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诗章(组诗)

2025-01-01 00:00:00北乔
诗林 2025年1期

北乔,江苏东台人,诗人、作家、评论家。出版诗集《大故乡》《临潭的潭》,文学评论专著《诗山》,长篇小说《新兵》,小说集《走火》,散文集《远道而来》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黄河文学奖、海燕诗歌奖、刘章诗歌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北京。

冰雪大世界

说冰是睡着的水

睡梦中,它们上岸

通体透亮,像那些清澈的誓言

这些上岸的江水

像人类的童年那样站在大地之上

现实的柔软,此刻

无比坚硬,分明的棱角

放弃了所有的模糊和语焉不详

那些手,那些铁锤铲刀

以及专注的目光来自人间

重现的是上天的恩赐

幽深与古老,和人们对话

以沉默的方式,五彩的灯光回忆

或狂野或温情的流动

远处,是蓝

大海的深蓝

更深的蓝,在众人兴奋的间隙

寒冷居然可以沸腾

过于美好,处处便是

可以抚摸的幻境

我很清醒,眼前是

庄稼地,一株株巨大的庄稼

在这冬天拔地而起,来年去无踪迹

年复一年

像极了天下苍生

呼兰河

我不关心呼兰河的源头

也不在意在何处汇入松花江

生活需要关注的很多,需要放下的更多

如一滴水与另一滴水

眼前的这片水域,不仅是

一条河的全部,也是世界的所有

流动的河水,从未老去

目送无数人匆匆远去

所有的人生与命运,都可以

在这里找到记载和预言

词语在这里飘浮

与星辰和云朵对话

逝去亲人的脸庞特别清晰

没有芦苇,不见石头

坚冰还在沉睡

搂着白天和夜晚的呼兰河

明亮与黑夜彼此慰藉

不敢坐在岸边

不敢长久地凝视

不敢回味那位女作家笔下的呼兰河

与勇气无关

我害怕

所有的日子一起站在我面前

东北虎林园

我可以到隔壁探望

或者像游人一样观赏

从原始森林而来的东北虎

离开南方水乡的我

无法拥抱,只能面面相觑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情境

我不忍接受

就像无法拒绝在寒风中打颤

恒定的存在,常常也是无尽的虚空

虎啸,时刻在敲打我

心中的许多树木被砍伐

也不会趴在墙头窥视

墙不会倒

我的情绪会摔跟头

那些入眼的场景会掏空我

只留下没有血色的叹息

厚墙高立,隔开所有

我与东北虎都在墙内

没有谁可以在墙外

谁也做不到

这个世界,由墙主宰

——人类忙着垒墙

马家沟河

现在,这条河和我一样

冰冷的外壳下,流动依旧

绿色,枯黄,以及种种的黑色

都被冰雪覆盖,人间洁白

暂且遗忘那些阴暗

其实,这样的白

并不负责叙述世界,只以

虚无的幻觉令众生万物

接受承受力的考量

所以,此刻极其安静,如同我们

听不到往事里的声音

弯着的草木,拉紧一张张弓

或者,躬身以示敬畏

即使是受难者,内在的绿色依然荡漾

严寒之下,许多事物在收缩

是的,降温能驱走燥热

激情过后,有些事情才能开始

那被封存的,可免受伤害

阳光来了,把一些影子从

白色里抽出来,尖锐的冰凌

止不住落泪

风渐猛,已在冰面上沉寂的雪

再次飞起来,带着冰的情绪

原来,坚硬也渴望飞翔

阳明滩

江上的浮冰,像空中滑翔的飞鸟

有的模仿马自在奔跑

蓝色不再忧虑江水

在梦里存在了许多年的草原

草木吐新绿,有些梦总能走进现实

不消几日,江面上会出现船

朵朵白云归来

彻底醒来的松花江,不再矜持

江心岛加快了别离的练习

水边的石头,像失心的小兽

鸟鸣带来远方的消息,几乎贴地的

花朵,适合俯身凝视

生活就这样在低处,浅浅的呼吸

装得下血雨腥风的人生

梦想常在高处,四周多危石

湿地好几处,江水也放不下所有

留守的分身,结束了流浪

让明月安静地泊在怀里

听阳光在草丛里的脚步声

允许鸟儿觅食,拒绝秘密被捕捉

大地不放弃的倔强,并非江水的硬伤

来到这叫作阳明滩的江心岛

你才会明白,原地不动也是一种漂泊

夕阳西下时,江心岛

仿佛金色的云霞

中央大街

沿着江边,在江水陪伴中就能到达

我是那个坐船的人

路本就是命运的河流

我把船划上了中央大街

每个人都很陌生,每个人都是我

灯光牵着影子,就像我们

在变幻生活里一直怀揣某种单纯

古旧的建筑,收纳了所有的宁静

如同坐在屋檐下的祖父

身后的老屋,眼前的庄稼

默默地讲述生命的所有感受

异域风情,或被想象取代的现实

在目光里飘忽流连,布满

种种不确定性

时间在处理一切

这可以确定

雪花落在额头,卧于手心

一言不发,带着闪电的秘语

断断续续的水滴声

隐于认为最合适的地方

举目繁华,朴素悄然打坐

枝头的雪像花苞

在我们心里轻轻移动

推开一个又一个带有伤痕的料峭

松花江南岸

对视,是少不了的

岸边的我与跨江的大桥

我们都在丈量松花江以外的宽度

站在南岸

我便可以在北方眺望北面的北方

偶尔驶过的轮船,带来另一种情绪

江面空无时,更多的事物涌现

我喜欢把目光抛到北岸

想象我在北岸

静静地观望南岸的我

让江水为我

找回在昨夜走失的我

有段路很窄,像一条板凳

同在岸上的大树和灌木总在推我

江水则在护佑我

静与动以如此的对抗

让我走得很稳,没有任何的担忧

有树叶或雪花飘落

像某些漫长或迟到的等候

有的带着阳光,有的带着声音

而在夜晚,天空回到江面

我在黑暗中慢慢走,星光潮湿

在某条长条椅上,与自己相遇

白石峰

坐下,整座山仿佛

巨大的码头,山坡如河流

白的石头,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山下的人间雾蒙蒙,居然有

仙境之感,深不可测依然在

未见鸟飞过,天空的蓝

让虚无有了颜色

丛林极安静,野兽像

往事一样沉睡,大大小小的洞穴

知道如何处理寂寞

山顶的风很大,从尘世脱身

爬至这样的高处,难免要大口喘气

下山的人,有说有笑,步子轻松

有的还大声唱着歌

大树小草,一个劲儿地摇头

风走了,留下默然的石头

还有独坐的人,向空静的深处逃去

带走了无数的故事,从此

人们的讲述都是在追风

此刻,阳光有些茫然

清晰起来的影子,不再张皇失措

进入夜的冥想

坐得太久,僵硬的躯体焐热了石头

起身活动活动,关节发出咔嚓声

醒来的时间,开始计数

南苇塘

松花江去了远方,穿过

城市的繁华,归入大海的浩荡

留下的,成为湿地

大自然本真的微笑

这里,一年四季总有飞翔

从苍穹深处飞来的雪

带着星辰的目光,闪烁而清澈

精致的纹路,写满未知言语

无需读懂,凝视是最好的接受

鸟的到来,花香的翅膀被看见

风与鸟鸣交织在一起

落在水面的阳光,像无数跳跃的梦

有些草步步走入水里,有些草

缓缓爬上陆地,像爱的双向奔赴

迁徙途中的栖息地,鸟生活得

很认真,落脚之地便是故乡

把每个瞬间都当作永恒

站在水里,高脚的鸟

走一步,便搅动天空的蓝

波纹一圈圈散开

水也有了翅膀

立在自己的影子里,打盹儿的鸟

收起翅膀,仿佛一个谜语

嬉戏,发呆,顺便捕食

鸟在娱乐间,完成了生活的全部

无需劳动等一系列复杂的付出

阿什河

坐在水边,或在岸上走走

取决于我的心情

更取决于河流的性格和命运

成为一条河,一滴自由的水

做不到,便以想象的虚无推搡现实的虚无

从深山来,终将汇入松花江

进城,只是路过

而我是所有城市的过客

梦,总欺骗我

高楼在河里寻找寂静的庇护

俗常生活的谜并不少

谜底在水中倒影的背后

这段河面很开阔

为人间接下更多的诗意

岸不再是河的边界

如果没有人类

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名目繁多的分界线

缓慢,并不意味心念不迫切

阿什河渐渐收拢变窄

杜绝欲望的泥沙俱下

将回忆留在回忆里

茫茫滩地,是河水喜欢的

可以暂时放逐一生奔跑的宿命

野草翠绿,那么小的身躯里

竟然浩荡古老的心绪

石头亮白,仿佛从冬天走失的冰块

在这里,我学会了倾听

在水中淘洗许多事情

大雪过后,整个世界都是

一条河的前世,或被月光浸透的黑土地

金龙山

一只松鼠消失于密林

惊落闪电,带着明亮的清风

林中小溪一起托起寂静向上

再向上,深怀敬意

阳光追着石头跑

山坡上,浪花飞溅

人间的河流就是这样倾斜

山坡,仍然感受到石头的沉重

压住绿草枯枝,在黄昏时分

夕阳被一寸寸地压进夜晚

把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物交给黑暗

让当下在过去中苏醒

微光闪闪,黑夜更加黑了

浓雾笼罩,白色是另一种黑暗

同样可以使人失明

偶尔,有的石头会朝坡下滚动

去看望深渊里的同伴,或者

对深渊有异乎寻常的痴恋

怪石从不遁形,清泉轻无声

极寒的冬天,风被水流现出原形

山中无时间,只有鸟飞虫鸣之中的

寂静

山里的真理,不是从人间获得

山从不会踏进人间半步,就像

为了进山而进山的人

与山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一本书遗落在山间

山,本就是一本书

崇山峻岭,袒露美的极致

危崖从不掩饰断句决绝的凶险

人们无法把山装进包里,但能

安放于胸中

哈药路354号

一棵树,一条船,在岸边

也在纯白的天地间

极简里,蕴含无限的纷繁

世界变成这样,也不能真正消弭什么

雪,洁白,也苍白

有没有风吹,雪把石头搂在怀里都很容易

许多雪堆里住着石头之心

雪,能把树包得严严实实

但不能将树搂在怀里

怎么看,树还是树

心情烦躁的树,会变成披头散发的野兽

雪在蓝天这样的大披风下

张牙舞爪的性情毕现,出乎意料

但每一个人又都不以为然

在纷飞的雪中散步,比待在屋里轻松自在

偌大的世界里,我只需防备雪

从何处,怎么来,雪花从不隐瞒

有足够的温暖,就可融化雪

活着,体温就在

雪花对我提的要求不高

浴室门口的地摊上,雪糕随意堆着

我买了一支,冰冷入口

雪糕把我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