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兽

2025-01-01 00:00:00任丽
山西文学 2025年1期

1

李新每周开车上一次山。他蹑手蹑脚起床,去客卧卫生间洗漱,从冰箱里拿出包子热上,泡杯茶。包子就茶,李建民这么吃了一辈子。

从家里出来,天气转凉,冷空气从喉咙里窜进去,落到肚子里,肠子和胃再捂热。人就是这么个动物,生冷不忌,是非不分。李建民住山上,在抖音上看俄罗斯美女,买购物车里的俄罗斯蜂蜜或糖果,让他拿回家给女儿吃。李新拿了一回,被妻子发现,偷摸给扔出去。主要怕“三无”产品,吃坏孩子。

山在近郊,二十公里,不到十首歌的时间。有时候是周杰伦,有时候是林俊杰、潘玮柏之流,李新中学时流行的歌。身子跟着时间往前走,记忆却停在原地。车后备厢里有一箱子苹果,一袋子大米,一桶油,单位发的。李新昨晚没往楼上拿,直接拉到山上。

早上八点,李建民吃早饭,彩钢房里的电视声震天响,是早间新闻的声音。李新到的时候,山里的鸟也刚醒,扑棱棱往外飞。树叶子上一层薄薄的露水,阴天,没有晶莹剔透的感觉。

进到屋里,李新说,才吃饭呢?也不等李建民回答,他先里里外外转悠一圈,没找到要他动手的活计。李新顺手拿起李建民的手机看。李建民已经很习惯李新翻他微信。通常都是客户,约好几时来咨询。彩钢房有两间,一间住人吃饭,另一间是李建民的办公室。山上通了电、网、自来水,有时候还有来露营的城里人借水充电,李建民不寂寞。太阳终于有了点劲头,时间差不多了,李建民戴上老花镜,拿写着客户生辰八字的朱红笺去往办公室。案头茶杯的水汽袅袅婷婷,像坟前的烟。快要八月十五,李新得去给母亲上坟,顺便也去看看大姑。亲戚间的关系被县城昙花一现的财富打散后,无从勾连。这么多年,李新也只和大姑家走得近,时常问候,年节走动。这么想着,他给妻子发信息,嘱咐她买菜时买点烧纸和水果。

来的是一对男女,把眼睛往李新身上看。男的矮胖,衬衣勒进裤子里,很有些正式的样子。女的高瘦,穿这个季节常见的针织衫和牛仔裤,拎的包挺惹眼。李新冲他们点点头,示意隔壁房里才有他们要找的人。他坐在住人那间房门口,看到女的进门时往后甩了下包,才想起那包是妻子想买的一款。李新工作的前几年都在还他妈生病时欠下的债,这几年才缓过劲来,李建民就回来了。他心里对妻子有亏欠,却也不知道怎么狠下心和李建民断绝关系。李建民对他有些讨好,说是自己这些年在外面跟大师学了些本事,会给人看——看生辰八字、婚丧嫁娶、阴宅阳宅不等。第一次见李新的女儿时,李建民给了一个大红包。妻子没吭声,他就默认她没反对。

李建民处理工作时会关上门。彩钢房不太隔音,李新有时也会听到他说什么“子丑寅卯辰巳”,或者“命里刑克太重”。他把凳子往院子当中移了移,眯着眼,让阳光抚在他脸上,像女儿的手。女儿刚出生时,他和妻子手忙脚乱,请妻子的母亲来帮忙照顾。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岳母又去照顾妻子哥哥家的二胎。那是一个沉默的老妇人,如果他妈没去世,大约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从前他对岳母感恩和愧疚,过年节时给钱。如今也给,但担心李建民比较多。人心总是偏私,尽管李建民多年前丢下他和母亲出去躲债。

雾气已全部散尽,太阳穿过他,留下一团模糊的阴影。他生活中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时间近乎凝固,风很久动一下,寂寞而荒废。李新有些发困,周末原本是睡觉的好时候,生物钟如此。其实他养成周末来山上的习惯已一年有余。李建民刚回来的时候,他故意冷着他,也有想给他点颜色看的意思。李建民回来后,大姑找过他几次,大意是他到底是爹,总得给儿女做个榜样。从前李新受大姑一家关照较多,大姑给他塞钱,大姑父也不吱声。大姑的话他多少还是在意。有次李新去接女儿,碰到李建民在学校门口蹲着。他是真老了,一笑,牵动嘴边的两条法令纹流利下滑。印象里李建民是县里的红人,能上县城电视台,对着主持人侃侃而谈,上到国家政策,下到柴米油盐。新闻联播里的内容,李建民能绘声绘色再讲一遍,收获县长青睐。二○○四年,县政府组织优秀企业家去新马泰考察学习,李建民是领队,一干人等在县城人民广场的伟人像前面拍了照。照片此刻就挂在李建民办公室的墙上。

辉煌止于翻过年。李建民开的小煤窑因塌方事故被关停,后辗转干过加油站、房地产,最后被小贷公司追债。家里的房子自然被抵押出去,李新在亲戚间流转,主要住在大姑家,母亲在省城给人当住家保姆。像是一种癔症,李新那时的朋友十个里有八个都是这般成长路径。也有没跑的,当父亲的去隔壁市国有煤矿下井挖煤,分期偿债,养活妻女。都说他们这里是福地,挖掘机浅浅一挖,就是显露的煤层,多得要溢出来。隔壁市的煤矿要打竖井、斜井或平硐。竖井又称盲井,很多年后,李新在某网络论坛上下载到一篇同名的电影。这电影得过奖,争过光。李新还记得电影里的熟悉口音给他带来的震撼。

彼时他已经在念大学的那所城市适应得很好,快要忘掉那语调,并决定把母亲也接过来。毕业那年,李新母亲查出来肿瘤,长在心脏隔膜肌上,不好动刀。母亲疼、发愁、怨命不好,李新参加本地商业银行的招聘,通过笔试和面试,回来工作。他刚回来那阵,她的病似好了些,能去大姑家串门。现在想想,这些年来,大姑一直知道李建民在哪,母亲后来也知道。所有亲戚都认为他应原谅李建民,但多少要脸,说不出口,于是一拖再拖。李建民刚回来的时候,李新提了口气,严阵以待,猜他携带另外一种疾病。从大姑的唠叨中李新才知道,当初借李建民钱的那间小贷公司老板去世了,他一直在等他死。人死如灯灭,饥荒自然也无。此地管欠债叫“饥荒”,形象又贴切,完美概括了李新的青春期。

本来不会是这样。李新是那些年里县城暴发户阶层的好孩子,聪明、懂事、成绩好。小时候,给家里小煤窑看动工日子的先生见到他曾对李建民说:“你儿注定是要好好念书的,念多多的书,念到博士后去,你儿命好。”当然长大后他知道“博士后”只是一份工作,无关学历。经历家庭变故后,李新怎么考,始终是班上的中等生,高考草草以一个普通一本收场。无人再提他“命好”这回事。

时近仲秋,太阳热度不小,李新被晒得耐不住。睁开眼,客户早已走了,李建民在彩钢房前开始“养气”。据说“养气”很有讲究,汉代以后发展为吹、呼、呵、嘘、洒六种方法,陶弘景还写了“六字气诀”。李新开始觉得搞笑,但李建民的这个爱好也不花钱,说不准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便没阻止。在李新看来,李建民的行为渐渐趋向讨好,讨好里夹杂着恐惧——对自己老无所依的恐惧。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隐秘的对所谓家庭的渴望。李新听过李建民教女儿喊他“爷爷”。那天在女儿学校外见到李建民,李新说那就一起吃个饭。从外面买饮料回来时,李建民背对着他,在门口,李新听到女儿一连串的发问:“是‘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的那个‘爷爷’吗?”“那爸爸的妈妈叫什么?”他没听清李建民的回答,心里泛起一阵可怜。可怜自己,又可怜李建民,还可怜女儿。这种可怜,他青春期时在亲戚中看到许多。

这件小事,李新在床上也同妻子讲了。一场运动做完,累得满头大汗,本不是说这些事的好时候,但李新就是想说。我也不是偏要找一个爹回来伺候,李新说,我做不到完全不管他,又不想管,拧巴,别扭。过了半天,妻子出一口气,说,女儿还是少让他见吧,今天孩子回来一直在念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你别把事情往复杂了弄。李新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俩以后的关系倒过来了,只有他上赶着求我,没有我求他。妻子鼻子里哼一声,兀自睡去。李新看见窗帘没拉严,幽光映入,照得整个卧室亮堂堂。李新还想再来一次,因他有了掌握李建民的权力,莫名有些兴奋。妻子拍掉他的手。累了,她说。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尤其李新发现李建民还做些末流营生赚钱,至少够自己生活,从没向他伸过手,心里绷着的弦松了松,同时又立了些规矩,像对待青春期的叛逆孩子,譬如不能随便在网上借钱,保留他查手机的权力。李新了解李建民,他借钱有瘾,总觉得自己有财运,不信命。

“我去做饭?”李新问。

“不用。”李建民答,然后沉默。李新以为他睡着了,忽又听见他说:“我要辟谷,就不吃了。午饭你开车去山脚的王家饭庄吃,我总去那儿买包子。”

事情注定要起变化,从得知李建民回来,李新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直白又弯弯绕绕:你是谁?你认识李建民吗?李建民那天到底说了些什么?像盘问,又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李新正在拆外卖,黄焖鸡米饭,一颗香菇凝固在油里,搅得他胃里难受:“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这样,你父亲李建民说我父亲这个月有一劫,他听你父亲的劝,买了个红色头盔随身戴着,他以前从来不爱戴头盔。十天前老爷子在去接孙子的路上出了车祸,那红色头盔救了他的命,住了几天医院就出院了。你父亲说过XX商业银行的李新和他有父子关系。父子关系,可不就是你爹吗?”

一颗石头终于扔到了搪瓷杯里,“当”一声,他心里反倒安静了。先是安抚,确保这件事不会被单位里的其他人知道。接着是否认:我不清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电话那头人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说,我父亲想当面感谢你父亲,现在他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

李新生活中从未出现过如此多“父亲”这个称谓。他有些恍惚,但也很快调整好状态,道,那你联系他,如果联系不上,那就再等等,山上信号不好。山上知道吧?你父亲肯定去过。“父亲”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些血糊淋剌的味道。不等对方反应,就把电话挂断,再将号码拉黑。从前应付追债人,他都这般操作。

当然李新终究还是没跟李建民讲起这通电话,只是手机查得更细。微信聊天里,对方和李建民的聊天十分正常,相当客气。从内容上看,对方带父亲找了一次李建民,做了一次“咨询”,李建民收了八百块钱。还有更多人加李建民的微信,有些他点了同意,有些置之不理。李新摸不准他加人的标准,逐渐放任自流。李建民加的人,大多上来就提当年县城的辉煌,家家有矿,试图唤起双方记忆。那是极久远的事,千禧年初,经济进入新一轮发展周期,能源需求大增,煤炭产量迅速增加,包括小煤窑在内的各类煤企进入快速发展周期。当年发布的《关于调整部分矿种矿山生产建设规模标准的通知》规定,地下开采煤矿的年产能小于45万吨、露天开采煤矿的原煤年产能小于100万吨,被列为小型煤矿。李建民的小煤窑外永远停着密密麻麻的奥威,上面堆着一沓沓麻袋,里面全是百元大钞。那是二○○三年,出了事故,矿上缺人,大姑父带李新去帮忙剪纸钱。下大雨,纸钱泡了水又晾干,像挂在天上的月亮。

李新剪纸的功夫就在那时练成。单位工会要展出员工风采,鼓励员工展示个人才艺,派到李新头上,他便拿起女儿手工课上的彩纸,照着短视频剪了幅“喜上眉梢”。女儿学校的手工作品也是李新的剪纸。短视频让人看见各种奇人,譬如为让粉丝近距离体会战争,短视频博主声称自己身后是某国核电站,后来被证实是县城发电厂的冷却塔。李新看到李建民还曾为该博主打赏,金额有限,九块九,终究忍住。在管理人方面,李新没多少经验,但也懂得松弛有度。九块九而已,李建民微信里居然有一些存款。他对他有一定程度的监控。

因此李新每周开车上一次山。他起得早,李建民起得晚,但也不会太晚,从冰箱里拿出包子热上,泡杯茶。包子就茶,李建民这么吃了一辈子。时间在这天兵分两路,又合成一条直线。这种日子可能也持续不了多久,他是新的,李建民是个旧人。

2

李建民说想出一本书,把大师的手艺传下去,让李新托人问问花多少钱。李新看过他的笔记本,上面画满符号,像女儿的作文。李新说不问,没这方面的关系。李建民再没讲话,他们还没完全建立起彼此之间相处的秩序。

原本以为这事就此放下,但李建民显然还在为此努力。他有一个群,没有名字,讨论些养生之类的知识,也常常怀念过去,群里人都称他“教主”,令李新想起东方不败。张纪中版《笑傲江湖》是李新半夜偷偷起床看掉的。县城电视台有个频道,暑假期间,过了午夜十二点,会连续播放央视黄金时段播过的电视剧,从不穿插广告。看电视时,不能开灯,必须静音,保持一有响动就能关掉电视躲在沙发后面的姿势。李新的眼镜就是这时戴上的。其实家里也只母亲一人,李建民那时总在外面,有时在矿上,有时跟人喝酒,常常夜不归宿。李新乐意他不在家,因他不在家,家里空气泛着轻松的味道。

李建民是一个对老婆孩子都极爱立规矩的人,他在的时候,家里必须有十二分的秩序。吃饭不能看电视,不能说话,不能挑食,筷子不能在菜里翻腾。上大便时间不能过长,不能看书,不能使用超过两格卫生纸。母亲怕他,李新怕他,房间里的尘埃也怕他。他家住一楼,采光算不上好,天气好时,会有阳光射进来,那柱光里就有尘埃在跳舞。李建民在的时候,李新分明看到那柱光在他脸上停住,尘埃也落定。后来李新听说煤老板们都去望京买房,买豪车,最烂的路上跑着最好的车,李建民的钱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也没多少钱——母亲怀疑他在外面另有一个家。于是李新忐忑地念书,当乖学生,等素未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上门。当然最后没有弟弟或妹妹上门,上门的只有追债人。像一场梦终于醒了。

和李建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没什么要说的,但也不能总是什么都不说,这会让时间变得黏稠起来。李建民站在院子当中,调整呼吸,又突然作声:你看见上午来的那两个人了吗?嗯,看见了。两个人要结婚了,来挑个日子。嗯,看着也到岁数了。不好说,男的比肩、劫财星太重,会克妻,但两个人下个月就要结婚。那怎么办?就不结了?看他们的意思还是会结的,我嘱咐他们把新婚居所的格局改改。我教你怎么看出来的,就是……

“不用,”李新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李建民收了声。半晌,又道:“那倒是,我也是为你好,怕你上当。”

“我上什么当?”

“这一行,先千后隆,轻拷响卖。谈男命先千后隆,谈女命先隆后千。”

见他不解,李建民有些得意,嘿嘿一笑,说:“江湖诀嘛!‘千’是骗、恐吓,‘隆’是奉承,你是男的,先吓你命里有破格、冲煞,然后再奉承你,讲用什么什么办法能避免,以后听到有人同你这么说,要看你的手相或者八字,你就说,你爹是做这个的。”

李新觉得李建民的笑很刺眼,有些恼怒:“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爹?我和我妈被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个爹?念书交学费时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爹?你如今没事人一样回来了,还想让我认你当爹?你——”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勉力维持的平静终于破裂了,他以为他已经不在意,或者说,没那么在意。

午后阳光全面铺开,一群鸟突然飞过,李新用余光专心数总共有几只,数到一半,眼睛发酸,便停下来,感受树林吹来簌簌的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情绪波动,心里面很静很静。

“我去办公室眯一会儿,你也休息会。”李建民说。

“所以你这些年在外面逍遥,再学些骗人的把戏,骗到最后把自己也骗了——你不会觉得你这么回来了,我就得完全接受你吧!凭什么啊?你不是会算命吗?那你有没有算出来我摊上你这么个爹就是我的命?”

“我累了,想睡会儿,”李建民打断他,“你也睡会儿吧,好不容易放个假。被子我前两天晒过了。”

李新站在那里,一朵云飘在他头上,兜头一片阴影。他心里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气愤。一切都过去了,今天也要过去,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真正的家。他倒也没有矫情到为自己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而难过。他只是困惑:他如何能做到若无其事地回来?单单只是因为毫无道理可言的血缘?

山里的静需要谛听,站了一会儿,李新知道自己要回去了。

3

李新每周开车上一次山。他蹑手蹑脚起床,去客卧卫生间洗漱,从冰箱里拿出包子热上,泡杯茶。刚刚过去的那个中秋节,李新和妻子带着女儿请大舅哥一家吃了饭,他塞给岳母一个红包。他知道这钱又被岳母花在孩子身上。大舅哥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老婆在超市收银,日子过得紧巴巴。亲戚间就该这样,他的日子宽松些,便不能太在意钱。这是他从大姑一家学来的处世之道。

饭桌上,大舅哥随口问他李建民身体怎么样,摆出些劝慰的口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他毕竟是你爹。李新懒懒应着,话题很快被孩子的争执吸引过去。大舅哥家是男孩,力气大,弄疼了女儿,男孩看到他,眼睛里满是胆怯。女儿指望他为她讨回公道,李新深深看了男孩一眼,安抚女儿:哥哥不是故意的,我们原谅哥哥好不好?男孩立即道歉,女儿甜甜答应,一桌人夸她懂事。小小插曲很快过去,李新想起自己。他住在大姑家时,这样的瞬间,都由自己默默消化。表哥表姐们也不是真的欺负他,不过是看他背后没有大人撑腰而已。

李建民给李新发微信:天气预报有雨,记得带伞。他好像笃定他今天上山。李新吃包子时看到信息,一时气结,本想故意不去,又想起李建民群里的那些信息。这一天,李建民群里有人要去山上做客,李新想知道他平时都和谁交往。像父母严格审查青春期孩子交往的朋友,李新对李建民不放心。尤其那日电话还打到了李新那里。

李新开着车出小区,往高架上走。下了高架,就是城郊接合部。从前这里都是低矮平房,房前屋后都有空地,附近村民种些青菜豆角之类。那时整个县城都被煤灰盖住,偶尔能见一点覆着煤灰的绿色,来自这片菜地。雨下起来,雨刮器先还不紧不慢地冲刷,跟着着急起来。走过城郊接合部,就是裸露的煤坑,像张开的口,里面长了一圈坏掉的黑牙。这个露天矿关闭于二○○五年,原因是邻近煤层已经开采完毕,继续挖需要向陇海铁路取径,存在安全隐患。衰落来得如此快,李建民们并没有反应过来。县城洗浴中心红红火火,宾馆麻将房间间爆满。李新轻车熟路地在县城最大的宾馆找到李建民,说:“爸,妈叫你回家吃饭。”李建民没回应,人已经化成桌上的麻将牌,听不见李新的声音。站得时间久了,有人注意到他。那是一个脸熟的女人,常年坐观战席,身材玲珑,眼角下垂,看人时楚楚可怜。她塞给李新一瓶营养快线,是拿他当小孩看。李新慌慌张张逃出门,营养快线上还有女人的温度。母亲询问和李建民打麻将的都有什么人,李新照实回答,唯独隐去那女人。那时李新十三岁,距离李建民不告而别还有三年。

下雨天,车里闷,李新稍开了条窗缝,一辆半挂车经过,卷起黑色泥点,溅到他怀里。车拐了弯,进到气化厂。这是号称亚洲最大的气化厂,原本选址在东北,因东北没有煤矿,在此地建厂。李新大一那年,气化厂起过一次爆炸。他在微博看到新闻时,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李新第一年高考只考到民办本科,学费高,家里亲戚中有人说气化厂有熟人,是条路子。大姑不甘心,信算命的说他是读书的料,给母亲凑了钱,花钱托人把他弄到隔壁县的超级复读学校念书。算一算,若他从了亲戚的“路子”,死亡名单里兴许就有他。爆炸事故最终造成四十八人死亡。一番整改,县城化工厂就此沉寂下去。

这个季节里,竟还有些树尚存一丝绿意。此刻正一棵又一棵闪过,化工厂被李新送到后面。

李新到的时候,李建民已经吃完早饭,像是特意等他。他今早故意晚到,后备箱也是空的。以往李新来,多少会带点水果或蔬菜。山上生活到底不便,他观察过,李建民和山下村民关系好,一般吃食都从他们那里买。李新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两间彩钢房,一间住人,另一间当办公室。唯一不同的,是那间办公室里新添了台空调。此地即将到来的深冬气温最低接近零下十度,住人的那间原本就有,办公室里没有。因为没空调,冬天时李建民的生意也差。见他盯着空调打量,李建民解释:“你杨叔送来的。刚从医院出来就给我送来了,说要常来这儿坐坐,他这个人嘛,你知道的,一辈子没吃过苦,嫌这儿冬天冷。”

“他是谁?”

“杨兴军啊,你忘了?他说他女儿给你打过电话。”

李新想起那个被他拉黑的号码。

“杨叔的女儿发展可不错,在什么局当领导,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杨兴军是典型的好命,知进退,他比我大个十岁,矿上赚了钱,早早收了手,买地盖了栋楼,现在就收收租,带带孙。好命啊。”

李新按开空调,一股子沉积的煤灰味扑鼻而来。显而易见是个二手货,总好过没有。他突然来了兴趣,问,那你给自己算过吗?别人是好命,那你自己呢?

李建民已经在硕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瞬间淹没在桌子上一堆杂乱无章的书里。这两间彩钢房是当初县城建高铁时中铁集团的项目部,其他的都拆了,不知怎么剩下了两间,被大姑父承包下来当作放羊时歇脚的去处。后来大姑父的羊也没养成,彩钢房闲下来的时候,李建民就回来了。大姑父当年的矿就在这山里的某个位置。开这个矿时,县城煤炭行业已经走下坡路,从前开矿赚来的钱基本花光,于是大姑父从银行贷款,把贷出来的钱投入整改,整改不合格,手里又没钱了,再把煤矿卖给政府,卖的钱不够还银行贷款。接着轰隆一声,机器、设备都被埋到地底下和山里面。大姑父舍不得埋下去的设备,就在山上养羊,占住山头,再伺机凿洞、抽水,希望能挖出设备卖钱,起先还能雇人放羊,之后自己放,最后设备没挖出来,羊也因为传染病和难产死光了。

留下来的铁制文件柜稳稳当当,枣红色办公桌被李建民擦得溜光水滑,配一把三个轮子的仿皮办公椅,和李新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像个七八分。李建民按开电烧水壶,在轰隆隆的烧水声里斟酌道,我觉得,你已经很有进步了,人还是要信命。对了,杨兴军他女儿的微信要不要推给你?大小算是个领导,你也要多接触。我们当父母的,总想要为儿女们做点什么……

外面传来汽车声,李建民面皮一下子亮了,推开椅子就去外面接人。李新觉得冷,才发现空调只是吹风,没有制热。他边按空调遥控器边想,我他妈为什么要来看这么一个烂人呢,想不明白。

李新坐在屋子当中,被李建民一个个介绍:这是王叔,这是李叔,这是杨叔,这是赵叔。老头们拘谨,搓着手,李新点点头,几乎想告辞就走。一个皱皮土豆样的老头开口道,你忙吧?你忙的话可以先走,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说话。李建民摆摆手:不用,老杨。又冲李新说,这就是你杨叔,年轻时候我们一起做过生意的。那时候你还小。老杨说,是啊,还抱怀里。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就数你结婚晚。老赵道,老李当年一表人才,比我们都招女人。老王说,讲讲清楚啊,我们这里可有两个老李,到底哪个老李?几人笑,李新陷入庞大的困惑。几个老头比划当年的辉煌往事,声音要掀掉彩钢房的房顶。这几人如今的日子过得相当一般,稍微仔细些打量,对他们都是一种残忍。和着空调吹出来的暖风,屋里的空气变得难闻起来。不知是老王还是老赵说,还是老李你这儿好啊,暖和!李建民转头看一个老头,说,这是老杨给我们赞助的空调。那人又说,电费不老少吧!其实要我说,天气倒也还没冷到开空调的程度,想我们当年……

李新站起来,说,我单位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聊。李建民也没说送他,只说让他注意安全。看得出来,李建民正在他的舒适圈。李新发动汽车,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四个老头出来了,李建民跟在最后,手里捏着遥控器,正转身按掉空调。接下来他们会去王家饭庄,每人吃上一碗面,素浇头,理由是这样吃健康。这样的聚会,每隔几周就会举行一次。他们在群里话说得很大,譬如认识省里的某位人物,或者上面某位人物是他们的战友,可惜如今退了。

4

也是奇怪,李新和李建民之间从来没讨论过母亲,也从不讨论尚在县城的大姑。绝口不提,仿佛才能顺势安顿。父与子之间的奥秘,只被小说和电影开发了千分之一。父与子之间是可以没有女人的,这是全体男性的隐秘契约。因此虽然李建民想见孙女儿,却从没开口说让李新带女儿上山。翻李建民的手机,李新发现他相册里有几张女儿的照片,女儿吃饭,女儿喝水,女儿让他抱,是那次一起吃饭时拍的。有女儿的世界是另外的世界,一个稳妥的、体面的、健康的世界。李新爱女儿,也爱着一个新的自己。他庆幸自己生的是女儿,若是儿子,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最近天气冷了,你也不用老来山上。我看你瘦了,早饭吃了吗?还有包子,你吃吗?”李建民说。

“不用,吃过了。”

经过上次亲眼确认,李新确定李建民和他的朋友们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去搜了那个所谓杨叔的女儿,根本不是什么局的领导,小学老师而已。李建民这么说,只是想让他更看得起他一点。李建民不知道的是,错过了某个时间点,父亲就不再是父亲。

“最近太阳不错,来这山上玩的人都多了,王家饭庄生意不错。”李建民有同他攀谈的意思。

“是吗?”李新说,“我没注意。”

“这王家饭庄的掌柜,从前和你大姑父关系好。他家里那一套桌椅板凳,都是你大姑父当木匠时打的。”

“是吗?”李新漫不经心地应着。

李建民突然把脑袋凑到李新脸前,道:“你知道咱家那个矿的塌方是谁搞的吗?就是你大姑父!”

“他和那个爆破手合起伙来欺负我!还不是看我那些年赚得多。你大姑父那个人,阴险、狡诈,就见不得别人赚钱。他原本就是个穷木匠,还是我们老李家看他可怜,才让你大姑嫁过去。哪知道他人心不足,竟联合外人来谋害自家人!”

李新一愣。事实上,大姑家的日子一直过得比他家好,也比县城里的很多过气煤老板们活得太平些。当年大姑父家里上面有人,采矿资格证拿得较为顺利。李建民的第一个矿也是大姑父帮忙开起来的。这桩往事,他从没听任何人提过,母亲临去世前回光返照,讲了很多当年的事,李建民如何开矿、如何处理那次塌方事故,又如何投资其他营生,乃至负债累累。祸端在开始就埋下了,李建民的矿是从大姑父引荐的人那里转包来的,李建民再转包给别人,层层转包,无法追责。到底是谁在井下实施爆破导致的塌方,也无从得知。

见他不语,李建民接着道:“还有你上次见的老赵、老王,他们的生意,都被你大姑父搞过。为了抢煤,你大姑父在井下用炸药和人家互炸,死了几十号人。这种人,唉,还有你大姑,大奸大恶之人!”

“你别不信!”李建民的声音尖锐起来,“那个在咱家包的矿上塌方死了的矿工总给我托梦,说他不恨我,只恨你大姑父。他知道我对他好。还有矿上那个爆破手,他求我原谅他,说他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

李新糊涂起来,怀疑李建民是得了一些老年人常得的疾病,诸如阿尔茨海默之类。他果然携带着疾病回来找他这个儿子,李新心里了然,又有些痛快。他恨李建民,但无可奈何,恨得不彻底。

李新每周开车上一次山。他蹑手蹑脚起床,去客卧卫生间洗漱,从冰箱里拿出包子热上,泡杯茶。他心里想着李建民上次说的有关大姑和大姑父的那番话,终究狠不下心,提前联系了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决定带李建民去医院神经内科查一下。

气温更低,人反倒耐冷。李新觉得呼进去的空气有种清冽的鲜甜感。面对冷空气,像拿手试探水的温度,先是觉得冷,缩回手,很快适应,甚至拥有一种受虐的快感。面对李建民也是如此。李新很快调整好心态——这是自己的命。

李新车开得慢,初冬的早晨,整个世界还没醒透。从山上下来,转个弯,就看到城郊接合部的平房,冒着白烟,树叶子全掉了,光秃秃一片。地上零星见点儿彩,赭色杂着绿。李新按下窗玻璃,初冬的冷风刀子般贴在人脸上。李建民呼出一口气,说,整个县城就这儿没变过。李新说,这地方没价值,建设它干啥。李建民说,话不能这么说。空气不好,车载空气净化器的呜呜声填满整个空间,李新抬手关掉。

“凡人秉命,必有一格。”李建民说,“你要记住。”

“什么?”

“上次你问我有没有给自己算过命。我算过,我日元弱而无根,又不逢月令,四柱中克泄重重。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什么意思?”

“财多身弱,婚姻、子女缘分较浅。我跑到外面的时候,总也想不通。怎么能想通呢?我年轻时也不是没赚到过钱,走南闯北,风光时能和县长坐一桌吃饭。后来我遇到了大师,他说我的命如此,要学会认命。我这样的命格,适合学一门不错的技术,当个手艺人,一辈子无灾无难到头就好了。其实我年轻时候学过木匠,翻过秦岭到青海、甘肃,住在人家村子里,给人家打棺材做桌椅板凳。青海冷、甘肃硬,我受不住,就回来了。王家饭庄的桌椅板凳还是我打的,这么多年了还能用,你看我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回来好啊,咱们县城的矿起来了,我不也趁机赚了一波钱?那时候谁敢看不起我李建民?那时候你还小,不懂。”

“可惜那时候我不懂啊。天不给你,你就不能硬要,硬要了,就要受罪。”

“嗯。”

“人生哪有容易的事。”李建民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李新把车停在路边,关上窗户,拉下手刹,听到了李建民正常平稳的呼吸声。他静了静,想起很久远的过去,夏日深夜,李建民在外面应酬回来,倒头就在客厅沙发上睡着。李新正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要去客厅打开电视。那天的剧情演到嵩山五岳之会,各大门派准备推选盟主。他在想看电视和惊动李建民可能挨打之间选择了前者。他守在电视前,按了静音。看了没多久,身后的李建民突然出声:这人不行。李新吓得心惊肉跳,转头看他。李建民问,这人是谁?电视机里正演到岳不群在封禅台上放声狂笑不已。李新道,岳不群。

医生话说得轻快,总之李建民的测试结果表明他的大脑一切正常。路过县城人民广场,李建民让李新停车,他去伟人像前转了一圈,找各种角度拍照片,又把照片丢到微信群里。太阳明晃晃的,有点冬日暖阳的意思。李新把车停在路边,隔着玻璃,他看到李建民像一只年老的兽,正缓缓、缓缓地瘫坐在地上。

【作者简介】 任丽,文学博士在读。有小说发表于文学期刊《香港文学》《湖南文学》《特区文学》《青春》等,第47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逸仙青年奖得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