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那个侄儿安小乐,其实已经奔天命之年了。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相隔两地,每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这几年,我的父亲、大伯、大娘那些长辈相继离世,我回到瓦塘南街的次数越来越少。安小乐到旗城来,也很少和我联系,仿佛我们这一对叔侄变得生疏和陌生了。
但我一直有他的消息,我们那个村庄,怎么说和我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去年的秋天,我回到瓦塘南街,站在我们家那座祖楼的“遗址”上。我这样说,是因为一场洪水,把我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土楼泡塌了,土楼里的老柜、老桌子,常年挂在墙上的上百张老照片,全泡进了泥浆。我站在废墟上,原来的院子现在空荡荡的。在一个角落,我看见一棵老桐树,它经受住了灾难。在我走向那棵桐树时,一个影子站到了我的身后,正是我的那个侄儿安小乐。
安小乐说,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来这儿看看。
我的侄儿安小乐,怎么说呢?他现在最大的嗜好就是钓鱼。他有一套价格不菲的钓鱼竿,而且,不只是一套,那些钓鱼的工具是根据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水域选择的。用他的话说,该换的东西一定要换,一个钓鱼的人不能老带着旧鱼竿,东西用久了,它就不灵验、不敏感了。除钓鱼外,安小乐还有一个被公认的身份:总管。所谓的总管指的是在村里红白喜事上管事的人,可以在红白喜事上统揽全局,把握程序。我的侄儿安小乐,在村里几个喜欢管事的总管里,算是比较年轻的一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成为这样一个可以把握局面的人,在我回村参加的几次婚宴或长辈的丧事以及长辈周年纪念活动上,他的确应付自如,那些在事儿上帮忙的人,被他调配得有条不紊。
不当总管的日子,安小乐不是在钓鱼,就是走在去钓鱼的路上。
那天晚上,在废墟上,安小乐向我描述了不久前的那一场暴雨。他的母亲在暴雨前还执意住在土楼北侧的房子里,是安小乐和弟弟把母亲强行背了出去。一个小时后,我奶奶住的小土楼和他母亲住的那座房子就轰然倒塌了,好多人都听到了倒塌的声音,屋里的冰箱、电视机都泡进了洪水或被洪水冲到了什么地方。还有,我的哥哥在洪水发飙前,没有来得及转移,在房顶上站了二十多个小时,直到次日,几十只救生艇在瓦塘南街穿梭,哥哥才被救了出去。站了一会儿后,安小乐让我去喝鱼汤,说,鲫鱼汤,淇河鲫鱼。这种鱼在我们村附近是一种名鱼,鲫鱼汤是一种名吃。我在安小乐家,喝芬芳四溢的鲫鱼汤。
2
可我,还是更喜欢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安小乐。
我的这个侄儿安小乐是大伯的孙子,比我还大两岁多不到三岁。家族大,大侄小叔也是常态,我们基本上算同龄人。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安小乐是我躲不开的人。有些人就是这样,藤缠树一样,注定要对你缠绕。
我的侄儿安小乐一直在我的身边潜伏着,突然有一天让我惊讶,他成为一个能跑能说会忽悠的主儿,一个雄心勃勃的人。我对他的抵触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这倒不是说他成为一个江湖骗子,把我这个叔叔也给蒙骗了,而是我不喜欢他的嘴,他嘴里的世界。我是说,他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用我们当地的话说,是一个“大喷”!
他打小对我是有些崇拜的,我不知道这种崇拜的种子,是怎样在他的心里发芽生长的。他年龄比我大,上学的年级并不比我高,具体的原因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个阶段,我对那个红色封皮的成语小词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每天都坚持背四到五个成语,背诵过的那些成语现在还在脑海里残存着,偶尔还可以一连串地背出来。我的侄儿安小乐,可能就是那时候开始对我崇拜的,他每天晚上到我家,听我讲学习的经验。我说我学习不算好,数学成绩偏差,没有什么可向我学的。他又纠缠我背成语的事,他说,你为了写作文吗?我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安小乐说,那你背词典有什么用?你要学演讲吗?我吃了一惊,他竟然知道演讲这件事,可见他夸夸其谈的天赋和注意力,那时候就在他身上埋下了种子。我看了看安小乐,说,也不是,就是觉得有意思、有兴趣。接着我给他背了几个成语:安贫乐道、安居乐业、安分守己、安步当车……他有些发愣,傻乎乎地瞪着我,怎么都是和我们安家有关的?我没有反驳,又背了几个:一如既往、一泻千里、一见如故……他抓过我的词典,握了很久说,我也要背。
他要借我的词典,我说我不能答应,现在是正需要的时候,我要把整本词典都背下来。他“哇”一声,哗啦啦翻动着词典,然后说,你“喷”大话吧,你不可能都背下来!我把词典从他的手里夺回来,说,即使不全背下来,也要背三分之二,就是要差不多都背下来。他看着我,额头上的肉拧成几个疙瘩,不再说话,怏怏地离开我家。几天后,他买了一本崭新的词典让我看,和我一样开始背诵成语。
没几天,我的侄儿安小乐在随我背词典这件事上败下阵来。他在一天晚上拿着词典找到我,瞅着我,很认真地问,你真的天天背吗?真要把词典背下来?我点点头,千真万确!我翻开词典让他看我背到的页码,让他在那些页码前考我。他摇摇头,说他相信,可他不行,前背后忘,背了几天,能记下来的没有几个。我给他讲我背诵的方式,他说,不行,这些方式他都用过,还是忘记。他摇摇头,有些低沉地说,我们的记忆有差别,将来不会是同一类人。那一年我们也就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他却能说出如此大人的话。他又解释,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我叫大哥的人说的。他盯着我,说他父亲的话说得有道理,老师也反对他死记硬背地背这些成语。安小乐问我,你背成语老师知道吗?我摇摇头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作业。
安小乐把他的成语词典拿到了我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崭新的词典,蓝色的塑料封面比我那本词典要新得多。他很郑重地把那本成语词典递到我的眼前,说,送给你了。他神色庄重,眼里好像憋着泪,说,我看都不想看了。接着,他说了一句很大人的话,它让我感到很失败。我说,你先放着,会有用的,你哪天想查词典的时候会想到它。他很坚持,说,我还有字典。我说,字典和词典不是一回事儿。他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词典,特别是这个成语词典,可能是成年人才更喜欢。他把成语词典的“成”说成了成年的“成”,把成语词典说成了是成年人才更适合的词典。我接过那本蓝皮的词典,封底上沾了一层细汗,他空下来的手掌还在冒着热气。他长叹了一口气,打开门,消失在了乡村的夜幕里。
安小乐一连几天没来找我。
几年后,我上了高中,安小乐初中毕业了。
我接到通知书那天晚上,他独自和我说话,眼里含着泪水,说了一句,看起来叔就是比侄儿强,尽管我还比你大两岁。我安慰他,上高中也不一定有用,还不知道能不能上出什么名堂,考不上大学照样回家当农民。安小乐推开门,又反过身,上你的学吧,你肯定也有不如我的地方。
他说得对,人和人比,肯定有不如对方的地方,我和安小乐比,的确也是这样,在以后的时光里,有些地方甚至让我自卑。
在我上高中的那两年,安小乐正在努力成为干农活的好把式。他站在耙上,甩着长鞭,几匹牲口竟然如此温顺地接受他的指挥,有条不紊地穿行在一方土地里。我看见几匹牲口的头仰起来,尾巴甩动,腿蹬着土地,安小乐似乎已经是一个老练的赶牲口的把式。那几年,老式的犁耙和播种的方式还在延续,耩地的土耧还没有完全淘汰,我们两家联合种麦的时候,我成为安小乐的帮手。他在后边扶耧,我在前边牵着牲口,耧铃叮叮当当敲击着耧腿,麦种一粒粒从耧眼里漏出来,埋进喧腾的土地。安小乐在我上学的那几年,在广阔天地里施展着他的天赋。
三年后,我毕业了,也落榜了。母亲躺在病床上,父亲种地,还要挤时间出去打零工挣钱,给母亲买药。我拒绝了老师要我再复读一年的好意,回到村庄,心里一片茫然。我想象着要像安小乐一样安下心来,学会耕地劳作,学会使用牲口,学会开拖拉机。我走在土地上,坐在田畔或静静流淌的河边,感觉我要败在我的侄儿安小乐手下。有一天,我沿着村西的沧河一直走,走到沧河桥下。沧河铁路桥的东边是一片老野滩,堆满了高高低低的沙砾,野鸟飞行在沙砾和沙砾之间,在疯长的野蒿上叽叽喳喳鸣叫。我在想着,我该到哪里去?我的生活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我记得我对安小乐说过,我上学不一定就能上出什么名堂,好像那是一句谶语,现在已经证明了。沧河桥越来越模糊,夕阳照在桥下的河水里,一列又一列的火车驮走最后的夕阳,身边的草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我在黄昏里成为一个剪影。我一手抓着野蒿,一手抓着一把沙砾,沙砾硌着我的手指,有一种隐隐的疼痛。世界在我的视线里愈加茫然,火车的鸣叫声越来越响,像一头牛的长号。我听见了摩托车响,一辆摩托车朝我的方向开过来,发出嘟嘟的挣扎声,安小乐将摩托车一直顶到我身边的沙砾堆前。
3
安小乐有了自己的婚姻,那是我毕业回乡的第二年。也是那一年,母亲离开人世,我开始偷偷地写作,把心里话在纸上写出来。
婚礼当天,我看见安小乐胸前燃烧的红花,他又一次问我,你真的不能和我去娶亲吗?我摇摇头,说,我是你叔,只有同辈和低辈的人才可以和你去。安小乐有些失落,说,我多么想让你和我去啊。我笑笑,这成何体统?然后他问,你娶亲时我总可以去吧?我说,当然,那是去接你一个婶子过来。安小乐娶回的女人叫良英,良英第一次喊我叔时犹豫了很久,我的头发蓬乱,穿得近乎寒酸,胡子刚露出来。我的大嫂——安小乐的母亲,再次向她介绍,这是你叔,你安骆叔。良英咔了咔嗓子,终于咔出一个叔字。
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那个叫我爷的孩子胖嘟嘟的,出生后的哭声穿云破雾。大哥站在房顶上观察天象。接生婆的喊声还在回旋,恭喜恭喜,是个儿子!一群鸽子被大哥惊飞,朝村西沧河飞去,一只喜鹊喳喳叫了几声。大哥在房顶上喊,系红布,放鞭炮……
当了父亲的安小乐,那一年想做一个交易员,就是帮人买卖牲口。
我不知道安小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做什么交易员。我说牲口市场已经慢慢疲软了,做这种生意的人都是中老年人。安小乐说,交易员已经不单单是贩卖牲口、帮谁买卖牲口,还有好多的生意,比如谁家卖树、卖猪、卖鸡、卖羊、卖兔子,包括卖房子、往外租地……我打断他,安小乐,你能不能干点有出息的事?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干什么交易员,整天拿着鞭往牲口屁股后钻,骑个破自行车走街串巷,能有什么出息?
我没有能拦住他,安小乐也是个固执的人,有点倔,不撞南墙不会服气。我预测他会像几年前背成语词典一样,半途而废,就连我也没有坚持把那本小词典背完,我至多也就背了三分之一。安小乐开始拜田老蒙为师。田老蒙这个人在牲口群里钻了半辈子,一身的牲口气,先是无证经营,后来在工商所办了个交易员证。田老蒙还是个“半仙儿”,自称懂一点风水,偶尔被人请去看个宅第风水什么的,看完了会收到一个红纸包着的酬谢费用,用现在的话就是红包。安小乐没有被田老蒙拒绝,田老蒙教他区别牛、马、驴、骡子的牙口,他和田老蒙上庙会,随田老蒙穿行在密集的牲口群里。那些牲口往往拴在村口的麦场里,或拴在护村堤的树上,一头驴叫个头,很多驴和牛、马都会跟着起哄,震得耳朵里轰鸣,像开进了一列火车。用田老蒙的话说,安小乐的悟性还算可以,牙口掌握得挺快,学会了什么弯七勾八的暗语,几个指头在对方手心里比来比去,哑语似的讨价还价。安小乐成功交易过几头牲口,每头牲口身上挣十几二十块钱,随行就市,交易费水涨船高。哪一天挣得多了,不忘孝敬一下田老蒙,交一些学徒费。其间,安小乐和老蒙交易了几棵树,也就是那几棵树,让安小乐受了伤,对交易行当失去了兴趣。卖树需要砍伐证,树被卡住,等到砍伐证补办下来才能成交,林业管理站要对卖树的人家罚款。安小乐没有交易员证,林业站把他交到了工商所,工商所所长正言厉色地警告安小乐,无证经营也要罚款,要他参加工商所的培训班,之后再办理一个证件,这一切要先花一笔钱。
安小乐算了笔账,除了要贴进去挣到的钱,还要再拿出比挣的还多一倍的钱。去他的!安小乐骂了一句,把上牲口市场的那根鞭子折断,扔到了房顶上,彻底不在交易界这行当里玩了。他们家买拖拉机是在几年后,但负责开车的不是安小乐,是他的弟弟,我的另一个侄儿安小高。安小乐说他不喜欢开车。
我那年出去打工,走之前和安小乐见过一面,他手里握一把电动刀,正要刮去旺盛的胡子。几个月大的孩子从房间里传出哭声,安小乐朝屋里看一眼,良英在哄孩子,孩子的哭声慢慢地弱下去。我说,我要出去了,离开瓦塘南街!安小乐问,你准备到哪里去?我摇头说,不知道。安小乐说,你不是要到三爷那儿去吗?他说的三爷是我的三叔。我想了想,说,难说。你不想去三爷那儿吗?我说,也可能去。良英抱孩子出来了,我看了孩子一眼,孩子是早春时候生的,叫安早春,名字是我起的。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瓦塘南街,我是坐火车走的,那些年离我们村庄七八里地的塔岗火车站还在使用。安小乐学会了抽烟,好像做了丈夫又做了父亲,就可以抽烟了。或许他心里想的事更多,需要在吸烟时思考。我也是那年学会了抽烟,在工地上跟着工友们抽,下班往往很晚,我们疲惫地走在通向工棚的路上,从衣袋里摸出烟,烟气混合,在黄昏的天际弥漫。
4
我的确去了安小乐说的三爷也就是我的三叔那儿。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的内心还在叛逆,不想按照父亲的意思,去投奔他的弟弟。我想去一个更加遥远、无亲无故的地方,就像一条鱼沉进河流,随波逐流,或做一枝浮萍,任意漂浮,如果有可以活下去的命,自然会找到彼岸。我想起母亲临终的前几天,对我说,孩子,你的命要比我好!母亲的目光里带着无奈和企求,我突然明白一个母亲最终的期盼和无奈,对儿子未来的担心,她不愿儿子走她的老路。母亲的一生里,饱尝艰辛,她很早失去双亲,又在五十岁出头带着满心的遗憾离开人世。母亲要强,拼命,是家族里都认可的,可她的要强,扛不过命运的残酷。母亲最后的目光和叮咛,让我一生都不会遗忘。我在穿过庄稼地间的小路走向火车站时,才逐渐说服自己:去三叔那儿,如果不喜欢,再选择离开。生活中充满了屈服,人有时候要顺势而为。瓦塘南街被抛在了身后,沧河的流水听不见了。
去吧,去叔叔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人总得往前方走,对命运的挣扎,往往是从迁徙和流浪开始的。
那个叫塔岗的小车站是我人生开始的驿站,后来,我又多次彷徨地站在站台上,等车、下车,离开、回来。也许,和安小乐比,我的内心可能更多愁善感。我听见了列车的笛声,那种带着颤音和余音的笛声。列车越来越近了,我看见了绿色的列车,在它停下前,地面先是一阵震动,我的身子也震动着。我忽然惊慌、无措、迷茫,仿佛要和一个地方永别,有眼泪要流下来。我回过头,拼命朝身后看去,车站上的房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可我看到了来车站的路,看到了空旷的原野,看到了一条叫瓦塘南街的街道……
绿皮的列车徐徐地停下来,车门打开,啪嗒,连接列车与站台的踏板放下来,门口站着穿制服的列车员,戴着洁白的手套,大檐帽下的目光盯着上车的人,并查看了我的车票。很快,车门打上,听见了汽笛声,车启动了。
我站在车厢连接处,看着外边的原野。麦茬白花花的,秧苗儿倔强地钻出来,透出一根根小尖。田野滚动着,一排排掠过去。我想起瓦塘南街的麦茬地,想起沧河滩上疯长的野草,想起一日日慢慢流动的河水,想起一片田地中间母亲的墓地……我的泪不知不觉漫上眼睑,说不清泪水的内容。我把头抵在车窗上,任泪水畅流,我的肩膀在列车行进的节奏中抖动,哭声几度要冲出来,泪水毫无阻拦地流动。我勉强抬起头,朝车窗外望,因为眼泪,车外的景物变得朦胧。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我去的那个城市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城市。那是我叔叔现在所在的地方,几十年前叔叔就走出了瓦塘南街,他是当年的一个大专生,学的是中国最早的热力专业,几十年里他辗转奔波了几个城市,最后在这个地方落脚。叔叔所在的城市父亲去过,可我是第一次离开瓦塘南街,在这之前,我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火车哐哐啷啷地奔驰,不断地停下来,车门不断地打开,我不断地要挪开我站立的地方。我肩膀抖动的那一刻,还是被人察觉了。小兄弟,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亲切细腻。她拍了拍我的肩头,那手似乎带着体温,我赶忙抹去眼泪,隐约看见女人细长的手指。她再次拍着我,像一个大姐拍着她的弟弟。我抬起头,身旁站着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她认真地看着我,一头长发披散着,目光带着温暖,亲切平和。第一次出门,出远门吗?我点点头。打工?嗯。刚离开家就想家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往下问,说,小兄弟,出门久了就习惯了。她朝我身边看看,又朝窗外看,细声问,打工的地方有亲戚?我犹豫了一下,说,有,我的叔叔在那里。她点点头,有亲戚就好多了。然后,她慢声细语地问我的年龄、情况,我像面对一个姐姐、一个亲人,向她倾吐。车门几次打开,又重新出发,我们又站在车厢连接处,我甚至怕她找到了座位。我看着她,知道很快就会和她分开,我想记下这个姐姐的面目。我看见她一头的长发,簇拥着她白皙的脸蛋,睫毛长长的,尤其她的嘴唇带着自然的湿润。我说了一声,谢谢。不用,不用,你谢什么,她举起细长的手摇动着,那手一直是我记忆里最好看的手。她在我下车的前几站下车了,我看到一个长长的站台,站了很多等待上车的人。我有点不舍地向她挥手,临下车前她对我说,我来探亲,我的爱人在这个城市工作。小兄弟,出门在外,注意安全,给家里写信。
我一直目送她下车,她走到站台上,回头向我挥手。
叔叔工作的那个地方不在市区,在济州往西几公里的地方,下火车后,改坐到厂区的公交车。我找到了信上标注的站牌,车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有几个和我一样手里拎着包裹。到厂区时已接近黄昏,我看见了错落的厂房,狭长的厂区,叔叔和婶子站在一个桥头的站牌下等我。我和叔叔、婶子其实没见过几次面,叔叔每隔两年才回一次瓦塘南街,在老家住三到五天,就匆匆地回到他所在的济州。婶子则更少回老家,偶尔和叔叔回来,也是以住娘家为主。婶子的娘家在县城里,婶子的哥哥是我们县里的一个局长,条件当然比我们家好。我跟着他们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住在楼房里,屋子里有几个套间,叔叔的儿子——我的那个哥哥,在省城上大学,那一夜我就住在哥哥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把我叫醒,把我往工地上送,我来之前他们已经和工头说好了。叔叔骑自行车带着我穿过厂区,在一片新盖的厂房前停下,把我交给了一个留着短胡、夹着烟的工头。工地上搭满架子,鸟窝一样,架子上的人戴着各种颜色的安全帽。工头把我又交给了看搅拌机的工友,我开始天天起早贪黑地守在工地上,和几个工友把沙子、水泥往搅拌机里倒,也会临时去卸钢筋什么的。
我在工地的夜晚经常听到那个河北的工友唱河北梆子,他用女声唱,唱腔婉转,带着一种忧郁。一天他因感冒发烧在工棚里休息,我回去换鞋,看见他满脸的泪水,那一刻我懵懂地站着,而后悄然地倒了一碗水,递到他的手里。一瞬间他的抽泣变成了有声的哭泣,头抵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不久,他离开工地,离开前对我说,说好了去他们那里的一个纸箱厂上班。
我还是没有坚持,几个月后,我逃兵似的回到了家乡,我不想过那种没日没夜的生活。我带去的几本书根本没有机会看,白天不可能,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工棚里,累、乱,加上灯光昏暗。我不喜欢这种打工的生活,尽管后来我常常回忆这段经历。准备离开工地前,我鼓起勇气去叔叔家,去和叔叔、婶子告辞。我的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完,就听到了叔叔的训斥,他甚至拍了桌子,你想干什么?不想受苦受累,不打工挣钱你还想干什么!不能受苦,能有什么出息!我一声不吭,对那种训斥充满了抵触。一个我没有见过几面的亲人,为我的人生下了定语,受苦就有出息吗?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怕受苦,但得是我能接受的生活。我缓缓地推开房门,顶着夜色一步步回到坡地上的工棚,工棚里的灯光已经灭了,响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想起了安小乐,他此刻在干什么?
第二天黎明,我就打好了包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工友们还处于起床前的酣睡中。我轻轻地打开门,一股风吹动着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床铺上有人抬了抬头。门很快被我关上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我,走在异乡的黎明里,像蹚在黄昏的水里,我的脚步在水一样的黎明里迈动,肩上是我几个月前扛过来的包裹。不过,现在它们沾上了我的汗水,有一种泥灰的味道,钢筋的味道。我走了很久,才有了公共汽车,我坐上车去了火车站。
我在西河桥上见到了安小乐,他骑一辆摩托车停在桥头。夜幕就要覆盖了老沧河,桥下发出细微的流水声。我离开村庄前刚蹿出麦茬地的玉米苗齐刷刷一人高了,河岸此时黑压压的,我朝久别的沧河望着。我回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的侄儿安小乐,他说他有预感,在桥上等了我三天。他说知道我干不长,像他干交易员一样。安小乐说,那不是你要的生活,不是你未来的生活。
5
那一年,我的大伯——安小乐的爷爷回到了村里。
我们不断听他在路边咔着嗓子,偶然咔着嗓子到我们家。大伯一身浅灰色的干部服,头发梳得亮亮的,穿又黑又大的皮鞋,有时他咔嗓子的声音,比他说话的声音还要大。大伯指着我们院子里的一个角落,说,那片草该清掉了。我们朝那里看,角落里的草的确有些茂盛。大伯又指着厕所旁边的一棵桐树,该整一整。我们朝桐树看去,那棵野生的桐树有一丈高了,半腰上憋出零零散散的枝杈,青叶间夹着干叶,像住着一窝黑鸟。父亲找出一把镰刀,绑在一根竹竿上,钩下了那些干叶和烦琐的分杈。大伯从院子里闪出去,咔着嗓子,越走越远了。
大伯一直在西部的一个城市里工作,我们把那个城市叫作西都,在这之前,大伯每年至多回家两次,更多的时候是一次。退休回到村庄的大伯有些另类,走路喜欢仰头,喜欢咔嗓子,喜欢挑卫生等方面的毛病。我一直回忆,安小乐之后的生活或者人生和大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安小乐已经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儿子安早春上了小学,二儿子安立秋已经满大街跑。安小乐想出去打工,到南方去,那些南方的城市正炙手可热,每个城市都需要大量的农民工。可是良英不同意,说等过几年孩子大些了再让他出去。安小乐说,我守在家里干什么?良英说,你就在家种地,到附近找点活儿干,挣个零花钱就可以。安小乐反过来做良英的工作,说孩子由咱妈帮着你,我得出去挣钱。良英到底还是没答应,加上安小乐是家里的老大,属于长子长孙,从小被父母、奶奶疼爱,家里人都不想让他走远,安小乐就继续守在瓦塘南街。
安小乐等到了爷爷的回来。大伯告别他工作了几十年的西都,回到他人生的原点瓦塘南街。村庄有些破败,不像西都每天都有人打扫,洒水车往返洒水,一年四季都有青绿的花草,有小吃街,有丰富的美食,有高楼大厦。几十年来大伯一直是孤身一人在西都工作,和大娘的关系不太融洽,大伯回来后,两个人还是在两条轨道上生活。大伯每次打扫卫生,擦拭桌椅和窗框,都会听见大娘说,你擦那么干净,不吃饭还得饿肚。大伯不吭气,我行我素,家里的环境日益变化。偶尔他回一句大娘,吃饭也要干干净净坐着吃。大伯用他几十年在西都练就的手艺,每顿饭炒上一两个小菜,隔几天买一次肉吃,在瓦塘南街过着半城市的生活。
安小乐开始跟在爷爷的身边。
大伯比较讲究,哪怕去街上买菜,都要穿戴整齐。大娘总会对他嚷嚷,穿那么规矩干什么?去浪女人?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这样的话大娘说了几十年,问过他在西都浪过多少女人,大伯只能置之不理。大伯咔着嗓子,迈着大步往外走。安小乐跟在爷爷身后,甚至学爷爷咔嗓子。再后来大伯出去钓鱼,安小乐为爷爷拎着鱼竿往远处去,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有时安小乐也用摩托车驮着爷爷。回到家,安小乐和爷爷一起剥鱼、蒸鱼、炖鱼汤,直到院子里飘出鱼汤的香味,大伯让安小乐招呼一家人喝鱼汤。大娘先是不情愿,几次之后,也把勺子伸到了鱼汤锅里,或把鱼汤盛到碗里,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喝着。
那一段日子,大伯家的院子里时常流淌着鱼汤的味道,大娘阻挡不过安小乐,说你怎么那样没出息。安小乐权且听着,依然跟着爷爷不断出去钓鱼,安小乐成为村里的钓鱼行家,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有一天,大伯钓鱼钓烦了,把鱼竿暂时收起来,去了县城。大伯是有目的的,像忽然醒悟到自己是一个技术人员,在西都那个大厂里修理了几十年的轧路机、摊铺机和铲车,这些手艺都和公路段有关。县城里到处都在修路,不能错失这个机遇,大伯打听着找到了公路段。
十几天后,安小乐和他的弟弟安小高跟着他们的爷爷去了县城西边的公路段。那是安小乐去外边世界的开始,也可以说他和世界的关系就是从那个阶段起打造的。大伯先是在公路段里自己干,他的工作就是维修不断出现故障的轧路机和摊铺机,他的手上每天都沾着洗不掉的油腻,那些机油和黄油需要用汽油洗,所以大伯的旁边一直搁着两瓶汽油。公路段里不断更换给他打下手的助手,大伯基本上没有满意的,效益自然打了折扣。就有领导来找他谈话,说,包给你行吧?修好一辆付你多少报酬,或者干脆把机器折价给你,修好了段里再买回来,主要是要快,轧路机不够用。大伯盘算了一下,同意干,说先包活吧,按台给报酬,效率你们放心。安小乐和安小高就是这时候跟着大伯出去的。
我是看着安小乐和安小高跟着大伯走的,他们骑三辆自行车,自行车上带着东西,安小乐和安小高的后座上绑着一个大包裹,看起来像要去什么地方安营扎寨似的。我坐在村外的一棵大柳树下,柳树上的知了大清早就叫得聒噪。他们骑车的顺序好像是排好的,大伯走在前边,安小乐在中间,安小高压着节奏跟在后边,像三匹马从村子里奔出来。安小乐在走过去后扭头看见了我。后来的一天,安小乐回村里时找到我,说,安骆叔,你愿意跟我们一块去吗?要愿意的话我跟我爷爷说说,或者让二爷跟我爷爷说更好。父亲正在用镰刀钩街门口椿树上的一个树杈,那根树杈被前几天的一场风吹歪了。安小乐对我描述着,他们住在公路段的一个旧楼上,三个房间,大伯自己住一间,他和安小高住一间,另一间是仓库和做饭的地方。他们也不是天天做饭,公路段有食堂,中午也在食堂吃。安小乐说,他和安小高每天就是跟着爷爷围着一台轧路机转,把轧路机拆开,看轧路机的内脏哪个部位坏了,换上新的零件。安小乐说,有的零件需要到很远的地方买,远的有江苏的徐州、甘肃的兰州,还有东北的长春……
安小乐的叙述诱惑着我,尤其他说到外边的地方,我也想去。父亲对我天天游手好闲或者闷在屋里看书也有些烦,有一次大伯回家,父亲去求大伯,大伯勉强答应了。就这样,我和安小乐在一起了。
那天早晨,我是和大伯一起走的,我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一床被子,大伯骑自行车走在我的前边,他人高马大,胸脯挺得很高,腿长,骑得快,我有点跟不上。我也不想超过他,超过他有点不礼貌。快进县城时,大伯停下来,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挥手示意我停一停。我把腿从前边掏出来,后边有包裹,只能这样做。大伯清了清嗓子,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情不情愿跟我们干?这是不是你的目标?我望着城门外的河水,太远,河水里没有我的影子。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愿意,不愿意怎么会跟你出来?大伯摇摇头,看着城门外的桥,公路段在桥的右边,不用进到老城区。他的声音带着沙哑,说,我看你是不情愿。又说,你能出来也算不错。我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带着责怪和嘲讽。因为父亲一直埋怨我待在家里,天天抱着几本破书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有,他们一直认为我是从三叔那儿逃跑回来的。大伯骑上车,我依然跟在后边,不过这次我跟得紧,能听见他的自行车的链子声。从城门口往西,过了桥,最后在一个院子前停下来,看见了大门口的牌匾:阵城县公路段。
就这样,我天天和安小乐、安小高在一起了,这是我和安小乐待在一起最长的一次,有大半年。我想起我离开村庄前,父亲长出的那口气,他头上的几片树叶哗啦啦响了几声。父亲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他是多么期望我能学一门手艺回来,有了手艺,就可以养家糊口,找一个媳妇了。
我加入这个行列后,基本上干的都是清洗一类的杂活儿。在县公路段的一个偏院,停放着大大小小的几台轧路机。两台小型摊铺机是用来铺平沥青的。大伯对我指指院里的几台机器,从一个角落里为我找出一把铁刷、一把铲刀、一块抹布,还有一个小铁桶、一个装着汽油的喷壶,让我做机械的清洁工。那几个月,我天天干的就是清理油污和老漆,耳朵里装满了刺啦刺啦的铲刮声,身上沾满了油污,像爬满了黑色的蝌蚪。每天吃饭前,洗手都比较费劲,中午洗手时,想着下午还是同样的活儿,就有些不耐烦,毛毛糙糙地洗洗,晚上下班了会多洗一会儿。但油污渗进了皮肤,洗不干净,被窝里都是油腻和汽油的味道。
我住的地方,是偏院机器旁边一个小房子,曾是清洁工放扫帚、笤帚、垃圾桶的地方。大伯和安小乐、安小高住在楼上的两间房子里。安小乐对我一个人住在楼下有些不好意思,他晚上睡不着时,会下楼找我,带着歉意,说,见他们领导了说说,看能不能再腾出一间房来,让我也去楼上住。我说我不介意,有地方住就行,住下边挺安静的,还能和这几台轧路机做伴。安小乐看着我,朝头顶的灯泡看看,叹口气,问,你还背词典吗?我摇摇头,举起洗不净的双手说,早不背了,这手哪是翻词典的手。安小乐说,你能记住多少?我和他出了小屋,头顶上是惨淡的月光。我说,几百条吧,现在说这有什么用?可是走了几步,我还是背了几个: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安小乐说,可惜在这地方你用不上这些。转了一会儿,我说,安小乐,你上去睡吧。我转身把门关上了。
那些拆卸下来的零件,放在一个用帆布搭起的篷子里。但帆布篷禁不住风刮,一天晚上起了场大风,我们都起来了,眼看帆布篷要刮倒了,赶紧用比较沉的机器部件压住篷子的底部,再用绳子加固。风吹着号子,像另一个世界里有一支队伍远征。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安静了,风跑到了远处,到处都是吹落的黄叶,一片狼藉,我都忘了我在小屋里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每天的饭菜大都是大伯亲自动手做的,他在西都生活几十年,掌握了一套做饭的技术。大伯的手也是洗不净的,每天做饭前总是一遍遍地洗。大伯喜欢做他发明的疙瘩面,就是搅拌一个个小面团,在锅里煮,加上青菜和豆腐,隔几天也会有肉。再后来做饭的事慢慢交给了安小乐,安小乐的手白,手白的人好像是好洗净的,可能他皮肤里没有浸进那种更多的油污。我和安小乐、安小高是有分工的,我天天铲除机器上的老皮和老漆,后来也用喷枪喷过漆;安小乐是递工具和跑腿的;安小高是大伯准备精心培养的,和大伯天天拆装机器零件。这是我悟出来,观察出来的,也是安小乐偶然说漏了嘴透露给我的。
公路段采取了维修承包的方式后,配件自己去买,仓库里现有的按价计算,最后从费用里扣除。安小乐往外跑得更多了,每次出去前都先列出一个清单,清单是由大伯想着说着,我在纸上写,遇到大的部件在本地买不到,就要到外地去。大伯修了半辈子的轧路机,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买,可他不能去,那样维修就停下来了。所以,他只能指挥着安小乐到西安、徐州,包括东北的筑路机械厂里买。改革开放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出现了很多卖零部件的门市,大伯嘱咐一定要到厂里去采购,哪怕价格贵些,质量有保证。
我就是这时候和安小乐往外跑,更多地跟安小乐待在一起的。第一次和安小乐去的是洛阳,从县城坐绿皮火车,到洛阳已经是晚上。我和安小乐先站在广场,看着华灯初上的夜景,霓虹穿进街道旁的树缝里,像飞翔着一群彩鸟。安小乐说,我们先得住下。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了火车站的附近,在房间里查着要去的那家机械厂,在什么路。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到了机械厂,厂子外边果然有好几家销售零部件的门市。安小乐说,是不是先看一看?我说,看看也行。我们就一家一家地看,看过了,安小乐问我,现在怎么办?我说,进厂,你爷爷交代过的。厂里有销售部、配件部,我们在门岗那登记过,往里走。厂子好大,几进院子,院子里长满了大树,路很宽。我们在厂里把零件买了,安小乐从挎包里往外掏钱,一大沓的钱包在一个新毛巾里。零件装进一个木箱子,厂里问,你们怎么带走?带车了吗?安小乐对厂里说,发货吧。我出了大门问安小乐,你还懂得发货?安小乐说,爷爷交代的,不然,怎么带得动?
零件买得很快,事办过了,安小乐站在大路边,看着城市的公交车一趟接一趟地跑。那时还是电车,车顶上有两根电线,车在电线下跑。安小乐问我,我们现在就回去吗?我说,饿了,得吃饭。安小乐说,我不是问你这个,问你想转转不。我说洛阳我没来过,转转当然好。安小乐朝挎包里看。我说,挎包里还有钱吗?安小乐说,还有。我等着安小乐说话,安小乐不看电车,回头看看厂里,像问我,东西几天能收到?我摇摇头,安小乐说,刚才忘记问了。我拽着他又走向门岗,问门岗发货的速度。门岗说,你们刚才没问?我们说没有。门岗说,要集中发,不会单给你们一个人发,发货要去火车站。安小乐说,那我们再回去问问吧!门岗没回答安小乐,拿起电话给销售部打,打完后说,可能明天发,两天以后会收到。安小乐拉着我,走,我们也两天之内回去。
我们在洛阳转,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先转了王城公园,公园里落满了金黄的秋叶,更多开放的是秋菊花。公园里有很多的树,树身上标有名称,好多树种是第一次听说。有一个大的牡丹园,可惜牡丹是在春天开,在每年的五一节前。我们去看了郊区的关林,看过关林去白马寺,白马寺的票价有点高。我说,算了,那就不看。安小乐仰着头,倔了一下,进!出了白马寺,安小乐说,其实看白马寺主要是为你,你有文化,里边的东西我看不懂,可能对你会有用。我说,我也看不懂,要慢慢才懂。本来我想买一本白马寺的书,没有把话说出来。龙门石窟没有去,离洛阳城远,去龙门是多年以后才实现的。
那半年,我和安小乐又去了徐州、西安、安阳、青岛……每次都是从县城坐火车去,县火车站的场景现在一闭眼还能回忆出来。我们所在的公路段离火车站不远,从公路段往东穿过一条马路,过地下桥,就到了火车站。我跟在安小乐的后边,像安小乐的保镖。安小乐挎着绿色的行军包,那包看着古老,鼓鼓囊囊的,我知道那里边装着钱,10元、50元、100元各种面值的都有,零花钱装在安小乐的衣袋里。在火车站,我们等着坐的那一趟车过来,列车进站或出站的声音很好听,像一只大鸟在叫,尤其在夜晚,窗口亮起灯光,晃动着身影,影影绰绰像模糊的画面。每一趟列车过去,地面都在震动,屋檐上的铁皮哐哐地响。每次坐上车,安小乐都会倚着座椅睡觉,挎包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在打瞌睡前问我,你不瞌睡吧?我点点头,他指指身上的挎包,我再点点头。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要在这个城市住一两个晚上,安小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既然来了,就在这个城市看一看。一次去徐州,我们又去了附近的淮安,看了淮安的古塔、金山寺、洪泽湖,在洪泽湖看到了飞翔在水面上的大群的鸟,鸟在水面上鸣叫。如果在附近遇到了书店,我会对安小乐说,等我一会儿可以吗?安小乐看着他手腕上的表,说,可以。安小乐跟进来,说如果想买书你就买吧,不过回去了别让我爷爷看见。我说小乐,我会还你的。安小乐头摇得很坚决,不用!吃饭时,我主动说,我们吃得简单些吧,把书钱省出来。他又摇头,不用!安小乐说,你将来有了大学问,干了大事,别忘了我。我苦笑了下,我想我能干什么大事,这辈子也许就这样平庸了,荒废了,安小乐的话让我孤独。
安小乐喜欢喝一点小酒,喝了酒的人难免兴奋,有几句话是安小乐酒后说出来的。那天我们又一次去洛阳,安小乐叫我安骆叔,他老是这样叫我,没办法,辈分在那儿放着。他说,我是学不成手艺的,我对那些安装啥的瞧不懂,所以,爷爷老支我出来买东西,让你出来是我要求的。安小乐接着说,你想离开时就离开吧!我一惊,安小乐说,你的心思没在修理上,这我看得出来,爷爷也没准备让你学,你可能看出来了,天天让你干那些清理除污的活儿。安小乐打了一个酒嗝,继续说,爷爷的心思都在小高的身上,是二爷求我爷爷,爷爷才勉强答应你来的。我不想让安小乐说下去,可安小乐还在说,爷爷说了,我和安小高是亲孙子,他才愿意教,可我不想学,也学不会……
安小乐说不下去了,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我走出门,在城市的大街迷茫地走着,我想找一个留下来的地方,哪怕再去工地,可以挣到钱。安小乐的话提醒了我,我真得离开了,我每天都在清理那些油污,几个月没有见到一分的工钱,大伯对父亲说,他是按学徒带我,没有工资。我一个人在洛阳的大街上走着,走了很远很远,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家文学杂志的牌子,记下了杂志社的地址,几年后我在那家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一个冬天的狼狈》。
6
来年夏天,我进了镇里的机械厂。
在这之前,我先是做了几个月的代课老师,正是这次代课让我有了去机械厂的机会。
我离开大伯是那年冬天。冬天刚刚来临就下了一场小雪,修路工程好像也在缓下来,也有抓紧赶工期的,公路段的人天天都在忙乎。几台轧路机放在偏院里,天冷,修理这种活儿也受影响。我们在院子里找来树枝和木头,在机器旁边点起一堆火,零件上的油污被凝固了,要熏化开,手也需要去火上暖一暖。点燃的木头后来放进一个铁桶里,机器旁边的地上沾着油,不敢让火燃上,大伯有经验,这样的教训他以前有过。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相了一次亲。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在拼命洗手,要尽力洗净手上的油污,不想留下任何的痕迹,可那些油污已渗进肌肉的深处,不可能洗得那么彻底。那次相亲,那个女孩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嗅嗅鼻子问,你最近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她说,怎么有一种味道?她接着又说,一种汽油和机油的味道。我奇怪一个女孩怎么会对汽油和机油这么敏感。她说,我哥是司机,给人家开车,身上就有这种气味。她问我气味怎么来的。我如实告诉她。你要学会修轧路机吗?我摇摇头,我不是真喜欢,所以离开了。女孩有些失望,问我,你接下来干什么?我说还不知道。那次相亲自然没有结果,那个女孩有一种傲气,她的身材比我高出几厘米,穿一件流行的呢子大衣,而我那天穿得实在过于普通,棉衣上还沾着油污。
第二次相亲是在斑鸠河边,冬天的河滩显得干燥,河岸上落满黄叶。那个女孩站在桥头的机井房边,这是介绍人为我们约定的地点。女孩去得比我还早,穿得厚实,围巾遮住了脖子和半张脸,我看见的只是她高高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我抱歉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捋起袖子看了一下,说,不迟,我也刚到。她把围脖从脸上往下抹,露出了嘴巴、下巴,五官都挺端正。我有些动心,主要她还是一个初中的老师,虽然她教的不是语文而是数学。我们聊了一会儿,她问我的情况,我回答得很直接,我说目前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还很迷茫,但不会服气。她笑了笑,谁服气?可能最后都得服气,不过是时间问题。我承认她的观点,我说我目前就是这样的现状,我说我之前跟着大伯干了几个月的修理,可我对修理没有兴趣。我说我喜欢看书,在偷偷地写作。说这些因为她是老师,以为她懂。她把围脖围了上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知道该说再见了。河面空茫茫的,水上漂满落叶。多年后,我们有过一次邂逅,她看着我,那时候我已经算是一个小有成绩的人了。她突然说,你那时候要是这样,我们会成。
我代课的老师叫栗兰。
学校的一位老师找到我,他曾经是我初中时代的老师,对我印象很好,我回村里后,一直替我惋惜。他告诉我有一个叫栗兰的老师在找人代课,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已经向学校和栗兰推荐了我。几天后我见到了栗兰,她家是瓦塘北街的,落落大方的一个女子,先打量着我,像在面试,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翻转着,一头剪发看上去很精神,然后说,我相信你!栗兰告诉我,她要去南方,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师专同学在南方发展,她要过去找他。我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认真对待的,等你回来把你的课还给你。栗兰说,可能是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现在说不准,要看情况。
我接过她留下的课本和教案。
可是,栗兰很快就回来了。那是三个月后,连春天的季节都没过,学生们刚喜欢上了我的语文课。栗兰没有马上让我离开,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主动去瓦塘北街找到栗兰的,我听到了消息,那个男同学背叛了她,南方正是狂热开放的地方,她受到了打击,回来后,整天在家里待着。
我知道一个女孩遭到感情的打击后,不应该天天窝在家里,她面对学生,或许走出来会快些。我把钥匙交给她,她跟出来,对我说,安骆,对不起。我说,没有,我本来就是临时替你。栗兰说,我听说了,你教得不错,学生也喜欢你。我摇头,说,学生们经常问他们的栗老师啥时候回来。
我走出她家院门,头顶是黑色的天,不,天幕上挂满了星星,似乎还有正在拱出的月亮。可乡村的夜晚很早就寂静下来。这乡村的夜晚好像缺少了什么,因为缺少和单调又充满了什么。我似乎听到了天籁之声,大地的河流在发出低微的流淌声,草和庄稼的生长都是有声的,只是你要用心去听……
我看见栗兰还在门口站着。
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者我被一种说不清楚的、纠结复杂的情绪拱动。我反过身,对栗兰说,栗老师,我们在路上走走吧。
栗兰无声地答应了。
瓦塘北街和瓦塘南街只是一地之隔,那些传统的街道和普通的房屋,那些悠长的胡同和瓦塘南街是一样的。我们走到了村外,在通过瓦塘南街十字路口时,栗兰说,往北走吧。我们往北走,走出了瓦塘北街,那是另一个村庄——北塘。那是属于另一个县的另一个村庄,一公里之隔已经是另一个县的地界。在两个村庄之间有一片芦苇湖,据说三分之一属于瓦塘北街,三分之二属于北塘。苇塘边有一个高岗,我和栗兰后来坐在那片高岗上。月亮拱出来,在星光和月光下,我们看着大片的芦苇,风穿过那生长的、青翠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动。我们面对芦苇湖坐了很久,栗兰后来说,外边的世界真的很大,成就人也会把人染成另外的颜色。安骆,你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里走走,但要做一个被成就的人。
7
这年夏天我进了镇里的机械厂。我知道是栗兰帮我,栗兰的姐夫魏福贵是老塘镇机械厂的厂长,兼镇里经联社的副主任。
栗兰直接去家里通知我,说和厂里说好了,让我准备上班。我不知道我去机械厂干什么,我不喜欢修轧路机,现在为什么要去机械厂?栗兰说,去吧,厂里并不是都搞机械生产和维修组装的活儿,会有适合你干的工作。那是栗兰第一次去我家,看到了我正在看的书和桌面上摊开的稿纸,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就是后来发在洛阳那家杂志上的《一个冬天的狼狈》。栗兰翻了翻我看的书,一本阿城的《棋王》,一本我看了两遍的《北方的河》。栗兰说,你果然如此热爱学习。我笑笑,总得找点事儿干。
我去了机械厂,见到了魏福贵。魏福贵说,你去办公室吧,配合会计搞统计,镇里要什么材料你整一下,还可以为厂里搞一些宣传。
没想到机械厂还有办公室。
我就这样在机械厂上班了,我在厂里有一间宿舍,就在办公室的旁边。厂里把床铺都安排好了,不回家的时候我就住在厂里,床边有一张三斗桌,抽屉里放着我带去的书。机械厂原来是生产农用工具的,比如犁耧、镰刀和铁锹,传统的农具逐渐淘汰,改成了生产小型的收割机,就是小四轮带的那种割麦机。割麦机面临淘汰,又给几个大厂生产零部件和铸铁件。车间里有车床,有电焊机、切割机,焊光在车间里闪动。我帮会计统计各种零部件生产和加工数字,这种活儿一个人干和两个人干没有多大区别,厂里就给我增加了一项工作——写黑板报。黑板报有两块,办公区有一块,车间外墙上有一块,我交替着更换内容,包括厂里新上产品受到市场欢迎,加工零部件被委托方增加订量等。除此外还有国内新闻和本省新闻,都是从报纸上摘抄的。我的字还算可以,加上替栗兰做了三个月的代课老师,粉笔字功夫有所提高,至少显得比较流利。魏福贵是镇里厂里两边跑,偶尔也会站到黑板报前看我写的内容,点着头,还算满意。后来,我将黑板报逐渐改版,增加了插图和题图。我对照美术课本上的画,反复地描绘,画了几次就在黑板报上画插图了,魏福贵看了更加满意。当然,厂里职工也越来越愿意看,中午吃饭的时候,有职工一边端着碗,一边看着黑板报。
有一天晚上我住在机械厂。生意不太好后,厂里只有白班,夜间的厂区一片平静。操场上的灯光在夜幕里亮着,我在操场里转了几圈,走出厂子,在马路上走一段路。夏天来到了,麦子又快到了收割的季节,在马路上都闻到了麦香。我想起安小乐,我离开他们半年了,安小乐还在不断地坐着绿皮火车,奔波在几个城市的筑路机械厂之间。我想起栗兰,她回来两个月了,一切恢复了正常,但她心灵上的伤痕又怎么抹平?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
我在操场上遇见了魏福贵。魏福贵在厂里有一间休息室,他不回家的时候,偶尔会到厂里住一夜,之前我在操场上遇见过他。这一次,魏福贵先是和我在操场上转圈儿,他吸烟,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随着他的步子晃动。晃了几圈,魏福贵停下来,在一头的篮球架下瞅着我,由于他的身材比较高,他看我有些俯瞰,像一棵树看着另一棵瘦小的树。我听见魏福贵说,安骆,有几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对栗兰的印象怎么样?我说,我对栗兰的印象挺好。魏福贵盯着我,你说的好是什么好?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听着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很具体。我迟疑了一下,说,栗兰有知识,人也漂亮。嗯,长得还算可以。可我要问你,你喜不喜欢栗兰?我如实说,我和栗兰就那么几次接触。魏福贵说,你想不想多接触?魏福贵把我问住了,那天夜晚在芦苇湖边,我产生过喜欢栗兰的冲动,喜欢她那双明亮又带着沉郁的眼睛,我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吸,想过去拉住她的手。魏福贵说,栗兰真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你来机械厂是她几次求我帮你安排的。我说,我知道。魏福贵说,我每次见栗兰,她都会问你在厂里的情况,真是对你挺关心的。魏福贵说得让我感动,这次代课真是值了。魏福贵在操场边一个连椅上坐下来,又燃起了一支烟,看着我,烟雾在他的眼前飘,我在夜幕里寻找着真实。安骆,我就问你,你愿意和栗兰交往吗?我蓦然有一种微微的战栗,那种战栗后来我知道来自一种心理的反应,一种感受的反射。栗兰,我可以吗?我望着天空,我看见一根大烟囱,烟囱顶端飞着一只夜鸟。魏福贵说,安骆,别犹豫,交往一下试试,栗兰是个好姑娘。我吞吐着说,人家是正式教师。魏福贵说,只要她愿意,都不是原因。魏福贵说,我会让她姐告诉栗兰,你做好准备,你要主动。我站着,不知道该怎样主动。我们离开操场回休息室,魏福贵的房间在一个走廊的中间。走向走廊时,魏福贵问,你家附近有小学生吗?栗兰教的学生?我说我得想想。魏福贵说,学生可以帮忙。
我给栗兰的第一封信,是我们胡同里一个学生递的。
我和栗兰的交往从那个夏天开始了,我至今怀念那个和栗兰在一起的夏天,后来的秋天和冬天。
那年秋天,安小乐来机械厂找我。
安小乐还和大伯在修轧路机,他们越来越摸出了门道,安小乐不仅出去购买零件,还在搜集轧路机的信息,帮修路的老板购买新的轧路机、养路机、摊铺机。安小乐越来越如鱼得水,应付自如地奔跑在修路机械的行当里,他没有背会词典,却比背了大半本成语词典的我混得潇洒开放。后来他们转手了十几台轧路机,安小乐和大伯、安小高配合着,买卖轧路机的生意风生水起。安小高在一年多后,对机器上的小问题基本上可以自己解决了,大问题当然还离不开大伯。那是安小乐得意的几年,也是大伯光荣的退休时光,他们就那样配合着,给大哥家挣下了几十万。安小乐曾经炫耀,全县的柏油路上都跑过他们修过或帮助购买的轧路机。大伯和安小乐、安小高成了大哥家的摇钱树,他们的阵地,从公路段班师回营到村里一座废弃不用的粮站里,安小乐的嘴皮子也变得越来越厉害。
安小乐那天去机械厂找我,他先到镇里的信用社存了一笔钱,那笔钱是他们生意上的周转金。那天中午,我们在大街拐角楼饭店吃的饭,炒了几个菜,喝了啤酒。镇里的大街越来越繁华热闹起来,饭店门口挂了两个音箱,放着流行音乐。安小乐远远地就说,这音箱太响了,饭店的音乐不宜太响。憋不住的安小乐当时就给人家提建议,之后音乐的声音就舒缓了下来。吃过饭,我们走回机械厂,安小乐突然问,你和栗兰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安小乐很认真,我们站在操场上,操场边的草开始泛黄。怎么说呢?从夏天开始,我和栗兰隔几天见一次,我在瓦塘北街的路上等她,我掌握了她下午放学或晚自习后离开学校的时间。我和栗兰又去过芦苇湖边,栗兰好像是喜欢水的。在苇湖边,栗兰静静地坐着,湖水里不断有鱼跃声,不断有鸟在苇丛里闪动。她问过我,安骆,听说你背过成语,背过唐诗?我说,都是老皇历了。你觉得没用吗?你不是在写东西吗?是的,有用,怎么可以说没用呢?我在写作的时候,记忆里常常会涌出那些背过的成语,那些诗词。可那些东西在一个女孩面前是苍白的,当男女异性两个人在一起时,需要的不是成语,需要的是主动、心动,是热血的涌动,甚至奔涌。栗兰却常常让我冷静。我们出去过,看过河流,看过湿地,看过古城。我牵过她的手,一次想抱她时,她挣脱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歉意,说,安骆,对不起,我们都再等等好吗?我的心蓦然间体味到的是一种抵触、一种距离,一条没有办法跨过去的沟,我悲观地预感,也许难以逾越了。栗兰说,耐心一点,我们需要过程。我是知趣的,或者说我知进退,我慢慢地减少和她的接触,也许频繁地接触并没有用,也许过分和不知趣地陷入只会无趣和疼痛。我又频繁地住在机械厂,我得逼自己珍惜时间,那个冬天我开始发表文章,关于一对青年男女的小说《雪湖》在省外的一家杂志发表,《夜鸟的天空》在旗城的《新作家》刊发……魏福贵有一天问我,怎么样,和我那个小姨子谈得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我们有时间就见见面。我没有说那个“谈”字,我越来越感觉我们只是见,不是谈,不是谈恋爱的那个谈。
安小乐还在等我回答,你们怎么样?你和栗兰。
我说,一般。
安小乐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喜欢栗兰吗?
我抓了抓安小乐的肩头,我说,这是两个人的事。
安小乐憋不住了,说,你知道吗?栗兰的男朋友回来了,就住在县城。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长啥样。
安小乐说,栗兰的前男友一只手少了一根指头,我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去见过他。
我奇怪了,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为了你!安小乐很笃定地说。
为我?我不懂。
你懂,我是觉得栗兰适合你。
我笑笑,可我得适合人家。
安小乐说,你说巧不巧?我和他就坐在一趟车上,坐在对面,知道他这次回来想找回栗兰,想把栗兰带走,他在南方已经有一家公司。
这都是那个男人对我说的。安小乐说。
我像被一块石头砸了一下,沉默着,理着头绪,在想象那个坐火车回来的男人,他在一家宾馆,等着栗兰,之前他们肯定有了联系,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栗兰去了吗?他们见了吗?
安小乐说他去找了栗兰,问栗兰和我的关系,和我还有没有发展的打算。安小乐说栗兰很木然,她说对不起我,感谢我这段时间的陪伴。安小乐直直地盯着我,你们到底怎么样?我说她说得对,能感觉她还一直在纠结。安小乐说,我想让你成功!可成不成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我承认栗兰是个好姑娘,也能感觉她在和我保持距离,只是还心有不甘或心有所系。
事情在几天后就有了答案,栗兰要离开学校了,她离开学校就是要跟她的那个男朋友到南方去,那个男人已经在南方搭下了创业的架子。离开前,栗兰见了我一次,在两个村庄中间的小树林边,树林外有一条流淌的小溪。栗兰告诉我,那个男人回来找她,她看到了他的真心,他一个人在那边的孤独和奋斗,她和他是师范学校的同学,那个人是一个敢于下海的人。栗兰说了很多,说她一直在纠结,感觉怠慢了我,请我原谅。我摇摇头,对栗兰说,不存在什么原谅,你心里一直有他,我感觉得到。栗兰说,安骆,欢迎你去那边找我们。
我和栗兰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或许我们就没有开始过。
8
安小乐和魏福贵的关系就是这时候接上的。那段时间,安小乐好像有意安慰我,不断地到厂里来,他骑摩托车呼呼就到了厂里。我的侄儿安小乐就这样引起了魏福贵的注意,魏福贵问我,你的这个侄儿到底干什么的?我如实地对魏福贵说了,魏福贵感慨,他们靠修路捞到了第一桶金。我和栗兰的事,魏福贵也知道安小乐在中间操持过,对我说,你这侄儿讲义气。可能为了安慰我,栗兰走后的第二个月,厂里给我涨了工资。
安小乐和魏福贵开始交往,我们三个人在镇街的拐角楼吃了一顿饭。那次是魏福贵请,他有签字权,提前把字签了。
安小乐对我说,你老板挺仗义的。
我说,吃一顿饭就受你夸奖了?
他不好吗?安小乐疑惑地瞅着我。
我说,魏福贵这个人真的挺好的。
安小乐说,有机会的话可以合作,这个人值得合作。
后来,安小乐真的和机械厂、和魏福贵合作了。
安小乐说,机械厂的场地不利用起来太可惜了。机械厂的确是有两处空地,那些空地原来是放原料、放产品的地方,两个空荡荡的大通房,厂里红火的时候,都被充分利用过。我和安小乐分开一年多,他变得越发有见识了,好像他手里掌握着好多的信息,那些信息都是往外跑的路途上得到的,列车上跑生意的人越来越多。那段时间安小乐的摩托车不断地开到机械厂,我发现安小乐的目的是接近魏福贵。他每次来,先朝魏福贵的办公室看,渐渐地就和魏福贵“喷”热了,从魏福贵开始请他在拐角楼吃饭,变成了安小乐请魏福贵。安小乐请客的地点脱离了镇里,魏福贵坐厂里的车和他去了县城,不但吃饭,还洗桑拿。我不明白安小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时尚,这么有胆子,他身上到底有多少钱可以让他挥霍,他花的钱和大伯有关系吗?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花钱吃饭洗浴是有人请的,安小乐不过是一个搭桥人,那个人是安小乐经常买漆认识的一个漆老板。他跟老板去过一个地下室,空荡荡的地下室里摞满了各种品牌的漆,老板是搞批发的。老板不满足于现状,想办一个油漆厂,和安小乐来过机械厂,看中了机械厂的位置和空旷的车间。老板说,一个空车间就够他们用了。
魏福贵一直都在寻找项目,想把空车间用起来,和老板见了几次面,签订了合作合同,漆厂就建起来了。他们把车间进行了改造,搭出来几个加工平台,机器运来了,工人也是他们带来的,生产就这样开始了。其实,那些漆都是兑装的,在外边拉来的都是半成品的原料,像用酒精兑酒一样,一桶一桶的漆兑了出来,各种颜色的都有。没过几天,车间的一头摞满了漆,再陆续被面包车运走。
安小乐很少到厂里来了,用安小乐的话说,双方达成协议,往下已经没他什么事了。安小乐还是不断地往外跑,轧路机的生意还在持续。我发现安小乐另外的热情就是搜集生意上的信息,他在外出购买零件的路途上,学会了和别人搭讪,尽量用好他的耳朵和嘴巴,比如漆厂的生意就是他不经意中搭成的。他偶然来机械厂找我,或者回家后去找我闲“喷”,大都是这些话题,比如钢材生意,比如粮食收购,比如乡村公路……我发现他的确是用心的,他说的这些信息那几年都慢慢地成为热门行业。有一次我和他聊到漆厂的事,我问他是不是在股,就是现在流行的说法,叫作股东。他摇摇头,说,我是和他们偶然聊起来的,搭个桥,没想到还真成了。真没有吗?安小乐沉吟了一下,有,漆老板给我介绍费,也不多,交个朋友。
魏福贵对漆车间的生产越来越怀疑了,仿佛看到了猫腻,有一种担心。漆老板说,没事的,漆这种东西就是兑出来的。漆老板让魏福贵看那些原料,说,该有的成分一样也不会少,漆这种东西没有那么严格。漆老板说,我打算把你们机械厂的门窗都免费上一遍漆,旧貌换新颜,也让你看看漆的质量。魏福贵朝那些门窗看去,的确有些旧,有些掉色了。但魏福贵没有表态,说以后再说吧。
漆车间还是出事了。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几辆执行公务的车突然开进了机械厂,直接闯进了车间,把那些成品的漆都封了,车间的门也封了。魏福贵被告知,这些都是假冒伪劣的产品,是冒牌货。是进货商先被查出来,顺藤摸瓜查到了这里,那个漆老板被人监管着从一辆车里出来,对魏福贵说,对不起了,厂长。
车间又空下来,机械厂被罚了一笔钱,魏福贵的厂长职务也免了,这种事对上边要有一个交代。之后机械厂来了一个新厂长,魏福贵回到镇里的经联社,副主任的职务也免掉了。我回家去找安小乐,让安小乐对这件事做出解释。可是,我连续几天都找不到安小乐,我去他们修轧路机的地方找,有两台轧路机还在维修。大伯问,你找他干什么?大伯好像对那件事是不知情的,安小高也像什么都不知道。大伯说,你找他干什么?他出去买零件了。
大概一周后,安小乐终于出现了。我们去了村外,一起坐在斑鸠河边。安小乐说,我真后悔,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现在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弥补魏福贵的损失?我说,他什么职务都被免掉了,你怎么补?安小乐说,魏福贵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他。我说,听说魏福贵可能要离开老塘镇,停薪留职或者辞职,到南方去,去栗兰和那个男人那儿。安小乐一阵沉默。事实上,魏福贵几个月后真的离开了老塘镇,投奔到栗兰他们那儿了。安小乐的做法我一年后才知道,他把油漆老板给他的几千块好处费,全给了魏福贵。安小乐是在魏福贵上车前,见了魏福贵,把东西塞到他的旅行包里。魏福贵叹了一口气,说,安小乐,我也算服你了。
魏福贵出事前,我已经离开了机械厂,被抽调到了镇里。那年县里组织各种活动,要写很多的材料,镇里从企业抽人抽到了我。从此我在老塘镇政府一直干下去,成为镇里所谓的笔杆子。离开老塘镇是十几年后,我依靠写作,来到了旗城的一家文化单位。在我离开机械厂被抽到镇里的那年冬天,我和瓦塘北街的钟三艾办了婚礼,用现在的说法,我们算是闪婚。
而在这十几年里,安小乐身上发生了很多故事。
9
那天傍晚,我把被褥从机械厂往镇里扛,机械厂离镇政府也就千把米的距离。老塘逢集,路边的摊子还在坚持着,有人在吆喝,“处理了,处理了,下集处理了……”我扛着包裹,从人缝里挤,看见一个卖搪瓷的摊子,摊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搪瓷茶杯、搪瓷饭缸。我弯下腰,顺手挑了一个喝水的茶杯和一个搪瓷的饭缸,我要用它们开始在镇里的生活。我是借用,工资还是机械厂开。当穿过人群走进镇政府时,我并没有看好我的未来,魏福贵离开镇政府对我是一个打击,我看到了人生的不确定。我能到机械厂,又从机械厂到镇政府,魏福贵算我的贵人。
安小乐继续奔跑在寻找商机的路上,我没有想到安小乐会找人谈项目,他变得越来越有胆量,越来越能和人“喷”了。
那是1993年或1994年,轧路机的生意开始清淡,第一波修路的高潮好像过了,他们翻新的最后两部轧路机在那个地方放了好长时间,才卖了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是大伯生了一场大病,有一天大伯突然头晕,扶着轧路机,两手油污地躺到了地上。好在那天安小乐和安小高都在,大伯很快被送到了医院,先是镇医院,后到县医院。大伯是突然眩晕,血压升高,从此吃上了降压药,还查出血脂高等问题,轧路机的生意就此结束了。
大伯出院后,决定到西都去一趟。安小乐陪着爷爷一起去的,厂里对大伯不薄,大伯原来住的那间房子还一直给大伯留着,爷孙俩在西都度过了愉快的一个月。安小乐回来后对我说,太遗憾了,那个小房子没有安家的人继续住了,为什么我没有接爷爷的班去西都?我说,孙子辈是不可以接班的,如果可以,你和小高肯定会去一个人。安小乐点点头,说我知道。爷孙三人的合作基本上告一段落,坊间传说,技术上大伯传给了安小高,私房钱却给了安小乐。安小高的维修技术回来基本没用上,没见人来请他出去修轧路机,新的轧路机大量生产出来了,而且技术不断更新,老式的轧路机慢慢淘汰。安小乐继续在路上跑,那一年他跑到深圳,他是带着一张名片去的,名片上堂而皇之地印着:长远防腐有限公司项目经理安小乐。那是一个到处充满名片的年代。
安小乐的名片是由另一张衍生出来的。有一天,他在几十张名片里翻找,翻出了一张防腐公司的名片,名片的主人是个女人。他回想着名片的来历,那一次是在列车上,那个女人坐在他的对面,长长的头发,鼻子翘翘的,听他说话,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哪个县的人。女人开始用方言和他聊天,原来女人是长远县的,在长远县一家防腐材料厂上班,然后就拿出了名片递给他。那张名片他一直留着。这一次,安小乐按照上边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女人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想出去跑一跑防腐材料,对这种生意有点兴趣,便对安小乐说,那你过来吧。几天后,安小乐去了长远县,找到了女人所在的那家公司。公司请他吃饭,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介绍,类似于一种临时的业务培训。很快,就有人把制好的名片送到了他的面前。至于他来广东,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个女人向他建议了广东,包括广东的几个城市,女人说,那里发展得很快,所以会有商机,最好去深圳看看;二是他想到了在深圳的一个关系,安小高岳父的弟弟,也就是他弟媳妇的叔叔,是深圳一家公司的经理。安小乐见过这个叔叔,他回老家时,安小乐请他吃过饭,在安小高家陪过他喝酒。如果还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跑了几年,他竟然没去过深圳,哪怕空手而回,也要弥补一次深圳之行。
那时候安小乐有了一部大哥大,他有大哥大在瓦塘南街是名列前几名的。在出发之前,安小乐又把自己捯饬了一番,跑这种生意和买零件不一样,要像个人物。他买了名牌皮鞋,一件半皮的风衣,手里的提包也价值不菲,从皮鞋、风衣到提包,将近一万元。然后,他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坐几十个小时的列车后,安小乐到了深圳。
安小乐后来对我描述他刚到深圳车站的场景。那是一个特区都市的夜晚,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像沉入一条大河里。他拉着行李箱,在一家酒店前停下,进入房间。他打开窗户朝大街上看,一个干净又热闹的深圳。安小乐有一种感慨,钱还是太少了,要拥有城市的生活还需要太多的钱。他越来越理解了爷爷为什么孤单一人,在西都生活工作了几十年。
所以要挣钱!安小乐感慨。
他睡了一个好觉,卸掉了身上的风尘,用他的大哥大打了叔叔的电话,很快就和叔叔见面了。那个时候的安小乐已经掌握了说话的技巧,他没有那么急躁地抛出自己的想法,待叔叔聊热乎了,问安小乐现在在干什么时,他才适时地把那个名片拿了出来。叔叔是见过世面的,问安小乐,你怎么去了长远县?安小乐没有兜圈子,就如实说了,说一直在和爷爷修轧路机,轧路机的生意从高峰降下来了,加上爷爷生了场病,他就转行了,自己得找个地方干。安小乐说他先去了公司,了解后才愿意做公司业务员的。叔叔把名片收起来,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几个月后,已经过了春节,安小乐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叔叔的,说,你过来一趟吧,你和公司的人一块过来。公司去了几个人,包括那个女人,在省城机场坐的飞机,那是安小乐生平第一次坐飞机。
安小乐接下来陆续在深圳待了将近一年,合同真正签下来是在这年五一节前。公司派了施工人员,还要找一部分打工的人。安小乐说,在我们那儿找可以吗?公司很爽快地答应了,安小乐从我们村带走了七八个人。他问过我,说,你在镇里怎么样?如果不如意,就和我去深圳。我当然没去,其时我在镇里已基本落脚,成为办公室的一名写手,说好听点是一个文秘。
那是安小乐转行的第一桶金,具体赚了多少我不知道。
那一年,安小乐又盯上了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上的防腐项目。一天晚上,安小乐去找我,向我打听一个人,河西村的支部书记。我说,你打听他干什么?安小乐说,我主要是想去找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一个大型水库上做工程师。我听说过,河西村的支书能当上支书和他哥哥有关。他的哥哥叫吴保水,大学是水利专业,毕业后一直在省水利厅,前几年黄河上建设一个大坝,吴保水被派过去。可我和吴保水的弟弟也就是工作上的关系,他到镇里开会办事时见过几次面,没有多深的交情。安小乐后来找到吴保水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在县里一个部门工作,和吴保水一直有联系。安小乐终于把吴保水家的门敲开了,吴保水勉强答应下来,告诉他,不要急,要等待工程进度,会提前给他消息。安小乐感觉自己又要成功了,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公司,公司承诺,成功了就把给他的提成再往上提。接下来就是等待,大坝是大工程,周期的确比较长。在等待的时间里,每逢节日,安小乐都提前到省城去。吴保水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但还是让他耐心等待。
第二年的五一节前,安小乐突然要见我。那天我刚回到家,安小乐就推开门,把我往外拉,大概是有些话不想当着我妻子的面说。他把我带到村里的一家小饭店,我们坐在小饭店唯一的雅间里。关上门,安小乐满脸沮丧地说,出事了,吴保水把我送他的东西都退了回来。我问安小乐,还有什么消息?安小乐摇摇头,其他不知道,生意是做不成了。我安慰安小乐,做不成这个,再继续找机会。安小乐叹口气,做成一桩生意真不容易。那天晚上我和安小乐喝了一瓶白酒,安小乐带着情绪,很快就有了醉意,我把他送回家,看见良英在路边等。
不久,就传来了吴保水出事的消息,被人举报了,没有查出大问题,但降职使用,离开了大坝,调离了水利厅,到下边一个偏远的水利部门工作了。
安小乐暂时沉寂下来。那一年大伯病情渐渐好转,开始带着钓竿,去村东或者村西的河边钓鱼,也到附近其他的地方去,安小乐爱上钓鱼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每天陪着爷爷一起去,先是看爷爷钓,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鱼竿,坐在爷爷的身边,怡然自得地钓起鱼来。村里人经常看到,在某一条河边或沟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钓鱼的人。
10
安小乐再出山是多年以后,两个儿子安早春和安立秋都毕业了:老大安早春上了一个普通的高中,勉强参加了高考,榜上无名;老二安立秋干脆从初中上了个技校。那几年,瓦塘南街连续建起了十几家造纸厂,各种规格的瓦楞纸、包装纸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全国市场海水一样打开,纸箱生产供不应求,他们生产的瓦楞纸就是专门用来生产纸箱的原料,所以销路不成问题。那几年,瓦塘南街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在纸厂参与股份,安小乐经过好几拨的动员,岿然不动,没在任何厂里参股,倒是安小高很早就入了股份。那一年安小乐的二儿子安立秋技校毕业,本来有南方的厂家来技校招工,安小高劝阻了侄儿,让安立秋和他去了他参股的纸厂,负责进料和后勤管理。
两个儿子让安小乐有些失望,怎么都那么不上进呢?村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每年八九月份,都会有人为儿子和女儿考上大学摆宴席庆贺,安小乐基本都参加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人给他设宴庆贺的机会,让他没有脸面。那就早点成家立业吧,所以大儿子安早春在二十岁那年就举办了婚礼,儿媳妇是一个村的,结婚的次年就生下一个孙子,这填补了安小乐失望、有失颜面的心理,成为奶奶的良英天天为孙子忙碌起来。
也是安小高出的主意,安小乐那年出去卖纸了。村里的纸厂越来越多,成就了一大批卖纸专业户,慢慢地,瓦塘南街的纸卖得越来越远,销路在南方的省份逐渐打开,安小乐就是这时候出去的。安小乐想想自己在家闷了几年,河里的鱼都被他钓怕了,口才也没有用武之地。他找出了行李箱,反复地擦拭,又找出几件出门的衣裳,包括那件皮风衣,在一天早晨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踌躇满志,准备再试身手。
果然和北方不一样,南方的街道建筑和北方都是不同的风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水汽,尤其女人,湿漉漉、水灵灵的。安小乐很快进入角色,找到了客户,让安小高马上发货,规格和数量都报给了安小高。几个月后,安小乐把安早春带了过去,安小乐已经铺好了路,建立了自己的营销网络。安小高在后方保证货源,如果自己厂里暂时供应不上,想法协调,从其他厂里发。安早春悟性不错,很快适应了南方的节奏,甚至比安小乐适应得更快。安小乐让安早春和那些年轻的客户打交道,开拓年轻客户的资源,父子俩如鱼得水,挣下了不少的钱。
安小乐没想到,安早春在其他方面也发展得很快,有两个客户的钱迟迟没有转过来,他过去问,才知道给了安早春,被安早春留在了赌场上。那天晚上,安早春又是很晚从赌场里回来,安小乐把门关紧,拿出准备好的一根竹条,突然朝安早春打去。安早春躲避着,最后去他手里夺竹条,争夺的过程中,两个人的手都被划破了,竹条落在地板上,印出一片红色。安小乐挥着血淋淋的手说,小子,你回去吧,不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败家子。手上的血还在淌着,安早春服软了,找来一块手帕,为父亲包扎。然后,往楼下跑,买来了止血和止痛的药,创可贴和胶带。安早春为父亲清理着手,用胶带黏好,愧疚地表态,我改,我不敢了。
一连几天安早春做完生意后,早早地回到住的地方,安小乐的心轻松下来。父子俩这样合作多好,将来把孙子安置到城里上学,有了钱在县城里买个房子,孩子的教育要比在村里好。安小乐有个打算,自己也要在县城里买个小房子,和老婆良英住进去,享受一下在城里的生活,在城里住烦了就回到瓦塘。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一段时间。
安早春又赌上了。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是晚上赌,白天借出去的机会就进了赌场,把生意都耽搁了。而且,安小乐听到了另外的信息,儿子和一个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在这里开一家有北方风味的饭馆,主要接待从北方来的客人,安小乐也去那里吃过,饭馆里的卤肉和面很合他的口味。那天晚上,安小乐等着安早春回来,上次那个竹条已经扔掉,他想着怎样教训一下安早春,想来想去眼泪突然掉下来。打人是没有用的,人一旦沾上了坏毛病,只有当事人咬了牙才会戒掉。以前他很少对孩子们动手,现在竟然让自己想到用武力去教训。他的泪扑嗒嗒地流着,安早春恰在这时候推门进来,安小乐不说话,倚着桌子,任泪水肆意而流,安早春惊呆了,赶忙去拉父亲。安小乐流着泪不说话,安早春喊着,爸,你有啥话说啊。泪流满了一张沧桑的脸,纵横交错,安小乐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早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对我说说,你到底是过来干什么的,你能不能把你自己救过来……
安早春低着头,说,偶然打几把,和生意有关,也是一种交际。
安小乐说,可以前没这样的交际,生意没做吗?
安早春回,遇到了这样的人,就得应酬一下。
安早春把他的赌说得云淡风轻。
安小乐把另一个问题兜了出来,像生怕有人听到,他放低了声音,那件事呢?
哪件事?
儿啊,你非让老子说出来,你找相好的事!
安早春摇了摇头,你别听人乱嚼舌头,我哪里有什么相好?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不是也去那里吃饭吗?不是你带我去的吗?
儿啊,人变坏是很容易的,走下坡路很快,可你以后就洗不清了。
安早春说,你起来。
我起来干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安早春去拉他,说,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想得不一样,我不会误了正事的,我以后不赌了行吧?
安小乐说,一个男人不能屡教不改。
安早春把他拽起来。
安小乐踌躇几次,把安早春的事儿和弟弟安小高说了。兄弟俩在电话里商量着对策,安小高劝哥哥不要生气,虽然安早春已结婚生子,但毕竟没那么大年纪,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碰几回钉子,栽几个跟头未必不是好事。安小乐说,他哪里感到不顺?吃喝嫖赌一点也不发愁,栽跟头、不顺的是我。安小高说,你把财务把好,他吃几次亏,说不定就浪子回头了。安小乐说,老二,你做了几年厂长,倒学会做思想工作了,人生哪等得起啊,我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两人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让安早春的媳妇也过去,身边有个女人把着,兴许会好一点。
一个月后,安早春的媳妇李晓翠来到了这边,安小乐在隔壁一家租了两间房,让小夫妻住过去。这样,生意上成了三个人,儿媳妇主要守在公司,中午和晚上在家里做饭,生意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三个人整天忙碌着,安小乐把监管安早春的事儿交给了儿媳李晓翠。一天早晨,李晓翠肿着半张脸站到了安小乐面前,叫了一声爸,说,你儿子变坏了,要败家、要堕落了。安小乐心一沉,李晓翠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说,他昨天晚上半夜回来,我问他咋这么晚才回,就打起来了。爸,我知道他赌,他的眼都是红的,像输了架似的。安小乐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椅子朝外歪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安小乐又站起来,说,晓翠啊,再管管吧,把你叫过来就是要管一管他。李晓翠说,你说我怎么办,和他吵和他闹还是和他离婚?安小乐说,不要一下子就往绝处说,日子还得过下去。李晓翠说,别蒙我了,我在家就知道了他的事,他不但赌,还找女人。安小乐陡然一惊,说,晓翠,可不敢乱说,让你来就是要管住他。这时候,满脸惺忪的安早春跟了过来,拉李晓翠回去,说,你在这里胡说什么?李晓翠直愣愣看着他,我是胡说吗?安小乐始终镇着一张脸,早春啊,晓翠过来和我们一起做生意,那么小的孩子丢在家里,你该知道我们的良苦用心,自己不克制谁也救不了你!
安早春拉着妻子说,回去吧,看你蓬头垢面的,我以后早点回来还不行吗?
你能保证吗?
能!安早春瞅着李晓翠。
让安小乐后悔的是他把安早春引到了这边来,没有料到儿子会被诱惑,手里有钱就开始胡来。安小乐后来跟我说,这是他最大的失策,是他人生的败笔,他一个到处求生挣钱养家的人,怎么培养了这么一个败家子?
第二年春天,我大伯,也就是安小乐的爷爷再一次犯病,病到钓鱼竿都无力举起。大伯是勉强从河边回到村庄的,他高大的身子趴在自行车上,手紧紧地搂着车座,推着他的是我们邻居家的哑巴。哑巴四十岁的年纪,胡子拉碴的,是他把大伯背出了河滩,让大伯趴在自行车上。哑巴用自行车前轮撞开了大伯家的门,我大娘和大哥他们吃惊地看着哑巴哦哦着,比画着。家里人很快请来了村里的医生,听村里医生的话去了镇里卫生院,又从镇里卫生院去了县里的医院。正是这时候安小乐回来了,他天天守在大伯的身边,侍候着大伯。可大伯的身体没有像上次一样恢复,一个月后在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安早春和媳妇李晓翠回到了瓦塘南街。葬礼后的第三天,安小乐对安早春和李晓翠说,你们先回去吧,马上进入今年的高峰期,每年麦季前都会有一个用纸的高峰。安小乐说他过了大伯“三七”再回到南方。李晓翠噘着嘴,手拽着孩子,问他能不能早点过去。安小乐说,我说过了,过你老爷的“三七”后回。
安小乐在家的日子,几乎每天去大伯钓鱼的河边,后来开始钓鱼了。有时他会看见哑巴在岸边瞅着他,身边还有几只羊,哑巴天天都来河滩上放羊。在这之前,他为感谢哑巴,给哑巴送了一条烟。哑巴会坐在河岸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他的羊。安小乐知道,大伯钓鱼,经常会送几条鱼给哑巴,哑巴是个知好歹的人,所以那天他看见大伯异常就跑了过去。
几天后,李晓翠就从那边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抽泣,告诉他安早春的老毛病又犯了,和安早春过不下去了,安早春不只是赌,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一直都没有断。大伯的“三七”未到,安小乐接完电话却突然晕倒了。
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安小乐挺了过来,他必须再回到南方去,把安早春撵回来,不然他在那边打下的江山要全败掉了。这个不孝之子,他不是来挣钱来努力的,是来拆这个家的台,拿钱打水漂的。
安早春不回去,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安小乐看着这个儿子,竭力忍耐着,劝说着,让他回去,说他不宜再待在这里,来这里是为挣钱养家,不是来吃喝玩乐的。安小乐说,走吧,当初我是一个人过来的,接下去还是我一个人就行了。生意有大有小,我干不动大的,干点小的,总好过把钱扔在了赌场。安小乐说,回家吧,你在这里,把钱都扔坑里了。
安早春不回,我好好地做生意,不赌了。
李晓翠说,你能吗?
安早春说,我能。
安小乐摇摇头,劝早春,回吧,彻底改好了、想好了再回来,我以前一个人,现在还继续一个人。
安早春不想回家,去了另一个地方,离那里不算远的另一个城市。
李晓翠回去了。
安早春在新地方租赁了一个门面房,生意很快开张了。其实,那几个客户还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几天后,安早春让叔叔安小高给他发货,说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客户。安小高和安小乐商量,要不要发货?安小乐犹豫,对安小高说,你自己拿主意吧,先不要多发。安小高不想往坏处去想安早春,手一挥,发货了。
安早春却是用那两车纸钱去还赌债的,他不是没生意,他从另外的渠道找到了货源,生意也能维持。李晓翠回去了,安早春更加肆无忌惮,直到在赌场被人打了,在床上躺了几天,他才决定回到瓦塘。回来的安早春去了县城,在县城里租了两间房,说是要在县城里做点生意,开一家游戏厅或一家小超市。总之,就是不愿待在瓦塘南街,安小高让他去厂里上班,他拒绝了。一个月过去,安早春无所事事,什么事儿也没干成,手痒,又去赌了。李晓翠看不到希望,这年冬天,坚定不移地和安早春办了离婚。李晓翠没和安家争孩子,她还年轻,想出去闯一闯,那个孩子就天天跟着奶奶良英。
李晓翠去了南方,和她弟弟一起去了安早春曾经所在的地方,她在这里时结识了一些客户,还有安早春原来的几个客户也在保持着联系。当她回到南方时,安小乐没有反对,这个儿媳一直是不错的,给安小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在生意上也照顾着李晓翠和她的弟弟。李晓翠和安早春办离婚的那几天,安小乐回到过瓦塘,想最后挽回安早春离婚的局面,却终究失望。办完手续的那天晚上,李晓翠跪在安小乐和良英面前,含着泪说,爸、妈,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李晓翠把声音压低,我等早春三年,他如果真正悔改,看在孩子的面上我也要回来,你们的儿子如果没有重找女人,我还做你们的儿媳妇。
安小乐和良英眼含热泪,赶忙拉起了李晓翠。
这年春节,安小乐过了小年才回到村里。每年的大年初一,安小乐都要出门给族里的长辈拜年,找人喝酒,这年初一他没有出门。他觉得这个门没法出,没有了脸面。安小乐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跟父亲说一声,请我的父亲谅解。初一晚上,雪轻轻地飘起来,安小乐披着新年的第一场雪敲开了我家的门。我们坐下来喝酒,安小乐说了很多伤感和感慨的话,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和妻子赶忙劝说,大过年,不可流泪,一切都有转变的可能。安小乐推开门,见外边已是满地白雪,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出了门,在铺满雪的村庄里晃荡着,后来走到了村外,走到了斑鸠河边。
雪匆忙地下着,大地盖上了一层白雪,安小乐说,做个人真不容易。
11
三年后,因为环保政策,瓦塘南街的纸厂停产转产了,原来的纸厂空下来,机器都生了锈。安上乐在南方的生意直接受到影响,进货的渠道还有,但很多人都朝那些渠道挤,货源紧缺,价格飞涨,生意做起来难度增加了很多。安小乐也疲倦了,张罗着退房和转让的事。就在这时候,一个亲戚出现了,这个亲戚是安小乐的一个表妹夫,这几年也在这边做生意,起初安小乐曾帮过他,他一直记挂着。他有意把安小乐的公司,包括他的客户都揽过去,问安小乐是不是同意。这个表妹夫之前已经收购了两家公司。安小乐自然同意,很快公司就盘给了这个表妹夫。在签协议前,表妹夫想了想,说,我收购别人的公司都是一次性算清,对你我想增加一项内容,你可以挑选:这个条件就是安小乐现在把公司无偿地留给他,他以后每年给安小乐分红。安小乐有些不确定,我怎么分红呢?你的收入我都不知道。表妹夫说,这样吧,我算了算,按每年不低于十万给你。安小乐在心里算了算,问,你能连续干下去吗?表妹夫知道他担心的是给一年后不给了,对安小乐说,我保证至少在三年以上,这是最低保证,也可能八年、十年或者更长,我们都可以写在协议上。安小乐不再犹豫,至于那个妹夫在这里扎根、发迹,那是以后的事,是安小乐没有料到的。
安小乐离开南方,打道回府了。
好像在等待安小乐的回来,一直在县城游荡的安早春因为和人打架致对方轻伤被抓进去了。安小乐仰天长叹,这是报应啊!让他改造一下吧,也许对一个浪荡的人来说是一种拯救,如果浪子回头,教训也是值得的。
安小乐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安小乐和妻子良英辗转去监狱,看到剃了头、长脸清瘦的儿子。安早春先是沉默着,而后问孩子怎么样。安小乐说,这你放心,在上学,就是老是见不到你。安早春的两行泪蚯蚓一样在脸上爬,低下头,有些抽泣。安小乐说,很快就出去了,到时就能见着孩子了,这地方我们不打算带他来。安早春点点头,对对对,不能带他来这里。说了几句话,安早春提出一个要求,爸、妈,能让李晓翠来看我一次吗?安小乐和良英沉默,不敢答应,这是没有把握的事,虽然晓翠还和他们联系,但问的都是孩子的事。安小乐说,回去了我们和晓翠联系试试。
安小乐真正喜欢上钓鱼,实际上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变得沉默少语,每天起来就整理钓鱼的工具,敲打几下自行车,后来骑摩托去远处钓鱼,再后来他有了现在的电动三轮,上边带篷子的那种。那天他们夫妻回家后和李晓翠联系了,没想到李晓翠会答应,说,我可以去看看他,我要听他对我说什么。几天后,李晓翠去了,看到了安早春,安早春直直地看着她,嘴咧着,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晓翠。晓翠说,你要是个人,出来后就换个活法,那样才不愧来世上一遭。安早春不断地点着头。
李晓翠走出监狱,看到了安立秋。安立秋开车送她过来的,他没进去,想让嫂子单独去见哥哥。李晓翠朝天上看,阳光明亮亮的,两只鸟在比翼飞,她看着鸟一直飞远,听见一声喊,嫂子。李晓翠朝大门里看看,立秋,我还是你嫂子吗?你是,你不是还一直单着吗?李晓翠瞅着安立秋,那要看安早春出来后怎样做人!安立秋说,我和叔叔正在筹办服装厂,说好了给哥留一股。
那一年我已经调到了旗城,在旗城一家文化单位里做编辑,这些变故和故事安小乐都跟我说了。他找到旗城,和我喝酒。喝着喝着话越说越多起来,他说他在河边其实无所谓钓鱼不钓鱼,就是想静一静,看河水一波波怎样流走。他说,安骆叔,你背的那些成语起作用了,要不,你可能来不了旗城。我说那只能是一个因素。安小乐说,啥不是一个因素加一个因素弄成的?他说安立秋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安早春和安立秋的小孩将来都要去城里上学。我说,你可以到县城住了。他摇摇头,那是过去的想法,现在就想做一个自由的钓鱼人。
又是一年多过去,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安小乐的电话,安小乐很庄重地说,告诉你,我们家里的一件大事。我听着,安小乐说,安早春和李晓翠又一块儿过了,李晓翠还是咱家的媳妇!
这就是我的侄儿安小乐,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钓鱼和当总管。不当总管的日子,不是在钓鱼,就是走在钓鱼的路上。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家简介
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河南“中原小说八金刚”之一。曾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奖、河南省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小说多次被选刊转载,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门》《父亲的迷藏》、长篇小说《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