”。或有人以为涉猎如此多的门类必有失精深,殊不知取精用宏正是学人上上之境。故历来对于方以智的定位,实远高于“团扇才人”的层次。我读过方以智的传记及他的部分诗文,还从不少叙述明末秦淮河历史人文的书中取一侧面,对方以智加以观照,也在内心赞叹不已。

方以智出生在桐城大族,为“桂林方”“族望重江南”一系。梁实秋曾评价其为“中国第二大文化名门”“ 仅次于曲阜孔氏”,究其缘由,与方氏门中出了方学渐和方以智二巨匠截然不可分,后者为前者曾孙。方学渐被称大儒、教育家,一生从事讲学,倡导“崇实务实”之学风。有意思的是,他本出自“王(阳明)门”,却对王门后学或曰“王学末流”的主张并不体认,试图借“濂洛之学”和折中程朱、陆王的方法改造王学,终至分道扬镳,另立门户。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受到抱持“经世致用”主张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高攀龙等人的激赏,并多次邀请方学渐于东林书院讲学授业。在方学渐的带动下,桐城蔚然兴起办学、结社、开书院、设会馆的风气,以至“乡间竹篱茅舍,清晨弦歌琅琅”。

方学渐后人中,虽不乏学醇才卓之士,但公认出类拔萃、可堪比肩甚至超越方学渐者,惟方以智一人。方以智与陈贞慧、侯方域、冒辟疆交往密切,合为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他打小秉承家学,随父宦游南北各地,广开眼界,也增长了学识。崇祯十三年中进士,在德政殿得到崇祯皇帝召见,授翰林院检讨一职,得览禁廷内府诸多文献秘籍,学问自是上乘。还时与汤若望讨论自然科学、医学天文,成为那年头为数不多的学贯中西之人,这一点又与“上海第一伟男”、明时徐光启相似。应该讲,以经史子集、朱批“四书”为知识结构的古代文人官员,是很难对西方的自然科学产生兴趣的,能抱“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愿心,以“不用为用,众用所基”为价值理念者,徐光启和方以智实属文人中的“异类”吧?

方以智为复社领袖之一,毕生以气节学问立世,因桐城老乡、戏剧家阮大铖(二人素有交往,阮大铖确系皖江独一无二的戏曲艺术奠基者,且有家庭戏班,自写了本子即付诸演出,并亲自指导排练。只因有才无行,投靠了魏忠贤之流,方以智从此与之割袍断义。今人一般认为,对于阮大铖这样富有才华且精通戏剧、舞台技巧的作家,不应因人废艺,而应给予客观理性的评价)的迫害,变生肘腋,遂化装逃离金陵,长期流落岭南两广之地。其志在复明,后联络东南残部抗清,怎奈风雨飘摇,隆武、永历几个小朝廷皆难自保,终至未果。清军四处查找方以智的下落,起初他逃禅以掩,后情知无法逃脱,遂剃发披缁,现僧人样貌前往自首。他身陷囹圄而未肯稍降辞色,更不接受顶戴封官的引诱。清军将领被其士节所感,不忍杀之,故准予出家。方以智从此云游四方,借山水娱情,同时著书立说,创作书画。康熙十年,方以智因受牵连再度被捕,于押解广东、途经江西万安惶恐滩头时,因突发疾病卒于舟中。

至于方以智的死,史料记载不一,大致有以下说法:其一,《清史稿》载:“康熙十年赴吉安,拜文信国墓,道卒。”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六《方以智传》同此说;其二,《桐城县志》有记:“旅病万安,临终犹与弟子讲业论道,不及世事”;其三,方中通《陪诗》卷四云:“辛亥十月七日舟次万安,夜分波涛忽作,老父即逝,而风浪息”;其四,方中履《宗老梅先生七十序》道:“既而惶恐滩头,先公完名全节以终”;其五,王夫之《闻极丸翁凶问不禁狂哭痛定辄吟二章》(方以智自号“极丸老人”)诗注云:“传闻薨于泰和萧氏春浮园。”

除以上说法外,尚有为国殉节、投水而死等传言,这里无法作定论。但方以智这代知识分子,身逢明末丧乱之世,注定要面临诸多抉择和关乎生死的大考。有人降清,有人隐逸,有人出家,也有人自我麻醉,放荡不羁。而以方以智的本怀,绝不可能低三下四地苟活于世,他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方以智的故居坐落于寺巷、新巷之间,现存房屋四进,木构架抬梁式庭院建筑,占地能有2000余平米。西头脚屋为东西向建筑单元,北头两进隔院落相对,均为八开间。有连廊通连各院落。正院大树垂荫,一尊方以智立像赫然在目,颇显孑然傲立之致。

可能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了,桐城方姓名人(方以智、方苞、方东美)皆属一流学者之列,他们间是否有血脉同族关系呢?答案是方东美(1899-1977,名珣,字德怀,后改字东美。一代哲学宗师,被誉为中国现代哲学思想史上的“东方诗哲”“新儒学八大家”之一)与方以智、方苞只有旁系宗亲关系;方苞与方以智同族,只不过差着辈分,方以智系桂林方氏第十四世,方苞为第十六世。

这里要谈到和桐城派紧密相关却并非出于桐城本土的两大人物,一为归有光,二为曾国藩。

崛起于复古派极盛期的明朝唐宋派,不满前后七子一味摹古、亦步亦趋的文风。他们主张在肯定秦汉尤其是太史公散文的同时,更须注重向唐宋八大家学习。代表人物为王慎中、唐顺之、茅绅和归有光,后人公认归有光成就最高。其“文道合一”的文学观和“文以致用”的用世观,为桐城派所尊奉。其自然清新、融小说笔法而非刻镂雕琢式的黼黻文风,也助力桐城派醇正雅洁风格的形成。

桐城派集大成的文论家姚鼐曾编过一本《古文辞类纂》,颇能说明归有光在桐城派坐标系中的位置:此书选录了上自先秦两汉、下至当时的散文精品。在唐宋八大家之后,屈指不过归有光、方苞和刘大櫆三人。归有光入选文章高达32篇,相当于方苞、刘大櫆二人总和。遗憾的是,归有光在理论方面,生前并无一篇完整的学术文章。这或许和他几十年赶考(60岁方中三甲进士,考中后只活了6年)、移居安亭办私塾谋生、家中连遭变故及在散文创作的同时,并无多少精力再来从事理论著述有关。但从他的一些序文或尺牍文字中,依然可以看到零星的观点阐述。比如,他曾批判复古论调说:“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拟剽窃,淫哇浮艳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同时,他又认为那种“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谣,悯时忧世之语,盖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沈次谷先生诗序》)。

桐城散文倘自归有光论起,至“姚门四弟子”(指姚鼐门下梅曾亮、管同、姚莹、方东树)去世止,跨越两个世纪。如何保持其生命力并完善其理论,成为桐城后人无不关注的课题。而桐城派的主要功绩,正在于建立了中国古典散文的理论体系,弥补了明朝唐宋派之不足。比如方苞讲“义法”;刘大櫆讲“神”“气”“音节”;姚鼐讲“义理”“考据”,都属有个性的理论阐释。他们以程朱理学和唐宋古文为尚,提倡“清真雅正”的文风。

古人说“事有变常,道有升降,法有损益”,桐城派作为一种文学流派,自然难以摆脱事物发展的周期率。随着姚鼐与“姚门四杰”先后过世,特别f2a20c2dc5efe17a5c87ae9bced2b8d9027ac43a19617c7eb5de6c95d14b6dce到了道光、咸丰年间,桐城古文青黄不接,门户凋零,早已不复当年勃然之气象。所幸天公开眼,遣来一位至关重要的、堪称才行器识皆臻一流的“大人物”,挽狂澜于既倒。此人便是倚为干城、总督两江的湘军统帅,与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并称“晚清四大名臣”的曾国藩。

时人多知曾国藩为一代名臣,对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较少关注,尤其对于身为桐城“外人”的曾国藩,被视为桐城派学擅渊源的嫡传弟子一节,恐所知不多。早在咸丰八、九年时,曾国藩在《欧阳生文集序》及《圣哲画像记》二文中,即表露出“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的审美倾向。据《曾文正公年谱》所载,曾国藩年轻时极喜古文,道光十五年,他二十五岁时寓长沙郡馆,会试不授,留京城研习经史,尤好韩愈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词自此始。姚门四弟子之一的梅曾亮,当时以古文名噪京城,曾国藩曾多次登门求教。

他是个好读书、嗜写作的人,一生留下的著作有《求阙斋文集》《诗集》《读书录》《日记》 《家训》 《经史百家杂抄》 《为学之道》《十八家诗抄》等,不说著作等身,也算高产作家。后人将其著作集为《曾文正公全集》,成为后来常见于军政大员案头的一部名著。

曾国藩和桐城派都信奉程朱理学,但并不亦步亦趋,而是时有创见。对于清初顾亭林开创的经世致用之学,更是身体力行。在文学上,曾国藩对桐城派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在《欧阳生文集序》开篇即梳理了桐城派的由来:“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曾国藩私淑姚鼐,也首推姚鼐,而忽略“桐城三祖”的师承关系,也与一般以方苞为开创者的排序不同。故可说曾国藩虽非桐城派嫡传弟子,但常以桐城派文人自诩,事实上他也是桐城派晚期的一代巨擘。

眼见桐城派日渐式微,曾国藩作为清末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自觉担负起重振桐城文风的使命。桐城派受曾国藩照拂良多,甚至可说是有续命之功。他一力创办了金陵书院,不仅培育了大量后学,也使得桐城派的经典文本、桐城学术、人物品藻等事迹流布大江南北,赢得广泛赞誉。

当然曾国藩也敏锐地发现,桐城派过于疏离政治与现实,强调只有让文派反映主流意识形态、得到政府的支持才能够得到长足的发展。他启发桐城后学应立经世济民之志,运雄迈宏肆之气,作刚柔并济之文。总督两江近六年时间里,曾国藩补行乡试,重修书院,悉心培育桐城后学,试图重续桐城文脉,以使赓续流传。由于他的重视,也使得流散各地的桐城文人渐而聚拢金陵,形成一个以曾国藩为核心,以钱泰吉、张文虎、黎庶昌、吴汝纶、缪荃孙等为核心圈层,大有重光旧时方、姚、刘之势。

曾国藩作为公认的桐城派弟子,虽有着别人无可比拟的资源优势,却终究不能为一个散文流派“续命”。所谓“作者使复,枯者使荣,则春之风雷;散者使敛,华者使实,折秋之霜露”,但大势的升降,人力终不能独掌也!随着同治十一年曾国藩的离世,他志在复兴的桐城派文学,虽不乏星火流传,毕竟难以挣脱自身没落的轨迹。但从文学史的意义上讲,桐城虽为县级小邑,但庞然的文化体量岂可小觑?所谓“文章甲天下,冠盖满京华”的桐城派,流风远矣,数百年来,一直挟着“文都”的美誉和盎然的文气,进入我们深层的文化记忆。

【作者简介】喻军,1966年生于上海。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诗集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