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天花

2025-01-01 00:00:00陈聪
山西文学 2025年1期

1

电波声裹着倒数的声音传入耳机。信号比想象中要清晰,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盛夏的空气被焖在一口密不透风的大铁锅里,零星的枪声像热油似的炸着锅底。多澍突然有点尿急,那种憋胀酥麻的感觉传入大脑,头脑里出现一片乌鸦羽,那是利比亚常见的小嘴乌鸦的羽毛,强光一照近乎白色,细小的枝杈从羽根上长出来,刺挠着敏感的神经。明明十分钟前,自己刚跑到僻静处小解。

“上一条结束了!在吗,多澍老师?”

“我在。”视野所及,远处一道墨色浓烟从一个房顶上挤了出来,张牙舞爪,隐约有两条小狗腾云打斗。片刻之后,小狗被咬了头尾,藏在碧空,不动声色。

“好的多澍老师,还有不到一分钟,马上倒数,倒数完切演播间,先是主持人介绍情况,然后打招呼,然后就是问之前准备好的问题。”耳机里安静下来。远处有什么东西惊雷似的爆炸,听不出方向。震颤传入脚心,心跳跟着乱了节拍。

“好了,开始准备!十,九,八,七……”多澍收回眼神,长出一口气,攥紧话筒,看向镜头,下面憋着尿,上面尽力控制着表情。

“现在我们就来连线德臣社特派记者多澍,了解一下利比亚内战的最新进展。你好,多澍!”

“主持人好。”

“你能介绍一下米苏拉塔最新情况是什么样吗?”

“好的主持人,现在我身后四五百米远的位置,就是利比亚内战前线的米苏拉塔郊区一个废弃工厂。目前这里已经被反对派用作军火库。就从昨天开始——”

直播画面的信号通过海事卫星,从北非利比亚的米苏拉塔传到德臣广播电讯社播出中心,然后从这里的卫星发射站传输到千千万万台电视机上。几个编辑在后台的监控室盯着直播画面,一个编辑喝了一口水。一仰头的工夫,只见画面里的多澍突然像失声一般,她手握印有德臣社新闻台台标的话筒,好几次把嘴张开要说话,但又没声音。几个编辑对视一眼,赶紧查看操作台上的一排按键,一切正常。

“从昨天开始……从……”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大脑皮层里挣扎。多澍急切地想说什么,可最后人们从电视里看到的,只是一个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衣的年轻女记者,略带滑稽地用张开又合上的嘴,表演“欲言又止”的动作。

多澍此时突然明白,当她签下自己的名字、走进战区的那一刻,有一种名为不幸的命运悄没声地给她戴上了枷锁。在意识崩溃的瞬间,她看到脑海中的灰白色羽毛被人用子弹射中,瞬间燃起火苗。千万朵碎裂的羽花,从失火的天空坠落。

2

“我,米苏拉塔人阿卜杜拉,带领中国记者多澍、庞磊、辛岐进入米苏拉塔战区采访。如果发生一切意外,包括死亡、受伤、失踪、绑架,中国记者将自行承担责任。”一段话写完,阿卜杜拉把笔交给多澍,让多澍把这段话用中文翻译出来,写在下面,然后让三人签字。

“想当闾丘露薇?”

收到赴利比亚内战前线采访报道的报名通知那一刻,多澍就急着跑到新闻台总监那里,把草草填好的报名表递给了他。总监用聊天气的语气问她,听不出揶揄的味道。

“只是想抓住这个机会。而且我有语言优势。”多澍本科学的是阿拉伯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德臣社招录一批小语种毕业生,从此当上了记者。她紧盯着总监手里一支造型复古的羽毛笔。笔杆上粘着一片羽毛,像是刚刚从一只鸟身上拔下来,她几乎能闻到生命的味道。此刻,羽毛笔悬停在报名表上方,微微抖动。大脑里飞速闪过早上挤地铁的片段。地铁车厢里有一排把手吊在车顶上,颓废,绝望,左摇右晃。多澍不经意间一瞟,上面写着“抓紧了”,然后是几行字,某某岛屿度假暑期大促,火热预订中。她第一千零一次想从这个机械搬运打工人灵魂的逼仄空间里逃离,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个星期、一个月。这就是她看到报名通知后的第一个念头,有点莽,有点懵,还不切实际,就像多澍她妈从小呲她那样。

“得先看看报名情况。我这么说不代表歧视女性。多澍你很优秀,是个做调查的好手。但我还是要说,女生去中东国家,不太方便,也不太安全,尤其是战地。话说——”总监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多澍,“你家里人知道你要去吗?”

“我可以克服。我在西藏的时候,就跟男生们同住在一个帐篷里,睡袋一拉,蒙头大睡。”多澍略去了自己在睡前吃了两片安眠药的部分,还有她妈妈不知情的部分。虽然在德臣社已经工作五年,但多澍的妈妈仍然寄望于让她考公务员岗。她给出的理由是,女孩子做记者,总不如男生,吃亏。还不如当公务员,稳稳当当,按部就班,还能照顾家。但在多澍眼里,那个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妈妈的家。年纪越大,她妈妈觉得自己已经深陷重度神经衰弱的泥淖,对家里出现的一切异常感到恐惧。她不喜欢外卖盒里装的饭菜,不喜欢多澍收集的一柜子盲盒,更不喜欢她去和染了头发或者抽烟文身的男孩相亲,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催促多澍,赶早完成人生大事,这事儿一天没着落,妈就是黄连吃进心里头,有苦说不出。

“利比亚不是西藏。”总监说着,在上面签上名字,把材料往桌子边上一扔,“等消息吧。”

阿卜杜拉把诚实写在了他的大眼睛上。他见生人会脸红,眼神躲闪,可见着多澍会说阿语,就兴奋地跟她聊个不停,盯着多澍那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多澍跟他商量一天的酬劳,问五十第纳尔(利比亚货币单位)行不行,他红了红脸,说,少了。后来多澍才知道,BBC他们一天给向导的酬劳至少两三百。不过后来多澍补上了,阿卜杜拉心满意足地介绍起米苏拉塔。他说这里原来是很漂亮的海滨城市,利比亚最大的工业城市,有全国最大的钢铁厂和港口,这里生产的钢材不仅自给自足,还出口欧洲。但短短半年时间里,最美海港就变成了断臂的维纳斯。他接着问,你们为什么到米苏拉塔?

来到米苏拉塔的路并不平坦。领导最终派了多澍和摄像大哥辛岐搭档,和驻在迪拜记者站的庞磊一起在埃及会合,铁三角挺进利比亚。

庞磊人如其名,块头大,膀子粗,胡子拉碴,脸晒得黢黑。他伸手揽住多澍和辛岐,给他们提供两个选项:一个是从埃及经托布鲁克镇到班加西,但是因为大量利比亚难民涌入埃及,所以这条通道随时可能会封闭;二是从埃及首都开罗飞突尼斯,从突尼斯和利比亚边境的拉斯杰迪尔关口入境利比亚,这个关口目前由利比亚政府控制。但多澍的想法是直奔主题,奔赴利比亚政府和反对派交锋的中心米苏拉塔。米苏拉塔就像是一台托盘天平中间的横梁,向左是的黎波里,向右是班加西,它向哪一侧倾斜,哪一侧就可能取得最终胜利。多澍联系了一圈她的同学和校友,最终得知目前仍有轮船通行于埃及边境和米苏拉塔,只不过上面运的几乎都是军事设备。她询问辛岐和庞磊的意见,两人说,听她的。

3

经过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多澍他们一脚踏上米苏拉塔的地界。到达米苏拉塔时是夜里,办理入境手续的就是口岸边上一个类似警亭的小屋。里面打瞌睡的年轻男人没穿制服,拿出一张表来让多澍他们填。多澍耐心填完,等待着下一步的手续。没想到他收了回去,看也不看,啪地盖了章,也不管多澍他们手里的长枪短炮,发给每人一张临时身份证明,摆了摆手,继续蒙头大睡。

三个人的命运此刻交给米苏拉塔口岸外的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拦了辆车,接连撞进三个酒店都被满房的消息给请了出来。米苏拉塔没有网络信号,谷歌地图没法导航,连问带找撞到第四家酒店时已是凌晨。一直跟着他们乱撞的司机没了耐心,问他们要了钱便扬长而去。多澍只好壮着胆子,进了酒店大厅,跟前台搬出同一套话。前台让多澍磨得心软,突然改口说,有两间房子,没有收拾,问他们住不住。

多澍大喜过望,庞磊扛起大大小小的器材冲进房间。两个房间差不多大,多澍这个房间的床上没有任何床品,只有个积满灰尘的垫子。卫生间流出的水是浑浊的黄色,马桶圈上有苍蝇大快朵颐。多澍洗了洗手,和衣瘫在床上,用最后的力气给手机充上电,马上失去了意识。

早上醒来,迎接多澍的是沉闷的炮声。感觉像是什么重型武器的声音,脾气大,性子狠,闻者心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新消息,时间还显示着北京时间。有种回归的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整个人不需要被网络捆绑,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里的雪花点相濡以沫。米苏拉塔全城的通讯网络已经被摧毁,武装人员之间用对讲机传递信号,更远的信号似乎也没必要抵达这里。想来也是,死亡天天睡在枕边,这里只有战斗或者逃离,给不了任何人宁静和欢喜。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摆脱孤立无援的窘境。走上大街,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三人不由分说上了车,像是胁迫司机似的,问人家能不能当他们的向导。司机名叫阿卜杜拉,是个年轻人。他说他认识米苏拉塔过渡委员会的人。庞磊一听多澍的翻译,赶紧问什么时候能去战区。阿卜杜拉说先在街上转一圈,顺便跟你们介绍下情况。

阿卜杜拉说,米苏拉塔目前被当地武装部队控制,但利比亚政府军伺机反扑,几乎每天都会往城里发射火箭弹。这里原本有四十多万人,目前只剩不到五万,几乎半个城市都成了废墟。

夜幕给死神打着掩护,废墟之下,人来车往。你甚至能打上出租车,和司机天南海北地聊两句。但是一到白天,危险的气息无处可藏。街上的车流因为没有秩序而拥堵不堪,街上取代交警位置的,是大声呼喊的武装人员。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指挥交通,有的直接拦下车来查证件。的黎波里大街是米苏拉塔最重要的商业街之一,但假使它曾经妆容精致,如今也只是一张被毁容的脸,唯一没被毁的就是一座清真寺旁的尖顶宣礼塔,在满眼废墟中尤其醒目。庞磊把镜头对准一栋居民楼墙上的一整排弹孔,辛岐的镜头对准一辆车里伸出的两只比V字的手。过渡委员会的旗帜插在黑黢黢的窗洞上,墙上用英语画着“自由”的涂鸦,没有人再从窗户里探头。当废墟连着废墟,就像阿卜杜拉所说,他自己也分辨不出,一行人去往的前方是哪个路口。

4

人生第一次,多澍听到了这种声音。

不是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子弹出膛的乓乓声,而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如丝绸一般的空气的声音。多澍脑海里想到一个词:裂帛。庞磊瞥一眼多澍,见她看着天发呆,说,你可别听得上了瘾。这种声音也许是死神的召唤,因为它告诉你,死亡离你很近,战火马上就要烧到你的头发。

认识阿卜杜拉后的第五天,多澍他们被带往郊区的一个小镇。从市中心到小镇路上处处设卡,汽车走走停停。每遇到一个哨卡,阿卜杜拉就摇下玻璃热情地打招呼,跟对方不厌其烦地解释。结果就在道路越来越颠簸的时候,他们停在一堆废墟和一个哨卡旁,再也进不去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摆了摆手,让所有人下车。多澍拿出自己的证件,跟军官解释。军官看了一眼她的护照和临时身份证明,还给她,说,禁止通行。追问之下,军官解释说,就在几天前,利比亚政府军和米苏拉塔武装部队刚刚在这里交火,很危险,战场随时可能发生爆炸或者被政府军的炮弹袭击。

还没等多澍继续说,庞磊就拿出摄像机准备拍摄,两个武装人员立马警觉,快步上前,让他停止拍摄并要求删掉素材。他一边说着好的,好的,一边装出让对方检查相机的样子,一边继续拍,然后用手指盖住红色提示灯。终于有一个武装人员发现庞磊的诡计,一怒之下骂了句狠话,把枪对准庞磊。多澍差点不敢睁眼看,事情最坏处的画面在脑海里飞溅。阿卜杜拉赶紧上前,庞磊一手示意他不用多话,脸上露出一个砸碎邻居家玻璃的孩子表情,嘿嘿一声说了句对不起,另一只手终于关了录制键,偷偷把预览键一直往回按,删了些前面拍的废素材,然后两只手上下一拍,说出一句阿拉伯语“哈拉斯”,意思是没了,结束了,又说了一句“哈比比”,意思是亲爱的。危机解除,多澍终于敢放肆地睁大眼睛,瞪着天空。天蓝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腥。

阿卜杜拉和多澍两个人围在军官身旁,像是推销保健品似的连番争取,军官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但是他提出,这个军事管理区进去可以,但需要阿卜杜拉写一个证明,让中国记者出了事责任自负。三人二话没说签完字,庞磊一边走还一边说,有一次他在拍摄时,正好有发炮弹砸在离他一两百米的树旁。他现在都记着,冷不丁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砸了过来,他觉得自己耳朵好像要聋了,就在一晃神的工夫,树旁多出一个坑,一股地下水像火山爆发一样喷了出来,比好莱坞特效还刺激。

话音未落,有人突然高喊一声:“卡扎菲打过来了!”只听“咚”“咚”两声,高射炮炸在离多澍几百米远的地方,黑烟、白烟交替升空,爆炸的气浪随着热风扑面而来,一阵火药味儿冲进鼻腔。武装人员的叫喊声混杂成一片,多澍他们赶紧窜上车,跟着武装人员的车狼奔豕突。庞磊的手停了几秒钟,马上下意识般动了起来。摄像机一架,窗户打开,调好位置,冲着车外一顿拍。多澍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皱着眉头,但眼神坚定,仿佛在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沉浸在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业中,又或者,他的生命只是为了摄像机里的这些画面而存在着。

跟着部队的越野车猛跑了一刻钟,车队终于横七竖八停在一座看上去还算坚实的欧式建筑物后面。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周围一圈水泥墩子和建筑格格不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设在这里的。头头脑脑都跑来避险。多澍和一个懂阿拉伯语的英国记者找到米苏拉塔过渡委员会的首脑,争取下一步的采访,并告诉他们,今天不能就这么结束。多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在发抖。身体里有个开关被拧开了,洪水涌出来,她控制不了。交涉完后,英国大哥盯着她看了一阵。回到车上,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才发现耳朵让涌上大脑的血液给烧得通红。

“没事吧?”庞磊递过来一块口香糖。

“我有个问题,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炮弹炸得更近,我们是应该马上跳车找掩体,还是躲在车座下面?”几天过去,多澍发现庞磊总是这样,越到危险的时候越不收手。多澍不得不佩服他,一听到爆炸声,她和辛岐就总会条件反射般地低头、弯腰、往地上趴,但庞磊总会根据烟雾的方向判断爆炸声源,必要时把自己的武器对准声源一通猛拍。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你知道今年四月二十号发生了什么吗?就在我们每天路过的的黎波里大街上,两个战地摄影师被炮弹击中了。好像一个是西班牙的,一个是英国的。其中一个人听见声音,赶紧跑上车准备撤,另一个人在外面往远处跑,最终两人都来不及躲闪。那个在外面的,好像还能留住尸体,那个在车里的,已经在汽车爆炸的时候给烧成焦炭。”庞磊闭着眼睛,嚼着口香糖,好像在回味某种滋味一样。多澍生怕他问自己,如果是你你怎么选的问题。好在他没问。“一会儿到了前线医院,你就知道了。做好心理准备。”

这天的第二站是米苏拉塔的前线医院,叫智慧宫医院。大厅已经临时改成集体病房,一些破破烂烂的纸箱子堆在角落,中间放着几十张简易担架。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腐烂气味,苍蝇集团攻势猛烈,总也驱赶不走。气温逐渐升高,多澍觉得病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培养皿,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发了酵。这里躺着的很多人在半年前或许还在上学,但此刻已经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等待救治或者去往彼岸。

多澍注意到一道视线正盯着她,便朝着视线的方向回望。一位裹着粉色头巾的年轻妇女跪坐在地,一侧耳朵贴在担架上一位年轻伤者的胸前,那人的胸脯上洇开一团污黑的血迹。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听着,等待着,视线看向多澍的方向。她的眼睛没有泪涌,但眼神里找不到任何内容。时间对于她仿佛静止了。在她的身后,两位年老的夫妇彼此搀扶着,老妇人的腿脚似乎支撑不了她抖动的身体。泪雨披在她的脸上,她大口吞咽着,哀号着,但这里所有的声音——哭喊声、呻吟声、呼救声,都被远处的炮火吞噬殆尽。

多澍静静地在担架间绕来绕去,她终于发现,此刻的病房,几乎已经成了一间停尸房。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拔去了有光泽的羽毛,捆绑在担架上,等待迟早会来的一把火。多澍一具一具地看过去,有一把重锤,把眼前的画面挨个凿进她大脑深处的褶皱里。有的尸体没了半个身子,有的被完全烧焦,有的几乎断成两截。

“有一天我拍过一个很壮的士兵队长,结果第二天去医院就看到了他的尸体,人们正在清洗他身上满满的弹片。”庞磊站到多澍身旁,静静地说了一句话。她突然发现自己冷汗直冒,头脑里冒出一种想紧紧抓住庞磊的冲动。她不知道是在担心自己,还是在担心别的什么。

一只手轻轻搭在多澍的肩膀上。“我问过那人一个问题,自由是什么。你猜他怎么回答的?”庞磊接着自问自答,“他说,我也说不清楚,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也许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随意敞开了说话。也许比我们这么敞开了说话都好。”

多澍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在门外抽烟的医生,他说自己每天只能休息几个小时。每天都有很多伤员被送到这里,已有四百多个人被迫截肢。因为缺药品和医疗器械,这里治不了的,只能再被转入反对派“大本营”班加西治疗。他说,很多人还没等转到那里的医院,就在火箭弹下送了命,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给他们生命做判决的火箭弹是哪一方发射的。多澍脑海里又闪现出刚刚身亡不久的两个战地摄影师。他们的相机永久地停留在最后一次摁下快门的那一刻。摩挲着手里的相机,胃里突然泛上一阵恶心,多澍本能地想跑到外面。

“你想好了吗?如果社领导批了,你可不能半途脱逃,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总监用诚恳的语气提醒她。

“到了那种地方,逃跑可能比在前线采访还危险吧。”多澍知道,其实总监不是不认可她的能力,他更多的是担心她的安全。就在几年前,就是多澍主动请缨,去一个外企的加工车间打工一个多月,揭开了猪牛肉加工厂的黑幕,引发关注,当然来自各方面的声音也给单位领导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最终不得已把多澍调到了编辑岗位。多澍知道,这一席华美的袍,谁剥开都要付出代价,何况她有的,只是一腔热血。

“那这次就只给你们半个月时间。社领导说了,半个月以后,无论有什么结果,哪怕是什么也没拍到,必须撤出来,回国。如果到期仍不撤离,扣除你们俩今年年终奖,连带庞磊的年终奖,也没戏。”

总监是知道多澍的,有庞磊那一份抵押着,多澍不好意思把同事也给拉下水。前线医院的这一天,是来到利比亚的第七天。此前已经在埃及耽误了三天时间,这意味着扣除返回埃及的时间,她和利比亚的缘分最多只剩三天。庞磊说过,没必要这么死板,多一天说不定还能再出一条片子。多澍甚至没有跟他说扣年终奖的事,大概庞磊会对此嗤之以鼻。

多澍在阿卜杜拉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下,第二天早上九点,旅店门口见。

从前线医院出来,阿卜杜拉的神经似乎仍然紧绷着。他没带他们回酒店,而是七拐八拐,绕过三个哨卡,到了一小块称得上繁华的地方,车停了下来。有两个门脸破旧的小超市,一个苦苦支撑的咖啡馆,零星的顾客自顾自地品尝着五味杂陈的生活。走进仅容两人通过的小路,在一条小巷尽头,赫然出现一家装修古朴考究的店铺,招牌还很新,上面大大地写着“祖海拉”,意思是小小的花。

推门进去,巧克力的香味扑面而来。

一问才知,这家祖海拉巧克力店由一个叫萨米的米苏拉塔人一手创办,曾经开到了首都的黎波里,但就因为生意红火,被政府视为“垄断了商业”,店铺勒令关闭。一气之下,萨米飞往早就想去的加拿大。没想到,在如今风暴眼的中心米苏拉塔,弟弟艾敏毅然决定继承哥哥的衣钵,在硝烟之中辟出一片甜蜜净土,用一朵小小的花支持反对派的大业。

多澍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句话:命运的棋谱早就摆好,凡人注定棋差一招。她忘了是从哪里看到了这句话,甜甜的巧克力吃进嘴里,味道却有点不吉。

多澍拢了拢头发,吸一口气,认真挑选了几种巧克力,让店员包好,递给阿卜杜拉。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他,或许他们一行会一直平静地在街头闲逛,等待回埃及的那艘轮船响起游戏结束的汽笛。她打算走之前再来这里,给妈妈带一盒巧克力。阿卜杜拉道了谢,他说要把这个当成给他女儿的礼物,她好久没有收到礼物了。他渴望胜利早一天到来,让女儿早日回归校园。多澍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这里的人们为什么要反抗?”

“我和家人都无路可退。当一个人无路可退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就是一条路走到底,走到天堂,或者走到地狱。”

这天晚上,多澍做了一个梦。从米苏拉塔的班加西大街一直往南走,就是大片大片的沙漠。没有人烟,甚至连觅食的苍蝇都没有。她把身体裹进一件白色戒衣,偶尔有热风吹来,暴躁地揉乱她的长发。她就这么走了三个小时,或者是六个小时甚至更长。在经历千万年岁月磋磨的沙漠中,她越来越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无助地渴求着,或者无畏地爬行着,伸着手向前触摸着,仿佛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要把她接住。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喜悦。她想要永远待在这片沙漠,不必做生与死的见证,不必告诉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必在镜头面前诉说她无法抗拒的命运。

5

这一觉睡得甜而漫长。第二天早起吃饭,庞磊作出决定,要再去一趟战区。采访期限还剩三天,一行三人换了一家酒店。阿卜杜拉帮他们打听到,前一家酒店那两间“没有收拾”的房间,原来曾有人在里面被狙击手枪杀。在他们入住前,服务员抹去了房间里的血迹。

“怪不得我老做噩梦呢。真吓人啊。”庞磊的大粗手攥着一个孱弱的烤肉卷饼,烤肉片正痛苦地流着油,油花顺着他的指缝往手腕上淌。他注意到多澍盯着他的眼神,低头一瞥,便把手抬起,夸张地舔了下手腕,咽下一口唾沫。

确实,这样的机会一生难再遇。但每当结束采访,收起脚架,钻进车里,瘫在座位上,多澍的大脑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离开的路线图。总得先回埃及,去一趟金字塔吧,最好是个晴天,光线好,能出片。一个盖着红色金丝头巾的公主正缓缓朝她走来,带她一同去往金字塔脚下站定。在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金字塔下,她轻舞长裙,伸出纤细的手臂,手臂上缀着的珍珠闪着神秘而诱人的光芒。当她的舞姿呈现在狮身人面像的面前,一顶轿子飞落在她的身旁,莲花的永恒芬芳四散开来,贝努鸟绕着她翩翩起舞。有女仆走到她身边颔首,为她的手臂涂上金色的油脂,为她的眼睑画上精致的眼线。她们为她呈上神谕,邀请她去做法老哈夫拉身边最得宠的皇妃。连沉睡的沙粒也被她唤醒,随着她吟唱出缥缈悠远的神乐。大脑里的心猿意马被庞磊打断了。他狠狠咬一大口烤肉卷饼,含糊不清地说,采访普通住户、去医院、拍市中心都拍够了,得再到战区前线去,不然时间来不及。

一路从市区往西,土黄色的建筑废墟比肩接踵。颠簸前行半小时,一座小型广场立在十字路口正中央。车停了下来。有人示意他们不能再前进。米苏拉塔的部队用水泥墩子把小广场围了一圈,涂上利比亚反对派旗帜的图案。广场喷泉的脸早就被枪炮打得稀烂,路灯像犯了错一样不好意思地耷拉下来,四周全是人去楼空的窗口和瓦砾钢筋堆起来的废墟。

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多澍看到大概五百米外有一排防御工事。原来,防御工事再往西,就是反对派的军火库,也是政府军这两天一直强攻不下的要地。

大家一合计,装备起防弹衣和头盔,扛起摄像机出发。庞磊拎着机器包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说,把三脚架扔车里吧,干脆,轻省。阿卜杜拉带路,铁三角朝前线步行。防御工事离军火库大概两百米,米苏拉塔部队在这里码放了一两百个集装箱。确认了,里面沉着沙袋。在集装箱面向己方一侧,部队用小包装的沙袋做成斜坡,堆在一起,小型防御工事就建成了。一条从小广场到防御工事的土路从废墟里蜿蜒出来,武装人员下了装甲车,弯着腰小跑或者匍匐向前,然后跪坐在沙袋垛子上。集装箱的缝隙,就是他们的机枪口。

前几天碰到的两个英国记者捷足先登,穿着印有新闻媒体的防弹衣躲在垛子后面,看见多澍他们来了,朝他们点了点头。交火并不是总在发生。战争把白天的12小时划分为短暂的两三次交火和漫长得可怕的平静。多澍学着其中一个记者的样子,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跪坐在垛子上,双手拿相机,举过头顶,连按两下快门,停一秒,又按一下,才收起相机。

多澍刚拍完,一个头戴墨镜、手中持枪的军官模样的壮汉就弯着腰小跑过来,往垛子上一靠,严禁他们再举起相机。多澍用阿拉伯语说,我不会站起来拍,会保证自己的安全。话刚说完,军官身后两个武装人员做了个持枪立正的动作,好像传递着某种威胁的信号。

多澍再三保证,军官才皱着眉头坐回一辆躲在废墟掩体背后的车上,警告他们要速战速决。多澍拿起手机,点开预览,刚刚三张照片向她展示着胜利的成果,心里升腾起莫名的兴奋。多澍终于多少能体会到庞磊在前线时血脉偾张的状态,这似乎是一种一瞬间超越生死的神奇状态,有点类似于西方故事里接受上帝神谕时那种“神魂的超拔”。

庞磊选中了一个没有人的机枪位。多澍一眼就看到机枪位下面的沙袋上有一摊暗红色的渍,庞磊却装作没看见。他径自把固定在沙袋上的机枪拿掉,然后扛起摄像机,对准集装箱间的豁口,按下录制键,在那个位置上拍了一分钟,然后停止录制,在监视器里查看画面。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跟多澍一样,把摄像机举过头顶,刚拍了大概四五秒钟,突然多澍警觉起来——她又听到了声音。

裂帛的声音。

声音在刺穿空气时,也刺痛了多澍的耳朵。痛的是耳朵,多澍的身体却不自觉地伏低在垛子上。庞磊也整个人缩在沙袋旁,两只胳膊紧紧护着机器。

空气被枪声撕咬着,翻搅着。盛夏的油锅里火星四溅。子弹像装了消音器一样,裂帛声不断。多澍把头紧紧埋在肚子里,感觉自己成了飞刀魔术里的靶子,看不见的利刃一左一右劈向耳边。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者是二十分钟,米苏拉塔部队停止射击,军火库那边也没了声音。一切都复归平静,天空像油画上静止的背景,只有阳光烈度稍减。

军官走了过来,眼角的皱纹好像淡了一点儿,但他还是催促多澍他们,交火暂时停止,但新一轮随时会来,再加上从另一个前线兹利坦撤下来的部队也马上到此,准备联合发起反击。到时候战局混乱,部队顾不上保护记者,他们必须趁这个时机尽快撤回到市中心的安全地带。多澍乍一听,还没想好,庞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急匆匆跑回来,出人意料地没作辩解,而是拉着多澍和辛岐上车。上了车,前排的庞磊扭过头,带点促狭的语气问:“想不想做出镜?”

多澍根本没想到做出镜。她看着庞磊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海事卫星,说,才跟新闻台的编辑用海事卫星联系上,社领导在今天早会上突然说要做一条利比亚的专题,问问前方能不能配合。后来新闻台总监和社领导讨论后,决定尊重我们的意见。多澍,如果你能做,咱们就赶一个小时以后的午间新闻。

“一个小时?来得及吗?还得调设备、试信号,再说你还要传空镜,后方编辑还得编一下,而且……就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前线出镜,没有比这儿更有现场感的了。其他问题你不用管,你就只管你的出镜。你瞅一眼,这个军火库是个挺好的点啊,我们可以稍微离远点,从防御工事往后退个一两百米,还是安全第一。行吗?”庞磊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几个字落在多澍耳朵里,像成熟的黄豆从豆荚中蹦出,那声音让多澍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答应做这个出镜报道,那会比让庞磊绝食减肥还残忍百倍。

“行。”

“那好,你现在准备出镜词,辛岐用海事卫星跟后方编辑联系,测试信号,我用备用的那一台来传空镜素材。”

“主持人好。”

一个小时后,距离防御工事两百米远的地方,镜头打开,信号畅通。庞磊跟多澍比着大拇指,示意她保持住状态。一切在掌控之中,除了下体传来的一阵尿意。

“你能介绍一下米苏拉塔最新情况是什么样吗?”清脆好听的声音抛来一个稳妥的问题,多澍都能想象到电视画面里涂着眼影的专注神情。

“好的主持人,现在我身后四五百米远的位置,就是位于利比亚内战前线的米苏拉塔郊区一个废弃工厂。目前这里已经被反对派用作军火库。就从昨天开始——”

在镜头的背后,一群军绿色武装人员从天而降,出现在小广场周围。小广场爆发出一阵骚动。接着,军绿色朝防御工事方向迅速接近。多澍刚说完一句话,眼睁睁见着一把枪悄然从侧面伸出,顶在庞磊胁下。

那肯定是墨镜军官说的兹利坦部队的人。此人用黑头巾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正和多澍对视。一排子弹从腰间垂下,握枪姿势看上去毫不含糊,比当地武装人员显得训练有素。庞磊肯定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的胳膊有一丝晃动,像是脚底下硌了个石子。但一秒钟后,多澍分明看到,庞磊用那只没有架着摄像机的手,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这是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就像往常在会议现场、街头或者菜市场里的任何一次报道一样,画面被一个捣蛋的小孩或者慢悠悠走过去的老人打断,但没什么大不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每一秒的时间像鞭条一样抽打着她。尿意开始席卷全身的神经,她的身体紧绷着。她的嘴猛地张开,她感觉喉咙里塞满了羽毛,气喘不上来。庞磊的身体又一次轻微晃动。第二把枪抵住她的后背,瞄准心脏的位置。紧接着,第三把枪从另一侧抵着后背。但机器没有被放下来。鞭条扔在抽打她,她感到绝望的细针一丝一丝扎进毛孔,汗水发出求救信号。就好像上小学时,到了校门口一低头,红领巾不翼而飞,无计可施,世界霎时变成绝望的深谷。有一句话堵在多澍的喉咙里:“关掉机器!”但她知道自己在直播,这可是直播。全国有多少人在看她?她还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去利比亚。她只告诉她去肯尼亚,去非洲大草原。角马大迁徙是在七月吗?她根本没顾上去查。

阿卜杜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的两条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小步,但是有什么更强大的东西在驱使着他瑟缩着向前。他刚张口说了一句“老天保佑”什么的话,就被旁边一个武装人员推了一把,拎着衬衫领子拽上了一旁的装甲车,还有人从背后结实给了他一脚。车门砰地关上。紧接着,辛岐一边从左边裤兜里掏出过渡委员会给开的证明,一边和三人用英语理论。但是那三个蒙面人根本不看他,只留他一个人无助地自说自话。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抽打着多澍。阿卜杜拉消失在装甲车里。墨镜军官不知所踪。辛岐呆立在旁,两只手想做些什么,但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庞磊的一只手架着机器,另一只手利落地稳住镜头,甚至看不出抖动。多澍想说出一句话,什么话都行。但是她的喉咙像是梦魇一样想叫叫不出声。三把枪发出嘲笑声,但没有人说话。领头的说了一句:“关掉!”紧接着,一把枪松开第一道保险。几乎是在一秒之内,另外两把枪也同时松了保险。庞磊不为所动。过了漫长的三秒钟,第一把枪松开第二道保险。

多澍身体一抖,她以为刚刚那声音是扳机声。脑海里飞速闪出刚分手没多久的男朋友,画面定格在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的身影迷失在她的泪雨中。这还是来了利比亚以后她第一次想起他。她还想起了凌乱的酒店房间,卫生间里还挂着她昨晚洗好的内衣。或许总监的意见是对的。那支悬停在报名表上的羽毛笔,早就写好了她奔赴非洲的命运。这命运从她看不见的地方振翅起飞,穿越西伯利亚,穿越撒哈拉沙漠,在它降临米苏拉塔的一刻,像是月圆之夜引诱狼人变身一样,她瘦削的背后生出椰子树叶那么长的灰白色羽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震落一地羽花,所有过往的快乐随着羽花的坠落消弭殆尽。多澍突然看见刚才一起拍摄的两个英国记者从车里钻了出来,从小广场往他们的方向前进了一二百米。其中一人先是有些犹豫地把镜头慢慢朝着三把枪和始终不动如山的庞磊的方向对准,接着又坚定地一边举着摄像机一边靠近,那感觉像是在靠近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这个时候,远处的军火库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地上传来震动声,接着就是一声、两声,无数声,枪声在空中汇成海洋。无数过往画面以毫秒为单位贴着瞳孔呼啸而过。耳机里传来遥远的主持人的声音,不过她听不清。天地忽然暗了下来,此刻多澍缩到了妈妈的红色雨衣里。小时候夏天总有大雨,家里的雨伞不遮雨,妈妈便披着自己的雨衣,让多澍走在她后面。整个世界隐去了身影,多澍只能看见妈妈脚下的方寸之地。她不用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只是跟着妈妈的两只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到走到教室门口,用无望的眼神勾住妈妈穿着雨衣的背影,目送墙壁把这眼神截断。学了阿拉伯语以后,多澍学会一句话:“天堂就在母亲脚下。”可后来她上了班做了记者,再也没得到雨衣的庇佑,反而母女俩聊得最多的就是结婚和生孩子。多澍眼看年过三十,在妈妈的语境里,工作东跑西颠没个定数,男朋友打着灯笼找不着。到了三十五岁可不得了,人各方面体能直线下滑,年龄变成一捆绳索,如果到时候没生下孩子,还不如被这绳索勒死的好。

枪声一股脑地炸了开来,多澍感觉到双眼一阵酸涩,有什么东西被这枪炮声给震了出来,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然后落入脚底的废墟。又有浓烟从废墟里给放了出来,赶时间似的急往空中飞了出去。多么难得一见,纯黑侵染了天蓝,却被这天蓝吞噬了,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再也找不到自己。

“明天去哪采访?”从埃及离开那天,多澍还跟妈妈通了电话。那是她最后一次和妈妈通话。“拍完非洲草原,就待在酒店,剪片子。”“别冒险。”两个人短暂地沉默,谁也没有胆量估计对方沉默中的分量。多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挂了电话,赶紧把音乐播放器打开,让自己最喜欢的《500英里》把情绪填得满满的。多澍眼睛盯着枪孔,她有种预感,她的余生似乎就悬在那枪口上,或者说,悬在控制那枪口的一只长着老茧的食指上。身上的防弹衣像真空袋似的紧箍着她,手里的话筒重得像铁球一般。《500英里》的旋律又回荡在耳边,然而妈妈的话好像提前应验了。多澍感觉那绳索已经绑在她脖子上,明明是盛夏,却浑身发冷。梆地一声,话筒从手中挣脱,跌落在地,仿佛万事再无转圜。防御工事外忽地炸响一声惊雷,一只灰白色的猫或狗从军火库旁的杂草丛中窜出,连滚带爬缩进另一片废墟里,画面复归静止。多澍使劲想说什么话,放下枪、对不起,或者我们是中国记者,但她只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两耳蜂鸣,心脏狂跳,从左上臂到胸口一阵刺痛。膝盖开始发软,好像有人往她的骨头里注射浓硫酸,腐蚀了她的膝盖骨,让她跪倒在这片无边无涯的废墟里。耳机里的主持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清脆的声音从500英里或者更远的地方追了过来,声量提高,字正腔圆:“多澍,你怎么了?”

【作者简介】 陈聪,1988年生,山西晋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战地记者。有报告文学、散文见于《人民日报》《求是》《新华每日电讯》《中国能源报》等报刊。出版报告文学、儿童文学、散文随笔集等作品二十部。其中《心有大我 至诚报国——黄大年》《种子·钟扬》被评为年度“中国好书”,《大地赤子李德威》获“中华宝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