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群体生态”中的个性写作

2024-12-31 00:00:00浪行天下
福建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诗群群体诗人

从文字发生学上溯源,所有文学形式甚至包括哲学和艺术,都可以视为个人的思考方式,或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至少对于笔者而言,所有的诗歌都是个体性的,甚至是私密的,它是我记录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当文字卸下文学使命的沉重盔甲,诗歌不再成为鼓角之声,回归纯粹的私人写作时,便有人开始质疑:这到底是新时代文学的进步,还是传统文化的颓败?

一群热血沸腾的诗人,近年来逐渐变得风平浪静。也许他们内心的大海仍然裹挟着一浪接一浪的潮汐,但至少不再像二三十年前随时准备掀翻一切巨舰那么吓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因逐渐平静而凸显意义的诗歌标本。有着“文学野心”的道辉们,虽然叫嚣让人咋舌的“新死亡”旗号,但本质上仍是认可诗歌写作是纯私人的、纯自我的事情,他们不像传统的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老作家们活得那么累,不屑于背着重壳的蜗牛式创作,也不屑于戴上各色各样的枷锁。也许诗人们是对的,活好每一个单细胞,社会的肌体不就快乐和谐了吗?

可这当中有一个悖论。为什么崇尚个性自由的诗人,偏偏都愿意戴上相同的面具,共赴20世纪末的诗歌狂欢舞会呢?新时代是一个以信息为主的社会阶段,不与人交流沟通,闭门造车,孤芳自赏,就无法消解特殊年代带来的巨大的不安与困惑。诗人首先是个社会人,具有社会性,便习惯以诗歌的相互认同来碰撞取暖。如在福建,就流行着以地域来划分的闽东诗群、三明诗群、漳州诗群、惠安诗群等“七大诗群”之说。

无须赘言,当代诗歌的社会背景已经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新的时代进入了亘古未有的急刷、巨大的历史拐点。世界经济一体化,政治文明日渐进步,公民意识日渐增强,价值观逐渐崇尚多元化,生活方式趋于多样化,沟通交流、结社聚团越来越成为生活的必需品。但必须警惕到,这种“群体生态”可能对真正的诗歌写作,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首先要警惕的是“群体生态”必带的所谓“领军人物”,对诗歌写作必备的孤独感的伤害。孤独感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而孤独感是饱满的,好比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诗人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达到了旁若无人的状态。

诗歌的独立性,最基础的表现在于敢于跳脱大众的语言,说出自己对世界的怀疑和不同的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的结局或结论,如谢冕说的“千城一面千口一致”令人生厌。诗坛(假如真有这么一个坛的话)迫切需要更多的孤独者和叛逆者、更多的类似阮籍和嵇康的勇士,敢于发出不一样的、震聋发聩的声音。

而“群体生态”容易滋生的旗手思维,与优秀诗歌写作所必需的孤独感显然是一对天敌。孤独者一旦成为旗手,后面就会紧跟着一群人。这与孤独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逼迫他必须出走。因此,优秀的诗人必然一直在逃避群体,好比五四运动期间的鲁迅,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影响了那么多人,他最早在《新青年》上有一批人追随,而当他逃避出走后,却又被左翼联盟推为领袖,被卷入群体的他只好再次出走……你看,大师一生都在出走,好的诗人作为心灵的思考者,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感。在诗歌写作中,速度与深远永远是冲突的。当诗人通过自身的调整,做到可以与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酝酿一种情感时,便不再孤独;而行进中的诗人,永远都在孤独中,诗人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诗人在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一半,却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所以说,“群体生态”可能对特立独行形成无形的压抑,诗歌写作个性便难以彰显了,必然也牺牲诗歌价值的多元性。

谈至个性,便必须警惕“群体生态”对诗歌独创性的无形侵噬。个人必须服从组织,从小灌输的观念,在“群体生态”中很自然地悄悄发芽、开花甚至结果。

在新世纪,自诗歌博客悄然兴起至今,漫山遍野蓬勃地产生了许多个人诗歌公众号。这些公众号都秉承了个人网站的自由精神,综合了激发创造的新模式,比传统诗歌刊物更具开放性和建设性。诗人们在张扬个人社会价值的同时,拓展了个人的知识视野,建立了属于小圈子的交流沟通的群体。这本身也是一种“抱团取暖”,微信公众号变得越来越普及,越来越为更多的诗人接受,不仅传播诗文本,还包括大量的诗歌智慧、意见和思想。

诗歌个人公众号的出现,是个性写作的繁荣。此时的诗歌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自己在说话、在写作,他人可听可不听,可读可不读,既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也不值得作为偶像来崇拜。但这种现象,又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啸聚山林”,并不能真正彰显现代传播手段的瞬时性与多元性。在人人都可以成为写手的同时,又人人都嬗变成旗帜下的蚂蚁。

好的诗歌写作,必须听“不同的声音”和听“听不懂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好理解,但什么是“听不懂的声音”呢?举例而言,你听不懂念佛的文字,但当你置身在寺院晨课的人群中,听到所有人都在诵经时,你会发现你听到的不是语言,而是音乐,是一种有逻辑结构的声音。你会觉得很特别,甚至想用发出这种声音的方式,去练习舌头的动作。

“群体生态”带来的顺从,潜移默化中压制着反叛的产生。综观中国文学史,新的文学思潮总是伴随着对传统的反叛而生。不信你翻阅历史,唐代的新古文运动不就是在反叛魏晋骈俪之风吗?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白话文,不也是反叛千年文言传统吗?如果没有打破传统的精神,就难有文学的新气象。

不可避免地,“群体生态”还容易造成对诗歌语言的伤害。新诗的最大贡献,在于对语言的创新。倘若语言创新产生于一个没有丝毫颠覆可能性的传统文化中,那么这么传统必然僵死,诗歌群体如此,学院、道统等都是如此。一个有入有出的文化结构,才能让语言保有思辨的能力。

真正的好诗,不会太讲究语言的精准性。上乘的诗歌语言更接近禅的语言,是一种心灵上的感悟,把语言简化到一个非常单纯的状态。“群体生态”可能带来的鹦鹉学舌,很容易带来语言的退化。好比禅宗中的神秀大师,因群体中带来的语言娴熟,所作的偈语反而平庸。而六祖惠能因为不识字,对语言文字产生了思辨性,使他对语言和佛法的存在,保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最终有了“本来无一物”的顿悟。

所以,诗人们都必须重新思考,语言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精准度,才能够真正传达我们的思想、情感?而在“群体生态”中,这种感觉无疑是孤独得不到回应的。在群体中,我们都希望用诗语言的同一性,来拉近彼此的距离,生怕过于陌生、不够亲近,造成疏远感觉,又在潜意识里觉得,文学必须运用语言的颠覆性,于是诗歌的语言就变得很尴尬。

诗人其实很矛盾,到底诗歌语言应该精准,或者该享受颠覆语言带来的快乐?也许这本身是一种吊诡,当诗句愈来愈准确,几乎是没有模棱两可的含义时,诗的语言就丧失了应有的弹性。而诗作为一个传达意思、心事的工具,便会受到很大的局限。诗歌本来就在颠覆语言的各种可能性,诗人们最深的心事,在诗句里是羞于见人的,是伪装过的,随着时间、空间、环境、角色而改变。诗的语言本身没有绝对的意义,它必须放到一个情境里去解读。对诗的语言的依赖,最后都会变成解读的障碍。读一首诗,不要去看诗人表达了什么,而要看他什么没有写到,也许玄妙就在虚空之中。

综上,我不反对“群体生态”带来的暖意,但保有警惕性是必要的,如同必须警惕空调容易带来的“空调病”。一个好的诗歌群体,应该是兼容并蓄的,而不能小肚鸡肠地对“异味”有过多的敏感解读,更不能以“某某主义”去审判其他不同的群体。也许真正的诗歌真相,必须你从正面,我从反面,在不期许的将来不谋而合,才能达到诗思的最大值。

我相信,好的诗歌内部都有一个问号,好的文学要提供一种“触怒”。诗歌犹如“面条的灵魂流淌在面汤”里,对于时代的敏感问题,首先要从诗歌内部发问。而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要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把内心的汹涌澎湃,风平浪静地写出来。

责任编辑 李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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