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八月槎6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临渊》,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为背景,以设立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的伪“特工总部”从筹备、兴起到衰落为中心,多条线索并行、串联起当时驻沪的多方政治势力,既有以共产党员余笑蜀为主线的潜伏传奇,又有和伪政权从筹备、成立到摇摇欲坠联系在一起的证券和货币市场的金融故事;小说主线故事发生在全面抗战爆发后的上海,但却从兵临城下即将沦陷的南京写起,转至上海后,又移到日本、苏州等空间展开叙事。《临渊》手笔之大、线索之丰富、人物之生动、故事之跌宕起伏,令人不觉眼前一亮。
⒈ 想象孤岛上海
1937年到1941年间的上海,处在外国租界、日本占领军和汪精卫傀儡势力角逐的夹缝之中,中共、中统、军统、日方、伪方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谍报活动,青帮这样的地下社会势力也参与其中。这片歹土迅速地成为中、日、苏、欧美的远东情报中心。所以,有关孤岛时期的上海故事才格外复杂和缠绕,历来是历史研究者、爱好者以及文艺创作者反复雕琢的对象。张爱玲、麦家、孙甘露都有反映这一时期上海谍战的小说作为其创作生涯的代表作;而李安的《色戒》、王家卫的《一代宗师》、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无名》、娄烨的《紫蝴蝶》《兰心大剧院》等,则是华语电影对孤岛历史的回眸和想象。这些作品大部分已经成为华语文艺的经典之作。连日本的“漫画之父”手冢治虫、著名漫画家村上纪香等都以同时期的上海为主要表现空间,展现过孤岛上海的谍战景观。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上海虽为“歹土”,但因为其神秘、丰富、复杂,反而成为文艺作品的生产“沃土”。
坦白地讲,从上文粗疏的列举来看,孤岛上海题材可谓“站”满了行家高手,想要从中杀出一条路并拥有一席之地着实有不小难度。八月槎的创作显然是迎难而上,在孤岛上海谍战题材中交出了具有强烈风格的优秀之作。
《临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展现了作者的史料功夫,丁仲芳、史秉南、乔月、叶佳兰、熊山川、许仕明,小说里的诸多重要人物都指向那个波谲云诡时代中的历史原型。而郑苹如刺杀丁默邨案76号在霞飞路1411弄10号制造的金融血案等或大或小的历史事件也被作者一一纳入自己的故事里。至于大到地下交通线的经营、沪上股市多空对决、民食米粮统制商战,小至汽车、香烟、手枪、服装这样的“道具”,小说家都能依据史料用心经营,娓娓道来。这样做带来的效果是非常直接的,那就是强烈的历史现场感。即使是对那一段历史一无所知的读者,也可以借由小说来领略当时的世相万千。作者本人正是借此以严肃的姿态在诸多故事传说里拼出自己的风格,这也正是作品虽为类型小说,但却鲜明区别于戏说、神剧式文本之处。
⒉ 重建历史现场
《临渊》一方面展示了作者的史料考证功夫,另一方面也全面展现了作者对史料的把握能力和坚定的历史信念,作者的历史观正是建立在对历史运行本质和走向的理性认知之上。虽然作者乐于也擅长处理政治权斗、谍战风云、金融故事,但个中史料并非作者的绊脚石,当作者真正引领读者深入历史叙事洪流之时,历史本身的镣铐就仅仅是供作者裁剪、使用的材料罢了。作者对史料的裁剪与使用以充分尊重历史为前提,这一点对类型小说创作者来说尤为难能可贵。因此,当我们在小说里窥视到人物和事件的历史原型时,更会叹服于作者对史料的消化功夫。如对史秉南这一人物的处理,作者写出了历史原型的凶狠、狡诈、残忍,也写出了他的决断力、行动力和在权力斗争中所养成的敏锐政治嗅觉,展现的是人性的复杂面相。史秉南,也包括梁利群们,身上都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初登场时是一个符合谍战小说的类型人设,但他们在叙事中又渐渐具有了反类型的特征。史秉南和梁利群的形象在小说的结尾都有较大的转型和颠覆。如随着抗战进入尾声,谨慎深谋的史秉南性格日益暴躁、野心膨胀,以至于被日本军方毒杀,而浮华纨绔的梁利群则散尽家财拯救上海米荒,最终成为中共卧底。这种人物命运的转折,曲折且隐秘地展现了作者对历史的复杂体会和理解。
尤为需要说明的是,小说主线及叙事重心始终聚焦在中共卧底于伪特工总部的余笑蜀身上。余笑蜀从沦陷的南京九死一生走出,继而为了国家利益、民族前途而成为卧底谍报人员,与敌人斗智斗勇,维护交通线,开辟金融战场,一一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形象完全符合读者对传统谍战小说主人公的期待,但是,作者并没有将他处理成一个性格单面、静止且符号化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塑造及其成长,明显寄寓着八月槎秉持的理性的历史哲学,这表现在对历史大势的清晰认知和对历史运转本质的社会学式的理解。其刻画人物尽可能返回历史发生的第一现场,评价和结论都尽力追求客观公允,不偏离主流叙事。在群像人物史秉南、梁利群等身上,虽也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了历史“分叉”的可能,但是作者依然在历史的可能性与真实性之间做出了平衡,锚定历史方向,使得以共产党人的浴血奋斗为代表的历史理性始终可信、可感,牢牢地成为这一时期历史建构的根基,这就是余笑蜀这个人物最重要的价值。
在历史现场刻画人物,是《临渊》区别于同题材小说的可贵之处,它没有把人物和观念凌驾于时代之上。它不刻画一骑绝尘的天才,不追求深不可测的神秘主义,不标新立异,而是在充分尊重历史、理解历史的基础上,保留了历史本身的鲜活和精气神。所以,小说才在整体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非虚构写作味道,尽管它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讲的非虚构文学。
⒊ 类型小说的可能性
事实上,对于历史叙事,八月槎并非新手。从其代表作架空历史小说《山海变》系列构建了庞大且虚幻的架空世界,我们就已看到了他的叙事野心、得心应手的故事能力以及宏大的想象力。或许,那时我们还无法想象一个基于真实历史书写的八月槎,但他以《临渊》交上了足够水准的答卷。
小说《临渊》给人一种传统经典叙事的感觉。20世纪90年代后,大量小说作者普遍开始以“自由间接引语”取代传统的“叙述人语言”,这在今天已经成为主流的小说叙事手法。从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作家苏童、莫言,到80后作家如双雪涛、班宇,都能清晰地看到这种现象的存在。在《山海变》系列中,因为小说使用人物视角叙事,内心独白比较多,所以八月槎也使用了自由直接话语叙事,但相对来说比较克制。而在新作《临渊》中,却全部转而使用“叙述人语言”,大段大段的角色对话瞬间把读者引到事件现场,氛围感直接拉满。同时,引号的使用和对讲话者的清晰呈示,也带来一种自然的节奏感。此外,人物对白和客观叙述的明确分野,也预留了旁观者/记录者/书写者的位置,从而与小说人物保持了距离,观察历史的位置乃至反思的权利也借此交棒给了读者。
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主流小说叙事相比,与其说有意使用“直接话语”表达像是一种复古的追求,不如说这样的表达形式连同着上海孤岛谍战故事,都在显示着作者对类型小说的理解和坚持:一方面,有效平衡了小说作者的观点与读者的预期,因此让小说以平易近人的形式传递历史情境;另一方面,小说也赓续着传统中外谍战类型小说的优长,甚至我们在《临渊》里还能窥见发轫于19世纪的传统现实主义精神、写实技巧、环境塑造与人物刻画方法在作者身上的悠远回响。
的确,作者是擅长制造戏剧冲突和悬念的高手,小说中一系列基于史实的情节构造、编织并堆叠起悬念,在充分刻画人物形象之余,形成了强有力的叙事节奏。小说围绕着余笑蜀身份问题、赢得信任、地位巩固等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冲突,可谓好戏连连,一波三折,做足了谍战小说应具有的惊心动魄和智性审美,也的确具备了一部优秀谍战小说应有的质素。
总的来说,小说通过以余笑蜀为代表的正面人物的坚守,以梁利群为代表的中间人物的转向,以史秉南为代表的反派人物的灭亡,构建出了一个复杂而立体的谍战空间。既没有为吸引读者眼球而媚俗、落入“比坏”套路,也没有为了拔高人物形象而强行给予主角光环,或者进入“比惨”竞赛。虽然爱情依然成为左右故事人物的重要动机,但理想信念却成为人物行动的绝对动力,使小说避免成为简单的奇观展示或艳情花边故事。正如前文谈及,八月槎一方面以坚实史料尊重历史事实,另一方面也做到了历史可能性与确定性的平衡,对近现代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和正义诉求的表达格外清晰、可信。
一路走来,八月槎成功地从奇幻架空的“创世”转向了真刀真枪的“重返历史”。从《山海变》到《临渊》,作者不变的是格局的宏阔与细节的精益求精、故事架构的规整与叙述的行云流水,不变的是人物形象塑造的厚实与性格挖掘的深刻。《临渊》不只给了我们一个关于孤岛上海歹土想象的谍战传奇,更重要的是,它书写历史的方法和态度对当下的类型文学写作予以深刻启示,在形式上的“复古”也同样引人关注和思考。而这部小说之于八月槎自己,则大概是通往更多可能性的开始,我们以极高又足够的理由期待着他将会带给我们更多、更大的惊喜。
责任编辑 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