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中一夜

2025-01-01 00:00:00张行方
山西文学 2025年1期

凌晨两点,我被村庄的寂静惊醒了。

离开农村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再回到这无边的寂静里,突然觉得很不适应。太静了,四周万籁无声,静得有些瘆人。远处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底气不足的吠叫,听上去怯怯的,像狗在给自己壮胆。似乎它从巨大的寂静里嗅到了什么。

睡意全无,索性不再睡,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夜。

我又回到了这里,曾经无比熟悉、此时却有些陌生的村庄。

村庄三面环山,这里是沂蒙山余脉最东端。两道逶迤的山岭,像两列对开的火车,在村庄西面迎面相遇,眼看要相撞,被一道沟涧惊险地隔开。沟涧狭窄,仅容一河一路出入,像一道关隘,把一条小河放出来,让一条公路钻进去。小河与公路并行,往东过了村庄,约三里后岔开,公路通向了县城,河在渐渐开阔的平原上不知所踪。公路原是沙土路,前几年才铺了柏油,三十年前,我第一次从这里走出去,骑行二十五里去县城上高中,后来负笈去外地上大学、工作,每一次出门和归回,都是这路这河迎送。三十年来,河水映照我不同时期的身影,我沿着这条路进进出出,已不下二百次,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外乡人。

这次回来,是看望生病的母亲。我的回归让母亲喜出望外,她高兴之余,又开始埋怨远在外省的大儿子,心疼他一味挣钱而不知爱惜身体,五十好几了还常年在外奔波。春节时,哥哥曾携家带口回来过年,但只待了半个月就走了。

我住的是哥哥闲置的二层小楼。哥嫂在外地经商,房子常年不住人。母亲平时不住在这里,父亲去世后,她一直住在老屋。老房子不住人坏得快,母亲深谙这个道理,并以此为由不愿离开老屋。相比而言,小楼条件更好一些,但她执意不肯住,宁可让它一年到头闲置。这次意外染病,怕传染我,非让我住进这座空落落的小楼。

小楼位于村庄东南角,临路,从南面二楼窗口看出去,远处是一座新建的4C级机场。机场夜里没有航班,因此非常静。狭长的跑道两侧,流泻着牵引灯清冷的光,让周边河谷、树林、田野显得更加黑沉。近处是一个小广场。这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长宽各约三十米,三面被屋墙围着,另一面是一条穿村而过的路,路边竖着两杆很亮的路灯。几个小时前,这里还很热闹,一个便携式音响放在地上,音量开得很大,二十几个中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明亮的灯光下,老人们跳得很投入,扭动笨拙的腰身,努力做出轻盈齐整的动作,追赶舞曲里欢快的节拍,凌乱的身影拖曳在地上。

广场舞已有近十年历史,据说最早源于一个女大学生村官。农村的夜比城里漫长,老年人没有别的娱乐,很快就被广场舞拢住了心。母亲隔壁的“嬢嬢”(鲁东南方言,称与母亲同辈而年龄较小的妇女)就是积极分子,她八十岁了,比我的母亲小两岁,老伴去世多年,她平时一个人住在空旷的老屋里,终日相伴的除了一条大黄狗,还有多年的腿疼和老胃病。“嬢嬢”性格直爽,说话不拐弯,农村老年人大多忌讳说死,但她不在乎,经常把“死”字挂在嘴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说,“有什么怕的?谁也脱不了,早晚都得去爬那根大烟囱!”她说的大烟囱,指的是二十里外的火葬场,这件人人避讳的事,却被她说得如此诙谐轻松。她也没拿一身的疾病当回事儿,脸上整天挂着笑。跳广场舞是她最热衷的,每天晚饭后,早早坐在小广场等着,似乎这广场舞是一味良药,可以把她身体里的疼痛止住,久而久之,竟成了依赖。

“真的,一跳起舞来,这疼那疼就忘了。”她鼓动我的母亲也去跳,但母亲不为所动。

凌晨两点的小广场空空荡荡。成群的蚊虫在灯下飞舞。寂静让路灯显得很亮,仿佛整个村庄的亮都汇集到这里。

小广场是村庄的会客厅。白天,总有人在此闲坐聊天,打发落寞的乡下时光。那里也是信息集散地,是村中各种消息的源头。迎亲和娶亲的队伍经过,总要停留一会儿,敲锣打鼓昭告全村,给平静的村庄笼上一层喜庆的气色。逢年过节,这里是简易的露天剧院,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耍狮包,各种娱乐活动连日轮番上演,锣鼓铿锵,笑声朗朗,喜庆的气浪直冲云天。再沉闷的人,听到那“咚锵”的锣鼓也会热血沸腾,似乎那鼓点里隐含着某种东西,似烈酒酽茶,会把血液里沉潜的激情唤醒。村里人喜欢这样的时刻,最热闹的时候,男女老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机车、墙头、树上都爬满观众,抻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

这种热闹场面,如今很少见到了。因为消遣方式多了,更和村里人口剧减有关。这个曾经近千人的村子,目前实际居住人口只剩下不足半数,而且多是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年轻人除了在外上学和工作的,几乎全部外出打工:走得远的,把农活交给妻子和老人,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只在农忙时才回来几天;走得近的,到二十里外的城里打零工,每天开车或骑摩托车往返,天一亮出门,晚上黑天才回来;还有的干脆在城里买房,村里的房屋平时大门紧锁,春节时携家带口地回来,上坟拜年,住上几天。

村里的人口是一点一点减少的。母亲总是扳着指头向我历数:哪几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哪几家的孩子在外工作,哪几家常年在外打工,哪几家举家搬去了城里或外地,哪几家的院落已经人去屋空甚至完全废弃,哪些人因为患病或意外去世,还有哪些岁数比她大或相仿的老人健在……数到最后,深深叹一口气,说:不知不觉就老喽。

村里超过八十岁的老人,算起来有近三十个,其中最老的快一百岁了。他们像一枚枚老树叶,在一场紧似一场的秋风后,依然顽强地挂在萧索的枝头。和母亲熟稔的老太太有七八个,母亲平时常去找她们拉呱,她们也经常来串门,一坐就是大半天。这些辛劳一生、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年龄相仿,境况类似(多是老伴已过世,子女不在身边),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她们像小女生一样开心地说笑,促膝而谈,话题除了嘘寒问暖,尽是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遥远的陈年旧忆,以及乡间逸闻趣事。她们娓娓而谈,表情温和,语调平缓,神态安详。我偶尔旁听她们闲聊,每次都会在亲切的乡音里走得很远。这种乡间的日课轻松而愉悦,一如深夜的油灯,在她们日趋黯淡的生命里照出喜悦的光芒。

人老了,什么都会放下,包括怨隙和面子。时间消弭了隔阂,连年轻时有过过节的、见面不搭腔的,现在也放下架子坐到一起,说笑之间冰释前嫌。没有人从中调解,或许有什么共同的事物,让她们彼此选择了和解。

那个共同的事物是什么,村里的老人们都心照不宣。

从二楼北面窗口望出去,目光越过一片黑黢黢的屋顶,隐约可见远处一道山梁的影子,这就是北岭。“吃不败的北疃,烧不败的北岭。”小时候常听人们这样说,意思是北疃土地肥沃,盛产粮食,北岭草深树多,不缺柴草。北岭其实并不高,严格来说算不上山,应该归为丘陵,但村里人习惯于称之为山。白天时,我看到一支白色的队伍出现在北岭,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上行。在山野苍绿的背景下,那一片缟素显得触目惊心,远远看去,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在隐隐约约的哭声中,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松林深处。

过了一会儿,白色的队伍又出现了,从北岭缓缓回到村里。这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送殡队伍,送走的是村西头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据母亲说,她死于一场感冒引发的心脏病,发了两天烧,没来得及送医就撒手人寰。她挺过了疫情最肆虐的阶段,却在疫情缓和时被衰老致命一击。送殡的队伍缓慢地行进,经过小广场时又哭了起来,可能是经过白事执宾提醒,又到了必须哭的节点。哭声响亮,哭得最伤心的人走在最前面,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这大概是与逝者血缘最近的人,是哭声的主声部。其他的则是和声部,“呜呜”“嘤嘤”,听上去低沉、细弱,似乎有点敷衍和漫不经心。或许已经度过了最伤心的阶段。

几分钟后,哭声被执宾体贴地劝止,白色的队伍渐次散去。一场仪式到此结束,标志着一个人从村里彻底消失。

这样一场乡村白事并未吸引太多的注意。悠闲的人依旧悠闲,忙碌的人照常忙碌,路上车辆往来行驶,一只狗在街头左右张望。阳光和风也没停下匆匆的步履。多少年来,红白之事持续不断,人们对这样的谢幕已习以为常。

北岭是村庄公墓所在地。公墓位于村子正北方,被一片茂密的黑松林遮得严严实实,从村子里刚好望不到。它像村庄的一个阴影,每年清明和除夕,上坟的人们穿过黑松林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仿佛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公墓有些新,被一道围墙围着,数百个黑色大理石板砌成的墓穴方方正正,整齐排列。那里也是父亲的永眠之地。

我想起那次迁坟的经历。也是在这样一个沉寂的夜晚,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辰。

村庄原来的坟地并不在北岭,而是在西岭。西岭名为西岭,实际方位在村庄南面偏西,和北岭互为犄角,不知为何一直被叫作西岭。许多年来,村里过世的人都葬在那里,几百个坟包,形似起伏的土浪,掩映在幽静的苹果园里。每年清明,苹果树鼓出洁白的花苞,络绎不绝的祭扫者在其间出没。

十四年前,清明刚过,有个消息在村里传开:城里要建飞机场,这里出乎意料地成为最佳选址。建机场需要炸平周边几个小山头,西岭是其中之一。坟场正好位于规划中的跑道上。为了给飞机让路,村民们把坟场从西岭迁到了北岭。

迁坟的过程,经过了一番波折。一开始,村民们非常抵触。“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这是代代相传的古训,已经深深扎根于人们的头脑里,人们认为迁坟会动了风水,不是迫不得已,轻易不能迁祖坟。观念与现实产生了冲突,犹如巨大的沟壑,一下子横在村民们面前。村里开会集体动员,镇村干部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如果不迁坟,机场就建不起来,城市就发展不起来。”“公家的事是大事,自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镇村干部的话,反复震荡着村民们的耳鼓,接着进入他们的头脑,再经过好几个日夜的化学反应,最终又从村民们的嘴里说了出来。在大局利益面前,他们心里的天平慢慢倒向了理解和宽容,依次在协议书上摁下手印。

很快就到了迁坟的日子。按照风俗,迁坟要选在没有亮光的晚上,趁夜深人静、天亮之前,由各家男丁去完成。这是家家户户的大事,每家都进行得郑重其事。那天晚上,哥哥专门从外省赶了回来,我也请假回到村里,见证了这个在黑暗中进行的隆重而隐秘的过程。

朔夜,子时,星光黯淡,伸手不见五指,西岭上人影幢幢,彼此看不清人脸,夜色遮掩了表情和心情。“来了?”“嗯。”“好了?”“嗯。”在压低声音的简短问答之后,人们趁着夜色,掘开潮湿的墓穴,从黑暗中起出各自先人的骸骨,用红布包上、系好,两手捧住,紧接着连夜徒步送往三里之外北岭的新墓圹。那一夜,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人们在蜿蜒的山路上鱼贯而行,我和哥哥一前一后,心情沉郁,彼此沉默不语。哥哥捧着一个暗红色包袱走在前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四周漆黑阒静,只听见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

一夜之间,一个地下村庄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搬迁。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阳光一如既往地照耀万物,北岭新公墓青烟缭绕,纸灰飞扬,这里从此正式成为村民们新的祭祀之所。一年后,西岭的山头被炸平,原先的坟场被夷为平地,成为一座崭新机场的一部分。

新的北岭墓地和新机场遥遥相对,有一次我站在夕阳下的北岭上,视线越过黑松林和低处的村庄、田畴、树木、小河,远远地望见平坦笔直的跑道上不时有银光闪闪的飞机起飞或降落,那里曾经是村中亡灵的栖息之所,然而已经看不出任何往昔的痕迹。

远处的狗又叫了两声。叫过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在过去,一只狗叫,会有其他狗跟着叫,然而现在,狗吠显得孤零零的,没有别的狗回应。可能是因为人口锐减,村里的狗也少了。

白天时我又见到了潮巴(鲁东南方言,把智力缺陷的人叫作“潮巴”),当时他正歪着脑袋,抱着膀子跟着哭丧的队伍傻傻地看。潮巴是个八十多岁的智障老人,过去一直靠哥嫂养活。七八年前,潮巴的哥嫂先后去世,他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逢人就问哥嫂去哪了。哥嫂去世后,两个侄子也不怎么管他,他像流浪狗一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他一生没走出过村子,每天在街上来来回回走,捡拾别人扔弃在地上的烟头,点燃了再抽,困了就在街上和衣而睡。他有时骂街,走在烈日下或者寒风中,口齿含混地咒骂,谁也不知道他在骂什么。

令人不解的是,智障和饥寒并没有影响潮巴的寿命,上苍取走了他的智力,却施舍给他一个皮实的身体,八十多了,依然身体硬朗,一年到头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母亲看见他从门口经过,就喊住,转身从家里拿些饭菜给他。母亲常说,“唉!活着遭罪,还不如替个好人死了算了,要是老天爷开眼,让他死了,把他哥哥嫂嫂替回来该多好啊!”

这话有一次被潮巴听到了,他马上就变了脸,嘟囔着表示抗议。母亲笑着说,潮巴也有心眼呢,他还是能听出来好话坏话。

但人的生老病死,哪里是人的意愿左右的。“黄泉路上无老少”,村子里每年都会有人毫无征兆地死去。听到某人死讯,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很吃惊:昨天还好好的呀!

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猝然走了,死神把一个人带走并不提前告知。六十三岁的越平是在自家菜地里被带走的,走的时候他在翻地,打算第二天种刚买的新品种萝卜,当时他来不及扔掉手里的镢头,就突然倒在刚翻好的菜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杀猪匠拴住是从公路上被带走的。当时他刚赶完集,赚了一大把钱,心情舒畅地骑在一辆飞驰的摩托车上往家赶,突然被卷到一辆大卡车底下,当时才三十多岁,孩子刚上小学。父母给他起名“拴住”,原本期望健康平安,但事与愿违,最终,还是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吉德娘是在灶台前被带走的。住在外地的子女连续两天没打通电话,让邻居去看看,打开门,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吉德娘脸朝下趴在地上,朝着灶口一堆已经燃尽的木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水瓢。事后推断,当时她烧着饭,去了一趟院子,回来时发现灶膛里的火烧到了外面,赶紧舀水去救火,结果火没烧到她,也没引起火灾,她却因惊吓过度而倒地猝死,死时还保持着扑救的姿势。

吉德娘的猝死,让村里的老太太们有了兔狐之悲,每每说起此事,纷纷唏嘘不已。而她们在惋惜之余,又一致赞同并羡慕其猝死的背后也有好的一面:“多有福啊,一下子就过去了,自己没遭罪,也没拖累孩子……”

据母亲说,镇卫生院每年来村里,为六十岁以上老人免费体检,已经进行了三年,项目包括量血压体重、尿常规、生化常规、血常规、心电图和B超检查。好多人查出毛病,从此吃上了药。也有一些不信的。比如维根,去年查出癌症,医生建议他去医院复查,但他不信,说自己好好的,坚决不去,拖了三个月,确诊时已到晚期,很快就走了。还有老丁两口子,都查出高血压,医生建议吃药,但他们说是药三分毒,就没吃,结果老丁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几年我走在村里,碰到的熟人越来越少了。我所认识的那些老人,正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时间深处。几乎每次回来,母亲都会告诉我,村里又有谁谁走了。母亲历数最近几年去世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耳熟能详,她一一描述他们的死因,其中不少罹患癌症。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癌那个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病,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母亲的发问并非困惑,更多的只是内心的感慨。对于这个问题,或许她心里已有答案。母亲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再说,现在生活好了,人的寿命也长了,过去的人短寿,往往还没来得及得病就走了。”

母亲总是感慨:“没想到遇上如今的社会。”她感慨社会的沧桑巨变,也感慨晚年遇到的人生无常。

远处的狗又叫了几声,仿佛夤夜例行的值更。叫过之后,村庄又陷入空旷的寂静。

我一直担心八十二岁的母亲。她经常抱怨自己眼花耳背,看东西像隔着一层雾,和人说话要凑近了才能听清。她经常把饭菜做得齁咸,还问我是不是现在的盐变淡了,东西也不如以前的好吃了。高血压、冠心病、肺部结节、下肢浮肿、隔三差五的感冒、动不动腰酸腿疼,这些老年人常见的毛病都找上门来,虽然没有大碍,但生活质量已大不如前。她自嘲:“过去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比身体退化更让我担心的,或许还有精神上的孤独。她已经习惯了形单影只的独居,渐渐变得清心寡欲。她变得对很多事情不在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显得平静淡然,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兴致和热情。有时候,我听到她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可以了,够本了,”她经常说,“人活岁数大了,自己遭罪,还拖累别人,没什么意思。”母亲的平静和淡然成了我和哥姐的担忧,我们担心闷闷不乐会影响她的健康,甚至担心她参透生死、厌倦生活,像姥姥当年那样做出极端的举动。

但她年轻时并不是这样。年轻时的母亲非常乐观,孱弱多病的她,每一天都在咬紧牙关坚持着,与如影随形的病魔和看不见的命运拼命抗争。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面黄肌瘦,整天病恹恹的,在生产队干活,干上一会儿就要坐到地上歇一会儿,急促地喘气。那时生产队干活记工分,整劳力干一天挣十分,她干一天只能挣六分。因为身体虚弱,母亲常年打针吃药,我至今记得,当年家里墙角经常堆着很多空药瓶子,在每天都担心失去母亲的阴影里,我和哥哥姐姐度过了少言寡笑的童年。我的二舅也担心失去他的姐姐,经常从遥远的东北寄来人参和天麻之类滋补的药材,并在其中夹带一封写满问候和叮嘱的信。

母亲身体状况的好转是从她四十五岁那年开始的。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一中,人们都说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说考上一中,一只脚就迈进大学门槛了,将来肯定是“大学苗子”。母亲很高兴,但高兴之余表现出远忧,劝诫我别骄傲,说路还很长,得一步一步走。母亲没上过学,话也不多,但每一句话里都蕴含着朴素的道理。她经常讲一些寒门学子跳出农门的故事,用这些听来的励志榜样来激励我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让人看得起”。她一心期望我走出村子,成为一个让人羡慕的“公家人”。这种望子成龙的期盼,无形之中也成为一种生活动力,每天激励着她自己,让病弱的身躯迸发出顽强的力量。

我记忆尤深的是念高中时,有一次从学校回家,看到瘦弱的母亲挎着满满一筲猪食去喂猪,胳膊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半天不能恢复。我埋怨她挎得太重,她却笑着说不疼,没事儿,慢慢就好了。就是这种“将来会好起来”的意念,一直安慰和支撑着她,让她捱过了那么多疼痛和艰难。她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能干,体质也逐渐好转起来。

令人惊喜和庆幸的是,母亲不但挺过来了,而且安然地活到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母亲像一棵饱经风霜的树,最艰难的时候,叶子落尽,枝干干枯,眼看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没想到转过年又意外绽放出生命的绿色。近些年,每每回想起几十年来母亲经历的风风雨雨,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奇迹。这奇迹也给我们带来了信心和动力。

是的,我的母亲是一棵树。她有时被阳光雨露抚慰,有时被霜刀雪剑摧折。几十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阳光雨露和霜刀雪剑交替占领她的精神世界,反复较量,不断博弈,她默默地接受着,承受着。她这棵弱小而顽强的树,虽然总是身处逆境,仍拼命扎根、开枝散叶、向上生长,用自己的生命撑开一片树荫,庇护孩子们成长。

五十岁后,母亲先后经历了很多打击。先是我患白内障的姥姥轻生,用一缕布条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八十二岁,后来是我的幼弟、父亲、大舅、二舅先后病故,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像一场接一场的寒霜,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近几年,我发现她的眼神越来越迟滞,经常独自黯然神伤。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在暗自抹泪,原来是家里的一个老物件让她想起了我的大舅和二舅,睹物思人,竟至于悲从中来。

好在总体而言,相较于厄运和不幸,喜讯和幸福总是更多一些。在母亲迈向暮年的过程中,一个个好消息接踵而来。最早是我考上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母亲笑逐颜开。后来,三个孩子分别成家立业,她也先后当上了奶奶和姥姥。再后来,她的四个孙辈全部考上了大学。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好消息激发,母亲的身体居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转,六十岁后,虽然老病未去小病不断,但基本上没生过大病。

机场的建设,改变了村庄的面貌,也给母亲原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生趣和动力。

那年建机场占了村里的地,其中包括我家的半亩山地。我哥花两万元,给母亲买了一份失地农民养老保险。这是一种政策性保险,根据保险合同,保费趸缴后,投保老人从70岁起即可按月领取养老金,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养老金也逐年上调。母亲现在每月能领2100多元,加上取暖补贴(老人们称之为“烤火费”),平均每天有70多元,这对于一个农村老太太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开始那些年,母亲挺高兴,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苦尽甘来,不但活到这么大岁数,而且还能像“公家人”一样每月都有收入。我哥说:“娘啊您就好好活吧,多活一天,就多领70块钱呢!”

每月领到的钱,母亲自己花掉的很少,多数被她攒起来。她逐月逐月地攒,一元一元地攒。每到月初,发放养老金的日子,她到农村信用社把钱取出来,放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她心里因此多了一份牵挂,出门即使一会儿也要给门上锁。钱攒到一定数目,交给在银行工作的外孙,让他存起来;过年时再取出来,分别装到压岁红包里,分给已参加工作或正在上学的四个孙辈。过完年,积蓄归零,从头再攒。她满怀期待地取,锱铢必较地攒,慷慨大方地分,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让她愉悦,让她充满期待和成就感,觉得自己晚年的生活又有了价值和意义。

起初几年,她掐着指头盼每月领钱的日子,大约七八年后,这份热情逐渐减退。她对攒钱这件事越来越不上心,对银行里那个不断增长的数字也不再那么感兴趣。有一次,母亲突然很认真地对我说,这个钱不能再领了。“咱那半亩山林地,哪值那么多钱啊,再说都领这么多了,还有没有个头了?再这么领下去,国家怕是要赔了!”我听了忍不住笑,说您就安心地领吧,咱家给国家做了贡献,这些都是应该得的,再说国家也不差你这一星半点。

但我的劝慰,并不能打消她的顾虑,她还是不能把这份钱领得心安理得。“差不多就行了,咱不能占国家的便宜。”有一次我听到她对哥哥说。

我倒不担心母亲不再领她的养老金,反正不经过我们,她自己也办不了退保手续。我所担心的,是她对领钱不再热衷这件事本身。到农村信用社取钱,她不再那么及时,只是想起来才去。时光一天天流逝,母亲的存款也在悄悄地增加,然而它的增加,已不再和她的“成就指数”成正比了。有一次我故意当着她的面问我外甥:“你姥姥的钱攒到多少了?”外甥故意装作吃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那怎么行!为储户保密是我们起码的原则……”这时候,我们都笑,母亲也微笑。笑过之后,她叹口气,说:“钱这东西,多了也没用啊。”外甥也跟着叹气,还提到了一个著名富豪的名字,说:“姥姥你真是幸福的烦恼啊!”于是大家又开心地大笑。

但母亲没大笑,她只是浅浅地笑。我感觉她或许也想开心地笑,却笑不出来。她心里似乎装着别的东西,那个无形的东西,像一块石头,隐隐地压在她心头。

已近凌晨四点,远处的狗不再吠叫。大概它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我却更清醒了。下了小楼,悄悄出门,想到村子里随便转转。

端午才过,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比较凉爽。出了门,先要经过楼下的小广场。深夜的小广场空无一物,明亮的灯光下还有许多蚊虫在狂乱飞舞。走过小广场上那一片灯光,就拐进一条黑乎乎的老街。

老街上有不少衰败的院落,其中多数已经人去房空,有的甚至屋顶塌陷,露出朽烂乌黑的木梁,残垣断壁间长满杂草。这里曾有过一座丁氏祠堂。丁家曾是村里的望族,据县志记载,清朝乾隆年间,丁氏父子先后考中进士,声名显赫一时。一门双进士之后,丁家还出过几个举人,那是这个村庄最为荣耀的时期,距离现在已非常遥远。后来丁氏后人陆续跟随祖辈迁居外地,村里留守的丁姓人家日渐稀少,至今只剩下寥寥几户。人丁不再兴旺,文脉也就断了,其后二百多年间,村里又出过一些读书人,但再无一人考取功名。老辈人说起这段历史,都把责任推到一个南方来的风水先生身上,说他出于私心,暗中使坏,堪舆时故意做了手脚,斩断西岭龙脉,从此导致其他姓氏文运衰微。老辈人还传说,当年的风水先生并没有把事情做绝,他后来动了恻隐之心,又施了一套弥补的法术,泼下半碗洗笔水,从此以后,村里虽然再无人中过科举,但识文断字的秀才倒是出了一些……

走在静谧的街上,仿佛走在幽暗的时光深处。拐过一个街角,我在村子中心那棵老槐树前停下来。

这棵老槐树年代久远,据说建村时栽植。按照村头石碑上的记载,村庄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这样算起来,树龄已超过六百年。老树干已经中空,从根部又发出两棵新树,树龄也已逾百年,树干挺拔、遒劲,树冠高过所有的屋顶。我离开的这些年,老槐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旁边多了一块“有求必应”的石碑,低处的树枝上系着一些红丝带。小时候,大人吓唬孩子们不要爬上去,说树上有毒蛇,蛇住在树洞和鸟窝里,吐着毒信子,掏鸟窝的人张着嘴找鸟蛋,蛇就钻进嘴里。老人们说,这么老的树,有灵性了,不能动,动了会招灾。他们还援引一些有名有姓的故事作为佐证,故事里那些不信邪而以身尝试的人后来都无一例外地遭到这样那样的报应,有了灵异光环的老槐树于是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

良禽择木而栖,老槐树吸引很多鸟儿飞来筑巢。过去,树上的巢很多,一层一层摞起来,几乎占满了所有的枝桠,藏在高大的树冠里,春夏枝叶茂密时看不见,到了秋天,树叶一落,一排排黑压压的巢就显露出来。鸟巢累累的老槐树,是鸟儿建在半空的村庄。每天黎明,树上的村庄鸟声鼎沸,比树下的村庄更早地醒来,鸟儿们在树上完成集结后,振翅飞向远处田野。

鸟儿振翅高飞,一不小心就会落进厄运的罗网。清晨飞出去的鸟儿,到了夜晚不一定还能飞回巢中。失去鸟儿的巢,像久不住人的老屋一样加速破败,老槐树上每年都会有一些巢,被一场接一场的疾风骤雨摧毁、摇落,掉到地上,摔成一堆凌乱的枯枝。母亲说,那些鸟窝从下面看着不大,掉下来,每个都有一大堆,能装好几筐,捡回家烧好多天。

此刻是深夜,树干以上的部分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树上鸦雀无声,看不清里面究竟隐藏了多少鸟巢,也不知有多少鸟儿投宿其中。

一幢石头砌的老屋,比别的砖瓦房明显低矮一些,这是兔牙大爷的家。“兔牙”是村里一位老人的绰号,他年轻时候曾经到山西头一个地主家当长工,两年苦力如同炼狱,累得他满口牙齿几乎掉光,只剩下两颗孤零零的门牙。因为家里穷,熬到四十岁才娶上媳妇。尽管命运多舛,生活艰苦,人总是乐呵呵的,露着门牙,酷似兔牙,于是就得了“兔牙”的绰号。绰号叫来叫去,时间久了,本名几乎忘了,有些捣蛋淘气孩子故意“兔牙兔牙”地喊,他听了也不气恼,甚至乐呵呵地应答。

谁也没想到,兔牙大爷居然成为全村最长寿的人。三十年前,兔牙大爷去山上开石塘,用小推车一趟一趟地往家搬石头,准备翻盖自家房子,被村里人传为笑谈。有人当面奚落他,说你都七十岁了还这么折腾,这是准备活到一百岁吗?兔牙大爷听了也不多言语,只是龇着牙笑笑,并不在意人家怎么说。世事沧桑,谁也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当初奚落他的人都早已作古,兔牙大爷却还活得好好的,再过几个月就满一百岁了。前些年我回村还经常碰到他,那时他还能劳动,每天种菜做饭,基本上能自食其力。去年春节前,兔牙大爷不慎摔了一跤,身体状况急剧下滑,不能下炕了,靠两个儿媳和邻村的女儿轮流照料,但身体没有大碍,吃喝不误,耳聪目明。

关于兔牙大爷长寿的秘密,村里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他八字命硬,两个老婆都熬死了,自己还活得好好的。也有人说,别看他年轻时遭过罪,架不住心态好啊,从来不忧不愁,也不生气上火,所以熬成了寿星。隔壁嬢嬢说:“人活多大岁数都是有定数的,他命中注定要吃完二百缸粮食,看他现在的状态,少说还有两大缸粮食没吃完,即便现在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不会收的。“你回去吧,把那两缸吃完了再来!”她拿腔拿调的模仿引来一阵哄笑。

死亡像一道黑暗的深渊,横亘在所有老人面前。全村最长寿的兔牙大爷,看上去是离深渊最近的人,他究竟能活到多大岁数,成了老人们心里的一个悬念。

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我突然闻到一阵花的香气。是栀子花的清香。栀子花是已过世的福平家的,已经养了很多年了,据说曾有人出大价钱想买下,但主人不同意。福平老两口过世后,院门紧锁,庭院寂寥,栀子花依然年年盛开。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也喜欢上了养花。她养的花品种不少,有牡丹、月季、蔷薇、绣球、天竺葵、胭脂花、长寿花、大丽花和菊花,有的栽在院子里,有的养在一些盆盆罐罐里,花期不断,每年从春天依次开到秋天。养花成了母亲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寄托,她忙时种菜,不忙的时候就摆弄花,和左邻右舍分享花种和花苗。花像她捡来的孩子,她从“牙签苗”开始养起,精心莳弄,视为宝贝。花开的时候,她俯身看花的样子,像是在细细端详襁褓里的婴儿,慈祥的脸上透着欣喜。而每当花儿凋谢,她又变回那个感伤的老太太,总是不无惋惜地说,才开了几天,这么快就没了……

不知不觉就来到老屋院门前。我出生的老屋,无比熟悉的地方。石墙上爬满了蔷薇和月季,花已凋谢,旺盛的枝条伸向了夜空。轻轻推门,推不开,母亲从里面闩着。从门缝里隐约可见母亲种的小菜园,菜畦整齐,葳蕤油亮。隔着墙,我似乎听到了母亲轻微的呼吸。白天她刚做过抗原检测,体内的抗体已经转阴,医生说,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但因为岁数偏大,体质还比较虚弱,需要慢慢调养,完全恢复还得过一段时间。

“快六十的人了,该往家走了。”母亲在病中还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大儿子,“光顾着挣钱,何时是个头啊?多少钱能买个好身体啊……”这些话春节期间她反复念叨了多次,哥哥嘴上应承,但还是在元宵节前一天偷偷地走了,没敢让母亲知道。之所以不辞而别,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前几年生意不好,钱赔了不少,加上大女儿工作不如意,二女儿还在上大学,经济压力很大,春节刚过,就有店铺装修等一大堆事情在遥远的外省等着他,急着回去实属迫不得已。

老屋窗前那棵桂花树,已经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差不多就是我离开老家之后的这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它有着相近的境遇,想当年,差不多同时,我和它被分别移栽到不同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上扎下了根。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桂花已经长到一人多高,枝叶婆娑,亭亭如盖,每到秋天,满树桂花似无数金屑,散发出馥郁的芬芳。母亲曾说过多次让我移走,栽到我在千里之外的城中小院,都被我拒绝了。长得好好的树,何必非要移走呢,我见过好多大树,在乡间生长多年,已经适应了那里的水土,一旦运到陌生的城市,必然经受各种摧残。它们用不吃不喝来抗争,用无声的呐喊来抗议,用不了多久,根系腐烂,叶片凋零,直至枯死;有的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已元气大伤,风华不再,在郁郁寡欢和无尽的病痛中勉强度过残缺的余生。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人比树木更脆弱。母亲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她不喜欢城市,一住到城里就觉得压抑。她说楼房不接地气,像笼子一样一层一层摞起来,上面的人骑在下面的人头上吃喝拉撒,想想就觉得别扭。我的儿子出生后,她来城里帮助照看,但一住下就三天两头生病,吃药打针也不见明显好转。她坚持了几年,直到孙子上学,不用照看了,才回到老家。说来也怪,一回到老家,身体状况就立马好转,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也不用打针吃药,似乎老家的空气和水土就是最好的药,药到病除,每次都很灵验。自那以后,我不再坚持让母亲到城里去住,而是尽量挤时间,让自己多回来几次。

母亲是一棵属于乡土的树。她年事已高,饱经风霜,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里,与这里的水土、空气和阳光融为一体,已经不宜再轻易挪动了。

村庄里所有的老人,都是历经风霜的大树。一圈一圈的年轮,是他们此生走过的路。

信步走着,不一会儿就出了村子,到了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路两旁,是连片的玉米和高粱,像一群人默默地站着。

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我自己“欻欻”的脚步声。

走出约一里,我停下来,站在路边,回望我的村庄。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刻打量它。凌晨四点,村庄还在沉睡,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三五粒晨星挂在夜空,天边露出熹微的光,依稀勾勒出村庄的外廓。老槐树高擎黑色的鸟巢,像苍劲的手臂伸向夜空。鸡开始打鸣。更多的事物正依次醒来。整个村庄也像一只偌大的巢,被无边的黑夜抱在怀里,再过一会儿,它又将被另一个白天接过去。

两道刺眼的汽车灯光晃动着射过来。接着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作者简介】张行方,现居山东烟台。作品散见《散文》《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胶东文学》《青岛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 等报刊。曾获第五届刘勰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