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一夜刚落了雨,地尚未干透,草是湿软的,踩上去令人莫名不安。杜明提着红色塑料桶,望着渐亮的天色,朝一座仅有半只房顶的木屋进发。他一度认为那是他的理想居所——全手工制作,布满自然气息,明亮而干净。但现下,事情不一样了,房间里卧着一只“野兽”,或者,说得更夸张些,那是比“野兽”还要难缠的东西。他行至门口,摸了摸腰间的钥匙,很快,他又摸到了一柄防身用的小刀。他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猎人,一名暴徒。即使现在冲进去,将那醉汉宰了,或许也无人在意。门“吱”一声开了,那声音像在刮擦头骨,杜明提着塑料桶,来到正睡得死沉的男人身边。他抬起桶,泼了下去。第一下,男人纹丝不动,仿若尸体;第二下,男人伸了伸脚,转了个身,又睡死过去;第三下,男人终于坐了起来,从嘴里慢慢吐出一个字——“饿”。
杜明忆起自己儿时在老家喂猪的时光,那时也是如此,矮小的他,提着巨大塑料桶,闯入臭气熏天的猪圈。那些猪见食物来了,便发狂似的挤在一堆,发出乞食的声音。说不上来原因,杜明厌恶这种动物,他感到这种动物的命运是如此凄惨,尽管鸟和鱼也有被逮来吃掉的可能,但在鱼与鸟的大部分生命时光里,它们可以体验在天空飞翔或在湖中肆意游动的生活。可猪不一样,它们仅仅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在某个深夜一命呜呼,被切了块,扔到市场之中。
房子建在乡野,周围几无人烟。若是在这里把那醉汉杀了,弃尸荒野,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他还不想这么做,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不值得他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就在半个月前,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男人到访的时候,杜明正倾注全力制作一件送给孩子的木雕玩具(他为此已经忙碌了好一阵,只是在即将完工的那一刻却觉得木作少了一些神韵)。他就这样盯着木头,一盯一整天,像学生时代时解不出数学考试卷最后一道大题。在头发都要急白了的时候,一个穿着破衣烂衫,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他像指挥家般扬起手,然后指了指玩偶的侧面说:“这里,把这里再削尖一点。”杜明照做了,接着,难题解开了。为了酬谢此人的协助,杜明让妻子做了一桌好菜,款待“贵客”。男人也不客气,甩开了膀子,吃肉,喝酒,活像一个在大漠里做生意的汉子。但他的五官却是秀气的,带点儿江南文人的气质。他说极标准不带口音的普通话,听不出究竟是哪里人。和那些半小时内就把自己家底交代得一干二净的人不同,这个男人深藏不露,连名字也不肯透半分。在最初的一个月里,他们总是喊他“艺术家”。男人没有工作,也不怎么在乎吃饭、睡觉的事。他总是醒了就吃,吃得也不多,一日仅两餐,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食。他最大的爱好是喝酒,什么酒都可以,只要这酒能让他产生一点儿醉意与幻觉。第七周时,事情稍稍起了变化,那日雨后初晴,院子里湿漉漉的,杜明的儿子球球正坐在花草旁对着远处的田野写生。球球画的时候很犹豫,在线稿上涂了改,改了涂,橡皮擦像白色蝴蝶一样在画纸上来回飞舞。画到一半,球球皱眉,托腮不语。这时“艺术家”晃晃悠悠行至球球身边,夺过少年手中的画笔,胡乱添了那么两下。球球的眉头舒展了,他知道这幅行至死地的画又活了回来。他二话不说,继续画,终于在夜晚完成了画作。杜明夫妇将这一切看进眼里,他们突然意识到,这男人并不是一个废物,他或许还有那么点儿用,给球球当免费的美术老师也未尝不可。
男人住了下来,没说何时会走。他有时睡在院子里,有时就在林子里寻两棵树,拿吊床一捆。更多的时候,他睡在杜明未完工的木头小屋里。他讲,这没有顶的房子很好,可以在躺着时直面星空。杜明有时也会去木屋住,不过通常都是在和妻子吵了架后——他狼狈地拿着被子,望着被妻子关死的木门,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什么结婚这么多年,孩子这么大了,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吵?他年纪大了,容易疲惫,并没有那么多精力争吵。但妻子却仿佛只学会了这一种沟通方式。每到此时,杜明就会羡慕这个看起来孑然一身的流浪汉,他是那么潇洒,对一切满不在乎,好像随时可以去死,但也无所谓就这样赖活。
“有人找你。”杜明拿出保温盒,揭开盖子,放在木桌上。盒子里是半碗南瓜粥,他们一家人早晨吃剩下的。男人走了过来,坐下,端起碗,也不问有没有勺子,就这么端起碗,哧溜哧溜将粥快速喝了下去,像干掉一杯酒。
“哪个找我?男的,女的?”
“女的。”杜明冷冷答。
“人呢?”
“走了,说明天再来,早晨九点。”
女人到访的时候,杜明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饭。气氛很凝重,无人聊天说闲话,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这并非“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家风传承,完全是因为三个人都满腹心事。他们吃着夹有咸菜和辣酱的包子,喝着南瓜粥,故意避开他者的视线,避开可能的眼神交流。
叮咚,门铃响了。女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凝滞的气氛,妻子露出了装饰性的笑容,卸下脖子上挂着的围裙,将客人让了进来。“叶培在吗?”女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杜明一家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说“叶培”这个名字。“就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的。”女人补充道。杜明瞬间意识到,女人说的可能就是每天醉醺醺的“艺术家”。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女人看,问此人是不是叶培。女人笑逐颜开,兴奋点了点头。“那我去叫他。”杜明放下筷子,拿起钥匙,准备去小木屋。女人蓦地抓住杜明的手,阻拦道:“让他睡吧,我明天再来,没事。”女人的手像一块冰,激得杜明如同触电,他笑着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这个女人生得很美,有一双顾盼生姿的眼。她的腰背挺得很直,像是受过长期训练的舞蹈演员。她着一件白色长衫,长发简简单单绾在脑后。杜明一瞬间看愣了,但又意识到妻儿在场,这副模样被人瞧见了不好。他立刻收敛了眼神,连声道:“好,好,我会跟他说的。”
女人走后,妻子去洗碗,球球抱着平板电脑打游戏。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朝窗外发呆。外头是鹅卵石堆起来的小径,女人就是走这条路离开的。他刚才不敢目送她,这会儿只能凭想象来揣测女人离开时的模样。她像什么呢?像一只孤高的鹤,立在湖水中央。她的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杜明闭上眼,在房间里努力嗅闻女人留下的味道。他知道这太猥琐,太贪婪了,可这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放松、快乐的瞬间。他睁开眼,目光移至妻子的身上。他本能意识到,他不爱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外貌、身材他不喜,更是因为他们从未产生过灵魂上的碰撞。灵魂?四十多岁的人了,再谈这个词语似乎有点可笑。他从农村走来,一路上谨小慎微。无论是选择工作还是选择婚姻,他从来不问自己到底喜欢啥,只看这件事的性价比。
2
一整个白天又这样荒废过去了,这一切使杜明心慌。过去,他身处职场,每天被安排得井然有序,而现在,他失业了,失去了重心。回归乡野,做民宿,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再回到从前的那条轨道上。当裁员的大刀摆到他的头顶时,他只能低着头,闭目,被动接受这种命运。离开写字楼的那个下午,乌云陡现,天一瞬暗了,他发现过往一切原是大梦一场。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铺排,终究抵抗不了现实。他其实还是那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穷孩子——所有人都可以轻易从他那儿拿走一切,而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进展。木工活儿、民宿、新的工作……杜明的生活停滞了,他在屋子里点燃了一支香烟,不开灯,静静看着那火光。妻子的骂声很快出现了,让他要抽烟就到外头去,不要影响别人的健康。他不想动,不想去外头,他像块木头那样钉在了那儿。妻子见状,无奈带着孩子,关了卧室的门,这下,外面的世界彻底属于杜明了。他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键入“叶培”二字,弹出来一些无关人员的信息,什么小学老师,或某某厂先进人物之类。他看了照片,并不是那个“流浪汉”。他顿了顿,又加了一个关键词“艺术”,这下,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杜明没想到叶培竟然拥有一个细小的词条,在那词条里,男人履历光鲜——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后于俄罗斯圣彼得堡进修,在学生时代便斩获多项戏剧类大奖。在匹配的照片里,男人留着长发,穿着灰黑色大衣,站在异国街头,满脸的意气风发。这样的描述与杜明所接触的叶培完全是两个人,他一瞬间有些困惑了。难道是艺术家故意出来体验生活?都说生活是为了更好地创作。他不明白,他急于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更重要的是,他对那个来访的女人产生了兴趣。那个女人和叶培是何关系?妻子?情人?妹妹?前同事?
杜明起身,准备去木头房子里找叶培问个清楚。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正想走出去,发现衣角被人拽住了。他回头一看,是球球。孩子望着他说:“爸,外头很危险。”他猜想是不是这孩子在睡前又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安慰道:“没事的,安全。”球球不依不饶,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走,这一哭一闹下,妻子被惊动,也走了出来。妻子倚靠着房门,愤怒地盯着他。杜明被这么一看,心知今夜的行动计划已经失败了。他抱着孩子,走回了卧室,决心承担将孩子哄睡的任务。床上,五彩斑斓的童话书、科普书散落在被单上,他随意抽过一本,想着该编些什么给孩子听。“你我即宇宙。”他将绘本的名字念了出来。接着他又看了一眼作者简介。作者是伯纳多·马尔索拉,巴西人,喜欢巧克力,并且一直坚持学习绘画。他和妻子及两只猫生活在巴西的贝洛奥里藏特。“我想看这本。”球球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名为《大爆炸》的书,扔到了杜明的面前。怎么向孩子言简意赅地解释宇宙大爆炸呢?杜明不是一个舌绽莲花的人,他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等下一次大爆炸来临的时候,他,他的妻子,和他同时代的这些人,肯定已经不在了。如果球球有后代,如果他们这个家族无限延续下去,或许会有一个带着他DNA的人能目睹那恐怖一幕。这大爆炸的幻觉将他碾碎,他看见窗户的缝隙上趴着一只个头极小的蜘蛛,蜘蛛正在认真结网。再下一秒,妻子走过去,用草纸将那蜘蛛给按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虽没有出现尸横遍野、血迹斑斑的可怖景象,但足以让杜明对生而为人这件事产生了一丝动摇。在宇宙大爆炸的时候,他,或者她,作为一个渺小不值一提的人类,不就像这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昆虫一样吗?
“宇宙大爆炸就是……就是宇宙打了一个喷嚏。”杜明开始胡言乱语,他并不希望球球知道大爆炸的真相。接着,他开始照本宣科,书上写什么,他就读什么……枯燥的科学理论很快让孩子失去了兴趣。球球趴在床上睡着了。杜明打了个呵欠,灭了灯,也睡了。
翌日清晨,他感到手臂酥麻,日光透过窗帘爬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时间,是早晨五点,还早得很。他望着床的两边,一边是妻,一边是儿,这幅画面多少有些温馨的氛围。在外人眼里,他曾是一个值得被羡慕的人,而现在,当他狼狈地失去工作,失掉方向,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竟是一种负担。他试图拨开妻儿,下床去,但他越是挣扎,两个人却将他抱得越紧。在挣扎了数次后,他终于放弃了,再次躺下来,继续睡觉。每次在清晨继续睡下去,他总会走入一些火烧火燎的梦境之中。这一次,他在梦里见到了老同学,那个男人和他一样,学的计算机,做程序员,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在裁员浪潮里被波及,后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面对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直做家庭主妇的妻及高额的房贷,男人选择了一条极端的路——男人背对杜明站在天台上,大风撩起他的衣服,使他看起来像一个黑色塑料袋。杜明哀求男人不要做傻事,男人笑笑说,没事的。接着,杜明发现风越来越大了,城市里的诸多物件被吹上了天,有交通灯,有电线杆,有公园座椅,有幼儿园的滑梯,还有商场顶楼的摩天轮……在这些物件中,男人徒手抓住了一只黑褐色的皮质方向盘。男人握着方向盘,做着开车的动作。杜明恍然想起,这个男人在失业后开始打两份工,白天一份,夜里一份。白天那份是做什么的,杜明记不清了,但在夜里,男人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司机。“再见了。”杜明听到男人说的话,他吓得不知所措,不清楚该怎么办,接着,他醒了,他摸着自己的额头,全是汗。
天光已经大亮,床上仅余他一人。他看见墙上的时钟显示是十点半。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他掀开被子,下床,穿好衣服,直奔室外而去。妻子问他做什么,他答,去叫醒叶培。妻子笑了,说不需要,他们两个已经见上面了,在小树林里散步呢。
来不及洗漱,杜明囫囵塞了个馒头到嘴里,将一小瓶矿泉水揣在兜里,出了门。他急匆匆朝林子里跑去,希望能追上二人的步伐。这行为夸张又好笑,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林子不大,他很快发现了二人的踪影,不过他不打算冲进去,破坏他们的对谈,他只是习惯性地躲在两个人后头,像他学生时代做的那样。大学时,他和一名室友关系不错,这室友是他老乡,身高一米八多,会弹吉他,五官周正,颇受女生的欢迎。而身材矮小又不善言辞的杜明,总像一个跟班一样跟在这个人的后头。有一次,男生和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一起步入了学校人工湖边的树林里,杜明抱着一堆书跟在了后头,完全是非理性的,他只是好奇两个人会做什么。夕阳西下,暮色铺满大地,天渐渐暗了,在这暧昧的天色之中,杜明看见两人搂抱、亲吻,继而,男生的手伸入了女生的衣服里。杜明在那瞬间感到一种彻底的失败,这女孩是他在图书馆里遇见的,那时他被她的温柔所打动,留下字条,希望可以联系,并进一步交往,岂知女孩最终还是看上了他的室友。他闭上眼,匿在树后,听着他们忘情的笑声,陷入无限的惆怅之中。
叶培穿了一件黑色风衣,戴着黑框眼镜,胡子没有剃,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但他走路的样子,已经毫无醉态,精神气不错。女孩和叶培挨得不紧,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半只手臂的距离。杜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们应该不是情侣。晚秋的天色极美,时不时有金黄落叶从天而降。杜明小心翼翼地踩踏着,希望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音。他竖起耳朵,希望听到二人到底在聊什么,但林子里叽叽喳喳的鸟声和人声混合在了一起,让他听不清楚。他能看见两个人的嘴巴在动,但无法理解二人的语言,他一瞬间想起了外星人、间谍。在早先的新闻里,他看到美国发布了一条简短消息,说侦查到外星文明已经侵入地球,说外星人只是按兵不动,但他们实则监视人类已久。杜明感到他和叶培的区别就像是人与外星人的区别,他们看起来外观类似,但使用着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他羡慕他,但无法成为他。
又走了一会儿,叶培忽然停下脚步,女人也跟着静止了。杜明藏匿在树后,望着二人,仿佛在看一部文艺电影。他屏住呼吸,收拢身体,希望自己能穿上魔法世界里的隐身衣。然而,叶培还是发现了异样,他正缓步朝树后走过来。
“有蛇!”杜明索性主动出击,拿着一根木棍在虚空中挥舞,这一幕显然镇住了叶培与女人。女人一惊,尖叫着靠在了叶培的身上。
“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杜明拾起一根灰褐色的藤蔓,又从地上抓起一张蛇掉的皮。他推了推眼镜说:“年纪大了,度数越来越深了。”接着,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棉麻布,将蛇皮裹了进去。这一整套流程干净利落,几乎让人怀疑他每日都要像采摘野草一般来这里寻觅蛇皮。
3
“我们家那边喊蛇叫长虫,它蜕下来的皮呢,我们叫长虫皮。长虫皮是可以入药的,有解毒的功效,还能治疗一些皮肤病和脓疮。这个长虫皮也分好坏的。像那种没有破损、条长、有光泽的就是上品,反之,就是不好的。这玩意儿是可以卖钱的。我前几天去了趟集市,发现有人收这个。”
杜明自顾自说着,但没人接他的话。好多年了,他被迫活在这样的氛围里——看似人多、热闹,但实际上压根没有人关心他说什么、想什么。他扬起筷子,看着一桌丰盛饭菜,陷入困惑之中。他打算就此打住,闭口不谈之时,那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忽然接过话说,她曾在一次演出活动中担任编舞,那是一个极为炎热的下午,在众人没有任何灵感时,她忽然看到密林里有什么在滑行。这个动作使她灵光一闪,很快就将整套舞蹈全部编了出来。她又讲,常人可能只听说过孔雀舞之类的,但万物有灵,实际上自然界的动物具有原始的美感,以它们的姿态入舞,能提高舞蹈的艺术性。杜明听着听着,痴住了,妻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扔到他的碗里,他看着那块烧焦的肉,半晌说不出话。他真想在舞台上看面前的舞蹈家跳舞呀,可他的生活里尽是柴米油盐和看不到尽头的房贷。女人笑了笑,终于开始自报家门,她说自己叫沈茵。
饭后,杜明自告奋勇去洗碗,但他耳朵是竖着的,他在听客厅里的谈话。沈茵打算在这儿住上一阵,时间大约是两至三周,杜明的妻子很热情地说,房费可以便宜一些,现在是淡季。“砰”,杜明心不在焉洗着碗,手一滑,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只。他蹲下来,开始收拾碎片。这碗不贵,碎了也就碎了。但这响动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妻子趿拉着拖鞋走过来,对着杜明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骂。他习惯了,他早就习惯了,对于他这样没什么大本事的人,接受家人的训斥是一种必然。儿时,是父亲举着藤条鞭子对他吼,现在,是近更年期的妻子对着他宣泄不满。他觉得这两件事本质上并没有任何不同。不过,今天不太一样了,在这苦涩又乏味的日常里,沈茵成为点亮他生活的一盏灯,这灯发出的光算不上亮,甚至照不满整间屋子,但他感受到了那一丝丝的暖,这便够了。
客房一共有十二间,共三层,全部空着。沈茵是第一批客人。杜明在前面热情介绍着。他觉得既然都没人住,他可以将房型最好的那间留给沈茵——那是一个大床房,有一个开阔的阳台。当天气凉爽时,坐在木质摇椅上,望着一大片葱郁的树林,人可以进入一种彻底放空的状态。他微微有些陶醉了,当初他决定盘下这个民宿,就是为了能拥有想象里的生活,同时又能赚到钱。但这几年,世界风起云涌,各种问题出现,旅游已不像当初那么火热,他这处民宿的生意便也因此冷清下来。
“叶老师住哪啊?”沈茵问。
“他住你隔壁。”杜明很快下了决心,他打算让叶培也搬进来住。留住叶培,就能留住沈茵。叶培猛地抬起头,困惑望着杜明,杜明溜到其身边,小声耳语道:“放心,没事,不收你钱。”
沈茵的行李比杜明想象中少,仅有一大一小两只白色箱子,箱子上还有一些异国风情的贴纸,埃菲尔铁塔之类。他一边将箱子移动到二层,一边问沈茵怎么东西这么少?沈茵笑了笑说,习惯了。她讲,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流动的剧团,那些人为了路上省力,总是尽可能精简物件。她二十出头时也常走南闯北,工作需要不允许随身带太多东西,久而久之,便这样了。“东西少一点好,东西少的人,内心丰盈。”杜明拿着电视里学来的鬼话在沈茵面前卖弄,沈茵也不戳穿,只一个劲儿道,哪里,哪里,有时候东西少也可能是因为穷。
夜里,杜明的妻子提议办一个篝火晚会,她取出冰箱里的食材,在户外架了个烧烤区。原本冷清而平静的日子,因为沈茵的到来而悄然改变。这种热闹与喜悦的氛围绵延到了每个人的身上。酒至正酣时,叶培脱了外套,卷起袖子,大步走进客厅,从墙上摘下一把成色不太新的木吉他。此物是前店主留下的,因杜明一家无人会摆弄乐器,所以一直作为装饰品沉睡在客厅的墙上。现在,这个东西到了叶培手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叶培把吉他抱在胸口,随意拨弄了两声,试试音,接着很快开始唱歌。是1990年代左右流行的校园民谣,歌曲虽老旧,但并不落俗套,在这个微微有些凉意的夜里,旧日的金曲像嵌入黏稠夜色中的一段音符。唱完一首,还有一首,叶培的兴致高得很。大家围坐在小小的篝火边,打着拍子,恍如回到了青春时代。这氛围感染了沈茵,她很快站了起来,开始跳舞,舞姿格外的优雅动人。杜明看着沈茵,有些微醺,火与女人艳红色的裙摆叠在了一起,一切仿如幻梦。搬来这么久了,处处都是理想与现实的纠缠,数不清的恐慌与烦恼,这夜像一个被神赐予的夜晚,格外独特,让杜明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杜明打开啤酒,灌了一杯,他猛然窥到了妻子的眼神——妻子正陶醉地盯着叶培,露出那种少女怀春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无论是恋爱还是新婚,他从未在妻子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这一瞬间,他恍惚意识到,是否妻子也并未真正爱过他,只是觉得条件合适罢了。他和她,在茫茫人海中,像解数学题一样合在了一起,他们为的不是什么激情迸发的瞬间,而是能把人世中的某一部分难题通过这样的方式解答出来。
盛筵易散。忘记晚会是何时结束的了。第二日早晨,杜明再度回归现实,他的手臂酥麻了,妻子的大脸盘子像石器挂在床上。他带着厌恶,挣扎着坐起来,决定夜晚去小木屋住。
是夜,他带着梯子再度回到了这个他亲手制作的小木屋,他用红色塑料布将尚未完工的屋顶给封了起来。天气预报说了,近日无风无雨,气象平稳,不过雨季很快将要来临,届时将会有数不清的暴雨与雷电。杜明意识到,他必须在一切开始变坏之前将那半个屋顶给做出来。他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这是它放在叶培卧室里的监听器所传送来的内容。一开始是一段杂音,接着是平稳的鼾声,然后门铃响了。杜明屏住了呼吸,额头上直冒冷汗。他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刚毕业那年,他因手头拮据,租住在一个隔音不好的老旧小区里。每至凌晨,隔壁总传来恼人的呻吟声。这声音不止发生一次,往往一夜好多次。他本来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听不得太多动静,这下彻底开始了长达数月的失眠。他内心翻涌的荷尔蒙和这声音纠缠在一起,让他不得平静,他打开音响,播放最狂躁的摇滚乐,然而墙壁那边也传来了摇滚乐声,这声音混着人的呻吟声,更显得一切无序又混乱。几个月后,那对情侣搬走了,房间空置了下来,杜明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在这空寂的夜里,他突然觉得心慌,他居然开始怀念那个噪声。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竭尽全力去听隔壁的声音,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杜明整了整耳机,继续听,来者不出所料,果然是沈茵。他好奇这两个人会说点什么,但房间里半天没有声音,只有翻动纸张与书页的细微响动。就在他快要放弃之时,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他没有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偷窥别人的生活。”
4
连日来,杜明像战争年代的电报员,如实记录了叶培与沈茵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有时,他会感慨叶培的声音雄浑,带着一些戏剧化的腔调,仿如他儿时在电视里所听到的译制片配音;有时,他又因这声音而倍感迷惑,因为这让他分不清什么是台词,什么是普通的交流,什么是虚幻的构建,什么又是真实的交心。
“生活,我们没有生活。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逼我们做什么,但我们仍旧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过去已经被摧毁了,我活在一个旧的屋子里,我每天都可以听到有人拿着刀子、斧子在敲打我的脑袋。那种感觉就像,就像你在博物馆里遇到了一个一万年前的骷髅头,你站在玻璃罩外和他对视。在那个瞬间,你开始想象,想象这个人曾经爬过高山,趟过大河,曾经爱上过另一个人。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化为灰烬,他的生活没有人知晓,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藏品。我没法说清楚我的未来,所以我只能东躲西藏,过一种流浪汉的生活。不,不能说是流浪,应该说我的血液里住着游牧民族的基因。你看,你看我的颧骨,我的眼睛,我脸上的疤,像不像是在草原上的人。我羡慕那种生活,他们是自由的,每天和马匹还有青草为伍。他们崇拜的东西和我们这里的人崇拜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你是不是有点害怕我?觉得我变了。你很想看到我以前西装革履的样子吗?那不是的,那都不是真实的我,那是他们想象里的我。我也曾经误以为自己喜欢那个样子。每天早晨醒来,精心打扮,弄得人模狗样的。然后到傍晚,钻入一个灯光璀璨的宴会厅中,在觥筹交错之间和一群不认识的人醉醺醺讨论什么艺术、哲学。实际上呢,下一秒他们就会去往某个高级酒店,带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演员过夜。那种感觉太恐怖了。但是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他们烧毁了我的屋子,剥掉我的衣服,告诉我,你啊,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轻松了,我照着镜子,发现自己像一个弗兰肯斯坦,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人造人,科学怪人。我在黑夜里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一样逃了出去,山林里全是野兽的号叫声,月亮透过树的缝隙打在地上,明晃晃的,令人心惊。我跑啊跑,来到了一个小池塘边,我跳了进去。跳进去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没有皮肤了,水就是我的皮肤,我可以不呼吸,我可以不再假装我是那个大家想象里的人物,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自由了。”
杜明手握钢笔,贴着白色稿纸,仔细分辨叶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有时疑心,叶培的生活或许早已和戏剧融为一体。他活着,活在一台戏里,这一部分的生活早就侵占了他真实的生活。在偷窥与窃听了约莫一周后,杜明得到了这样一个“故事”——男人原是戏剧圈内炙手可热的青年导演。在一次筹备巡演的过程里,他认识了某著名剧场的创始人P。P已经年近六十,在圈内颇有威望。P对男人的话剧产生了强烈兴趣,看剧本的过程里,屡次拍掌称好。就这样,男人与P成了忘年交。他们一起聊戏剧,聊生活,聊对艺术的认知。男人钦佩P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视其为偶像及精神上的父亲。P也不吝啬,给了男人许多的圈内资源,帮助男人得到了在更大舞台展示的机会。就在男人以为一切都是天意,是幸运附身时,在后台的化妆间里,发生了一件事。那日,一名年轻的女舞蹈演员作为特邀演出来到了话剧的排练现场。恰巧P先到了。他突然色心大发,对女演员动手动脚。女演员站了起来,直斥其为老不尊,但P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开始扯什么灵魂交流,灵与肉的合一,戏剧是自由的,演员应该有为艺术献身的觉悟等等。女演员忍无可忍,冲了出去,这一幕恰被男导演给撞见了。他调出监控,看到了一切,与P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使得P因怒气上涌、急火攻心而晕厥。那之后,男人将P猥亵女演员的事说了出去,圈内很快划分为两个派系,一个派系认为P没有错,可能只是喝了酒,举止有些轻薄,但没有恶意(再说女演员也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侵害)。另一个派系认为P是十恶不赦的人渣,务必要将此人的事情披露出去,让天下人皆知。这件事在圈内轰动了一阵,但很快因为戏剧圈子过小,外人不在乎,而失去了声音。最后的结果是P和男人彻底决裂,男人在圈子里开始走投无路。
显而易见,那个年轻的男导演就是叶培,而那个女舞蹈演员就是沈茵。杜明猜想,沈茵是来报恩的。至于报恩方式,既不是充斥男性性幻想的肉偿,也并非给予其一大笔钱财。沈茵想做的,是伸出手,将叶培从污烂而颓废的生活里打捞出来。她邀请叶培担任某部话剧的导演,可叶培并不领情。
谈话不欢而散,房间里重归死寂,杜明意识到他必须去找叶培谈谈,劝劝对方,接下这个活儿。不过这一切倒并非因为爱惜叶培的才华,纯粹是出于杜明的私心。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两个人再这么僵持下去,沈茵会选择快速打包行李,离开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
黄昏时,杜明提上一瓶酒,来到了叶培房间门口。他刚想按下门铃,却发现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发现叶培坐在窗户边,整个人倒向窗外,在他身后,一只小鸟立在窗台上,转动脑袋,盯着人。这鸟儿怪异得很,脖子上像裹了个围巾。不一会儿,鸟儿飞走了,叶培回过神来,目光落到了杜明提着的酒上。
“稀客,稀客。”叶培指着沙发,让杜明坐,杜明笑着把酒打开,满上一杯,递给了叶培。叶培饮了一口,忽然开始念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李白的诗?”杜明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在化学试卷与物理试卷的夹击下,他左半边头发在一夜之间全部白去,每当考试成绩不如意时,他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抄写古诗词。在他内心深处,他更想去中文系,但老师多次在课堂上表示,家境贫寒的人应该读理工科,这是唯一的正途。尽管他并不具备多少天分,但他仍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好前途而努力着。多年来,他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像埋死者的遗物一样朝地心深处藏,然而总会有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一些闪烁的片段、音符,再度勾起他灵魂里的一些东西。
杜明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叶培,在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们也于某个深夜交过心。那次十分偶然,杜明被妻子训了一顿,抱着被子进入木屋,他将被子放在一边,然后双臂抱膝,再将脑袋整个埋进去。叶培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杜明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因为即使道出各种缘由,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又或者,其实他心里早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可他根本无法踏出那一步。
叶培不断饮酒,喝完后,他整个人身上的开关就被按开了,他又开始说一些颠三倒四没有逻辑的话,他背完古诗词后,开始念西方的诗,一会儿是里尔克,一会儿是布莱希特,一会儿又回到了现代诗人北岛。杜明听得晕晕乎乎的,也不怎么感兴趣。但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像一台无人操作的打字机,被动记录着眼前之人说的每一句话。
说完一大段话后,叶培坐在房间正中间喘气,像一只衰老的野兽。杜明想起老了的狮子会离开狮群,独自辟一个安静之地,偷偷死去。他在叶培的眼睛里看到那种被整个群体抛弃后的孤独感,他想说点什么,唇齿嚅动却憋不出半句话。还是叶培继续说了下去。
“学生时代时我曾经做过一个实验话剧,是在一间新开的美术馆里。在内厅,有一个全封闭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不大,和这儿很像。我就坐在里头,扮演一个醉汉。来看展的人走进来,他们可以和我交谈,也可以什么话也不说。大部分人进来的时候都很惊恐,他们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他们也不看墙上的字,其实展览介绍里写得明明白白,还讲解了何谓沉浸式戏剧。不过没人关心这个,大家从来不在乎那些细小的字。当然,也还是有一些挺外向的人,他们一进来就坐在白色的塑料椅上,然后对着我说他们自己的事儿,滔滔不绝。我那时会恍惚觉得自己是那种石像,就是游客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然后对一个看起来十分高大而神圣的石像讲述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坎坷。当然,和那些石像不同。我是个演员,我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有个人咒骂他爸,说他爸喝醉了喜欢拿皮鞭抽他,他长大了还记得这种痛苦。这时我就会假装是他的爸爸,然后忏悔哭泣。哈哈,是不是很神经,很傻,很奇怪?但当时我对这个活动乐此不疲。一连办了两个月。两个月结束后,再度回到学校,我觉得有什么事不一样了,但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杜明看着眼前的人,意识到他们现在也在一部小型的“沉浸式话剧”里,虚与实的界限早已被模糊了。他不可能从叶培嘴里掏出什么真心话,又或者,其实叶培说的每一句看似台词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发自肺腑。杜明站起来,将空了的酒瓶扔进垃圾桶,关上门,离开了叶培的房间。
5
没有意外,沈茵在一个清晨决定离开。她拎着大箱子来到门口,与杜明夫妇作别。这时杜明正低着头,在等待染发。他的头发一直是灰白灰白的,每隔半年就要染上一次。染发膏滴在了白色的围裙布上,杜明想抬头,但始终也抬不起来。他扬起手,给沈茵打招呼,让她路上注意安全。沈茵凑了过来,将一封白色封皮的信放在了木色的桌子上,请杜明帮忙转交给叶培。
染完发,已近中午,杜明没有食欲,捏着那封信走上了天台。在正中午的烈日下,他眯着眼,开始看沈茵写的这封信。
叶老师:
展信佳。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想,我的到来或许打断了您“正常”的生活。我偏执且不顾一切地想把您拉回我认为正确的轨道,这或许全是一厢情愿。我并没有资格做什么“拯救者”的角色,其中或多或少带有一种所谓的圣母情结。
我还是很想念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在剧场看到您的作品,那时我刚念大一,十分渴望走上舞台。我记得您演的是一出独角戏,剧场不大,来的人也不算多。起初,我没什么看的兴趣,还在和人聊天,发信息,后来,我听到了一声怪异的嘶吼。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这种表达方式让我觉得有些激进,但这种激进正是我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我再次望向舞台,发现所有的道具仅仅是一把椅子和一个悬挂的窗帘,这太简陋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大戏”,但这种细小的个人的表达却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我,原来艺术也可以是如此简单而又深刻的。
当您邀请我参与《天外来客》的那天,我开心极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演好这个角色,我把剧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在地铁上,在教室里,在宿舍,在所有的地方……您说您从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长路》那儿得到了灵感,我就跑去书店,买了这本书。老实说,我没有看懂。没有看懂,我就只能死记硬背,这是我初中时就开始使用的办法,我想,背着背着,总有一天,我会理解的。我记得里头有这么一句话:“人都不想出生,也不想死。”当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那时所看到的世界还是美好的,我觉得自己的出生是被祝福的。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有一阵,我总是做噩梦,夜里睡不着,只能坐起来,一整宿一整宿地熬着。那种感觉很恐怖,你看着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你什么也没做,时间就溜走了,你的生命在倒计时,但你又无能为力。我开始穿两条内裤,我开始拒绝陌生人递给我的水,我开始反思,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又或者是我比较倒霉?我必须得说,那件事把我的人生划分成了两个区域。我现在已经踏不进以前那条河流里了。更恐怖的是,我甚至不想再跳舞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展示身体和表达艺术的方式给了人误解。那些人扒出我以前演出的照片,指责我穿着过于暴露。那么,那么我到底该穿什么跳舞呢?黑色的袍子吗?我的身体曲线不能被展示吗?
一连串的问题将我击垮。迫不得已,我拎着行李来到了一座陌生城市,成为一个小地方的气象播报员。我穿严肃的西服套装,将领子系得老高,将长发盘起。我使用标准而稳定的微笑播报天气。譬如,今夜暴雨将至,今天温度较高,请市民们注意防暑降温。
我似乎没有告诉过您,小时候,我是像孤儿一样长大的。我的父母常年守着一座小岛,进行气象勘测的任务,我为了上学念书一直在城里。带我的是一个聋子婆婆,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在她八十九岁那年,她瞎了。从此她既听不到,又看不到了。但她好像比我想象里的要快乐,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笑眯眯的。哪怕有一年,洪水淹城,她的床都被大水冲走了,她还是说,没什么,没什么的。那一阵,我总是反复地想,是她太迟钝了还是我太敏感了?为什么我只会哭,而她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尽量快乐一些。
说来惭愧,我对生活的想象力一向贫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重建自己的生活。也正因为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协助者的角色。没事的时候,我就继续读您的剧本,四处去找可以免费或低价租用的场地。我希望能有一个舞台,让其他人再次看到您的才华。可是您却告诉我,您决定离开这一行,离开熟悉的地方。您告诉我,恐怖的并不是那个人所做的一切,而是您担心在遥远的未来,您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甚至比那个压迫者更恐怖。只有同流合污才能活下去,而变成那样的人是迟早的事。
我在网上找到了您的剧本,反复翻阅,我喜欢里面的一段话——“ 摧毁我们的不仅仅是泥石流、地震、飞机失事、海啸,还有更多的东西,更多不起眼的,像是那恼人的工作,他人一个不经意的厌恶眼神,还有暴雨时汽车闪过,溅在我们白衬衫上的泥浆子。我们不能轻易诉苦,如果我们想要说点什么,网线那端就会有人顺藤摸瓜,跑过来对着我们的鼻子指指点点,说你这都算什么?你有胳膊,有腿,还能站起来,还能说话,你并不可怜,你完好无损。可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打开我的躯壳,掏出那腐烂的内里,让一整个房间塞满那些肮脏、阴暗的东西吗?譬如这连绵不休的暴雨天气,像是老天爷的愤怒在浇灌整个大地。我必须要说,我的房子已经塌了,它在某个秋天整个沉入了地里,我找巨人要了铲子,但根本都挖不起来,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没有人。我们的生活被毁了,我时时刻刻克制住自己嘶吼与咆哮的欲望,想要再站起来做点什么,可我真的站不起来了。”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使用过沙盘疗法,但并没有什么用,还无端花出去许多冤枉钱。我把自己受辱的事情尽量忘却,想着我还能做点什么来帮助别人。这终归是为了转移视线,但也确实让我好过了一些。
那年寒潮来袭的时候,我听说您的女儿过世了,我为这件事感到惋惜,我很喜欢蓓蓓笑的样子,她有极高的舞蹈天赋,如果她能一直学下去,想必会比我的成就高多了。后来我又开始教小孩子跳舞,是在一个小的工作室里,每次看到那些小女孩穿着练功服,排成队,开始练习,我总会想起湖畔那些成群结队的鸟儿。她们看起来是那么轻盈,那么无忧无虑。可我总是一边看一边叹息,想着成年世界的脏水总有一天会像倾盆大雨落在她们的头顶。有几个人带了伞呢?有几个人会被淋湿会体无完肤呢?
当然,你我都知道,人生并非一个解谜游戏,我还没有找到一切的答案。如果您有新的想法,再联系我好吗?
沈茵
杜明捏着这封信久久说不出话,他惊诧于两个没有肉体关系的男女可以如此坦诚地剖开内心,进行如此深度的交流,而他呢?在那些和妻子相处的过程里,他的灵魂不知道游荡在了何处。他扬起手,让风吹着信,纸张发出沙沙声响。再下一秒,他松了手,那信便飞了出去。
沈茵离开后,叶培再度回到了那种“野人”般的生活状态。杜明深深憎恶着这个人。终于,在某个清晨,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用一辆旧皮卡车,将昏睡不醒的叶培像运垃圾一样运走。想到这个办法后,他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日本清酒,这是之前去日本旅游时认识的友人送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喝。现在,他打算在里头加一点点安眠药。
深夜,杜明踏着月色朝小木屋进发,屋顶已经做好了,他没有在房顶上留什么可以看星星的透明窗户(尽管叶培一再如此建议)。他闻着草木的潮湿气味,意识到连绵的雨季即将降临。他感觉浑身潮热,有一种犯罪的冲动。多年来,他一直循规蹈矩,忍耐,装得像个好说话的和事佬,而这世界一再辜负与背叛他的信任,他此刻提着酒就像提着兵器。他推开门,叶培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堆杂草中央,垫着一本书,写着什么。没有寒暄,没有精心准备的开场白,杜明只是将清酒放到桌上,叶培的两只眼睛便放出光来。杜明一时恍惚了,他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一个嗜书如命的圣徒还是成日无所事事的酒鬼?
“有什么事吗?”叶培问。
“哦,没什么,我老婆带着儿子去朋友家玩了,今天晚上屋里没人,我就想着来找你,说说话。”杜明其实并不擅长交谈,也不知道该和叶培说些什么,他此刻手心冒着冷汗,想着虚空中是否有一个Delete键,能将眼前的男人直接删除掉。在一种焦灼的状态下,他指了指叶培手里的纸问他在写什么。
“新的剧本。”叶培说着将那张边缘撕得不规则的白纸放到了杜明的面前,杜明拾起来,看着那些方块字跃动在眼前——“他终于发现了生活的秘密,那就是他压根就没有生活。他以为自己会因此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其实只是朝沼泽地更近了一步而已。过去他依靠幻想生存,以为心目中想要的一切就在远方,而现在,当那个远方慢慢朝他走来,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这个庞然大物。”杜明觉得叶培的剧本有一种可怖的魔力,尽管每个句子表面上都和他无关,但其实正是他内心潜意识的一种反应,他看着看着,希望能快速将这张纸投入烈焰之中,他根本接受不了这残酷的剖白。
杜明一边虚伪夸赞着叶培写得好,一边给其倒酒。叶培自然而然接过酒,说要和杜明干杯,杜明却摆摆手说身体抱恙不适合喝酒。
“一个人喝,没意思。”叶培抱怨道,“你是来看我一个人表演喝酒的?”
杜明在心里计算着数量,想着眼前的人在第几杯时会晕倒。他之前已经仔细思考过,大概是十杯到十五杯的区间内。现在,他默默数着杯数,像学生时代在化学实验室里调整药剂配方。他小心翼翼倒酒,小心翼翼和叶培聊着天,小心翼翼接近心中的目标——就像他多年来做的那样,反复地谋算、策划,带着强烈的目的性过每一天。在倒酒的间隙里,他的目光瞥到房间角落的一幅水彩画,那是球球的作品。整张画布上布满了激烈的色彩冲突,线条也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张狂,有点类似于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的作品。前几日,球球一直嚷着要为这幅画起个名字,还来询问杜明的意见,杜明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一口回绝了儿子的“起名邀请”。球球带着一丝不快,将这幅画给藏了起来,杜明还以为孩子只是把画作毁了或扔了,没想到竟是献给了叶培。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恐怖的幻想,他在思考球球长大成人后到底会成为哪种人,他会坚持自己的爱好成为一个和叶培一样在世俗社会里混得一塌糊涂的艺术家么?又或者,这孩子也会模仿父辈的路线,循规蹈矩,最终长成一个面目模糊、中年失业的普通人。杜明抬起头,看着窗外被月色抚摸的小路,路的尽头长出两个分支,朝哪儿走都可以,但他们最终会汇向某条河流。
叶培渐渐体力不支,倒在了草堆上,开始昏睡。杜明将他扛起来,拖着,一路把他拖到了皮卡车上。这都是原先计划好的,没有意外,没有差池。叶培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满意,他喜欢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就像他原先的生活——无聊但可控。前方的道路是如此清晰的坦途,没有大雾,没有突然杀出来的长有犄角的鹿,甚至没有另一辆交通工具。杜明在小路上开着车,想着在那条河的附近将叶培给放下来。这样第二日白天时,叶培会被前来垂钓的人发现。至于叶培到底会怎么样,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将叶培扔在荒郊野外后,杜明再度回到了那个他亲手修剪的小木屋中。连日来,他心神不宁,总是在点火的时候产生一股无名冲动。他想举起火把,把这屋子烧了。过去他常开玩笑,说还房贷是在坐牢,他买来的房子根本是牢笼,而现在,他坐在这木头房子里,闻着一室的酒气,产生了另一种恍惚之感。就这么静静坐着,坐了不知道有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急促。他问是谁,那边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儿时看过的一句话恐怖故事——“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然而这时候却响起了敲门声……”杜明坐在木桌前,呆呆望着空了的酒瓶,他一动不动,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者简介】兔草,原名李小婧,1988年生,湖北武汉人。有小说发表在文学杂志及网络平台。曾获第五届豆瓣阅读大赛奇幻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