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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坐上了绿皮车。
西满上回出门去北京看一个画展,是乘高铁去的,一个人,高铁上密闭的空间让人觉得闷。乘客倒是不多,都很安静,低头刷手机或闭目养神,没有人关心自身以外的物和事。到达石家庄站时,西满抓紧时间下到站台去呼吸一些自由流动的空气,发现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位穿了制服的站台工作人员和几位下车抽烟的乘客。西满用手机拍下空荡荡的石家庄站,发了一条朋友圈,说,“难道不应该有人追着火车兜售,一只德州扒鸡从推起的窗口递进来的么?”
收到一长串评论回复。很多人怀念从前绿皮车上随意甚至有些脏乱的烟火气。西满想着下次短途旅行再乘坐一次绿皮车好了,没承想这么快就坐上了。
西满同几个闺蜜一同去墩素。墩素在北面,临汾河。西满从地图上查看过汾河的走向,从她们那里一直往西往北,在山与山之间弯曲得不成样子,水多一些的地方看上去还像条河,到了墩素附近修了水坝将河水拦起来,形成一座规模蛮可以的水库,水少的地方干脆断了流,只留下灰乎乎的河床。西满很喜欢一些地名,比如这里的墩素,比如东边的什贴,还有索马、要罗、结绳焉、奥则焉、马罗塔等等,有的一看就不是汉语中的词汇,疑似来自北方骑马的民族,可是查了半天也没能查到结果。
去墩素是为了吊唁。太歌的父亲前几天过世了,肺癌,前年在西满她们医院看过,后来说是治疗效果不太好,脸色都黑了。太歌的父亲不愿意继续治疗,等一年后复查时已经转移到别的脏器,大夫说恐怕捱不了多久了。太歌和她的父亲都吃一种补药,很贵的一种药,说是虫草和人参做的,吃了可以提高免疫力,但家里恰恰就是吃了补药的这父女俩得了癌症,不吃的反倒都好好的。
太歌很像她的父亲,长相、体质、性格都像,还有气定神闲、杀伐决断的气质。高中时西满见过太歌的父亲,来宿舍看太歌,当时的太歌在她父亲面前都羞答答忸怩着放不开的样子。太歌的父亲穿着一身警服,拿着枪。
太歌父亲病重的时候太歌回去服侍,端茶递水,做饭洗衣,累得够呛,可总不能称她父亲的意。太歌嫌她父亲养的狗狗臭,狗毛飞得空气里都是。她父亲听了很生气,就骂,说你嫌臭回你自己家去,它臭它天天都陪着我,你不臭一年才能回来几天啊。太歌心里不高兴,也不敢反驳,忍着。太歌的父亲后来每天发烧,一连烧十多天退不了,医生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太歌联系西满想再去看看中医,可最终也没能成行。
太歌父亲的墓穴已经做好了,太歌说砌得很排场。太歌父亲好的时候还能下楼去走走,但后来一天不如一天,渐渐地出不了门,再后来下不了床,到最后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昏睡着,脑袋耷拉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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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满带了一袋甜角准备在绿皮车上吃。说是去吊唁,借吊唁的机会顺便玩一玩也好呢,西满不觉得应该有多悲伤,一个生命的离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虽不至于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但也没必要一定要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来给谁看。悲伤会有,但那是自己的。西满认为对生死应该持有一种较为达观的态度,活着的时候认真地、真实地活,到死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太多遗憾。
维平第一个到达火车站,给大家发信息的时候西满正从站前的隧道里往出钻。天很好,晨起的阳光很好,不过早晚二十度的温差增加了穿衣的难度,导致维平和西满差了一个季节,维平秋裤套牛仔,西满薄袜薄裙。
进站不再需要出票,扫身份证即可,大包小包一律上传送带扫描,大人小孩一律过安检门,大棒子挥舞着检测,还得任由安检工作人员触摸,绝不能漏掉任何一个——谁知道你杯子里装的是水还是汽油,包里是不是藏着什么。
青澈还不见人影,她总是不慌不忙,眼看检票的队伍越来越短,她还是没有出现。维平和西满再次刷了身份证通过检票口乘电梯下到站台,只见左右两列绿皮车正停在那里。
西满与维平各自选好角度,拍下各自眼中的绿皮车。现在的绿皮车已不同以往,窗户也已封闭,只不过行进速度慢一些,停靠站点多一些而已。但绿色的车身仍能让西满和维平感到快乐,她们当初返校与返家都是乘绿皮车。
青澈总算在开车前赶来,不紧不慢,倒像是别人白白着了急,操了心似的。青澈向来被动,从来不主动冒泡,这次倒是亲手做了鱼籽寿司带过来,红丢丢的希鲮鱼籽在齿间挤爆,有一种隐秘的快感。蔬菜也卷得恰到好处,不松不紧,形状也不错,味道也掌握得相当好。青澈和西满都不爱早起,不像信耐,天天早早地醒来,把睡觉当成任务似的。如果在平时,早上七点西满的闹钟还没有响,西满的胃也不可能在此刻醒来。
四个人找到座位,两两相对坐在一起,火车上人不是很多,并不拥挤。车开动后有列车员过来要求信耐打开包包接受检查,看是否有违禁物品。说是检查,实际上只随手翻翻,并不真的仔细查看。接着又随机抽查了几个,大概只是做做样子,也并没有人对这种检查方式提出反对。西满笑说她父亲总是遭受最严厉的检查,一次在地窝堡机场,她和母亲顺利通过安检,父亲却被拦下,要求解下裤带脱了鞋子查看。她父亲很不满,但是也只能配合。大概是由于他的眼窝特别深,长得不太像汉人的缘故。信耐讲起她的一位长着圆眼睛的领导,上了飞机后直接被配送了阿拉伯人喜欢的手抓饭。
西满取出她的甜角来。甜角又叫酸豆,长得有点像花生,但果皮又比花生平整些,制成果脯后还是会稍有点酸,这一点点酸可以让人一下子提起精神来,有助于人们保持清醒。
久不见面的人们一般都会发生一些自己不易觉察的变化,一个人所经历的艰难、幸运、彷徨、坚持、挣扎都会在你没有参与的这段时间内对他施以影响,日日夜夜,无休无止。你能看到的只是他胖了或者瘦了,哪里出现斑点了,白发又冒出几根了,更容光焕发或者更憔悴了。人们习惯于把经历过的艰辛藏起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但生活的真相人人都知道,人这一生,顺利和安稳是少数,艰难和不确定才是常态。
3
车窗外是才青起来的山,还没有遮住黄土和山岩的底子。正是黄刺玫盛开的时节,远远地能看到一片一片的亮。这个春天特别的长,春雨和春雪无规则地下,先是樱花、杏花开了,后来又被雪没了。墩素的海拔比别处更高一些,想来火车轨道会随着海拔慢慢升高,但事实上并没有明确地感受到。
有限的资源让人觉得困窘。人们不得不降低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以尽量少的支出换取尽可能长时间的安稳。
西满习惯于使电池保持满电状态,不用的时候就让它充电,可是在座位下面没有找到电源接口。使所有物品状态完好可以减少突发事件的可能,西满积累了诸如此类的一些生活经验,以使自己高效,所处系统运转良好。
有些话必须得见了面看着对方的脸才能说。虽然平日里也说话,说很多,可是有些话就在那里攒着,非见面说不可。
维平讲她的母亲,说现在回去看母亲的次数少了,心里觉得惭愧,可是又不愿意多回去。家里堆着母亲和继父捡的废纸片,外出时见到路边一只矿泉水瓶也要赶快捡起来。说你可不要小看一只空水瓶,那不也是钱么。维平说母亲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母亲和继父都有退休金,但是继父认为既然有精力还是做点儿什么好,而捡废纸片是他能想到且愿意做到的事。维平说捡纸片卖的钱不够去医院看一次病的,但是看完病更坚定了他们捡废纸片的信心和决心。维平的母亲总和维平念叨销售保健品的佳佳,说佳佳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呀。维平的母亲花一万多元买磁疗床垫给维平用,任维平怎么推也推不脱。维平不好意思揭穿母亲和佳佳的关系其实是VIP客户和销售的关系。继父对维平的母亲很好,母亲说需要一把小铁锤,不大一会儿工夫继父就从市场上捡一把回来。维平想说继父这样做是偷呀,可又觉得即使说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她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继父的认知。
西满和信耐、青澈听了只是唏嘘。维平的父亲走得很早,很突然,维平完全来不及告别。她们对维平失去父亲的伤痛难以感同身受。维平一向隐忍,克制,不到不得已不会说出口。她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讲述,以降低事情本身对人可能产生的影响。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足可以说许多琐琐碎碎的话。在绿皮车上轻轻地说些话不会惹人讨厌,不会招人白眼。西满希望有机会在站台或者窗口买些当地的物品,不一定是必要或者需要的,只为了借此建立人与人之间直接的支持和连接,觉得那样才是真实的生活。西满还希望能去长着野草、落满枯叶的风子岭上去看一看,看看那里是不是有野生的蕨和羊肚菌。西满上次去北京在街头绿化带里见到过野生的地黄,正开着很特别的绛色、钟形的花,远远地一眼就能看到。地黄适应环境能力强,在地头、山坡上随处都可以长。蕨始终没有见到过,找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发现。西满花费很大的精力去了解真菌和蕨类植物,她越来越觉得,它们远比人类简单和有趣得多。
4
奠礼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现金,到时汇总在一起交给太歌就好。总不好当场掏出手机来排队扫码付款吧。很多人习惯了不用现金,需要的时候得专门去取。不过现金还是常备一些的好,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有现金才好处理。关于奠礼的数额,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每人五百元。太歌的父亲殁在结婚的旺季,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婚礼要随礼,而且中途上车的致好收入不高,每个人的情况尽量要照顾到。
墩素是一个小站,只停五分钟,按照广播里的要求,得提前准备好往车门走。一下车果然觉得凉,气温大概要低三到五度,杨树和柳树都还刚刚发出芽,叶子们小小的、涩涩的样子。
太歌让她侄女容容来接站。容容腰里缠着麻绳,被接的是一行几个女人,双方很容易就接上了头。
容容尽管年龄小,但开车还算老练,墩素街上行人、车辆都很少,所以尽可以放宽心。容容大学毕业后正在考工作。考工作有考公和省考,难度都不小,大部分大学毕业生希望通过这两种渠道得到一份收入稳定、待遇不错的工作。前些年毕业生喜欢的外资、合资企业日渐减少,就业选择相应少了很多,人们不再追慕高薪,转而寻求安稳,几千个考生报考一个工作岗位的现象时有发生。有些考生考了一年又一年,坚持不懈,几年内的生活开支仍然由父母提供。
容容看起来是懂事听话的孩子,如果家里都是这样的孩子,学校里都是这样的学生,工作单位都是这样的职工,那么家长、老师、工作单位的管理者们会省多少心。可事实上这样的孩子当下很难求得一个养活自己、同时服务他人的机会。
墩素与别处的区别是它的地形地貌,和在它地面上生活的人群,其余城市建筑要求、房屋样式构造、门面牌匾款式与各处并无不同。这里的人们普遍有着和太歌、太歌的父亲相似的面目特征,眉弓突出,鼻子又长又挺,皮肤白,头发略为卷曲,似乎混有中亚人的基因。见面时一团热情火一样扑来,瞬间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冷静,需要随着热情的到来及时做一些调整。
巷口又汇合了墩素当地的柳红厚。西满和柳红厚多年没见了,去年夏天她们几个在信耐的画展上小聚了一下,那天天热,西满懒得出去。西满对柳红厚的印象仍然是高一时红厚生了病住院,西满和同学们轮流去医院给她补课,红厚坐在病床上用功读书的样子。柳红厚说话有浓重的墩素口音,但西满听惯了,都能听得懂。墩素的同学们聚在一起时只说她们的方言,热切急促的方言。墩素方言的个别字词难以用拼音标出,不是从小生活在那里的人很难从唇齿间准确地找到那个正确的位置,以不可描述的气流、不可描述的方式发出正宗的墩素音。西满认为那几乎是一种绝技,值得传承并在特定场合公开炫耀。方言划定了她们的范围,表明她们每一个都属于这个既定的群体,她们将会遵守群体的共同规则,并将这些规则长期贯穿下去。
太歌在微信群里发过柳红厚的照片,她们几个建有一个小群,只她们几人,发送信息很频繁。太歌的父母尽管和柳红厚住得很近,但她和红厚也多年不见,见到红厚时有些吃惊,拍下照片给她们看。红厚的状况一眼就明了,但她们个个都不说,只拣些宽厚的话语来回复,有些话自己听起来也觉无趣,但下次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还是会那样说。以前她们也曾尖锐过,像刚磨出的刀锋那样,但后来就包容起来,婉转起来,迂回起来,有时候像把自己放在圣台上,一些不得当的话语便不能轻易说出口。得当的标准各自有别,可她们中的每一个都会主动过滤掉那些走失了孩子的、被骗了养老金的、旅行时强行插队的。她们似乎看不到这些,即使看到也会赶快躲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们自己的烦心事也不说出来与人听,恐扰了他人的心境。她们自觉规范自己的行为,限制在自认为积极、阳光、恰当的范围内。有时候她们自己也觉得这样的交流没有意义,可似乎又非如此不可。她们从未想过状况其实可以改变,且必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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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好主动在巷口留下,说她公公年前在疫情大流行中过世了,照理自己不应进入新亡的太歌父母家。大家听了致好的话有些惊诧,可又不好展开细说,简单问询之后各自掏出准备好的奠金交给信耐,信耐早把名单列好,收了现金连名单一并包好了。太歌接到电话牵着她家的狗狗阿西出来迎接,阿西见人多,兴奋起来,人前人后打着圈儿,乐得不知所以,一时间忘了已有几日不见它的主人。太歌接到奠礼自是推辞,终推辞不过,好在并没有在巷口辞让太久。
巷子里安静得像个古旧的村庄,走进去似乎可以一直走到某个挖了地道的窖口。
太歌的状态比大家预想的好很多,穿一件黑丝绒白蕾丝边的裙子,卷发用发夹夹在脑后。她是开口说话就要先流泪的人,不过眼泪流得快,收得也快。自从去年手术之后太歌就没断过看病、吃药,好一阵,歹一阵,但每次见面时脸色都红扑扑的。太歌本来是一家化妆品销售公司的财务总监,下属们在公司廖总长廖总短,可做完手术之后再没上过班。忙惯了的人一下子闲下来很不能适应,先是拍小视频打发时间,后来又开始学朗诵,奈何一口墩素音怎么朗也朗不好。再后来又变本加厉地消费起来,衣服、包包可劲儿买,用她自己的话说,要彻底地“放飞自我”。好在不太舍得买过于昂贵的东西,激动的时候会说我还能活得了几天呢,我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了。西满打击她的消极行为,劝她不要总把自己当病人看,她不听,坚持以后要把生日改在手术那天过,说,从那一天起,她获得了新生。
太歌父亲的灵棚设在她家楼下,院子很宽敞,灵棚搭在阳光能照到的那一侧,棚内左右两侧摆满了亲友们送的花圈,最里面是供桌,供桌后面停放着躺着太歌父亲的棺木。
信耐托当地的同学买了一具仿真的花圈,摆放在入口显眼处,算是闺蜜们一起送的,挽带上依次写了致好她们几个的名字。从过世到出殡长达十九天,若是鲜花,非放残了不可,所以选择了仿真花。这十九天超乎寻常的长,大概要通过这十九天超长的时间来表达亲人们的不舍和挽留,告诉逝者说我们舍不得你离开啊,和我们再多待一些时间吧。太歌说这几日内逝者的灵魂不会散,就和大家在一起,所有的泣告、哀挽他都能看得见。
在专人的指引下致好几个人依次跪拜、上香,太歌在一旁陪着。礼仪很简单,并没有响着震天的哀乐,燃烧着缭绕的烟云。拜完后西满上前抚了抚太歌父亲的棺,在心里向他念了念。谁都不知道逝去的人最后一刻感觉怎么样,心里想的是什么。从来没有人留下这样的经验。逝去的人没有一个从死亡那里返回。
太歌的母亲蹒跚着将信耐她们迎进客厅,招呼她们落座,吃茶,吃水果。上一拨客人见有人来,自动告辞离开,太歌的母亲又一番辞送。太歌的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拉着太歌母亲的手号啕大哭,说我知道我活不了了,要把你扔下了,我管不了你了。
太歌父亲家里一屋子浓浓的生活气息,物品又多又杂,却不觉得繁乱。沙发背后墙上、对面墙上陈列着他们一家几代人各个时期的照片,阳台上养着正开得欢喜的蟹爪莲和朱顶红,都是老人们爱的品种。人到了一定年纪似乎都无例外地开始喜欢人群,喜欢热闹,西满想起她的父亲,宁愿坐在吵闹的公交站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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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歌向家人逐个介绍她的闺蜜们,说:
“这位是信耐,大画家,画画可好呢,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获过很多奖的。这位是维平,你们都见过的。这位是西满,我的女神,她可厉害呢,是开刀的医生,我每次去看病都要麻烦她。这位是青澈,有名的作家。这位是红厚,在上遥镇政府,住得离咱们家很近。还有一位致好,有孝在身不方便进来,现在正在外面呢。”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信耐和维平个子小,站在那里一点点,洗被罩洗也洗不动,我就帮她俩洗。要知道她们现在都这么出息,我就多给她们洗洗被罩。”
信耐她们听了只是微笑。这样的场合所有的人都难免会有些拘谨,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和状态被人用几个关键词简单地概括了出来,介绍的人会习惯性地夸大被介绍者获得的成就,提高被介绍者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这样两者听起来似乎都很有荣光。在场的人都知道有些场合的有些话是不能太认真的,听听就得,不能较真,也不必去纠正。
忽然太歌转向她弟弟说:“二小,人家维平卖了房子送儿子去美国读书呢,要是你,可是舍不得。”
二小回答舍不得。可又转向维平问儿子在美国读什么,学什么专业,读几年,每年费用有多少。听说一年费用几十万略有些吃惊。
二小的妻子把女儿容容搂在怀里,说:“美国现在那么乱,你就能放心?经常听说有开枪杀了人的。你看咱们中国现在多好,尤其是这次大流行,管理得大家都好好的。你们知不知道美国死了一百多万人?都乱了套了,好多人流浪在街头,排着长队等着领救济粮呢。”
维平解释平时太忙没时间看电视,所以还没听说过二小妻子所讲的这些。儿子的课程又很紧,顾不上关注别的。说美国大学的教授们待遇也不是很好,去年哪个大学的助教组织起来闹罢工,有的学生们停了课,高兴得上蹿下跳。
信耐问:“听说加州有些大学生考完试大冬天的激动地裸奔出去,这事有的没?”
维平回答有的。
信耐又问:“那女生呢,女生也裸着跑出去么?”
维平回答女生也有的,不过相对少一些。实际上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裸奔,都穿着裤头的。
众人听了觉得新鲜,转移掉维平刚刚产生的一些尴尬。维平卖房子的事情闺蜜们都了解的,不过没想到太歌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在这么多人面前突然说出来,尽管维平的财务状况没对闺蜜们保密,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公布于众。太歌仍旧热情高涨,和来客们笑谈,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什么不妥。
太歌又向西满和信耐介绍她的一位表姐夫,说是墩素县里的文联主席,按照社交礼仪,西满和信耐几位依次与文联主席握手。文联主席热情地说:“我们县里有个刊物,可以发表文章的。你们写好了转给太歌,太歌再转给我,我给你们发。”说完又补充一句,“有稿费的呢。”青澈和西满几个连忙说好。
坐了好久大家才想起致好还一个人在大街上晃荡,于是急忙起身告辞。信耐提议大家一起出去找家餐馆吃些有特色的墩素菜,实际上她们来之前就商量好了的,要在外面吃,怕这边乱哄哄的,吃不好。可是太歌哪能允许呢,不由分说把她们领到巷口一家饭店,说就在这里吃,记账就好,相当于以前办的流水席,这几日天天都在这里,天天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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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素的饭菜很有地方特色。
这里海拔高,年平均气温低,无霜期短,所以适合种植土豆、莜麦、黍子这些作物。几乎所有的墩素人都爱极了土豆,变着花样做土豆吃,天天吃、顿顿吃都不厌烦。更有墩素人设了土豆宴,一桌子几十道饭菜全部由土豆主打,当成品牌一再推广,对外人讲起来更是满心满口的自豪。
西满对土豆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趣,除了尖椒土豆丝还比较喜欢之外,对别的几乎没什么感觉,况且她认为不管变了多少种花样,土豆终归只是土豆。从营养学的角度上讲,土豆宴的营养成分太过单一,所以不值得提倡。倒是对一种叫作“摩擦擦”的食物有些印象,好多年以前朱莉还没搬到广州的时候她们一起吃过的,很好吃,不过什么形状、怎样做成的西满并不了解。
太歌负责点菜,老板同时也是服务员,向大家介绍了本店的特色菜,有黄河鲤鱼、莜面栲栳栳、黑猪肉、水库虾、山珍云盘菇、摩擦擦圪搓搓等。老板介绍,自是拣拿手的、稀罕的来推荐。太歌一个一个点:摩擦擦一定要有的,莜面栲栳栳也一定要有的,还有烤土豆、红稠饭、黄米饭,再来一个抿圪抖汤。
老板建议说:“要不把红稠饭和黄米饭去掉一个?”太歌说不用,都要上,这两种饭各有特色呢。老板又说:“都是素的啊,一个荤菜没有呢。”太歌于是拿过菜单让大家点,几个女人一番谦让之后点了冷酱肉、水库虾,后来又加了一个青椒小炒肉片。
水库虾碎碎的、个子小小的,裹了蛋清油炸了满满一大盘。红稠饭又软又糯又甜,很受女人喜欢。烤土豆规模超大,大概一个大土豆一劈两半,烤熟之后同青红椒丝洋葱丝一起炒了,洒上香菜就得,一盘烤土豆端上来西满觉得自己一下子粗放了许多。摩擦擦和圪搓搓不知为什么量不多,两种混在一起炒了一盘。
西满想加一盘摩擦擦,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想着还是别给人添麻烦的好,眼见得摩擦擦一点一点被吃完,她觉得这次的摩擦擦和以前的不同,可又分辨不出是怎样的不同,大概摩擦擦的做法和吕梁的“恶”近似,都是把土豆剥了皮弄碎了和成面上笼蒸熟,再做成一定的形状,炒了或蘸了调料吃。饭没吃完,西满就开始在手机地图上查找,看在哪里能找一家墩素或者吕梁风味的餐馆,自在地吃一吃。
信耐说回去的班车半个小时一趟,火车回去就太晚了,不如乘大巴。信耐大概着急回去有什么事,没有说,只说等天热了萤火虫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再来,去甲鸿水、葛岭山、黄纪几个地方走一走。
照西满的习惯,去一个地方一定要在那里住一晚的——见过了它的白天也见过了它的夜晚才算完整地见过它,不然的话就是片面的,断章取义的。可集体行动不好这里或那里斜斜地探出一支来,还是待在队伍里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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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厚极力邀请大家去她家里坐一会儿,她的家就在隔壁胡同。
红厚走得很慢,领着一团热乎乎的人从饭店出来往过走。西满抬头看到了墩素的云,汪洋恣肆地在天上,一时间西满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在高原,似乎有硕大的、磅礴的气流在升腾。西满喜欢得不行,抬头看,一直看,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
柳红厚悄悄地养了三个孩子,为此她有六年的时间没有上班。前不久最小的孩子向她递交了书面的战斗檄文,说,请不要试图把你们没有实现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那是妄想!我一定会按照我自己的意愿生活,谁都干涉不了。三个孩子各据一方(各占一个房间),各自为政(谁的事情都不与他人相干),半夜十二点仍然会有人出来从冰箱里翻东西吃。
红厚知道自己的体重已经对健康造成威胁,可又下不了决心减肥。道理谁都懂,可就是做不到。所以有的人看起来似乎总是顺风顺水,有的人总在处理各种突发状况,渐渐地你的人生和他的人生之间有了很大的区别。女人之间的区别会体现在样貌上,小时候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活泼泼的一群看起来没有多大的不同,二三十年后区别便显了出来,有的人在乎但没有能力改变,有的人压根就想不到这一层。
红厚感叹说太歌的父亲真是个好人啊,当时二小的妻子六亲刚刚介绍给二小,后来听说不知得了什么病,按说两人的婚事还没有定,完全可以找个理由推脱了的,可是二小的父亲没有这样做,到处托人找关系给六亲看好病,所以六亲特别感激太歌一家人。
红厚的精力都用在培养三个孩子上。单位的领导比她年轻,新来的,也拿她没有办法。民主生活会上每个人都要表态发言,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用领导的话说,就是要让每个人都红红脸,出出汗,完成支部的规定动作。
轮到红厚发言时,红厚说:
“我给自己做个总结,就是我有两个慢,一是腿脚慢,二是反应慢。年纪大了,身体又一直不好,腰椎间盘突出,膝关节滑膜炎,心里可希望像你们年轻人一样跑和跳呢,可是我连走都走不快。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说反应慢。具体讲,就是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慢,能力差,跟不上现在的形势,总是慢一拍,甚至慢好几拍。从我主观上讲,积极性和主动性是有的,我也愿意向年轻的诸位多学习,还请各位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同志。”
这一番话其实说白了就是:“我现在就这样,爱咋咋。我有我的老资格,你们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几个人一起到红厚门前的小园子里参观。说是小园子,其实并不小。红厚在门前建了阳光房,挖了一片池塘,种了荷花养了鱼,还在草坪上竖起一架十多米高的秋千架。西满在园子里的几棵樱桃树下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蘑菇出现过的痕迹。红厚把园子清理得很干净,不见一点枯叶和杂草。
致好从不抱怨,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打赏也好,惩罚也罢,都不抱怨。西满讨厌“命运”两个字,认为相信命运的人都是消极到把一切都主动放弃的人。一个浪头打来,至少你要躲一躲的吧,受了伤流了血总要喊疼的吧。放弃则意味着给了他人随意处置的机会,无论如何,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不要主动地躺在砧板上。
返程的时候西满发现致好的上门牙有一颗似乎有些松动,比其他门齿长出来一点。西满劝她去医院整一整,过程不麻烦,也花不了多少钱。可致好说不影响啥,不想管它。西满又劝她说那可是你自己的脸呀,关乎你的形象呀,致好听了还是没有任何打算。西满实在不能忍心,转过身趴在座位靠背上接着劝,那吃饭也会受影响的呀,时间长了会影响消化功能的。再说一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它会带来第二个、第三个的呀。
太阳还高高的,一趟出行就这样结束了,像一部戏才开了头,还没来得及好好唱就草草结了尾。西满觉得怎么这么敷衍呢,是主动敷衍还是受了谁的胁迫呢。每个人都甘心么,难道就这样一日日过了么。
有去无回的人生啊——
【作者简介】张烦烦,山西太原人,医学检验专业毕业。2019年摄影文集《主张》出。发表散文、随笔、小说若干。2019年南京百家湖博物馆艺术展。2020年成都空间内外夏季艺术展。2020物象·初新艺术沙龙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