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总是充满慈悲,跟观音的眼睛一样,从不对世间的苦难挑三拣四。我怀揣着这句话,从医院里走出来,过石桥的时候,影子折了一半,另一半贴在西墙上,那里悬着一朵朵凌霄花。
听防疫科的张医生说,这凌霄花原本是栽在医院门口,因医院扩建,把它砍去了,谁知第二年石墙上长出一枝藤蔓,一年年长下来,它们爬满了整堵石墙,而那主根怎么也找不到,待到冬天,它们枯尽绿色,把老墙布出一幅山水画,底下溪水潺潺。
对面的电影院,紧闭着铁门,有一对小鸟立在上面,披着一身金光,嘴里叽叽喳喳,不懂。
我沿电影院的石墙慢慢地走着,跟一张海报擦肩而过,墙斑驳,它上面的图像跟着模糊。拐了一个弯,有一块很大的水田,方方正正泊在云下,一头老牛在耕田,老农扶着犁铧,跟在后面,手里的鞭子,偶尔挥几下,闷闷的。
一行白鹭,悠悠地斜过来,立住,收起翅膀,身后一片油黄。
蓦地,忖起刚才石墙上是县越剧团来镇上演出的海报。
有只黑蝴蝶,跟在我后面,扑闪着翅膀,忽高忽低。我忍不住张望,寻找另一只,心里腾起一个声音——祝英台。
儿时,我跟着母亲赶了一场又一场的散戏,有绍剧,有滩簧,尤爱越剧,虽然,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词,还是能复盘出大致的情节。戏里的主角一定是书生与小姐,他们之间除了找对象,好像没什么事,不过,好事多磨,磨的是书生,要么落魄,要么蒙冤,戏到此,该小姐出场了,她除了情真意切的表白,还赠送银两,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戏的高潮姗姗来迟,要么落难书生考中状元,要么蒙冤小生在生死关头,一声“包大人驾到”,冤情昭告天下,世间的恋情终成正果,至此,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曲终,欢喜而散。
看得久了,她们与他们住进了心里,趁大人不备,披着床单,凭借记忆与想象,学台上的小姐模样,嘴里念叨着“相公”,把蚊帐放下,又撩起。与我一起玩的是丽,她是我邻居,后又成为同学。她书读得一般般,作业本上尽是戏曲中的小姐像,或掩面而笑,或侧脸凝视,画得很逼真。她曾送给我一本 《越剧小戏考》,墨印的,翻开即“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她还送我一对兔子,安静的时候很安静,雪白一团蜷缩在角落里,烦躁的时候,它们咬破竹笼,打架。一个月后,地上会躺着几只红皮小兔子,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到老兔子那里,怕再掉下去,垫一件破棉袄。母亲说,兔子要喂奶,给它添些黄豆。于是,嘎嘣嘎嘣响了它满张豁嘴。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它这么会生,一年会生好几次,把一身洁白的毛都生出球来。
有天晚上,她突然跑来,说是省小百花越剧团正在县里招考越剧演员,她想去,问我要不要去。那时我正念初二,丽辍学已多年,并非家境局促,而是她自己不想读了。我拒绝了丽的邀请,还给她泼冷水,怎么可能考得上。后来,经不住丽的软磨硬泡,答应一起去。我跟母亲说了实话,她没反对,还给了我路费。学校那边只能撒谎了。
那天,从县车站出来,被一场大雨淋得透湿。我心里很不痛快,一边惦记着课堂,一边不停地绞裤管。丽的情绪很好,一路走一路叔叔阿姨,打听县越剧团怎么走。好不容易走到,上午的招考已经结束,我们湿淋淋的互相望了下对方,走出了县越剧团的大门,也不敢走远,就对着大门的江边找了个石凳坐下,这时雨停了,还露出了半个太阳,我伸出脚,跟着从树缝隙中筛下来的阳光移来移去。
下午的招考没有想象中的难,让我唱两段越剧,一个生,一个旦。我唱好后,有个年纪跟我物理老师差不多大的人,问我为什么要报越剧团。我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就像考试时遇到了一题不会解的难题。贴着大腿的两只手有些哆嗦,在尴尬的冷场中,我左手使劲掐腿,提醒自己赶紧想出理由来。好半天,我说越剧很古典。评委老师脸上的表情各异,我觉得他们大多是不知所以地笑了笑,然后,让我回家等通知。
自然,通知一直没有来。
那时有一种比赛叫越剧电视大奖赛,到了播出时间,大家聚拢在黑白电视机前,每比赛完,少不了七嘴八舌点评一下,无非是唱得像,像某个流派,嗓子好,煞煞清爽。有次,村里的余老师也来看戏,婶婶们喊过余老师后,便不再理会他,摇着大蒲扇,宽着嗓子,继续对电视机里的选手评头论足,可能,声音太结棍,池塘里响起扑通扑通,树枝上抖下“喳……”,青蛙与知了躲得过黑夜,却受不了婶婶们热烈的嗓音。余老师在黑暗里扑哧一声,离他最近的花婶婶在大腿上拍打了几下蒲扇,说,下面听听余老师的看法,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们大老粗不一样。余老师嘿嘿了几声,之后,没了声息。电视机主人啪啪拧着开关,看到有高鼻子的,立马转过去,底下的人开始松了,但硬是被花婶婶喊回到竹椅上。余老师也一样,他都已经起身了。花婶婶非得让余老师说说看。余老师说,她们很古典。
姑爹?谷店?黑夜里响起起起落落的声音,里面夹着七零八落的说笑。
余老师的“古典”,就这样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有人说,戏是做给人看的。我倒觉得这人是指女人。
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说是为什么人人都喜欢梅兰芳,因为女人爱他扮男人,男人爱他是扮女人。我不太喜欢京剧,还有昆曲,究原因,还是太华贵,相比,越剧显得草根。不过,梅先生的贵妃醉酒,还是令人着迷,迷其爱十分怨三分,字字牵肠挂肚,又无可奈何。
戏里的女人,似乎为爱情而活,或热烈,或轰烈,甚至,壮烈。比如白素贞,为了许仙,宁愿放弃深修的机会,可妖的恋情哪能顺风顺水,斗法海,盗仙草,最后还被压在雷峰塔下。又比如祝英台,在十八里相送中多次用语言暗示,看到井水说是一男一女来照影,见到观音大士来拜堂,见梁山伯还是不懂,直接替自己做了媒,当有情人难成眷属时,化成蝴蝶也要成双,一红一黑,担负着爱情的范儿:比翼双飞。
于是,看到两只蝴蝶隔得很远,我会拿扫帚去赶它,一边喊它祝英台。它们有时飞到了一块,有时又飞散。飞散的蝴蝶,还是蝴蝶,在庄周的梦里,它成了哲学。庄周也叫庄子,妻子去世,他鼓盆而歌,快乐如神仙。神仙的庄周,有些无情无义。
可能,我还不够哲学。
有一个女人,心心念念想怀一个。结婚三年,肚子没有动静。她跑到我这儿来,成了我的病人。我一问病史,知道自己治不好她的不孕不育。她患有甲亢,非但不适合怀孕,而且怀孕的概率也很小。她的男人,我见过,看上去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如果套上青衫,犹如戏曲中的小生。我跟他沟通过,他也表示大人与孩子之间,他选择大人。她一次次来,我一次次劝,最后我也有点烦了,便说,你如果想怀孕,不是不可以,干脆去动个手术,把甲状腺切了。我原以为这是敷衍她的一个说法,谁知,她真的去动了手术。待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她一个劲地感谢我,而我心里直嘀咕,这女人真不要命了。
后来,我得知她的男人曾是她的老师,据她自己说,当他踏进课堂的那天起,她就喜欢上了他。等她一毕业,她就追他,追他的方法听起来很戏剧化,她几乎全家总动员,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他转了正,农忙时,家里的兄弟被她央到他家,自己还一天天跑他家照顾他的寡母,跟田螺姑娘似的。
她的爱,让我想到那些先开花后长叶的植物,就像医院背后的那棵白玉花,春风还只是摇摇晃晃时,它拎出一朵朵花,似乎带着忙前忙后的情绪。那年,大街小巷飘荡着《新鸳鸯蝴蝶梦》,黄安的声音里搁着沧桑,仿佛爱情让他背了一身债,不过,一句“不如温柔同眠”,听得人在“上青天”这事上确实应了“何必”。
在翻看古典诗词集时,翻出一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里面有句:两情若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说给牛郎与织女听的,半是劝慰半是无奈吧,两情还是需要朝朝暮暮。
有一对恋人,卫校毕业时几乎订下终身,也托过人,希望能分到同家医院。结果,所托非人,两个人分到两个山区,看一趟恋人,要坐五六个小时的汽车,打个电话要等半个小时,摇到对方的邮电所,在那里还要排队转接,二年后,双方都磨不过现实,彼此心里起了泡沫,女的很敏感,觉得医院里的护士看上了男的,男的初时否认,但靠书信根本解决不了彼此的隔阂,他们到底还是分开了。那护士确实有意于这个男的,可最后也没成。他们都是我的同事。离古典很远的现实。
我与她搭档,也与他共事,她有了男友,算是镇上的首富吧,他还是单身了很长时间。同事聚集在屋檐下闲聊,聊着聊着开他的玩笑,护士有时也会尖酸他几句,他宽厚地笑笑,不言不语。后来,他找了一位裁缝,下班后把大部分时间待在裁缝铺上,女友咔哒咔哒踩着缝纫机,他在旁边低头钉纽扣、缝裤脚边,针脚比女友还细腻。有时我醒得早,听到脚步声从窗前过去,我晓得是他,等上班铃声响过,他才急吼吼地赶到。如果没有病人,我会去对面的小超市买一包方便面,装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借着串门的机会塞给他。他有次问我怎么知道他还没吃饭。我说,我就知道。后面,两人都不说话了。
不记得哪篇小说的题目了,说是一个女人在她的爱人面前呈现自己最好的,同床十几年,竟然一个屁都没放过……
在门诊,我给一位女子做手术。术后,她不停地呕吐,我想让他男人进来帮忙。她不肯,说是会吓到他的。此时的她,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身子虚弱得像一张白纸。我说,你需要照顾。她喘着气,还是说会吓到他的。她的男人陪她进诊室时,我只看到一个侧影,她让他在外面等。我扶她起来,她也不介意,或许也没力气介意了,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半抱半扶着她到另一张床上休息。她躺下来还关照我,不要叫他。她已经这样了,还想着他会吓倒。我倒是被她吓坏了。一个小时后,她从里面出来,脸稍稍有了血色,居然,她换上了一件大花连衣裙。我刚才看到她拎了一只布袋,以为里面装的是卫生巾什么的。见我诧异的神色,她解释说是,这样看起来显得精神些。她大概坐了半个小时,说是现在没事,回去了。我给她给了处方,叮嘱了她几句,无外乎不要受凉了,注意营养。在走廊,她的男人迎了过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但,那个人喊一句,让我目瞪口呆,他喊她“姆妈”。
古诗里的女为悦己者容,生生输给了她。
镇里举办庆元旦晚会,让我们医院也选一个节目。院长有些犯难,这些医生除了坐诊看病,几乎没什么才艺。这时,张医生笑嘻嘻地说,小干越剧唱得好。我一听,紧张得不得了,冲她连连摆手。好在,院长也没坚持。张医生的那句话,让我很长时间都没再唱过越剧。她住我后面,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墙。
我曾跟两位老师学过越剧。一位是我的邻居,姓张,她十七岁就进了县越剧团,唱的是戚派,几乎是年轻版的戚亚仙老师。另一位是我老师的女儿,她十五岁进了南京越剧团,唱的是傅派。她们一个讲解吐字与咬字,一个教我如何运腔,把《西湖山水还依旧》反复地学。可我总是咬不准音,她们给我注白眼字,比如把“西湖”念成“丝吴”,而“山水”是“三隋”,硬是把我半普半土的唱词改成嵊州话。虽然,学得有些松散,不过,还是长进了不少。
后来,有关张老师的一些传闻慢慢过来,说是追她的人很多,几乎排成队。这也不奇怪,她高挑,长得白皙,又是越剧演员,走哪儿都背一束束目光。几年下来,身边的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村里自然起了风言风语,尤其是那些男的身份各异,有长得五大三粗的,脖子里套着一根金灿灿的项链,形象接近当时港台片里的混混,有看上去年纪偏大,一身格子,头发梳成油光光的,看人的眼光也是油腻腻的。当然,也有看上去很斯文清秀的,鼻梁上搁副眼镜,白衬衫,黑西裤,坐着也能坐出书生味。
看过张老师戏的人,都说张老师演得好,唱到动情处,眼泪扑簌簌下来。我也看过,她演《玉堂春》的苏三,那是满腹装着爱情且受世事蹂躏的女子,在《起解》那一段,真是唱得千折百回,伤心欲绝,把台下的我也看得泪水盈眶,一时分不清苏三是张老师,还是张老师是苏三。
另一个老师,她台上饰演过多个母亲,可台下的她一时怀不上,每次孕不过十周,西医属于习惯性流产,中医大抵归为宫寒。她的爱情倒还顺风顺水,可没有一男半女,总归是她的心结。
或许两位老师的遭遇,一段时间让我对越剧有很多心情,可一时又说不清。
暮色慢慢聚拢来了,老农把牛牵上田塍,一脚泥一脚水地走回家,牛在前,他在后,犁在肩上。
晚霞在渐渐隐退,天空变得灰蓝,蓝得那么宁静。我转过身,往回踱。在电影院的石墙边停住,是县越剧团的演出,心一阵激动,搜寻一遍,果然找到张老师的名字,还有她的剧照,是《血手印》,她饰演主角王千金,一个不嫌贫爱富从一而终的富家小姐。
无论如何,我要去看张老师的演出。
我曾跟一个朋友说,怎么戏曲里生下的皆是男孩。他说,生女孩哪叫生孩子。我差点扔茶盏过去,手到半途,还是缩了回来。
因为,途中我想起一只酒盏,有一个女的,很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喝,下酒菜不讲究,几颗茴香豆也能对付一盅酒。有天下雨,屋漏了,雨水下来滴到她的酒盅上,于是,她的男人撑着伞,她在底下喝。一辈子只爱凌霄花,每年夏天,她把凌霄花晒成干,又装成小纸包,分给邻居们,说是女人“客人”来得多时可以用。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客人”是什么意思,谁又能想到我会从事跟“客人”紧密相关的职业。她是我曾外祖母,有着一双粽子样的小脚,走起路来像风拂过凌霄花。
【作者简介】干亚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庄》《树跟鸟跑了》《带不走的处方》等。作品散见于《散文》《作家》《上海文学》《天涯》《美文》等。曾获得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储吉旺文学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