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公木的诗

2025-01-01 00:00:00
诗林 2025年1期

我 爱

雷闪,

不能把光芒和声响,

永留在天空。

颤抖的星,

水样的月光,

甚至灼烁的太阳——

能够照穿乌黑的夜,

直到把黑夜消灭。

然而它们照不亮

人底心,这大海洋:

万年的波涛汹涌,

勇敢的海燕飞翔。

它吞没整个阴暗的古昔,

而驶出通向无限未来的远航。

什么

生命力最久长?

什么

光照得最深最强?

是你啊,

我心爱的诗。

你耸然起立——

从侮辱,

从剥削,

从反抗,

从斗争,

从人类历史底奔流里,

从自然宇宙底造化里……

你把一代底精神,

赋以活的呼吸,

吹向来世。

你拂去蒙蔽正义的尘土,

你使罪恶低头而战栗。

你比空气更轻灵,

你是前进的急先锋。

对每个新辟的领域,

你总是做向导。

你底伴随,

是创造的意志,

是真理底美。

假如有一天

你把光耀隐逝,

一切过去将只剩一片空白,

而根本也就不会再有未来。

我把自己

投进你底光圈里,

我看见每个人头上

都照着同样的光圈。

只有那依靠上帝和血统骑人颈上的人,

只有那借助手枪和说谎骗取荣利的人,

只有那仰仗主子威风专以鸣鞭为快的人,

只有那生就一副膝盖用来发抖或下跪的人,

只有他们,那些多余的人,

留在这荣耀而辉煌的光圈之外。

啊,你是什么,

我心爱的诗?

你是

神圣对邪恶战争的阵线;

你是

结合赤红的心与心的纽带。

我放开喉咙

为你歌唱光荣之歌。

我以感激的手,

带着胜利的确信,

抚摩你底周身。

我轻轻地低语,

用我底唇,

贴近你底耳根。

我有时也激动地狂吼,

暴跳着向着你,

像向着一位老朋友。

我向你哭,

向你笑,

向你吵嚷,

向你议论。

我爱过许多男人和女人,

却从没有,

像爱你这般深。

1941年9月3日

崩 溃

当黄昏的西风,慢慢

吹长了吹长了牧人底身影;

浓须的夜蹙紧眉披着万丈黑发,

从天底那边,

从遥远的东方蹒跚地走来,

头顶上装饰着几颗金星。

一切声息都沉寂了,

一切生命都停止了活动,

人底舞台让给魔鬼来上演。

鼠群跳过鼾睡者底鼻尖,

悠然地结队游行;

野狼滴着馋涎燃亮饥饿的眼睛,

到羊栅门边巡礼;

鸱枭冷笑着低飞,

落在梦的屋檐窥探人间底秘密。

群魔响着使星空痉挛的狂叫,

出现在被黑暗统治的大地上。

群魔之王披着无尽长的黑斗篷,

群魔围起他粗野地旋转;

卷成一阵旋风开始了沓乱的舞蹈。

一个嘶哑的令山岳与海洋都战栗的

大合唱激荡着激荡着:

“什么比黑暗还更伟大呢?

它吞蚀了一切:

山、河,树林、村庄、城市……

只有能自身发光的东西,

它才留予一个位置。

就是小得可怜的萤虫吧,

也不曾被泯灭。

这证明黑暗底公平,

它不埋没任何真正的天才;

而且只有在黑暗底抚慰下,

一切发光体才得发光。

黑暗万岁!

黑暗底王国万岁!”

歌唱着他们喷吐阴云。

并降布湿毒的浓雾。

云雾弥漫着弥漫着,

几颗闪跳的金星也不见了。

群魔继而恶毒地诅咒,

嚼着淌血的舌头,

每说一句话像吐一颗石子……

“光明已经死亡,

白昼永不来临!”

并且由于这诅咒而更加狂欢了,

叫得更响和更野。

因为恶魔学会了语言,

原只是为的去诅咒呀!

于是群魔自封为胜利者,

群魔之王被尊做唯一的主宰,

黑暗底王国征服了世界。

鼠、狼、鸱枭都来谦卑地致敬,

凡在黑暗中活动的,都生着

一条阿谀的舌,一副谄媚的面容。

(而曝照在明光里,

那却是多么残毒的面容啊!)

正在这时候——

一声曳长的鸡鸣划破暗空,

鼠群首先溃散了。

而这是一声过早的鸡鸣啊,

时间才刚到子夜。

群鼠又继续地蹑足归来,

傲然地吹着胡须,

以掩饰内心底畏怯。

狼和鸱枭在鼠性底卑劣中,

发现了自己底尊贵与勇敢,

昂起头摇摇尾巴,

等待群魔底褒赞。

而远处又传来一声报晓的鸡鸣,

接着两声三声……

群魔之王切着牙齿发令:

“消灭所有一切鸣唱者!”

鸱枭盯在睡眠的窗前,

去侦探主人底动静;

抖索的鼠群爬到鸡埘旁边,

偷偷地啮凿隧洞;

贪馋的狼去咬断鸣唱着的

一切伸长的羽颈……

而鸡鸣是不可遏止的,

这快乐的昂奋的挑战的歌声,

烧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彼此呼应地合唱,

传递着信心和希望。

鼾睡者有的已被唤醒了;

鸱枭惊惧地拍一下翅膀,

它听见窗子里低声地说:

天快要亮了!

群魔之王伸出黑色的拳头,

打击暴跳的海洋,

飞溅着血沫咧开嘴念咒:

腾起吧,雾!

腾起吧,雾!

腾起吧,雾!

浓密的雾阵布满天空,

人间袭来一阵阴寒,

伴随一阵恐怖的宁静;

大地更加黑暗了,

雄鸡底鸣唱也渐渐稀疏。

群魔喘嘘而狞笑,

鼠、狼、鸱枭都兴奋地狂舞。

然而,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哪,

这是太阳要出来的征象。

原野吹起晓风,

云雾慢慢消散留一片晴空。

微亮立刻浮现在东方,

曦光立刻煊荡在东方,

白昼和黑夜的搏斗展开了!

雄鸡又伸长了羽颈高歌:

它为黑夜播送葬曲,

它为白昼凯歌胜利。

鼠群惶惑地窜回潮湿的洞穴,

野狼夹着下垂的尾巴逃进深山,

鸱枭也哭叫着飞藏在林间——

黑暗底王国崩溃了。

而将归消灭者也愈加疯狂,

群魔之王舞起多节的毛手,

扬播着黄沙像个暴跳的雷,

它发誓要埋葬那升起的太阳。

黄沙的飓风,挟着

群魔歇斯底里的呐喊,

一场光明和黑暗的激战!

什么力量能阻住黎明的车轮呢?

黎明飘着红色的舞衣,

循着黑夜走过的路来到人间。

凡被黑暗所染污过的地方,

都被光明所彩濯,

大地伸出欢迎的手笑了。

群魔之王吐一口黑血,

倒卧在荆棘底丛莽。

群魔四散而奔逃,

它们哭嚷着彼此撕扯,

纷乱地向西方飞跑,

想去追赶那消逝的黑夜。

但轰响的金色的阳光,

一下子就把它们照耀着了。

它们曝露在明朗的阳光里,

就如同射在万道羽箭之下。

阳光把它们震撼眩迷,

眼睛里糊一层云翳,

耳内也像塞进黑哑的泥沙。

舌头结了冰,

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头脑化为一块铅石,

再泛不起任何思想底波纹。

绝望的恐怖使它们

颤抖着像一群瘫痪者;

为着它们再不能

从大地上找到一片隐蔽的处所。

黑暗完全消逝了,

天边奏起云雀底歌声。

1941年冬

眼 睛

恒无欲,以观其妙;

恒有欲,以观其微。

——老子《道德经》第一章

婴儿的眼睛是清澈的,

青年人的眼睛是热烈的,

中年人的眼睛是严峻的,

老年人的眼睛是睿智的。

世界反映到婴儿的眼睛里,

大不过妈妈的奶头。

日影恍恍,月色溶溶,风丝细细,

吹不皱一池春水。

青年人的眼睛搜寻世界,

猎人追逐猎物,情人追逐爱情,

蜂蝶追逐花朵,风追逐火,

噼剥作响的光与热。

中年人的眼睛把世界探索,

实验台上决定成败的数据,

田野里判分丰歉的收获季节,

“?”与“!”起伏交织的乐章。

世界浮现在老年人的眼睛中,

一本摸索断线了的百科书,

一张偿付过了的账单,

苦辣酸甜都已中和为平淡。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不会隐瞒更不会说谎。

愤怒飞溅火花,哀伤倾泻泪雨,

它给笑声镀一层明亮的闪光。

思维着的精神之中枢,

并不只是悠悠然用来旁观。

它提供信息以作判断,

没有判断便什么也看不见。

婴儿以哭号召唤乳汁,

凡有生命就有意愿。

完全的客观和完全的真实,

自然存在着却不能把意愿窒息。

人类生活于第二自然,

有名乃源于无名。

无欲只是说不妄想不臆造,

有欲意味着追求理解通过钻研。

清澈不是从无欲中来,

热烈严峻睿智都基于实践。

人的过程尽管只是一瞬间,

但它必然和世界的过程同步。

岂止同步?人的过程

原是世界过程的有机构成。

不管古今哲人说了些什么,

都是世界的一种自我思维活动。

假如世界只在婴儿眼睛中

做着纯客观自在的运动;

可能人类还与古猿蜥蜴同居,

攀援跳跃在原始森林里。

惶惑和呆滞并非有欲的苦果,

而是清澈、热烈、睿智的侣伴。——

正如夜是昼的间歇,阴是阳的一面;

若是没有眼睛世界会有什么意志呢?

1984年7月28日,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