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娜来到欣泰广场时,大半个火红的太阳刚刚爬上对面游乐园那幢拜占庭式建筑的屋顶。倘若在此看日出,绝非明智的选择,视线中总是有高低错落的楼群,就算是第一眼从夹缝处看到的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很高。可是,罗娜每天早晨仔仔细细打扮一番后,都要急匆匆赶到欣泰广场,好像专为迎接初升的太阳,抑或寻找一个人。
那幢拜占庭式的建筑,颇像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中央部分十分突出,顶部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穹窿,前后左右毗连着几座相对低矮的建筑,其顶部也是隆起丰满的浑圆,像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圆球直挺挺戳向天空。这些穹窿都罩着一层淡淡的薄蓝,那层蓝却是恰当的好看,似一层薄薄浅浅的云雾,更似罩了一层柔曼的纱,就那么熨帖地裹在饱满丰盈的圆球上。罗娜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只认为这游乐园里的大多数建筑都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当然也包括这幢拜占庭式的建筑。她当时没有觉察到这层薄雾般灰蓝色的好,更未敢将它们作别的联想。而现在,罗娜再看那穹形屋顶,甚至游乐园里其他大大小小的屋顶瞬间都变得形状诡异起来。她向那屋顶瞥一眼,再瞥一眼,一束阳光像瞬间炸裂的烟花灼花了她的眼。她收拢起目光微微闭眼,屏气凝神站立在那里。少顷,她再次打开眼帘,那穹窿顶部竟然多出了十几只白鸽,那些白鸽在太阳的照射下羽翼间泛着微微的粉红。鸽子们在浑圆的屋顶上轻轻地滑过来滑过去,还不时用尖尖的嘴巴去啄几下,每啄一下,罗娜浑身上下有种麻酥酥的感觉。或许是她受不了这种隐忍不绝的刺激,便伸出两只手想驱赶那群鸽子,但是她抬起的手只是在空中晃了一下,便情不自禁地护住了胸部,身子却是一哆嗦。罗娜本能地向后倒退几步,腿部有个硬硬的东西磕碰了一下,便膝盖一软跌坐在那里,回头看时却是广场上安放的几张长条木椅。这木椅的用料是老根榆木板,一圈圈套着稀奇古怪的图案。这些图案似云非云,似山非山,似河非河,似田非田。罗娜看着这些图案的纹理会动,一条条扭曲的线相互游走缠绕,然后像梦一般的烟雾在扩散在缓缓升腾,那烟雾便弥漫到整个广场。她恍恍惚惚看见自己是游走在那烟雾里的一尾鱼,然而游来游去却始终找不到烟雾的出口。这时,她听得一个女子脆生生喊道:“快看,那栋建筑物的屋顶,有一群鸽子在上面。”
罗娜看见说话的姑娘背着一个橘红色背包,包上印着一串英文“Seek Dreams”。姑娘旁边坐着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子,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可升降折叠的画架,他正面对那幢拜占庭式的建筑物一笔一笔进行写生。此时,已经有一只鸽子进入到他的画中。
罗娜像触电一般从木椅上弹跳起来,她看见那个男子颇像她要寻找的肖红雨,再看,就是肖红雨,便急匆匆走到男子身边,将他一把拉起来。
“红雨,你可回来了,这些天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啥时候学会了画画?”
男子被罗娜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他急忙解释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红雨。”
罗娜抓住男子的手说:“你还想骗我?你是红雨,没错,就是肖红雨。”
站在男子旁边的姑娘说:“你是谁呀?是不是眼睛有毛病?他是我的男朋友。”
罗娜转而紧盯着那位姑娘,忽然笑出声来,她像个顽皮的村野小姑娘笑c70c6dc9fb03964c43390ee28fb1631fff63a183f3f459404a0ae25f9291f2f4得前仰后合,之后眼里便沁出了泪花。罗娜说:“你们是否想以达尔维什的幽默戏弄我?我才不上你们的当。”罗娜仔仔细细端详着男子,探起一只手想为他梳理被风吹散的头发。罗娜将手指插进男子前额发际中,向上一捋,那头发随着她的手指一下子掀起,露出一颗亮花花的光脑袋。罗娜“啊”地惊叫一声,倒退两步,将手中的假发甩落在地。
“你是谁?”罗娜惊恐地问。
“我还想问你是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子有些恼怒。
那姑娘一撇嘴,说:“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一看这女人就精神不正常。”
罗娜似乎没有听到姑娘说的话,她傻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光头捡起假发潦草地扣在脑袋上,像是扣上去一个杂乱的鸟窝,他们收拾起画架像一股风匆匆离开。罗娜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视线逐渐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在这片眩晕而模糊的光影里,她似乎又看到一个影子向她一步步走来,从遥远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一团橄榄绿,这团铿锵有力行走的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
“肖红雨……”罗娜不禁呼唤出声。她迎着橄榄绿向前疾走几步,试图一下子投入到他的怀抱。可是,她伸出去的双臂始终探不到那个人,她的臂弯里一直空空荡荡。
罗娜终于想起了什么,她望着那幢拜占庭式的建筑依旧念叨着:“肖红雨……”
五年前,罗娜第一次来欣泰广场写生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那时,她刚应聘到云中大学任建筑艺术美术设计专业的教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来这座城市,或许是因为该市在一千六百年前是世界上人口最多、建筑最宏伟的古代宫城,抑或冥冥中注定她今生与这座城市有缘。她把学校的工作捋顺后,便打算利用早晨和周末的时间,先把这座城市最典型的现代建筑画下来,而武周山石窟以及华严寺、善化寺等古代建筑,需要集中在寒暑假较长的时间静下心来去描绘。欣泰广场不仅可以看到众多的欧式建筑,还可以看到这座城市地标式的现代建筑,自然是她写生的首选之地。她正专心致志地写生,猛听得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男人在朗诵一首诗:“下面是火,我对乌鸦们说:别撕咬我。我能回到家里,老天会下雨,并且他会熄灭这噬肉的木头……”
在北方这座城市听到乡音,罗娜一下子倍感亲切。她循声看去,左前方不远处有一位身着橄榄绿制服的年轻人,他正面向那幢拜占庭式的建筑站立,便情不自禁走了过去。罗娜操着家乡话问道:“你是从四川来的?”
“我是成都金堂县金龙镇的,就在这座城市消防中队工作。你也是成都的?”那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回道。或许他依旧沉浸在诗的意境中,那张俊朗的脸上显现出庄重、冷峻、刚毅的威容。
“巧得很嘛,我是中江县凯江镇的,咱俩是邻县,正儿八经的老乡。”罗娜不禁满心欢喜。“你刚才朗诵的那首诗是巴勒斯坦诗人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吗?”
“对头。五十年前,达尔维什以他的诗作为武器,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人民在战斗。这首诗是他的典型代表作,他渴望人民拥有一切权利,重返自己的家园。他的正义斗争赢得了亚非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关注和支持。”
“你是诗人吗?叫什么名字?”
“我叫肖红雨,是一名消防战士里的诗人。而达尔维什是诗人里的战士。你呢?”
“我叫罗娜,在云中大学工作,是一名建筑艺术美术设计专业的教师,也是达尔维什的铁杆迷,但不是教师里的诗人。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栋拜占庭式的建筑?”
“当然喜欢喽。任何美的东西都带着一点点哀愁,包括达尔维什的诗,也包括你。”
“我?可我并没有哀愁。”
“真正的哀愁不会体现在脸上,而是刻在骨子里。有人说,一个懂得审美的人,不止是为了生存,而是去苛求自己要认认真真生活。譬如,你绘画,这件事情只跟美有关,而跟利益无关。建筑物的美才是你灵魂的构成部分,这是你生活品质的追求。一个懂得审美的人,灵魂是洁净的清澈的透明的,不会容忍自己的形象与气质邋遢,不会让自己的居住环境杂乱无章,甚至不会容忍一个社会不懂得审美,建筑不美,街道不美,甚至整个城市的环境缺少韵味。因为你不会容忍瑕疵,所以你的骨子里总是会刻着或多或少的哀愁。”
“这样说来,我的哀愁还真是不少。但是这栋拜占庭式的建筑又哪来的哀愁?”
“你看它大大小小浑圆的穹窿屋顶,上面覆盖那层薄薄的蓝像不像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或者披了一层柔美的纱?这让我想起了母亲。母亲也曾年轻过,也曾在似梦非梦中迎着朝阳向往蓝天,也曾渴望有一件美丽的婚纱,她的青春靓丽如花。可是,她在一年年的劳累中早早倒下了,像一棵耗空自己枯朽的树,而天下像这样的母亲又岂止是一个?我心哀愁,人心与物同体,你说这栋建筑物能不哀愁?”
那天,肖红雨还说了些什么,罗娜已经记不起来。她现在的意识恍恍惚惚,所有过往的记忆断断续续,都成了碎片。罗娜看看表,已是早上七点一刻,她想赶快回到学校去,她不能耽误了给孩子们上课。
罗娜刚走进云中大学,遇见美术系主任冯澜与法学系的一名教师岑静在院子里谈着什么。
“冯主任好,岑老师好。”罗娜边走边礼貌地打过招呼。
“罗老师,你这是干啥去?”冯澜问。
“九点钟有我一节课,我得去准备准备。”
“你又忘记了吗?你正在休假。”
“我怎么不记得我在休假?”
“昨天你来学校我还告诉过你。你是在休假,回去吧,你爱人或许在家里等着你。”
“肖红雨出差回来了?那我得赶快回去。”罗娜愉快地走出学校。
“罗娜真是不幸,刚结婚一年,丈夫就不见了。听说,她去医院献血时看到了那个消防队的伤员,后来神经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还经常失忆。你说,肖红雨到底去了哪里?就算是给单位出差,也不可能三个月不回来,还不给家里一点音讯。莫非他另有新欢?还是出事了?”岑静说。
“是啊,如果肖红雨能回来,也许罗娜的病会好起来的。她的病时好时坏,已经不能胜任教学工作,这几天学校的领导们正考虑解聘罗娜的事。她每天来一趟学校,只能以给她休假先搪塞过去。”
“如果罗娜被解聘了,学校分给她的那套公寓很可能要收回来。她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现在又有病,以后该怎么生活?”岑静说。
罗娜打开家门,兴奋地喊了一句:“红雨,你回来了?”
屋里没有人回答。这是云中大学给罗娜安置的五十多平米的公寓,一间十四五平米的客厅,两间十一二平米的卧室。一进门,狭小的客厅便一览无余。她走到卧室,没有肖红雨,再打开卫生间门看看,还是没有肖红雨。她蹑手蹑脚走到南面阳台:“你赶快出来吧,别在阳台藏猫儿了。”肖红雨虽然是一名消防战士,但他具备诗人的浪漫情怀,也会耍一些小调皮。有时罗娜回得比较晚,肖红雨早为她准备好了麻辣火锅,或者是别出心裁的烛光晚餐。有一次,罗娜进门后,发现屋里竟然拉着窗帘一片漆黑,正待她疑惑地摸索着准备开灯,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爱的协奏曲》猛然响起,接着肖红雨点亮了餐桌上两支红烛,红烛嵌在洁白的玉兰花里,在玉兰花的四周分别围着三只可爱的小巧布艺米老鼠。桌子中间,摆放一盆莲子百合汤,汤盆里有袅袅白雾缭绕,在盆的边缘上竟然有四个长着翅膀形态各异俏丽的面塑娃娃,他们或弓步而站,或斜跨而坐,或翘首而望。在汤盆的四周,有一盘精心搭配的水果;一盘花椒茉莉蛋糕,蛋糕下铺垫一层青翠鲜嫩的睡莲叶,在睡莲叶的边上点缀几瓣宝石般心形小樱桃,这茉莉蛋糕是罗娜最爱吃的一道美食;一盘是烧椒螺片,边上嵌一颗亮晶晶的大海螺壳,壳里探出来一位黛髪油亮的窈窕少女的半个身子,那是他用面团做的漂亮的海螺仙子;还有一盘菜,是传说中的鸳鸯五珍脍,再搭配两朵用红萝卜雕刻成的晶莹剔透的玫瑰花,花上有点滴的蜂蜜,以及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他说,也许我们微不足道,那么就让我们做一只勇敢勤劳的蜜蜂,为了爱坚定不移直到永恒。有时肖红雨会藏在客厅的窗帘后,或者是藏在阳台的角落里,等待时机将罗娜突然抱起,他嬉笑着将一张温热的脸贴在罗娜的胸口滚来滚去,直拱得罗娜像是怀揣小鹿,有一种既紧张又惬意的幸福感。然而,现在这屋子里却是静悄悄冷清清空荡荡。当罗娜走到阳台查看,依旧没有人,再翻动窗帘后面,还是没有肖红雨。
这时,房门打开了,罗娜的母亲温丽走了进来。去年七月暑假时,罗娜把母亲从老家接到了这里。
“你们都是骗子!你是骗子,冯校长是骗子,消防队的吴队长也是骗子。”罗娜说着,将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抓起,啪一声摔在地上。“不行,我得去找吴队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娜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情绪反反复复,变得犹疑、易怒、暴躁、偏执、妄想、抑郁,可是在她发病之前,她是一位贤淑文静的好女子。
温丽惶恐地站在一边,说:“娜娜,红雨的确是出差了,妈去问过吴队长,他说红雨去执行特殊任务,还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儿?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妈也想知道他在哪里。”温丽说着,泪水滑落下来。“我现在也快崩溃了,红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一定去找那个女人了。”
温丽知道罗娜说的那个女人。事情起因于三个月前一家化工厂发生的一场火灾。当时,消防队员火速赶到了现场,得知在一间仓库里放置了一个储油罐。吴队长正打算派两名消防队员进入这间仓库,把储油罐先抢运出来,却见两人穿着黑色防护服冲入火海。他们刚进去,仓库里的储油罐就发生了爆炸,等那两位消防队员被救出来,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那天,罗娜带着学生们正在欣泰广场写生,突然看见在城市的西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她不由得心头一惊。不久后,罗娜接到学校的电话,说一会儿有人开车过去接她,在医院手术室里有两名消防队员因严重烧伤急需输血,其中一人是AB亚型血,而罗娜正好是这个血型。罗娜听闻此讯,一下子慌得厉害,身子开始微微战栗,因为她的丈夫肖红雨也是AB亚型血。
在车上,罗娜问:“受伤的人是不是有我家的肖红雨?”
开车的消防队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片刻后回道:“噢,你说的是我们肖副指导员吧,他没事。”
罗娜悬着一颗心到了医院,并没有见到那两个伤员,等候她的是消防中队的吴队长。罗娜着急地问:“吴队长,伤员有生命危险吗?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我家红雨呢?”
“伤员正在手术室紧急抢救,那里是无菌区,你不能去看他们。我今天派肖红雨同志去南方出差了,估计他得过一个阶段才能回来,你别担心,没事的。”
“为啥他出差没有告诉我?”
“这是上边派下来的一项紧急任务,红雨同志走得急,可能忘记跟你说了。”吴队长愣怔片刻,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又说,“噢,对了,这是肖红雨同志的手机,他出发时忘记带了,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你拿回去,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去队里找我。”
罗娜先去验血,再去献血。等她从血液科出来,有一名烧伤的消防队员刚好要被推到ICU病房。罗娜看见那人头发烧焦,满脸血肉模糊,脖子上身上插着管子,顿时感觉三魂出窍天旋地转。她仿佛看见有无数只乌鸦在楼道里黑压压地飞过来飞过去,乌鸦的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火,火中是那个平展展躺在手术转运推车上的伤员,那伤员的一条胳膊猝然掉了下来,接着一条腿扑通一声也掉落下来,乌鸦们跃入火海撕咬着那焦黑的胳膊和血淋淋的腿。在乌鸦们嘈杂而冷酷的叫声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火中回响:“别撕咬我。我能回到家里,老天会下雨,并且他会熄灭这噬肉的木头……”罗娜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医生对罗娜检查后说,刚才只是受到了惊吓,回去休息一下应该没事的,便让那位司机将她送回家中。
温丽见罗娜失魂落魄被一名消防队员送回来,她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肖红雨、肖红雨、肖红雨……”温丽问明了事情的原委,才知道罗娜是由于惊吓过度而惦记自己的丈夫。
“刚才那位同志说了,咱家红雨出差了,你别担心啊。”温丽在一旁安慰着。
罗娜两眼呆滞地盯着窗外。忽然有一只羽毛翠绿的鸟落在窗台上,它脑袋一挺一挺在窗台上向屋子里张望,似乎想穿透玻璃飞进来。“你是不是红雨?”罗娜向那只鸟疾走过去,她打开了窗户,然而那只鸟只在窗台上走了几步,随即飞离而去。
“红雨……”罗娜悲戚戚地叫了一声。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包里拿出肖红雨的手机翻看。罗娜过去从来没有翻看过丈夫的手机,她认为这是对丈夫隐私的亵渎。罗娜相信丈夫是一个磊落正直的人,应该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当罗娜打开肖红雨的微信,竟然发现他一直与一个网名叫“你在那边还好吗”的人频繁联系,这个人的头像竟然是一朵兰花,显然是个女人。罗娜再细看微信内容,连续四年的每月15号他们两人都有联系,虽然聊天内容没有什么出格的话和暧昧语言,但是肖红雨每月这一天必给这个女人微信转账一千元,他还经常询问一个叫“豆豆”的男孩学习和生活情况。罗娜更是犹如五雷轰顶,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啪”一声掉在地上。
温丽问:“咋了?这不是红雨的手机吗?”
罗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温丽捡起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微信聊天内容,她不禁扒拉着细看,顿时也惊呆了。温丽言不由衷地说:“红雨他应该不会是那种人,等他回来后我好好问问。”
罗娜的脸色惨白:“你还问什么?如果没什么,这女人会起这样肉麻的网名吗?红雨能无缘无故每个月给她转钱吗?他会对那个孩子那样关心吗?”罗娜的眼里已是泪花闪闪,片刻后她又说,“可是,一旦捅破了这层纸,肯定会戳穿红雨的自尊心,我们还会有未来吗?”
这件事情发生后,罗娜再没有了笑容,她的精神变得恍恍惚惚,嘴里絮絮叨叨,情绪日渐暴躁。她更加注重打扮自己,每天除了去一趟学校,便是去车站、机场跑来跑去,她盼着丈夫赶快回来。可是,肖红雨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音讯。罗娜曾几次去消防中队问吴队长关于肖红雨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你再等等,肖红雨同志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罗娜再问那两个伤员的病情,吴队长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有一位同志早好了,另一位同志也已经出院,回乡下养病了。
已是午夜时分,罗娜躺在床上此时非常清醒,她回想着与肖红雨接触的点点滴滴。
罗娜第一次与肖红雨在欣泰广场邂逅,便喜欢上了这位英姿飒爽的消防军人。肖红雨和她约定,只要他有时间一定会陪她来这里看日出、写生。肖红雨很守信,每天清晨便早早去罗娜所在的公寓楼下等她,帮她背上画架,然后两个人骑车来到欣泰广场。罗娜在那里写生,肖红雨一边等待日出,一边给她朗诵达尔维什的诗。每到周末调休日,肖红雨带着她去饮马河踏春,去夏垣堡登长城,去五峰山秋日观枫叶,去杏儿岭冬日看雪景。五年的时光,那幢拜占庭式的建筑以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见证了他们彼此真诚火热的爱情,直到去年三月他们缔结连理。
肖红雨是农村出身的独生子,父亲早故,是母亲依靠耕种十多亩耕地把他拉扯大,然而母亲没有等到他娶妻生子便因病去世。肖红雨入伍后一直住在消防队的宿舍里,只是他的房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肖红雨为了母亲花光了积蓄,他没有钱去购买一套新房迎娶罗娜,只得把罗娜住的公寓房简单装修了一下,算是两人的新婚之家。
结婚的那天晚上,罗娜穿着一款很时尚的镂空蕾丝婚纱,这是肖红雨专门为她定制的,他说他喜欢罗娜穿着婚纱飘飘似仙的感觉。肖红雨尽力发挥他诗人的想象,他把狭小客厅屋顶装饰成蓝天白云,还在屋顶用肉眼看不清的丝线悬吊展翅飞翔的仿真鸟:一对鸳鸯、一对白天鹅和一对红嘴相思鸟;客厅的正面摆放一组书架,窗台上摆着玫瑰花、合欢花、百合花、勿忘我。他还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台小型音乐声控干冰造雾机放置在客厅,一首深情的钢琴曲《很爱很爱你》响起,仙雾顿时袅袅而出。罗娜穿着婚纱在屋子里款款而舞,宛如仙女下凡。罗娜可能累坏了,终于停了下来,她第一次给肖红雨朗诵了达尔维什的一首诗:“杏仁花送我,在三月里飞离我的阳台,在渴望中听到你的呼喊,抚摸我,我将催马向清泉。我不明究竟地哭了,我爱你,爱你的本然,不为炫耀,也非徒劳。晨光从我肩膀升起洒向你身,夜晚落入你里面,当我拥抱你。可我非此也非彼,非太阳也非月亮,我是个女人,不多也不少。”
肖红雨太激动了,他将罗娜抱进卧室床上,亲吻她的脸颊、眼睛、耳朵,她融化在他的亢奋中。等音乐停止,屋里的雾气散尽,他也给她朗诵了一首诗:“在美丽的打扮下多花些时间,在你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静候佳音的到来。然后我们再去成长,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在今天之后共同成长……”肖红雨说,眼下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他一定会给罗娜买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宽敞明亮的新房,他们也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宝贝。
新婚之夜带给罗娜太多美好的回忆。婚后面临工作与生活,罗娜与肖红雨都回到了现实。那件婚纱即使再漂亮,也被罗娜收入衣柜中。肖红雨又给罗娜定制了一套蕾丝睡衣,他说:“朦胧美与含蓄美是诗歌最重要的两个元素,运用到绘画上也是如此;美的事物具有共性,包括人体的美,即便如你这般美丽,倘若光胴胴儿站在我的面前,总是会让我觉得有些尴尬,倒不如以一件蕾丝罩着冰肌玉骨的袅娜身段,似露非露若隐若现,那种呈现出来的朦胧美和含蓄美,会带给我一种精神升华与美的愉悦;古人说,月下看美人,大抵也是这个意思。”
罗娜回想着新婚的事,不禁叹息一声。应该说,肖红雨对于她的情感一直没有变,即便是婚后,只要肖红雨有时间,必定会陪着她去欣泰广场看日出,她依旧写生,而他依旧为她朗诵达尔维什的诗。就算是家务活儿,只要肖红雨在家,他不会让罗娜动手。为了多积攒几个钱,肖红雨在调休的时候,还去他朋友的公司里打零工。而眼下,肖红雨已经三个月没有回来了,就算是他真的出差也应该回来了。为什么他不给家里一点消息?就算是没有手机,现在的通信如此发达,可以去网吧给家里报个平安,或者借单位的电话一用。其中到底隐匿着什么事?莫非他去了那个女人那里,从此不再回来?不可能,他不是那种龌龊的人,吴队长也不可能去庇护这样一个目无法纪之人。那么,肖红雨到底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连续四年每个月给那个女人转钱?而叫“豆豆”的孩子是那个女人与谁的孩子?莫非肖红雨出了什么事?
罗娜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她想起那天肖红雨上班走时,她忘记给他带平安扣。罗娜探手拿过床头柜上的那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鸡血红岫玉平安扣,这平安扣是她来这座城市前父亲送给她的,结婚后她把这个平安扣给了肖红雨,她盼着他每天能平平安安回来。按照消防队的规定,肖红雨不能佩戴任何首饰,但是他不好拒绝妻子的一番好意,只能将平安扣揣进兜里。那天夜里,罗娜给肖红雨洗衣服,便将平安扣取出放进盒子里,第二天他上班走时,罗娜和他都忘记了平安扣的事。
“是不是红雨真的出事了?”罗娜这样想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严重烧伤的消防战士,他的头发烧焦,满脸血肉模糊,脖子上身上插着管子,有无数只乌鸦在楼道里黑压压地飞过来飞过去,乌鸦的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火,火中是那个平展展躺在手术转运推车上的伤员,那伤员的一条胳膊猝然掉了下来,接着一条腿扑通一声也掉落下来,乌鸦们跃入火海撕咬着那焦黑的胳膊和血淋淋的腿。
罗娜的精神再度崩溃。她跳下床在地上不停走来走去,嘴里却念叨着达尔维什的诗:“若你愿意,就成为多情的盖斯。我愿被真实地爱着,不是像一张彩色照片藏在纸里,不是鹿群中的诗人,刹那间的一缕诗思。我听到远方闺房里莱伊拉的哭喊:不要离开我,弃我于部落之夜的旋律;不要离开我,将我变成风中的消息。”
罗娜每次一念叨诗,温丽就知道她的病情又犯了,便赶快取出一片药研碎后放进一杯酸梅汤里,然后端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罗娜的病情时好时坏,医生诊断为间歇性应激精神障碍症。温丽曾试图让罗娜住院接受治疗,可是她不肯,也不肯吃药。温丽只好每天将药片研磨后放进她喜欢喝的酸梅汤里。罗娜服药后,渐渐有了睡意,温丽将她扶到床上,不久她便睡着了。罗娜梦见肖红雨一手牵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女人,一手牵着一个男孩,他们说笑着走在云雾缭绕的山路上。忽然,肖红雨脚下一滑掉入了万丈深渊,那女人和男孩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传遍天地,震得山摇地动。罗娜一下子惊醒,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慌得急喘气,木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接着,她下了床,两手叉腰在地上转着圈子跳来跳去,嘴里却不住地吐唾沫:呸呸呸、呸呸呸。温丽知道,一定是罗娜做了什么噩梦,便扶她上床,安抚她再次入睡。罗娜又梦见肖红雨像个孩子似的躺在她怀里,橙红色的灯光打在她弹性丰满的胸部,泛着初升太阳般温馨的暖暖的光晕,他羔羊般的眼中流露着渴望与温情,磁性的中音缓缓地念叨着:“在美丽的打扮下多花些时间,在你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静候佳音的到来。然后我们再去成长,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在今天之后共同成长……”
屋子里突然停电了。温丽点燃两根蜡烛,看见其他的楼宇还在亮着灯,又听得屋外有电梯打开的声音。她打开门看见楼道走廊里有电,猜想一定是自己家里的电路出了故障。肖红雨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电路的问题,他是消防队员,更是注重家里的燃气、电路、水管设施的安全。温丽拨通了吴队长的电话,之前吴队长有过吩咐,家里遇上有什么需要给他打电话。吴队长在电话里说,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他带一个人去家里查修电路。
罗娜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她醒来后习惯先翻看一下床头上放着的那本达尔维什的诗集《不必为你的行为道歉》,她看过几页后慢慢坐起,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完毕。温丽已经将早餐放在餐桌上,按照罗娜的要求,温丽每顿饭都会将一副碗筷放在肖红雨平时坐的那个位置。罗娜将一片面包放在那个空碗里,再取一杯牛奶和一个煎鸡蛋放过去。
“红雨,你吃吧,多吃点,这些时你一定饿坏了。”罗娜深情地看着那个空落落的座椅,接着又夹一筷子四川泡菜放进那个碗里。“这是你最爱吃的泡菜。你咋不吃?噢,一定是嘴巴馋得很,想吃我做的肥肠粉、蛋烘糕。好,明天我做给你吃。”
罗娜不吃饭,直盯盯地看过一阵后,转身进卧室从衣柜里一件一件挑选衣服。自打肖红雨离家后,她更是特别注重打扮自己,她一边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试穿衣服,一边念叨着达尔维什的诗:“在美丽的打扮下多花些时间,在你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静候佳音的到来。然后我们再去成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今天之后共同成长……”
罗娜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那幢拜占庭式建筑的屋顶,眼前瞬间耸立着无数个硕大的乳房。她抚摸着自己的胸部,点点头,却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温丽站在卧室门口,问:“娜娜,你这是又打算去哪里?”
“去学校上课。”
“冯主任说,你在休假。”
“是真的吗?我的假期还没有休完吗?”
“没有,还早着呢。”
罗娜想了想:“噢,那好,我去机场接红雨。昨晚上我梦见他了,他说今天会回来。”
“你别去了,机场那么远,妈害怕你走丢了。”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怎么会丢呢?我得去,打车去。”
“要不这样吧,妈陪你去。”
“妈,这是我和红雨的事情,你一个老太太跟着瞎掺和啥?”
“你去了机场,万一红雨坐高铁回来呢?”
“那……那我该怎么办?”
“你还是在小区的大门口等红雨吧,他无论坐什么回来,总得进小区回家。”
“那好吧。你觉得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好看,妈的娜娜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这时,茶几上放置的肖红雨的手机突然“嘀、嘀、嘀”连续发出几声响,紧跟着屏幕亮了起来。罗娜一直给这部手机充电,她就是希望某一天能收到某个消息,但是她又害怕收到这个消息。肖红雨失联后,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在微信中与肖红雨联系过。罗娜曾有心冒充肖红雨发个消息过去,试探一下那个女人,可是她毕竟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大学教师,她觉得这么做是一件很卑鄙龌龊的事情。
罗娜拿起手机查看,竟然“啊”地叫了一声。肖红雨的手机微信显示,他刚刚在微信里组建了一个群,微信群的名字就叫肖红雨,群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叫肖红雨,唯一的区别是头像不同,接着那个叫“你在那边还好吗”的女人也被拉进群里。肖红雨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枫叶,他在群里转给那个女人一千元,并附留言:对不起,最近这三个月我一直在外面出差,没有给你转钱请谅解。豆豆近来好吗?学习能跟上吗?他一定长得很高了,请代我向他问好。紧跟着,另外几个“肖红雨”也分别给那个女人转账三百、五百、八百元……
罗娜正不知所措,那个女人在群里打字说:“我莫非是在做梦吗?怎么会一下子有这么多的肖红雨?谢谢你,谢谢你们,请不要再给我转钱了。我现在还有一双健康的手,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家乡镇企业刻纸,刻花鸟虫鱼,也刻山水人物。这家企业每卖出一件灯芯草工艺品,都要送客户一张刻纸。豆豆很好,学习很用功,他长高了,也长结实了。”
罗娜激动地说:“妈,红雨他没事,他的确出差了。”
“妈就说,他和那个女人没有那种关系。”
“红雨的手机在家里,他怎么给这个女人转钱的?莫非他买了手机,又补办了一张电话卡?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罗娜的眼里是满满的迷茫。
“是啊,为什VczooLq1FYiud5RpqEbxXsEj7fB9kMrztYAfGG5AAuo=么红雨不跟你联系?”温丽喃喃自语。
罗娜出去后,温丽站在阳台上一直眺望着她。其实,罗娜每次出门,温丽都会悄悄跟在后面,她害怕女儿发病时会有什么危险,或者忘记了回家的路。罗娜在小区门口时,温丽便不好再跟着,她只得站在阳台上一直注视罗娜的动向。温丽看见小区进进出出的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罗娜,有的人还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这时,温丽看见吴队长领着一个一瘸一拐的人走进小区,他把罗娜也领了回来,罗娜看着吴队长身旁的那个人,显得惊惶失措。
当温丽打开门的一刹那,她瞬间吓傻了。站在吴队长旁边的那个人头部严重烧伤,他左侧剩下大半个耳朵,脸部褐红一片,两眼歪斜,一大一小,鼻子塌陷嘴巴扭曲,下嘴唇翻卷,下巴与喉结处粘连,以至于他的头部不能正常挺立。
“温姨,我们是来帮你查修电路的。不欢迎吗?”吴队长微笑着说。
“欢迎……咋能不欢迎,快里面坐。”温丽惶恐地躲开,让出门道。
吴队长和那人进屋后,那人直挺挺站在那里,仔仔细细打量着整个屋子,当他看到温丽异样的眼神,恍然意识到什么,便开始查看电路。罗娜从一楼楼梯上来,像一只胆怯的猫先趴在门口看看,然后贴着墙壁迅速跑到母亲身后。
“你们别害怕,这位同志就是三个月前在那家工厂灭火时严重烧伤的消防队战士小肖。”
“他姓肖?”温丽吃惊地问。
“是的,肖红雨的肖,我们队里有好几个姓肖的同志,也有好几个肖红雨。”
偌大的一座城市,温丽认为同名同姓并不意外,就算在她的老家,同名同姓者也并不少见。她又问:“我们家肖红雨啥时候能回来?”
“快了,快回来了。”
“多好的一个孩子,老天咋不长眼,烧成了这个样子。他娶媳妇了吗?”
“结婚了,他不让我们告诉他妻子烧伤的事情。”
“咋能不告诉呢?他迟早是要面对的。可是,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您是他的岳母,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温丽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说:“从我们老人的角度讲,绝不会嫌弃他的,更何况他是因公烧伤,他是一名光荣的战士。可是,未来的日子很长,毕竟总得两个孩子一起过。”
吴队长见罗娜还惶恐地盯着小肖,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不,我怕,他的胳膊会掉下来,他的腿也会掉下来,有无数的乌鸦会飞来去啄食他的肉体。”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接罗娜同志去医院接受治疗。”吴队长说。
“罗娜不去,她每天还惦记着学校,还要去车站机场等着接肖红雨回来。”
“我去医院问过了,罗娜的病情属于初发阶段,应该可以治愈。如果再这样拖下去,她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小肖查看了家里的电路,没问题,出门再看楼道里的电闸,是跳闸了。
“不用送医院,我会帮助她恢复健康的,就像这电闸,合上去就没事了。”小肖在外边说。
温丽听得小肖说话,顿时一惊:“他也是四川的?”
吴队长说:“是的。既然小肖同志能帮助罗娜康复,那就先让他试一试。小肖同志刚出医院,他现在也在恢复期,接下来他还有两到三次整容手术,包括左边那个耳朵都可以整容修复。小肖是自愿过来帮助你们家的,包括以后买米买面,维修家里水电气各种设备故障,总之有需要就打他的电话。他说,他是为了感谢罗娜同志的救命之恩。”
小肖走进屋里,打开灯的开关,亮了。他面向罗娜僵硬地弯下身子,嗓子沙哑地说:“谢谢哈,谢谢你为我献血,是你救了我的命。”
罗娜听着小肖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仿佛看见眼前这个丑陋的人从爆炸后硝烟弥漫的化工厂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带着尚未燃尽的烟火直盯盯站在她的面前。罗娜看过无数的电影电视剧,在血腥的战场上那些身负重伤的英雄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她混沌的意识便渐渐有些清晰,内心里平添了几分敬畏,胆子也大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当睡梦把她抱进怀里,我抽出我的手,沿着梦的边缘,任由一滴泪从我的眼皮后面消失,为一条胳膊一条腿一个鲜活的生命而祈祷。”
“你很有才,将达尔维什的《熟睡的花园》稍微改动了一下,竟然变得如此动情美妙。”小肖说。
“你懂得达尔维什的诗?”罗娜吃惊地问。
“肖红雨懂得,我们经常听他念叨,所以我们也快成了达尔维什的铁杆迷。”
吴队长站了起来,说:“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我们消防部队马上也面临着改革,将于今年十月正式退出现役。小肖同志因为身体落下了残疾,改制后大概不能继续留在原来的工作岗位。这也好,他可以腾出大把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们聊,我回队里了。”
温丽不禁一怔,她看见小肖也在瞬间僵硬地呆立在那里,随后她送吴队长出门。
罗娜问小肖:“红雨经常给你们读达尔维什的诗吗?”
“不,他的时间除了工作就是给他的爱人写诗,写了很多诗。”
“为什么他没有读给我听?”
“他想给你一个惊喜。”小肖说着,从肩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书《另一个日子将会到来》。“这本诗集与达尔维什的一首诗同名,但是里边的所有诗都是他写给你的,刚出版,他托我交给你。”
罗娜打开书的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字:“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妻子——罗娜。”下面落款:“肖红雨。”她再打开正文的第一页,是一首《行走的火烧云》:“当第一缕阳光映红那幢拜占庭式建筑的屋顶,你像一朵行走的火烧云飘到我的面前。温婉的乡音带着巴山蜀水滚烫的情,沿着我梦的边缘在一点一点渗透绽放,我听到了你美妙的心跳,甚至看见你变成了一颗饱满的麦粒,瞬间在我孤独多年的心底扎下了根。我听见你的脚步在我的胸膛里不停地行走,每走一步就像一道镶嵌了银边的闪电,那闪电的光芒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罗娜看着这首诗,顿时泪如泉涌。她说:“可是,他的心里为什么还装着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叫‘你在那边还好吗’的女人?他每个月给她转钱,还关心她的儿子。”
“也许这里面另有隐情。如果肖红雨真是个负心人,他必定会失去所有人的信赖,包括邻居和同事,他更不值得你去爱,你应该恨他诅咒他,甚至彻底忘掉他。”
这三个月来,罗娜在清醒的时候一直陷入惊恐与绝望中,她既担心肖红雨会出事,又怀疑他有外遇,她内心的痛苦和不安无处叙说,她更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她关爱她,帮她疗养心里黯然的伤。小肖的几句话无疑是站在了她的立场,她瞬间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鼓舞着她。可是,罗娜又觉得这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所说的话似乎有些冷酷,她从来还没有过恨他诅咒他的想法。
罗娜说:“要是这个结果,他只有一个人——像从树上砍断的树枝——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兄弟姊妹,无妻无子,无亲无故,没有邻居同事。那么我不会再增加他的一分痛苦。在他的孤独上——不再是死亡的折磨,不再是丧亲的痛苦。相反,我会愿意对他视而不见。当我经过他时,在大街上——我说服了自己:对他漠然无视,本身是一种报复。”
“你很聪明。漠视有时比一把刀更为决绝而痛快。”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因为我爱他,就像爱达尔维什,他也爱达尔维什,我们从认识到结婚,是上天赋予我们不可分割的特殊关系。”
“如果他已经不在了,或者他变成了一个如同我一样的丑鬼,你还会爱他吗?”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肖红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即使他如你这般被魔鬼扭曲了容貌,他还是一棵青葱伟岸的树,他不会弄脏我的记忆。”
“既然如此,你就该多听一听《很爱很爱你》这首钢琴曲,让那对鸳鸯、白天鹅、相思鸟在蓝天白云下重新飞起来,你穿上那款很时尚的镂空蕾丝婚纱款款而舞,心里向往着明天,你就会克服心理障碍,变得强大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款蕾丝婚纱?还有那钢琴曲,以及鸳鸯、白天鹅和相思鸟?”
“当然是肖红雨同志讲给我们听的。他还说,他因为有你,生活过得很幸福。”
“你能陪我去车站、机场接红雨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我还会陪你去你们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时,客厅响起几声敲门声。温丽打开房门,冯澜从外面走进来,说:“我代表学校前来通知你们一下,罗娜已经被我们学校解聘了。”
罗娜像是得到了什么喜讯,她哈哈大笑起来,像个顽皮的村野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热泪盈眶。她一边转着圈子抬头望着什么,一边念叨着达尔维什的诗:“在美丽的打扮下多花些时间,在你丝绸般双乳的阳光下沐浴,静候佳音的到来。然后我们再去成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今天之后共同成长。”
【作者简介】 庞善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打开夏天》,长篇传记文学《赵武灵王传》《道武帝拓跋珪》,长篇小说《永远的紫丁香》《人间芳华》等。其中《人间芳华》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永远的紫丁香》入选山西省作家协会繁荣中长篇小说创作出版工程。中短篇小说刊于《山西文学》《延河》《红豆》《黄河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