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爷之死
北方的夏季,天亮得特别早,到了6月下旬,有时不到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就老大老大地挂在空中了。锄草最忙那会儿,村民们都是先到田里干上一两个小时的活,然后再慢慢地回家吃早饭。因为父亲和姐姐都是生产队里的硬劳力,我家的饭时也就相应提前了。
记得很清楚,那是1975年6月27日,星期五。读小学五年级的我一路小跑,刚七点半就奔到了和盛公社新祥小学三合初小的校门口。以往,这个时候,老校工高三爷早就把不大的校园收拾停当,干干净净,等着八点钟上课了。而那天却有些异样。我发现我最要好的同学、玩伴儿高民,正在用小手儿使劲拍打着收发室的门,带着哭腔儿不断地喊:“爷爷,快开门啊。”原来,高民是来给爷爷送饭的,但是门在里面反插着,他叫了半天,也听不见应声。
我和高民一齐喊了一会儿,屋里仍然没有一点动静。没办法,我俩只好合力用劲往里撞,门开了。高三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再仔细看,他贴近枕头的嘴边有一些白沫儿,人已经没了呼吸,枕旁放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惊骇不已的我,慌忙跑出收发室,准备去村里喊人,一瞬间我发现陆续到校的同学们非常安静,那几个曾经取笑过高三爷为“瘸狼”的淘小子,也木然地站在窗下,侧耳倾听着收发室内的动静。听不到曾经听惯的铃声,看不见以往看厌的佝偻的身影,他们感到很不适应。在北方,中国最北部的乡村,大雁刚刚叼走清明和4月以及5月的冷,学校打更的高三爷猝死的消息,又在村民的心上刮起了一阵剔骨的寒风。
高三爷死时才五十九岁。他像学校门前的榆树那样平凡,像村子后面的田埂一般普通,甚至除了“老高头儿”之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具体的大名。五十出头那年,老婆在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中离他而去,而后他便住进学校做起了校工。高三爷生在山东阳谷,原本是位战功赫赫的英雄。据说和国民党在吉林的四平一带对垒时,他孤身一人端了敌人的两个碉堡。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用刺刀挑了七八个美国大兵,最终一块弹片的飞入,把年纪轻轻的他变成了跛足。我看见过高三爷无聊孤寂时悄悄欣赏、摆弄自己珍爱的十几枚勋章的情景,他也好几次给我和他孙子高民讲述自己南征北战、戍边卫国的事迹。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从部队转业到黑龙江,经别人介绍,找了一个东北姑娘,于是就在讷河县和盛公社安了家。
妻子能干贤惠,有黑土地的朴实与爽快,高三爷婚后很幸福,儿子维保的出生,更使他们喜上加喜,其乐融融。维保上学后,读书很用功,虽然脑子不是特别灵光,但成绩还不错。三爷对他那叫一个殷殷期待,望子成龙;只是那些年取消高考的政策,彻底断了三爷的念想。儿子大了,他托媒人在邻村给找了一个李姓的媳妇。这女子面目长得倒也和气,可性格却泼悍无比,进门没多久便因一件琐事,把维保和他爹高三爷一块儿打了。此后,生性懦弱的维保事事都听老婆的,渐渐地也对父母横眉冷对起来,后来稍不顺心即对父母动手动脚。就在三爷妻子过世的第二年,维保将他爹暴打一顿,赶出家门,孝顺的孙儿看在眼里,也无计可施,唯有流泪的份。有一次,三爷和邻居哭诉:“儿打爹二十三回半。”邻居非常气愤,问他“半”是怎么回事,他无颜地以头撞地,说:“那一次他把我推倒了,但是没打我。”村支书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有了三爷搬到学校当校工的茬儿。
也有人提起过那瓶空了的安眠药,高三爷恐怕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杀,每天彻骨的孤独和饥饿,让他把一瓶安眠药绝望地塞进黑夜的大嘴里;但是民不举官不究,家人都不过问,又有谁愿意多管闲事呢?高三爷去世那天,由儿子和媳妇做主,给他钉了一个白茬儿的简易棺材,放置在校园西南角的两棵榆树下,偶有吊唁的过来,儿子和媳妇就干号几声,吊唁的一走,他们该打毛衣的打毛衣,该摆扑克的摆扑克。第三天,许多村民自发前来,想送高三爷最后一程。随着起灵的喊声,白色的纸花迅速从人们胸前凋落,儿孙们的哭声也马上止住了。三爷的棺材被一些壮汉抬着,埋进村前一片开阔的大草甸子,三爷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三爷入土的那一刻,村里平常过于寂寞的小孩子们,都跑跑颠颠地,前去看热闹,不时还觉得有一份新奇。当一锹锹黑土渐渐把棺材严实地覆盖住后,村里德高望重、年龄最长的王二先生平静而庄重地喊了一声:“三爷,你去天堂了,走好。”
从草甸子回村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听长辈们说,我们公社和大队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近一百年里从山东、河北闯关东过来的,尤其是山东人更多,所以有的地方干脆就叫山东屯儿。山东,书上说是孔孟之乡,是中华泱泱大国的礼仪之邦,那里的人最讲究仁义和孝道,仁义和孝道也是儒家文化中最核心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我们的身边又有那么多违背人伦和纲常的现象发生呢?是齐鲁文化被仗义而鲁莽的东北文化给变薄弱、异化了,还是人性中潜伏的恶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孔孟之邦的山东人都这么不孝顺,那其他地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我越想,不成熟的心里就越糊涂。
好多年里,我的脑海中怎么也抹不掉那口白茬儿棺材的影子,它仿佛一直停在校园西南角的榆树下,又像一枚移动的长方形的印章,把耻辱重重地烙印在我们村耸起的额头上。它似一道记忆中被无情撕裂的伤口,四十多年里一直难以愈合地痛。
高三爷死后,又有人接替他,每天打铃,把学校的秩序按时摇醒。我也很快就由小学升入大队的初中学校去读书。说不清为什么,那时也没有“黑色的星期五”之说,反正我再也不愿意从三合初小的门口路过了,虽然那里曾经种植了我五颜六色的梦想,有着我无限的往事和留恋。
吹唢呐的金三儿
两年前的春节前夕,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黑龙江讷河,儿时的伙伴儿高见告诉我,金三儿走了。我一时无语,算起来,金三儿走时还不足五十五岁啊。
金三儿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住在隔壁村。因为是家中的独子,父母格外宠爱他;也因为是独子,他十一二岁便随父亲学会了看家手艺——吹唢呐,也就是喇叭。父辈留下的几个男丁里,他排行老三,所以大家叫他金三喇叭。
我们读小学的20世纪70年代初期,北方农村的生活单调得厉害,夏天还好,绿油油的庄稼和草甸上的蝈蝈、芍药花,对童年与少年充满了诱惑。但是到了秋天,田野上变得光秃秃一片,甚是荒凉;尤其是冬天,除了三四十间土坯房,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阴冷得很。进入12月下旬后,天又黑得特别早,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就不见了踪影。到了晚上,无尽的寒冷里,除了偶尔呼啸的北风出来说说梦话之外,村庄寂静无声,连家家豢养的牛马鸡鸭,似乎也因寒冷、长期寂寞而变得非常安静。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到春节前夕,刚刚上交国库余粮的生产队,会给家家户户“分红”,想嫁闺女、娶媳妇的就先后动作起来。这时节,是金三喇叭和他父亲金大喇叭的黄金季。
说不准哪一天,清脆的唢呐声从村庄响起,那便是谁家嫁娶的“红事”进入正题了。一阵阵唢呐声中,新郎与新娘入场,接着是新婚典礼,拜天地、入洞房,一切都有条不紊、热热闹闹地进行。在婚礼现场的一角,金三儿眼睛瞪得老大,炯炯有神,两边小脸儿不大的腮帮鼓鼓的,《百鸟朝凤》等一曲曲调子婉转优美,出神入化,仿佛整个村庄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借着那些曲子生出了翅膀,有了活脱脱的生命和生气。每逢这时,人们便小声嘀咕,“金三喇叭吹得比金大喇叭好”。那会儿,金三儿只有十一二岁啊!
金三儿初中毕业辍学,农忙随父母在家种地,侍弄庄稼,农闲时则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几乎每天都走在讷谟尔河两岸的乡土路上,靠吹唢呐为生。二十三岁那年春天,夜间一场雷电引发的大火,夺去了金三儿父母的命,当他们被村民从熊熊的火焰中救出时,已成烧焦的炭棒儿。从此,有几年金三儿居无定所。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一个暑假,偶然碰到他,他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家的概念了,走到哪儿天黑了,哪儿就是自己的家。”他说得淡然,却因此失去了爱他的同村姑娘杏花。
杏花是金三儿家的邻居,两人都属虎,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渐渐地他们互相暗生情愫。杏花最爱听金三儿的唢呐声,看他吹唢呐的样子,在自己的村子里听不够,有时还跟着到附近别的村庄去听。在唢呐声中,一个乡村少女把她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她不断憧憬着世界的美好,好几次想到和金三儿洞房花烛的情景。可是,杏花到了该嫁人的年龄时,金三儿家的两间房子偏偏被烧掉了,金三儿成了光棍,原本十分看好金三儿的杏花父母也变了卦。在父母的操持下,爱听唢呐的杏花被迫远嫁他乡。临行前夜,杏花找到金三儿,几乎哭成一个泪人,坚持要把自己的身子给金三儿。金三儿心如刀绞,却只得克制自己,好言劝慰,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远嫁他乡。杏花嫁人后,再无消息。金三儿的唢呐,又一次吹出了彻骨孤独的滋味。
在唢呐声一年一年的流淌中,数不清的年轻佳人喜结连理,住进了温柔之乡。当然,也不时有《哭灵曲》从金三儿的唢呐中铺天盖地地传出,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退出人间舞台。唢呐声里,土地似乎又颤抖着长高了一些,那是一座一座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坟堆,乡下人生命最后的家。有几次,金三儿望着飞舞在空中的圆圆的纸钱儿出神,望着望着,它们忽然间就变成了清凉的雪花和飘飘欲仙的蝴蝶,很是美丽。
父母双亡的劫难,让金三儿悲痛欲绝,却没有让他倒下,只是自那以后他跛了一只足,丈量土地时尝到了更多的艰难。随着时间的流逝,乡下人文化生活也越来越丰富,电视、摇滚乐、卡拉OK成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而在电视、摇滚乐和卡拉OK的挤压之下,唢呐的声音和身段儿都变得越来越低,像一个被遗弃的丫鬟,听唢呐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除了唢呐,金三儿一辈子差不多都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过日子。因为没有家,没有自己的孩子,分产到户后,他在农忙的时候就在经营自己家的责任田,田里的小麦、土豆和茄子,自然成了他精心呵护的孩子。早晨起来,他把阳光和土豆、茄子一块儿煎炒,连笑声里都洋溢着一股明朗清新的味道。但是,一旦老天不下雨的时候,看着龟裂的庄稼地里那些病歪歪的孩子,他就心痛。后来,金三儿的胃就经常不舒服,出血。
也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金三儿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三天,邻居们把他送到村前的责任田里,把他和父母的坟墓并排埋葬了。听说,他死后,跟随他多年的那条黄狗,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不声不响,三天里,守着金三儿,不吃不喝,三天之后,不知所终。
金三儿走后,吹唢呐的技术在村子里彻底失传了。不知道唢呐算不算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种,但是我清楚,从那以后村庄更加寂寞了。
玉秀在春天
当最后的一株玉米被锋利的镰刀割倒之后,松嫩平原上遍体鳞伤的秋天,似乎已经不在乎多出的一两处刀口了。
漆黑的夜里,一阵风过,季节的脚步来得好像有些超前了,李向阳村最东头玉秀家房前的那株百岁老榆树,猛然感到了一丝凉意。屋内亮了九十年的那盏油灯,悄然间熄灭了。玉秀,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走了的噩耗,让村民们的泪水无意中打湿了北方的清晨,一向平静的村庄,也不能再平静了。
玉秀是村里王二木匠的三女儿,母亲在村东南的地里收玉米时,匆匆忙忙地生下了她,于是玉秀就成了她的学名。她从小便讨厌“七仙女”的娇气,天生丽质,不施脂粉。她小学毕业后便辍学了,在家洗衣、烧菜、捡麦穗、打猪草。十八岁时,玉秀这株玉米“蹿红樱儿”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水灵,脸蛋仿佛是水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又滑腻。刚好,邻居李伯伯家的二儿子大兴,和玉秀东西院住着,一块长大,玉秀从小就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大兴哥玩“过家家”的游戏,日积月累,两情相悦。双方的家长也都看在眼里,1944年春天,就托媒人在中间说和,给大兴和玉秀定了亲,并在村里热热闹闹地摆起酒席,宴请乡亲们。
1945年农历“二月二”那天,太阳格外地红,但是怎么也红不过李向阳村的大喜事,玉秀白白胖胖的儿子狗剩儿落生了,大兴和他爹乐得好多天都合不拢嘴。可惜,老天常常不遂人愿,亲友们祝福的话语还没有完全说完,国民党就挨村挨户地抓起了壮丁,大兴因身强力壮而被抓。他被带上车拉走的那天中午,玉秀已经哭干了眼泪,对着远去的汽车,大声喊道:“大兴哥,我等你回来。”然而,“回来”谈何容易啊,这一等差不多就是一个甲子,“回来”成为伏在纸面上的一个生硬的词。开始,大兴隔三岔五还有信寄来,先是说在江西山区打仗,接着说全师退守到了福建,后来听同被抓走而后逃脱的老乡说:“大兴被逼到台湾了。”再后来大兴就渐渐成了一帧墙上的照片,和一段在高雄流浪的传说……
日子再苦,也得接着往下过,何况家里还有未满周岁的儿子、整天不住嘴叨咕的痴呆公爹和急火攻心瘫痪在炕上的婆婆。玉秀想到过以死解脱,但她总不甘心,有时侥幸地想,大兴说不定还活着,她一定要等他回来,不然自己死了,他回来怎么办啊。并且,生活的皮鞭催得玉秀来不及伤感,村前那块撂荒的地在等待着耕种啊。于是她只能把眼泪咽在夜的嘴里,任凭它们打湿一个个不眠之夜,在春天和夏天,背起刚要学会走路的狗剩儿,面带微笑,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耕地、撒种、锄草,有时累得精疲力竭,直不起腰来。虽然,人在壮年,偶尔也会做一些带点颜色的春梦,梦里的主人公都是大兴,但是她的梦常常做到一半,或刚刚开头儿,就被狗剩儿的哭叫声和婆婆突然的招呼声打断,懊恼也无济于事。到了秋天和冬天,各种活计接踵而至,搞得玉秀想停都没法停下来,生活中的她无须别人抽打,已经成了一只能够自动旋转的陀螺。
慢慢地,狗剩儿长大了,可以帮玉秀分担一些活计了,经常主动照顾爷爷奶奶。贫穷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当日子挨到20世纪60年代初,公公和婆婆不到半年里不幸相继撒手人寰,对玉秀来说却也是一种解脱;懂事的狗剩儿学习刻苦,憋足了劲,在1964年以全县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吉林大学中文系,成了村里有史以来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只是,近二十年里玉秀一直咬着牙挺着,把月亮咬得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把一团青丝咬成了满头白发。
又是几年过去,狗剩儿大学毕业留在长春的一个政府机关工作,很快生活就有了起色,置了房,安了家,妻子对婆婆也很孝顺。他们夫妻二人逢年过节时,就大包小裹地回家看望玉秀,生怕她苦着。他们一回来,玉秀便十分高兴,邻居说她额头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开了。但他们发现母亲好像又矮了几分,一个人住着两间房,屋子越来越显得大,身材却越来越瘦小。她自己也觉得一个一个无眠的长夜,寂寞的黑,和六十多年的孤独,对她来说不啻一副慢性的毒药,发作起来不好忍受。可是,当狗剩儿夫妇担心母亲年事已高、生活不便而回村接玉秀进城时,她却在一阵犹豫后,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强调自己本是黑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苗儿”,守着自己的几十亩地心里踏实,住不惯城里的高楼,“庄稼苗儿”如果移入水泥钢筋周边的花圃,说不定随时都有枯萎的可能。儿子媳妇一点点地理解了,也没有再勉强她。而后数年间,玉秀一个人在小院和田间出入,小脚也渐渐感到吃力,变得越发蹒跚了。
大兴六十多年没有消息,好像从人间彻底蒸发了一般,玉秀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将镜框取出,对着照片,有说有笑地和大兴说上一会儿话,然后安安稳稳地睡觉。听屯子里的村民说,玉秀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或许玉秀和大兴在梦里重逢了,或许玉秀正奔走在去见大兴哥的路上。
责任编辑 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