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鼠妇 :等足目平甲虫科节肢动物,俗称“潮虫”。全体呈椭圆形,蜷曲时呈球形,白天藏于缝隙,夜间觅食,为甲壳动物中唯一完全适应陆地生活的动物。
苏灿六岁那年,第一次认识鼠妇。
但在他们老家那边,不兴叫这种拗口的学名,都唤“潮虫”,生长在阴湿潮冷之地的灰色小虫,哪配拥有那种雅致的名号,潮虫潮虫,点明了生长习性和生物类目,言简意赅。
苏灿家客厅有一块剥了绿漆的墙皮,曾经就有潮虫的窝。在苏灿发现之前更早,母亲就注意到了,她曾在吃饭时叮嘱过丈夫两次,去把那块墙皮补上,看着像癞痢头似的。苏灿父亲闷头“嗯”了一声,一边扒拉着碗中的饭菜,一边让苏灿把电视遥控器递过来,说午间新闻的时间到了。
墙皮很长时间都没被补上,父亲忘了,母亲似乎也忘了。在一家三口蜗居的巴掌之家,除了里外套间(也就是所谓的客厅和卧室)是属于他们的私人领地,厨房与厕所都需要和邻居们共用,一个每日穿行在腌臜公厕和油腻厨间的人,是不太会把一块脱落的墙皮放在心上的。
于是那块墙皮渐渐斑驳成一个小小的墙洞,用手指摩挲一下,会从里面扑落出一层细密的墙灰,那洞里会有什么呢?苏灿那时已听母亲讲过《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故事了,于是在她小小的想象之海中,从海平面慢慢升起一座浪漫瑰丽的童话王国,也许那个不起眼的灰白小洞,正是迈入一扇魔法之门的入口,在水泥堆砌的臃肿墙体里面,其实包裹着奇幻秘境。
于是她会习惯趁大人们不注意,去抠一抠那个墙洞,她细软的手指可以整根探入,就像虫的触须,向左、向右,再向前,朝着这面墙的心脏逼近。墙洞在一个盛满想象的孩子的手指下,渐次扩散成一道窄长的墙缝,就是在这里,在苏灿不断开垦的墙之国度,一只椭圆的潮虫成为第一个国民,率先安了家。
那只灰色小虫先是登陆了她的指尖,沿着手指曲折的舷梯,快速爬向手掌这面开阔平滑的甲板。然后,它停住不动了,好像豁然开朗的新世界令它不知所措,它就那样停靠在手掌甲板上,数条对称的细足掩在隆起的背壳下,似在眺望无际的海洋。苏灿用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它,潮虫立即蜷缩成一团滚圆的灰球,把自己与外界短暂隔绝开来。
苏灿举着手兴冲冲跑到灶台旁正在切菜的母亲身边,“看,是一只虫子!”母亲敷衍着瞟了一眼,迅速用拇指和中指环成个圈,“啪”地一下把潮虫弹进了垃圾桶,“洗手,脏死了!”
父亲这天回来得晚,却意外带回一条灰黄无鳞的鱼,鱼的眼球浑浊,覆着一层血膜。母亲接过鱼看了看,蹙着眉道:“这鱼不太新鲜”,父亲无所谓地挥挥手,“刚死不久,比现宰杀的便宜一半!鱼贩把鱼泡子也送我了,炸着吃,当道下酒菜吧。”
虽然是条死鱼,但在日复一日的土豆白菜面前,它依然享有“大餐”的美誉。那条灰黄的鱼被端上桌时,漂浮在一池与它的表皮颜色极为相近的汤汁中,它的身体被花刀分裂成数块,就像干涸龟裂的土地。原本浑浊的眼球此时已深陷眼眶,眼珠更是不知去向,它兀自瞪着空旷如黑洞般的双眼,等待最后的蚕食。汤汁里飘着葱蒜这样常见的佐料,还额外添了辣椒和八角,味道越繁,证明食材本味越不堪入口。母亲夹起鱼脸颊旁的一朵鱼肉,递到苏灿的嘴边“啊”,苏灿张开嘴,母亲又轻轻吹了两下,鱼肉便落进她粉红的口中。
一股巨大的腥味瞬间弥漫口腔。
苏灿下意识将鱼肉吐了出来,母亲见状,眉头习惯性地锁住了,她带着警戒和责备的神情问:“烫到了?”苏灿摇摇头:“太……有点腥。”她再一次凭借本能避开了潜在的危机,母亲不满地嘟囔着“怎么会腥……”她夹起一块鱼肉送到嘴里,咂摸了两下,笃定地说:“有一点味道是鱼本身的味儿啦,你吃哪个海鲜是一点腥味没有的?不要总是挑挑拣拣。”父亲闻言也夹了一块鱼腹肉,塞入尚未咽下粉条的嘴中,他又扒拉了两口米饭,囫囵吞枣般一齐咽下,随即小鸡啄米似的嘬了一小口手边的白酒,一个劲儿念叨着“啧啧,真香啊”。
母亲盯着苏灿,要她吃鱼。苏灿摇了摇头,但“我不想吃”的嗫嚅还没落下,碗中又被盖上一块裹着汤汁的鱼肉片,母亲沉声道:“你爸花钱买来的鱼,我又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不要浪费!”苏灿抬眼望了望母亲,母亲也直勾勾地回视她,母亲早年跟风做的老派文眉,颜色日渐稀疏,挂在额下,像两条青灰色的长虫,每当她动气或激动的时候,眉毛边缘便会泛起一圈淡淡的红晕,形似烧焦的纸缘。此时,那两条长虫周身,正被这种熟悉的“火光”包围。
苏灿只得把那片厚实的鱼肉塞入口中,这一次,她不敢立刻咀嚼,而是在慢慢适应鱼肉的味道,她知道一旦咬下去,鱼肉的腥味就会像迸裂的火山岩浆,把她的口腔、食道和胃肠烧得满目疮痍。母亲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视着她,用她成年人的威信和母亲的特权,在向女儿传递着不容置喙的信号:照我说的去做。
苏灿硬着头皮试图生吞下这片鱼肉,但她发现原本湿润的鱼汁已经顺着喉咙滑了下去,这片鱼肉停留在口中的时间太长,虽然味蕾已对散发的腥味麻木,但浑厚的肉质太大太满,充塞在整个口腔,生吞的感觉犹如推着被扎爆胎的自行车爬坡,艰涩无比。
“你还没有咽下去?”母亲的声音陡然响起,像一把剪刀暴力地刺破布匹。苏灿太熟悉那种声调的变化,她的嗓音变尖变细了,这是她怒气的蓄力、即将冲锋前的号角。
难以下咽、如鲠在喉……但苏灿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于是她猛然抓过父亲刚刚斟满的酒杯,一股脑儿把那白色的液体灌进口中,这片搁浅太久的鱼肉,终于顺着辛辣的河水,漂过喉头、顺流而下,游向了身体更深处。
“你干什么!”母亲恼火地拍了她一掌,力道不大不小,有惩戒的意味。父亲显然也吃了一惊,他默默拿过酒杯,望着女儿瞬间烧红的脸,喃喃道:“小孩儿不能喝酒……”
苏灿只好撒谎胡诌说:“我以为爸爸喝的是白水”,母亲的脸色在迟疑中缓和下来,她端来一杯凉白开,要女儿漱口,这个插曲显然搅乱了她的情绪,她没再要求苏灿吃鱼,反倒是夹了一些爽脆的黄瓜丝到她碗中。
这晚的后半夜,苏灿忽然难受起来,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像有只不停敲击的战鼓,是那条鱼在自己的胃里活过来了吗?酒精刺激了鱼的神经细胞,让它死去多时也可以保留生前的行为,于是这条被屠宰分食的鱼,便怒不可遏地展开复仇,它在苏灿的胃液里翻滚,誓要掀起一波浩浩汤汤的海啸。
苏灿小小的身体被这波浪潮推动,在茫然的暗夜里载浮载沉,终于,她支撑不住,还未翻身下床便“哇哇”呕吐起来。异样的声音很快惊动了母亲,倏然旋亮的顶灯照得苏灿脸色一片惨白,“怎么了?”在母亲焦急短促的惊呼下,一双温热的手抚在她的背上。
在那摊狼藉的秽物中,苏灿和母亲,都看到了那片鱼肉。那片还来不及消化的鱼肉,即使躺在破败的呕吐物中,也仿佛傲慢地昂着头,在它幽灵之战的胜利中洄游。母亲有些懊恼地抱着苏灿去厨房擦洗,她拿着一块毛巾反复濡湿、洗净、擦身,忽然“咦”了一声,接着是重重的叹气,苏灿顺着母亲声音的索引,低头看到自己胸前赫然涨满了一池细密的赭红圆疹。
是食物中毒了吗?或是呕吐引起了过敏反应?苏灿心说,那条鱼的复仇竟这样恶毒。母亲轻轻抚摸那些红疹,近端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明天,去抓几只潮虫来,捏碎了把汁液涂在疹子上。”
“什么是潮虫?”
“就是你今天拿给我看的那个小虫,灰色多腿的,那就是潮虫。它的体液可以治疗皮疹,土方子,明天试试看。”
苏灿没有应声,母亲当她是困倦了,把她抱回床上。
再次入睡的苏灿,断断续续做起可怖的梦来,她梦到自己像格列佛误入小人国那样,也莽莽撞撞地闯入并捣毁了潮虫居住的王国,她把一捧手中的潮虫捏碎,揉搓,再用那透明黏腻的体液,涂满自己的身体,她胸前的皮肤挂着晶亮的色泽,一滴滴垂落下来,就像潮虫的眼泪。
这个梦境令她感到恐慌。但醒来后的苏灿,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对那个墙洞采取了直捣黄龙的蛮横举措,将里面的潮虫家族悉数擒获。可惜献祭的潮虫对治疗皮疹究竟有无效果,如今已不可考,那块墙皮是多久后补上的,苏灿也想不起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她胸前的红疹还未全褪尽之时,母亲欣喜地告诉她,“我们终于要搬家了。”
2
蛾: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鳞翅目昆虫。一生经过受精卵、幼虫、蛹、成虫四个时期,属完全变态发育。常于夜间活动,有趋光性。
苏灿中学读的M中,位于城北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学校面积不大,建校历史也不算太久,但治学排名不错,首任校长又颇具建筑学眼光,把一个小小的方正之所,打造得既有书香之气,又夺工匠之技。因为所在的城市是座老城,校长遍阅古籍,亲手绘图,择中式建筑榫卯飞檐之神,又置假山亭榭、廊桥曲径,花架上缠绕丁香紫藤,使这所学校成为那个年代市里面颇具特色的人文景观。
苏灿的成绩不太突出,完全是因为就近划片才分到这所学校就读,这也是母亲一心想要搬家的主要意图。这几年,苏灿的身形拔高了不少,却也比小时候胖了许多,虽然是发育的必然,可看上去总不那么灵动。苏灿喜欢学校舞蹈队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如青葱般颀长,梳着光亮的盘发,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嵌进头顶那团蓬松的乌云里。她们大多肤质白皙,轻薄得能看到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那是多一丝赘肉都会被遮盖的、流动的勋章。她们挺胸立腰,下巴也常常因为梗直的脖子而微扬,她们的眼神多是清冷疏离的,很少散溢出那种小孩子般不管不顾的热切,她们亭亭玉立地并排走着,接受着无时无刻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和艳羡。和苏灿这样平凡的女孩相比,她们早就提前拿到了好运人生的门票。
细说起来,苏灿长得倒也不丑,可是没有哪个局部让人印象深刻。她眉眼清淡,鼻子微塌多肉,唇齿平平,唇色很浅,常常显得脸色灰白,仪态也总是松松垮垮的。特别是胸部发育之后,因为害羞,她习惯性地含胸走路,慢慢地肩背也变形增厚了许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那头随着荷尔蒙变化而越发茂密顺滑的秀发,黑油油的,远看确有瀑布的流泻之美。只是她的头发太美太耀眼,以至于竟成了那张相貌平平的脸的负担。
有一年春天,气朗风清,校园回廊的那丛丁香和紫藤开得烂漫繁盛,香气扑鼻。这花香似乎引发了校长的往日情怀,他当即提议全校以“自然、花朵”为主题,举办首届M中校园戏剧艺术节。这股新鲜又浪漫的校园文化之风,立即吹皱了少男少女们青春躁动的心湖,每一个讨论和排练的课后,都成为迷人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对青春的放肆和对美的神往,在日渐逼近的艺术节前发酵,过往之人,无不飘然。
艺术节依照戏剧作品的分类进行表演,不分班级与年级之别,每个班级也不限报名数量,最终择优颁布一二三等大奖及优秀奖若干。苏灿自然也卷入了这股青春的浪潮,她在一众作品里选中了莎士比亚的经典喜剧《仲夏夜之梦》,她自然清楚表演是轮不到自己的,那是舞蹈生和其他艺术、体育特长生的专席,于是她认真评估了自身的优势,填报了“编剧”的工种。因有莎翁剧本做骨架,加之“编剧”之岗几乎没什么人竞争,苏灿很快通过了审核,正式成为《仲夏夜之梦》戏剧小组的成员。
排练如火如荼,但她这个岗位的分量却微不足道。情节和对话照搬剧本即可,她唯一的工作是根据限定表演时长进行必要的剧本删减。两对男女主演从外观到形体,都是绝对瞩目的存在,那样好看灵动的人啊,就连远远看着他们,都觉得与有荣焉。
排练室东侧的墙壁上,落着一面宽阔的镜子,那镜子无边无际向四面延展,仿若一张透明的巨口,以吞噬房中光影为生。苏灿常常窝在排练室靠窗的角落,从镜中默默观察男女主角们的表演。她太喜欢这面镜子,同样的世界,却可避开直视那些太阳般主角的羞赧,且不必理会那些藏在炙热光线下的好奇、不屑和漠然。那面镜子,简直成了她立身于“在”与“不在”之间的临界点,她的身体静置在现实世界不被人注意的边角;而她的神思,却在镜中那个一模一样的世界里畅游,是自由的王。镜以一层不易察觉的凸面,既隔绝了时空,又联结了宇宙。
在苏灿专属的那一隅,有时也会并排收容另一个孤单的人影。童晓是比苏灿高一年级的学姐,其貌不扬,身形瘦弱如一丛强风劲拂后缭乱的野草。她饰演一个在森林中奔跑的精灵,和一群同样身着廉价绿色塑料服装的人一道,混杂在暗夜迷离的舞台幕布中,充当无人在意的、那几抹快速闪跳的残影。但在日渐的熟络里,苏灿发现童晓对表演的热爱超越了所有人,她对角色的理解也精准到位,在苏灿捧着电脑埋首修改剧本的时候,童晓总能适时提出独到的建议,常令苏灿惊喜。
“可她为什么非要去表演呢?”这是苏灿心中不时泛起的困惑,她看看镜中被窗外光线穿透的自己,强烈的光让她淹没在一片金色中,好像人也被融化了进去。目光向右侧游移,她凝视着身旁那张清癯苍白的面孔,忽地脸红了,她意识到那句疑问下面潜伏的、不言自明的恶意:一个不够漂亮、不够富有也不够优秀的平凡女生,是被天然隔离在闪光灯之外的,她们属于舞台的二等公民,属于那些犄角旮旯、灰头土脸的非地,不僭越也不妄想,才是平凡女生的道德准则。
天气渐次湿热,午后的排练室里,已能嗅出窗户内外流动的暑气。苏灿提前半小时到排练室时,意外看到童晓和剧中饰演拉山德的学长已在房中。学长冲苏灿微微颔首,继续他的排练。而一向安静沉着的童晓,却在和苏灿对视的瞬间脸红了,一丝隐秘的慌乱在她的脸上划过,她借口屋内太热,匆忙逃去开窗。苏灿这才后知后觉,她不经意间撞破了童晓的秘密,原来她执着于表演的初心并不复杂,正是来自那种青春期盛产的、如同沼泽化冻后的情愫蠢动。
窗打开后,风迅速漫了进来,像在原先静止、素白的房间里泼洒了一层律动。苏灿在自己熟悉的角落坐下,打开撑在膝头的电脑。忽然,童晓疑惑地“咦”了一声,接着音调里迅速裹上一层甜蜜的惊喜,苏灿抬眼从镜中探看背对着自己的两个人,只见童晓小心翼翼地把一根细长的手指挪到学长面前,“你看,飞进来一只蝴蝶,它好漂亮。”学长垂下眼睑看了看那只翅膀翕动的小物,又看了看童晓,灿烂地笑了,接着用一种微不可察的低音说,“你的眼睛也很漂亮。”苏灿急忙收回了目光,她知道童晓一定又脸红了。
其他同学陆续到来后,学长再没有和她们讲过话,就连眼神也从不扫向这里,似在撇清什么。但那日的童晓始终沉浸在一种BJYFqJh1ffWVG5n/Ce02agAEE1H+3QQ1STb26GjnST0=极力压制的兴奋中,她的舞蹈动作比平时跳得还要卖力,唯一的一句台词一出口便泄了密,她的声音太高亢了,混杂着颤抖。其他人纷纷纳罕地望向她,与学长对手戏最多、饰演女主角之一赫米娅的舞蹈生则不耐烦地蹙眉道,“重来!”
距离艺术节展演还剩三天的时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无足轻重,另一件却事关重大。那件小事是别组人马进驻排练室时,误将道具锤甩脱,恰巧落在那面镜子上,沿着被砸的坑洞,镜子迅速完成了“有丝分裂”,近三分之二的面积都被织上离乱的网。而那件紧急的事,却是此前这件小事的余波,仙后“泰坦妮娅”的饰演者在一次山谷奔跑的排练中踩到了未被清理干净的镜子碎片,脚底登时血流不止,被送到医护室紧急治疗。这个意外大大影响了戏剧小组始终昂扬的比赛状态,大家坐在排练室里讨论眼下最佳的替补方案。导演说:“加入新的成员显然不现实,没有人会在三天内记住那些复杂的动作和台词,仙后人选必须从现有的配角里诞生,谁能当这个救火队员呢?”大家彼此对视,面面相觑,目光在五个女配角身上来回逡巡。
“要不,我试试看。”怯怯的声音迟疑说出。
“你?”众人灼热的目光立时锁在自荐者身上。
“我有时候会陪苏灿一起修改剧本,对人物的台词和故事情节,可能更熟悉一些。”
“嗯……唔。”导演微微点头,脑中快速做着应对。
那几个挤在一起的舞蹈女生,上上下下打量着童晓,不时窃窃私语几句。其他人多是默不作声,学长则颇带玩味地觑着眼睛,似笑非笑。苏灿被童晓突然爆发的“勇敢”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她确是最佳人选。
“那就你来试试吧,时间紧迫,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导演一槌定音。
童晓高兴地表态自己一定会尽全力,随后抛向学长一个飘忽又热切的眼波。这个眼神多数人都没注意到,却被“赫米娅”拦截了,苏灿透过那面驳杂的镜子,看到她像一只嗅到危险的狐獴,立刻绷直了身背,警觉又颇带怒容地瞪了童晓一眼,然后把一种欲诉还休的眼神甩给学长,学长尴尬地撇了撇嘴。
演出前夜,道具进场,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一次彩排。苏灿上晚自习的时候,意外收到导演的信息,通知她课后先去紫藤花廊碰头,商量剧本中一处需要“微调”的细节。
苏灿向花廊走去,见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低语。渐渐轮廓清晰,听到她脚步的动静,两张面孔同时抬起,一张是导演带着笑意的脸,另一张竟是学长的脸。苏灿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讷讷问道:“剧本还需要修改哪里?明天就上台表演了,现在改剧本,恐怕……”
“不做大的改动,只是一点小小的调整。”导演抢过话头。
“那是什么?”
“仙后泰坦妮亚,她的戏份要做一点修改,唔,她需要全程带着道具驴头。”导演镇定地说。
“为什么?这和原剧本的设定是相反的呀!”苏灿瞪大眼睛。在原作中,仙后因为爱情药水的缘故,将睡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被施了魔法的驴头人视为挚爱,故而引发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如果仅仅是照搬原作,我们如何在那么多组竞争者里胜出呢?仙后变成了驴头人,醒来后看到水中自己的面孔,然后爱上了自己。想想看,这个喜剧效果是不是更强?同时还融入了希腊纳喀索斯的神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作品的一大亮点吗?不要那么执拗啊,小丫头。”学长温柔地说。
苏灿的脸瞬间红了,她感到有一股轻微的电流穿过全身,皮肤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个从来没和她讲过话的学长,竟叫她“小丫头”,这个称呼里是不是多少有一点宠溺呢?他其实早就注意到自己了吗?也许他见多了那些身形婀娜的少女,反而对那个永远躲在角落、透过镜子仰视大家的学妹,生出一点远距离的模糊好感?
“唔,这样改你觉得怎么样?”导演的声音把苏灿拉回现实。
苏灿嚅嗫道:“创新性是有了,虽然也很大胆。但是……这不就意味着童晓学姐全程都无法露脸了吗?”
导演闻言轻笑了一声,以一种“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什么”的释然说:“正因为是她,才不怕有这样的改动。如果还是郑然来演,她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这句话不对劲,但苏灿想不出反驳的说辞。
“小丫头,童晓那边由我去说服,你能认同导演的这个思路吗?”学长幽幽看向苏灿,她一时发懵,望着那双深情眼眸中的水光出神。
“不只是我的思路吧,您家那位大小姐……”导演戏谑道。
学长用手肘捅了捅他,一个克制但明确的禁止动作。导演便不再多说,直直看着苏灿。
苏灿机械地点了点头,很小声地支吾着:“那我……试着改改。”
“乖啦。”学长绽出灿烂的笑容,无比自然地摸了摸苏灿的头。由他手掌传导而来的,还有一层温热的熨帖。这个动作简直就像开关,启动了苏灿姗姗来迟的青春期,她忽然通感了宠物狗的某种体验,那爱抚式的触摸,让人身心舒畅、甘愿臣服。
三人一齐回到了排练室,所有人都穿戴齐整,“赫米娅”迅速与导演和学长交换了眼神,嘴边漾出一圈轻浅的笑纹。学长径直向童晓走去,轻声和她说着什么,众人的眼光一路尾随着他。苏灿又一次把头埋进电脑里,偷偷从破碎的镜中观察童晓,看到她先是无比讶异,继而咬着下唇轻轻摇头,最后,学长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还在耳语,她低下头微微发抖,再抬头时眼里泛起晶亮。不过,她最后还是接过了学长递来的道具驴头,痛苦地套在自己的头上。
那一瞬间,镜中竟迸裂出无数个驴头人,随着童晓的转动,它们越繁殖越多,简直要塞满整面镜子。所有的驴头人都在扭曲地挣扎着,像是要从碎裂的镜纹中爬出。忽然,“赫米娅”嘲笑的脸挤了进来,那张漂亮灵动的小脸,挂着胜利者的蔑视。她一个接着一个,向那群翩翩起舞的同伴们传递着心情,再回收那些集体的会意。她含情脉脉地看向学长,两个人用黏腻的眼神交换着秘密。最后,她的眼神扫到了苏灿,苏灿忙挤出一个尴尬的、带着讨好的笑,可她却立即收回了表情,从镜中冷冷地看着她。她在向苏灿传递出一个明确的实事:即使在镜中,她们的世界也泾渭分明。
第二天的正式演出,苏灿借口生病请假在家,她很难鼓起勇气再旁观一次童晓的煎熬。几天后再去学校时,听闻童晓已退出了戏剧社,有时偶尔在校园中偶遇,她也只是木然地径自走过,仿佛彼此从不相识。苏灿也从不打听那出耗费几个月心血的《仲夏夜之梦》,最后有没有取得名次,好像这与她,本就毫不相干。
约莫两个月后,苏灿陪同桌去排练室领取校运动会服装。原先那面破裂的镜子不知何时已换成了新的,依旧庞大、清晰、完整。同桌在镜前比划着袖长,远远近近地看,不时闪躲着穿梭在身侧领取衣服的同学。
苏灿觉得闷热,前去开窗通风,在转动窗户铝合金把手的刹那,忽然发现一个干瘪的翅膀压在闭合的窗框下,她慢慢推窗,这才看清那被挤死的小物竟是虫尸。它黯淡破碎的翅膀上,有残留的金属色鳞粉,一对口器细长,可右边的那根早已被压断。苏灿认出这尸体的主人,正是那只午后从窗外误闯进来,在童晓手指上短暂停留过的“蝴蝶”,原来在那场美丽的相遇之后,它并没有返回自由天地,而是被爆裂的金属碾碎,孤独地留在飞向自由的前夜。
苏灿把虫尸放进手心,想去找一张纸巾包裹。同桌挨到她身边,问她手里拿着什么?苏灿摊开手展示,同桌凑近细看,“哦,是一只蛾。”
“不是蝴蝶吗?”
“是蛾,准确说学名叫斑蛾,算是蛾里外形比较好看的亚种。但是它再会伪装,也终究不是蝴蝶啊。”
苏灿轻轻点了点头,心下生出无尽的落寞。
忽然窗外一阵骚动,她顺着同桌的手指看去,是那些跳舞的女孩子们,正从人群的注目和起哄中,昂首走过。
3
米象:鞘翅目象甲科米象甲属昆虫。褐色,有幼虫、蛹、成虫三个发育形态,喜食谷粒。低温时进入假死状态,喜潮湿高温,繁殖力强。
苏灿大四开学前几日,母亲和她进行了一番对谈。说是对谈,其实没什么互动性,就像一贯的交流那样,母亲说、她听。苏灿的大学是很普通的“双非”,一所位于邻省三线城市的学校,生源也多来自本地。Xv2vSEG334L5+sSLAbCGJA==大学生活乏善可陈,苏灿也慎重思考过,自己是否应该通过考研刷新一下学历。但母亲却说,苏灿父亲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两人已经商量过,在他任内必须把女儿的工作解决,子弟嘛,有优势,何况又是带编制的老国企,进去了几乎就代表一生的稳当。可如果去读研,少则三年,时间上不匹配,万一考不进好学校再赶上国企人事有调整,到时候连招呼都没法打,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苏灿闷闷点头,虽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但觉母亲条分缕析、语重心长,又想父亲毕竟还是人在位置上好办事,也就接受了。何况一旦去工作,就会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自己就是独立的大人了,就会成为那些电视剧里踩着高跟鞋、拎着小坤包,讲话抑扬顿挫的职场女性,想想也蛮神气。
苏灿这批应届生,本部门一共录用了五个新人。除了她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子弟”,还有两个有海外留学背景,另一个是“双一流”院校毕业,都颇有拿得出手的资质。最后那个从履历上看不出端倪,但大家八卦讲,越是这样表面云淡风轻的,越是扮猪吃老虎,家境多半坚厚。苏灿那时只朦胧听进去一言半语,似懂非懂,不作深想。
新员工依例集体培训,大家在营地破冰,五人因为是同一个部门,很快便熟络起来。在营地返程的途中,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桑桑提议,趁大伙儿都有空闲,不如本周末继续团建,一起绕城西的河堤骑行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苏灿知道那片河堤,碧柳垂条,岸边新开张不少精致的小咖啡厅,是近年来年轻人新兴的打卡地之一。
周末一大早,苏灿就起来收拾。她挑了件最新网购的鹅黄色休闲服上衣,斜挎一个民族风纹样的帆布包,装入昨晚特意去超市买的几盒咖啡浓缩液。梳头发时,她的后背忽然被什么硬物硌到,隔着衣服摩挲出标签的一角,她要母亲帮忙剪下标签,母亲看了一眼价格,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说网上的衣服怎么也卖这么贵?既然才刚拆开,面料舒不舒适、颜色衬不衬人还要再多看看,标签就先不要剪,不然没办法无理由退货的。
苏灿在楼下一大片斑斓的共享单车汪洋中,仔细挑选出一辆看起来最干净的车,她捏捏前后车胎,气也打得蛮足。城西那片河堤,离她家不算太远,坐公车四五站地,但下车还需步行一段路;不如索性骑车过去,当是提前热身。她沿着自行车道蜿蜒进发,快到夏天了,此前早春的风中还有冰冷的寒意,如今已悄然换了脸色。除了晨练的老人和补习的孩童偶尔闪过,整座城市都还在沉睡。
距集合点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几抹鲜亮的色调和一辆猩红的跑车倏然闯进眼中。随着那几个彩点不断放大,苏灿认出几人正是自己的新同事们。桑桑最先发现了她,雀跃招手,又一边急急指着跑车欢快大叫:“苏灿快看啊,这是咱们乔总的跑车!”乔予迪是“海外双姝”中的另一个,大家戏称为“乔总”,此前已隐隐觉察到她物质丰沛,今天这辆令人瞩目的跑车一开,算是真正为她的身家证明盖了红戳。另外两个男生也到了,一个正在摆弄单反相机的焦距,不时对着大家“咔嚓”几下;另一个则坐在跑车的副驾,仔细研究着内饰和一些苏灿听不懂的车辆术语。
乔予迪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折叠成四方形的薄荷绿山地车,一边在桑桑协助下展开,一边和对方讨论运动手表的数据监测,那个从副驾上恋恋不舍走下来的同事,正央求“乔总”骑行完让自己试驾一下她的车。举着单反的同事刘,对着苏灿又抓拍了一张,低头看镜框里的画面亮度时,抬头好奇地问道:“苏灿,你骑共享单车来的?”
一瞬间,几双眼睛齐齐投向了苏灿,准确说是投向她身侧的蓝色小车。那些目光中带着困惑,在投射过程中变成一根根无形的针,让被注视者生出真实的刺痛来。
苏灿心下慌乱,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扎实的谎言:“我自己有辆山地车……不过前几天拿去维修了。”
“哦。”桑桑补上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脸。
几人沿着河堤出发,苏灿骑在最尾。虽然途中数次被同事们催促,但她还是越骑越慢,足下像系着重物,整个人也仿若一只不断漏气的球。她回想刚才的场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一个毫无必要的谎言啊,也许她如实相告,桑桑也依旧是回复一个相同的“哦”。
骑至一段下坡路时,苏灿望着前方四个肆意飞扬的背影,突然放大了一些此前从未在意到的细节:那辆猩红如血的跑车、那个长焦镜头的相机、那几支最新上市的手机和运动手表、那几双印着大牌LOGO的衣鞋……这趟在她看来朴素平实的骑行,其实是镶嵌在另一个昂贵世界的点缀。她在自己生活的切面里困了太久,走了二十几年,才发现原来世界并不是球体,它有锋锐的边角和界线,很容易将人割伤。
不知又骑了多久,“乔总”说她渴了,大家一起去喝杯咖啡吧,她来请客。桑桑欢呼着掏出手机搜找,找到一家评价和人均消费都最高的店面,欢呼着引领大家进店。苏灿慢吞吞锁车进门时,四个同事正拿着菜单选品。“你喝哪个?”桑桑热情把菜单推向苏灿。苏灿低头快速扫了一眼,咖啡名字起得五花八门,单杯四十五元起,手工特调一杯就要上百元。太贵了,她想起包中还背着昨晚去超市买一赠一的咖啡浓缩液,平均一小盒也就三块九,原来即便是咖啡,摆在不同的地方也能生出天地的悬差。
“灿灿,你衣服上的价签忘记摘了。”乔予迪看到苏灿低头时从背部突兀鼓起的“小丘”,一边伸手从她的衣领处掏出那张梆梆硬的纸牌,一边向服务生讨要剪刀。
“哪用得着剪刀啊,我来。”桑桑接过那张纸牌,“咔哒”一下用力,把价签扯了下来,“徒手撕签,论一个资9c3438e332737257356d0d9ecff83175深买手的基本修养。”
大家笑了起来,苏灿也跟着笑了,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那个被随手扔进垃圾桶的价签,三百九十八元的数字淹没在一大堆咖啡豆的渣滓和烟蒂之中,像意外被荒野猛兽叼进森林的婴儿,可怜又无辜。这个母亲觉得“颇不便宜”的衣服价格,大约连支付眼下五个人的咖啡钱都不够。苏灿仰头喝了一口咖啡,真苦啊,她咂咂嘴,可随后就为接踵而至、充溢满口的柑橘香感到惊喜,七十二元的“天价咖啡”,确实有着那些陈列在超市货架上的浓缩咖啡液无法比拟的味道。
这个被意外扯下的衣服价签,让母亲数落了苏灿好几天,但也成为她内心变化的药引。她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滋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她为什么就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杯七十二元的咖啡呢?她为什么要对一件几百元的杂牌上衣反复衡量性价比呢?她为什么不能是那个徜徉在国外地标建筑拍照、驾车于城中风驰电掣的人呢?她所有的不解和愤懑,让一个耳闻已久但从未具象化的词组瞬间鲜活起来:贫穷。穷困令人心贫,有的地方不是无法抵达,而是无从想象。“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苏灿真要为这个金句的发明者点赞。
同她后知后觉的自尊心一起繁殖起来的,还有年轻女孩最常见的虚荣。苏灿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想在他们这个五人团体中立足,就必须拼命追赶与其他人的天然落差。她也明白财富的彰显是由内而外的运输过程,是靠实实在在的账户数字支撑起的内心松弛。而像她这样的纸老虎,只能假借虚幻的表象,画出一张光彩夺目的人皮来。
苏灿用花呗分期付款买下一只LV包,苦等了一个月的带货周期,又藏在储物间里好几日,才终于在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拆了箱。撕开塑胶的手微微颤抖,轻轻翻开包装纸箱的壳,从精致的盒子里捧出那个小巧的、散发着松油味道的挎包,虽然已经无数次从网上图片里浏览过细节,也看过、摸过“乔总”的其他款式名牌背包,但手心里的这个,是属于她自己的呀,是独一无二的。她用手指慢慢抚过包的表皮,一层细碎的颗粒触感传导到她的指尖,她又把包拿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皮革的酸涩混杂着松香,这就是金钱的味道吗?她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好像一直爬山的赶路人,终于见到了标有山体海拔的石碑。
这个名牌包受到了办公室一众女性成员的注意,桑桑说这是最新款很难抢,乔予迪说自己正打算买同个包款的其他颜色,几位年龄较长的同事大姐,也拎起包在自己身上比划。
“好看吗?”一个人问。
“蛮好,这个包颜色百搭。”另一个人回应,“给我也试试。”她把包抢过去。
第一个人仔细端详了一会,点点头,“确实不错,小苏,这包多少钱?我也想买一个。”
“一万六。”苏灿如实回答。
“乖乖!一万多?就这个包?一个包要一万多块钱?这是金子做的哟。”第一个人惊呼。
“你老土呀,不认识这个品牌?艾路微,人家可是奢侈品。啧啧,好看是好看,贵也是真贵。”第二个人把包递还给苏灿。
“对对对,这些奢侈品就不是给咱们这种养家糊口的小老百姓背的,他们的客户群体是像小乔、小苏这样的白富美。”第一个人自嘲道,“咱们呀,就适合拎个大塑料袋子去农贸市场里买菜。”
众人都笑了,苏灿也笑了,她的笑饱含着荡漾的情绪,她喜欢被重视、被肯定,更喜欢她被大家不经意地划归到乔予迪的世界里,她和她,哪怕是乍看上去的同一类人也好。她为自己的心思和计划暗喜,她要靠这些最表面也最明显的皮囊,去伪装体内那颗失落的心。
临近盛夏,五人组中那个身世神秘的男同事刘即将过生日,桑桑一早就张罗着订蛋糕和鲜花。但刘性格素来低调,他说正好父母近期在海外出差,不如就到他家小聚,大家吃吃喝喝权当是庆生。
刘的家位于城南的高档别墅区,在那片欧洲花园似的小区里游走时,苏灿心说同事姐姐们的眼光果然毒辣,能从刘貌不惊人的简历里,一眼识别出他背景不俗。等进了刘的家,那才真是大开眼界:偌大的客厅被几面落地窗包裹,挑高几米的天花板下悬着玲珑剔透的水晶灯,家里装修基调是简欧式的,但精心布置和穿插摆设的黄花梨中式家具,又在默默证明着屋主的实力和审美。两侧螺旋上升的楼梯像两尾逶迤的巨蟒,张开的大口正对两间半开的卧室。这样的家,大到如迷宫一样,有一种危险的美丽。
苏灿想起自己刚搬进现在住的那个不到九十平米的家时,母亲眼角泛起的喜悦和满足的泪光。当初这套房还能为她提供就近读书的便利,如今城市心脏南移,房价飞涨sRBxIwmmCNH7IAQBthw/aQ==,再想置换城南的房,是绝不可能了,而像刘家这样的豪宅,苏灿更是无法设想它天平另一端上,究竟摆着多长一串的数字砝码。
“刘,可以啊,深藏功与名。”桑桑环顾四周由衷地说。
“刘,你父母是做外贸生意的吗?我爸爸公司也有海外业务,找机会介绍他们认识啊。”乔予迪也抛来橄榄枝。
“哎呀,两位老板开展业务前,是不是应该先带客人们参观一下府上啊。”桑桑笑着去拽刘的袖口,几人团团把他围住,跟着起哄。刘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走吧,带大家看看。几人作势要往楼上走,苏灿却在楼梯前忽然停住了,一种没由来的胆怯和厌恶交织着袭向她,好像那两条盘踞的蛇此刻正冲着她吐信。
“你们先去参观,我去厨房把米饭焖上,一会桑桑不是还要下厨做拿手菜嘛。”苏灿歉然一笑。
“果然还是我们灿灿最贴心。”
几人嬉闹着上楼了,苏灿则按照刘的指示一头钻进了厨房,她依次打开层叠的橱柜,在一个边柜的角落里找到米袋,舀出、淘洗、焖煮,想想时间,她按下了电饭煲上的“精煮”键。
不一会,几个人也下楼挤进厨房,开始着手准备晚上的大餐。食材大多是“乔总”带着另一个男同事去买的,五花八门,看着就价格不菲;鲜花和蛋糕是桑桑预定的,刘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会做饭,既然大家操持大餐,那今天的酒水一应由自己买单,如果各位想尝尝红酒,他就去酒柜开一瓶他老爸的珍藏。唯有苏灿,又是苏灿,没有被分配到什么具体的工作,她只好积极地洗菜切菜,量化自己在团队活动中的价值。
精心摆盘的菜品被一盘盘端上来,放在长条形白色大理石餐桌上,像姹紫嫣红的繁花。刘和另一个男同事在合力开酒,桑桑正给最后一道菜收汁,乔予迪取碗盛饭。苏灿默默移到桌沿,去拆蛋糕盒上的彩带。忽然,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奇的:“哎?”接着是分贝陡然升高的惊呼:“啊!”
客厅的三人急忙奔向厨房,见乔予迪正在拼命洗手,一旁的桑桑用纸巾紧紧裹着食指和拇指,向碗中的米饭捏去。
“怎么了?”刘问。
“米里……有虫。”乔予迪带着惊魂未定的声音说。
“啊?怎么回事?”刘进一步追问。
“你看,就是这个。”桑桑捏着一丛湿软的饭团,递给刘看,只见乳白色的饭粒上沾着一个浅褐色的小小虫体。
“灿灿淘米时,可能没注意到吧,虫子太小了。”桑桑宽慰大家。
“我……我其实看到了。”苏灿试着解释道,“这种小虫叫米象,也就是常说的米虫,温度高一些、密封差一点的生米中常会长出这种小虫。但我妈说米象对身体无害的,我们家都是照常吃。我刚才还特意洗了好几遍米,没想到还是有一只漏网之鱼。”
这话说完,厨房忽然寂静了。苏灿看到大家的脸上掠过一层不可名状的光波,好像天外突飞陨石,蓦地砸向这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慢慢从几人的脸上浮出,混杂着试图掩饰的尴尬。但“乔总”坚持告诉苏灿:“我不吃有虫的米,这一锅饭拿去扔掉吧。我来点份披萨好了。”
刘闻言刚准备去拿电饭煲,却被苏灿一步抢先,坚决要自己去小区里倒饭,“正好透透气……厨房里太热了。”她挤出勉强的笑意。
院中天色已昏暗下来,刚刚亮起的路灯如幽冥鬼火般漂浮在小区上空。苏灿捧着那锅有虫的米,米香正混着蒸汽徐徐上升,弥散在她的脸周。一股股夹杂着委屈和怒气的泪水像是被召唤般突然涌了出来,她恨恨地想:竟是米象!竟是一只小小的米象出卖了自己,她至今还未还完的分期付款,她省吃俭用买来的大牌化妆品和连衣裙,她无数次软磨硬泡、连哄带骗问父母讨来的红包转账,她咬牙坚持的打车上下班……种种苦心经营,竟然被毫不起眼的米象戳破了!她拼尽全力才爬到山腰啊,却被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轻易就推了下来,“砰”的一声,砸碎了那些欺人骗己的假象,也砸醒了她小心维持的幻觉。她终于知道自己与他们到底是不同的,那不是靠拼命追赶就能缩短的距离。他们之间的差别不在于生了虫的米还能不能吃,而在于倒掉这一锅新煮好的白饭,只有她一个人会心疼。
一种揪心的刺痛席卷了苏灿的身体,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瓦解了、脱落了。她捧着那锅渐渐冷却的米饭久久徘徊,最终在偌大的黑暗花园中迷了路。
【作者简介】 薛珊,山西太原人,现居北京从事媒体行业,参与创作若干电视文艺作品。小说发表于《鸭绿江》《山西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