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健康路很短,从南走到北,200步,从北往南,也是200步。南健康路,北体育场路,路西体育场围墙,路东一家投资公司,挂着:东健康路1号。
公司门口两棵树:一棵梧桐,一棵枫杨。
我认识这两棵树。读师范时,学校门口人民路,路边一排梧桐,下了晚自习,我和宏坐在梧桐树下的马路牙子,数过路的美女。城里的美女是晚上多。早上行色匆匆,多是为一日三餐奔忙的妇人。“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隐入夜色都不见。”借郑板桥《咏雪》诗意,想起那些在夜色中出行的美女,像黑夜开出的花朵。《诗经》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句,说凤凰的歌声好听,飘在高岗上,梧桐也生得漂亮,长在太阳下。晨起,我沿人民路、市心路、文化路晨跑,抬头看一眼梧桐,没有凤凰。若可以,家里也种棵梧桐,用来招引凤凰。或者,那些在夜色中出行的美女就是梧桐招引的凤凰?实际,此梧桐非彼梧桐。此梧桐是法国梧桐,是17世纪一个法国人把它栽到了上海的霞飞路,因为长得像中国梧桐,就叫了“法国梧桐”。真名不是梧桐,是悬铃木。但人都叫它“法国梧桐”,叫它“梧桐”,叫顺口了,没叫它“悬铃木”的。
《诗经》中的梧桐真的是梧桐,是唐代卢照邻“愿栖梧桐树”那棵梧桐,是后唐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棵梧桐,是宋人苏轼“拣尽寒枝不肯栖”那棵梧桐,是清朝郑板桥“高梧百尺夜苍苍”那棵梧桐。几千年过去,梧桐,一直栽种在诗歌里,枝叶沃若。而法国梧桐一路栽满城市人行道,遮天蔽日。
枫杨树我儿时就认识。父亲去钱塘江边的跳垄抬石头筑江堤,走观十五线。观十五线原是江堤,后作公路。沙地的围垦是一圈一圈往江涂围地,有了新堤,老堤就成为备塘,成为路。我坐脚踏车后座,抬头看天上,一棵树,又一棵树,像一小朵一小朵云覆盖我又离开我。父亲说,这叫“风凉树”。筑完江堤,就在堤边种一排风凉树。往下扎根,固堤护岸,往上抽枝,为行人遮挡荫凉。脚踏车穿过风凉树,日头在树上,人在树下,上下两个世界。我一直以为它就叫“风凉树”,因为它会送风送凉。直到,我经过东健康路。
几十年未见,我抚摩它打皱的树皮,像握着一个老朋友的手,苍老的触感,内心亲切而感伤。树,不过就是棵木头树。我喊它枫杨树,它答应。我喊它“风凉树”,它也会答应。
一阵风吹过,它摇摇手,像个老朋友一样。
2
挖深一点!对,再挖深一点。挖一个长1米、宽1米、深1米的坑,把腕粗的苗栽下去。一棵梧桐,一棵枫杨。苗有点瘦,坑有点大。小李说:坑大好!坑大才能长根,根深才能叶茂。老板说:要让它们好好活着!小李说:好!
小李是园丁,负责指挥公司的花草树木生长,这两棵是行道树种在公司门口,也算为公司打工做兼职的草木,纳入公司员工管理,小李负责看顾它们。施一回春肥,浇一回秋肥,打一回药水,剪一回枝丫。行道树不能直着往上长,要在适当的高度分杈。比着自己人头的高度,小李为它们剪去向上长的枝,留两根侧枝,一枝往东长,为公司的客人遮凉,一枝往西长,为东健康路的行人挡荫。到冬日,落了叶,小李剪枝,用刀,用锯,向上的都去了,向旁侧的多留些。挡荫遮凉,是行道树的职责。指挥一棵树该怎么长,是小李的职责。别的行道路也有人修剪、照看,但小李更用心些,这两棵树就长得比别的树更快些,更壮些。剪一回,大一圈。施一回肥,壮一圈。春夏秋冬,大同小异的四季在树的年轮上流转、轮回。梧桐会蜕皮,老皮脱下,新皮出生,老一回,新一回,一年就过去了。枫杨的树皮打着皱,沟壑深埋,从一出生就开始苍老,它只在这苍老之下新生。相比梧桐,枫杨是在人看不见的暗处生长,一直苍老,一直年轻。
我暂居十五家园,每天赶坐公交车上班。自小区东门路出,走新华路往北,300步。转健康路,往东100步。向北,过东健康路就要走慢些,因为有老朋友。和梧桐打个招呼,和枫杨也打个招呼,新的日子从这一声招呼中开始。
老李每天扫落叶。我从南往北走,他从北往南扫。7点10分,准时在梧桐和枫杨之间相遇。我让开两步,请他的大扫把先过去。老李的工作是每日一早扫一遍落叶,傍晚再扫一遍落叶。
叶子,不是要秋天才落。想落的时候,它就落下来。有时多落几片,有时少落几片。多几片少几片不影响老李,老李就扫一遍。在老板和同事上班前扫一遍,下班后再扫一遍。老李在单位里没什么存在感。他干活时,人都没看到。他在那里,人也感觉不到。他不在那里,人马上感觉到了。老板问:“今天怎么这么多树叶?”
老板只说“树叶”,不说梧桐叶,不说枫杨叶。是梧桐或是枫杨落的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有在落叶太多的日子,才会突然想起老李:“赶紧扫掉!”老李说:那一刻,他体会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30年前种这两棵树的时候,他觉得不好,要种,该种两棵不落叶的树。雪松、侧柏、冬青,都行。但老板说:一棵梧桐,一棵枫杨。梧桐引凤凰,枫杨是元宝树,都是好树。
于是,老李就守着这两棵好树。他要让它们好好活着,好像这两棵树才是他的老板!直到现在,老李仍分不清,到底是他养着树,还是树养着他。几十年过去,小树长成了大树,小李熬成了老李。
老李扫落叶,早一回,晚一回,打卡一样准时。
3
一棵种在城里的树,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的。
往哪里长?长多高?伸多远?有人指挥着它们。小李一拉开关,开动机器,“突突”地响,六道木、红花檵木、小叶黄杨,花坛里落叶纷纷,小灌木们在齐腰的高度,平展展像家里的席梦思。小李不喜欢木板床,喜欢席梦思。小李又开动割草机。小李的割草机不是大型的手推的,是挂在腰上,用力撅着,扫来扫去,突突声响亮。突突过后,草地平整,散发着浓厚的草木的清香。有时我刚好经过,会短暂地迷路,城里的花坛散发着田地的清香,让我分不清身在城市还是乡下。不过,只是短暂地迷失。走出这一层清香,城市还是城市,公交嘀嘀,汽车呼啸。
六道木也叫降龙木,坚硬、有弹性,做成手串,手感光滑、外观美丽,可戴腕上,可长久地摩挲。红花檵木的花语是发财、幸福相伴一生。小叶黄杨枝叶可治肝炎、湿疹、疮疥、跌打损伤、皮肤瘙痒。
我痒,腿上、背上、肩上,不停地挠,一道一道红色的丘梁。父亲摘一把枫杨叶,捣碎,敷痒处,痒被平复,如割草机刮过草坪,留下平整的青草。沙地也是平坦的。沙地人喜欢用“天天平”来形容非常平。沙地人说老天是极公平的,像天一样平,就没有比这更平的了。这是“平”最高标准。天天平的沙地,天天平的麦地,天天平的草坪,天天平的花坛,天天平的人心。小李的机器开过去,草地、花坛、六道木、檵木、黄杨,都天天平了。
枫杨叶是一味药,可治皮肤癣、湿疹,可止血杀菌。我从枫杨树上摔下来,额头摔出个洞,父亲摘一片枫杨叶,“叭”一下贴在我额头。母亲吓坏了,给我煎一个黄灿灿的油鸡蛋吃,说吃了油鸡蛋,伤口就好了。我不清楚那伤是枫杨叶贴的还是油鸡蛋治的或只是自己长好的,我只记得那鸡蛋真的香,比酱油猪油拌饭还香。有几次,我真的很想再从树上摔下来,再摔一个洞,可以再吃一回黄灿灿的油煎蛋。可摔不下来,故意摔下来也摔不出洞。
吃完油鸡蛋,我额头顶着片椭圆的叶子,走得很张扬,左摇右摆,六亲不认,真的像八戒。父亲说:就是少了个钉耙!
我还是要去种树,听戴老师的话,一年一年一遍一遍砍下枝条,插在水边。真有几棵抽出了枝,长出了叶。父亲说:可以做个耙柄!
除了做个耙柄,好像也派不了什么大用场。父亲说:不如种棵桃树,可以吃桃子。种棵李树,可以吃李子。种棵葡萄树也好,可以遮阴凉,可以吃葡萄。于是,我去种桃树李树葡萄树,蹲在边上,等着它们长大、开花、结果。
若把城里的行道树都换成桑树,以后就不缺衣服了。可以采桑,桑叶可以养蚕,养了蚕可以抽丝,抽了丝可以织绸。“春蚕到死丝方尽,留赠他人御风寒。”在东健康路、体育场路、南山路、北山街种满桑树,桑叶满枝,像是飘着一树一树丝绸,和这个江南的城市气质相符。
很奇怪,城里的大路小路,没有一棵桑树,也没有一棵果树。若我来种,我会选桃树、李树、桑树、橘子树、香泡树、枇杷树,既可以看树,还可以吃果子。可以吃的行道树,想想就很美好,一边走,一边摘果子吃。西湖边种了桃树,很漂亮的桃花,大红、粉红、重瓣,只为看花,不为吃果。有结果的,亦很小,不堪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道树是超脱了物质层面的树,不像我,还停留在能吃或不能吃的审美阶段。
若为美,只看花也行。那就种花树。正月银柳、二月杏花、三月桃开、四月槐新。古人诗意,以花命名各月,正月为“柳月”,二月是“杏月”,后面连着桃月、槐月、榴月、荷月、兰月、桂月、菊月、芙蓉月、葭月,最后一个月留给一朵蜡梅花,称“梅月”“腊月”。岁月流转,花香氤氲。若不同的路种上不同的花,亦可以花命名:柳路、杏路、桃路、槐路,一年四季,可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花。亦可一条路,12种花轮着栽种,在一条路上看尽岁月。穿行在四季分明鲜花盛开的大路小路上,许多美好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流淌。
枫杨开花,梧桐也开花,亦可以命名为:枫杨路、梧桐路。
4
梧桐开花,雌花为红,雄花为绿,聚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球。花落结籽,仍是一个小小的球。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成熟后,一直悬在树上,秋叶落尽,还是悬着,在树梢静静地等待落雪开花。称其为“悬铃木”,很形象。要到第二年开春,新一轮抽枝、长叶、开花、结新果,这些悬铃才会逐一炸开,一颗球,上千粒种子,张开翅膀,漫天飞舞。正常生长,一棵十年树龄的梧桐可结果400个。这时节,走在东健康路,人行道上厚厚一层都是会飞的种子,随风起舞。没有风的时候,亦会跟着我的脚步打转。没有落叶的日子,老李就“唰唰”地扫这些种子,厚厚的一层。若有年轻女子走过,就会掩住鼻子,或紧一下口罩,怕那种子有毒,怕它们飞进鼻孔,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棵梧桐。
老板说:想想办法!老李说:好!
树苗已经长成大树,老李已经抱不住一棵树,亦指挥不动它们的生长。但还是要想想办法。开春前,用很长的挠钩,尽量把枝丫钩少一些,可以少发点芽,少开点花,少结点果。管理行道树的人,会用高射程喷雾机,吹强劲的风,提前吹落花粉和果毛。可以喷一种叫“悬铃散”的药,减少花芽分化,减少花,亦减少果。老李说还有一种办法,可以为树注射抑制剂,用大针以45度斜刺,至木质部,让梧桐自己通过导管把药送至枝头、叶片。抑制剂可以大幅减少开花、结果,专家说不影响树的成长,没有副作用。
有没有副作用我不知道,树会不会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城里,做一个人不容易,做一棵树也不容易,它不会跑,不会跳,不会叫,只能傻傻地站着,用力地活着。泰勒说:万物有灵。树若有灵,会否为自己号啕大哭一场?它终于在小李的指挥下长成了人们需要的模样,却仍不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我走过去,看老李在想办法。我走回来,看老李还在想办法。各种办法都要试试。我想起人民路上的梧桐,每年开春前也会被剪尽枝丫,像剃个光头。那些从树下经过的美女不喜欢光头,戴着帽子,长发飘飘。我没戴帽子。虽然时光已悄悄把我的头发一根一根拔下,但我已活到无须遮挡秃头的年纪。
顶个秃头,我上班,我下班。走东健康路。
我看见老李举着挠钩钩枝丫,捧着针筒给树打针,感觉好玩。乡下没有梧桐,我亦没给梧桐剃过头,打过针。枫杨的种子也会飞,像一只一只小小的蝴蝶,但容易打扫。我种过很多枫杨,只是种,种下后便再不过问,任凭它们在我的记忆深处抽枝、疯长。
经过老李身边,我看他给花坛里的六道木、红花檵木、小叶黄杨剃头,也感觉好玩。进城多年,老李已经长出了城里人的气质,指挥草木生长,得心应手。打扫落叶,“唰唰”有声,亦是得心应手。不像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还是脱离不了一个农民的审美,还是很想在花坛里种菜、种粟、种茄子,种桃、种李、种春风。看见地,就想到种吃的,就是喜欢吃的。
走东健康路,经过梧桐,经过枫杨,我拍拍这棵,拍拍那棵,像遇见老朋友,很亲切。经过老李,也拍一拍。老李也是一棵树。指挥草木多年,他自己也长成了一棵树。我是一棵乡下的树,他是一棵城里的树,长得不一样,都是树。
东健康路1号,一棵树遇见了另一棵树,像老朋友一样。
责任编辑 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