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书写淤积着厚厚的腐殖层。一代代人的记忆,在靠近泥土的地方,只经历着微小的更新,因此当这些记忆进入到诗歌之中,即便那些最敏锐的写作者,也可能只做了一些轻轻的翻动,添加进他们自己的时间的微末。林梓乔放弃了自己的时间,乡村的变动在他的诗歌这里看似有迹可循,但实际上是被极端压缩的:那些陈旧的事物仍然处于他的目镜的中央,诗意的生成不来自于时间的毁损,而是来自于作者的择取和打捞过程。这一过程让旧的变成了新的和熠熠生辉的。林梓乔的诗歌是乡村书写的新收获。
——主持人 肖 水
镰刀还在墙角,不知所措地滴着水
祖母生前割开的,现在慢慢黏回
刀的豁口上。也许,是要靠它们
撑起无数个沉重的夜。我知道
每一个意象,在这片土地上
都有它们特定的语境
不知道,是这二十年来的
哪一年塌的。应该是黑夜
堆得太厚,把棺木都压烂了
枯骨陷进泥中,与之合成
新的肉体。她养活了坟上
所有的植物。此刻的她
多么像一个孕妇,根茎是她的脐带
多年前诞下的儿子,如今长大成人
他残忍的锄,在墓穴揪起一团
顽固的杂草。此时的痛
不亚于他当年在母腹中被连根拔起
在掉土的老门墙,新贴对联
空鸟窝停在屋梁,像一粒句点
我在长高,一个村庄在慢慢变小
村西边的巷子,像件空置的容器
蹲在墙根的弹珠,这么多年了
没有自己跳起来
野草刚冒出头,就被压在矮土房
墙根之下。像最后一块安全的积木
探出半个身子。没人敢赌着试探
危险的底线。风继续吹
廉价的安全,被不断浪费
它稳住脚跟,站在时间
严厉的台秤之上。八个壮汉
合力抽出祖父的棺木
它土砌的身体,一下子轻掉很多
离家时,没有拉好手刹,松动的夜空
掉了一地月光,绝大部分,都要她亲手拾起
她的双手,下过无数场雨
变得褶皱、龟裂,锈迹斑斑
多么迟钝。像她的老花镜
经常在桌边,找不到近旁的主人
“乡村”是这组诗的共题,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及“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在林梓乔这组诗中,乡村的“常态”正被快速地抛弃在时间之后,乡村的“变态”则体现为童年生活空间的历时而朽,诗中“旧坟”“老门墙”“老房子”“空巷子”等诸多场景装载了诗人对生命本源性的怀旧,随着诗人的成长,“一个村庄在慢慢变小”(《句点》)。空间记录着生与死的转换,诗人对生命的悼念与追溯,通过人物动作力的相对得以遥相照应,“多年前诞下的儿子,如今长大成人/他残忍的锄,在墓穴揪起一团/顽固的杂草。此时的痛/不亚于他当年在母腹中被连根拔起。”(《修坟》)祖辈与孙辈生命能量的此消彼长,失去的童年以“弹珠”为化身,与被留下的“老花镜”“棺木”等意象共同见证了情感在历史发生时的沉重与“迟钝”。诗人沉静的声音发出:“它稳住脚跟,站在时间/严厉的台秤之上。”“时间”成为这组诗的第二个关键词。诗人善于运用简单的词汇,在物象与物象的关系间进行精心的修辞,使它们被赋予人性气息之外,又获得陌生化的效果。就像最朴素的禾稻,经过最精巧的酿造法,从而发酵出浓烈的情感之酒,这是诗人林梓乔所擅长的技艺。
——黄守昙(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
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曾说:“诗歌是用一种更高级的表达表示事物。”读林梓乔这组诗,我首先会惊叹他诗歌中的隐喻(Metaphor)。他的诗歌常用一种独特的事物去理解和体验另一种常见的事物,如“每一个意象,在这片土地上/都有它们特定的语境”;“松动的夜空/掉了一地月光”;“她的双手,下过无数场雨/变得褶皱、龟裂,锈迹斑斑”,其中的“每一个意象、松动的夜空、她的双手”为概念隐喻中的目的域,并与拟人、自然、天气等源域构成映射关系,从而将常见的概念特色化,渗透诗人的想象力和丰富内涵。他的诗歌善于将非人物体拟人化,如“镰刀还在墙角,不知所措地滴着水”;“多么像一个孕妇,根茎是她的脐带”;“是要靠它们/撑起无数个沉重的夜”,其诗对喻体的概念转换,每种表达都融入诗人独特的情感,正如形式主义的罗曼·雅各布森在《隐喻和转喻的两极》曾说的,隐喻是诗歌不可或缺的灵魂。在林梓乔的诗歌中,恰是体现了这种脱俗的灵魂表达,如“风继续吹/廉价的安全,被不断地浪费”;“应该是黑夜/堆得太厚,把棺木都压烂了”;“顽固的杂草。此时的痛/不亚于他当年在母腹中被连根拔起”。他的诗在描述事物时所用的隐喻,会让读者耳目一新。
——王凌志(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