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母亲河。不管这条河是寂寂无闻,还是天下闻名,也不管它是涓涓溪水,还是浩瀚江河,这条母亲河都流淌在他的记忆里,与他血脉交融,一直向前。
一
故乡的河,是从春天流来的,它携着草木的清灵,带着秦岭的伟岸,逶迤蜿蜒。那水清亮亮的,绿莹莹的,让人神清目爽。它绕村而过,如同给村庄戴了一条绿围巾,分外好看。 它如母亲般,洗涤污垢,浇灌庄稼,哺育着村庄。它是我们游乐的场地,在那里,我抓过螃蟹和游鱼,学会了游泳和滑冰,为童年生活注入了欢乐。
我曾经问过奶奶,我是从哪里来的?奶奶说,是从村外的河里捞的。当时我想不明白,便追问怎样捞的?奶奶说用笊篱打上来的。我不死心,又问,村里所有人都是从河里捞的?奶奶说是的。当时我半信半疑,便去问母亲。母亲笑而不语。于是,在我的意念里,故乡的河,便是母亲河。虽然我从没见过有人从河里捞出婴儿,但是我见过村里人从河里捞鱼、捞石头、捞沙子,遇到发洪水时,他们还会去河里捞木头、捞柴火,好像这是一条捞之不尽的河。我时常面对川流不息的河水发呆。这河怎么这么长呀,我曾经寻访了无数次,也没有走到它的源头;这水怎么这么多呀,昼夜不息,似乎永远也流不尽;这水怎么这么清呀,就连河底的石头和细沙都无法隐藏。即使偶尔被暴雨洪水弄浑了,但过不了几天,便又清清亮亮,将河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
我曾问过奶奶,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奶奶说,这河的历史比村庄的历史还要久远,它叫灞河,是秦穆公给命名的,就是秦始皇的祖先给起的名。河的源头叫灞源,是渭河水系里唯一的倒流河。110多万年前,蓝田猿人定居于此。刘邦、项羽争斗灞上,河畔有灞陵,有灞桥折柳的典故,白居易曾顺着灞河去悟真寺游玩……做人就要像这条河一样,有容乃大,清清白白。奶奶断断续续讲的这些,让我对母亲河充满了敬意。
河的脚步就是人的脚步,河的方向也是人的方向。20年后,跟随着母亲河,我终于走出了故乡。
二
山水轮流转,人生几相逢。我以为我远离了母亲河,没想到转来转去,最后,我却与河为伍,并在异乡与母亲河相逢了。我才知道,灞河是流到了渭河。
如果说灞河是故乡的母亲河,那么渭河就是关中的母亲河。第一次看到渭河时,我却大失所望,虽然它比灞河宽许多,也长许多,但是河道千疮百孔,水流浑浊,恶臭扑鼻,被喻为“关中下水道”。为了寻访治河良策,我曾与同事远赴甘肃鸟鼠山,探访它的源头。我们沿河而下,拜访了它的分支——清姜河、泾河、黑河、石头河、灞河、北洛河等,我才知道这条母亲河的不易,既要浇灌两岸庄稼,“喂养”沿河村庄城市,还要接纳污秽。当索取超过了给予,再富庶的家底也会被掏空的。
作为一名守河人,我在夜晚曾亲耳聆听到母亲河的呜咽,那是无可奈何的哭泣,那是肝肠寸断的痛哭。朝夕相处的日子,让我摸透了她的脾性。每到雨季,我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她控制不住情绪发怒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那一次,渭河洪水最终爆发了。随着她的招呼,那些蠢蠢欲动的水流,都应声而起。它们浩浩荡荡,奔涌向前,好像要撕碎一切、冲毁一切。其实这种端倪,早在雨水到来之前,我们就已发现,并及时通知了各级防汛指挥部门。牲畜有脚,人能走,可房子和庄稼走不了。人不给河出路,河水就要给自己找出路。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到河流温顺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其凶悍的一面。那一次,渭河给沿岸的人们好好地上了一堂课。
当春风吹暖大地时,河也变得妩媚起来。中央一号文件聚焦水利,为渭河建设带来了福音。堤防加高,河道拓宽,清除滞洪物,严禁非法采砂,禁止污水排入渭河,河岸绿化,委任河长。人们下了决心,一定要还渭河本来的面目。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10年的时间里,我参与了渭河治理,也见证了渭河容颜的变化。从宝鸡到咸阳,从西安到渭南,曾经躲都来不及的渭河,如今已变成了城中河。巍巍大堤如铜墙铁壁般护着一河水。河堤路上既能行车,又有自行车赛道和人行道,还有太阳能路灯照亮,更有亲水平台和观景台,让人一下子拉近了与水的距离。渭河两岸,鸟语花香,游人络绎不绝。那河水如一面镜子,映着蓝天白云,映着两岸草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水香。花是一季接着一季开,草是一茬接着一茬绿,鸟儿是成群结队地入驻,鱼是自由自在地游。渭河不仅成了最美的家乡河,还成了幸福河,接受着花鸟鱼蟹的朝拜,这样美丽富饶、祥和欢乐的景象,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河的变迁,也是万物的写照。我为母亲河的旧貌换新颜感到骄傲。
三
我以为我懂母亲河,但当我在异乡遇见黄河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狭隘与浅陋,我才发现,这才是我寻觅已久的真正的母亲河。
那个春天,我走向兰州,黄河用最初的面目彻底改变了我对它的浅薄认识。两山夹峙,将自东而西的黄河逼得狭长,如一条绿丝带系于细长的腰间,又似一条绿色的软鞭,凌空飘舞于高原之上。那水带着雪山的纯朴,清亮得不含一丝杂质。它的步态是轻盈的,身躯是舒缓的,这样的身影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故乡的河。黄河用自己的绿色,给这座城市注入了生命的底色。
那个夏日,我在河套平原看到了另一种盛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它在银川浇灌出了“塞上江南”,它让河套灌区变成了世界灌溉工程遗产。虽然这些区域被划到了塞外,年降雨量不足250毫米,蒸发量高达2400毫米,但是黄河却给予了补偿。它在银川平原缔结出了200个湖泊5.31万公顷的水域面积,水网密度堪比江南。它在河套衍生出亚洲最大的自流引水灌区,日夜滋养着900多万亩田地。行走在灌区,只见渠系衬砌规整,黄河水激流奔涌,马不停蹄地奔赴向前。在河套平原,我不仅看到了伟岸壮观的水利工程,还看到了人们富庶的生活和幸福的笑脸。这样的灌溉盛景,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盛世才拥有。
那个秋日,我在郑州考察了地上“悬河”的治理。九曲黄河万里沙。黄河原本是想搬运黄土高原的泥沙去填海。可没想到,在出了晋陕峡谷之后,那些泥沙便偷奸耍滑,趁着河水打盹松懈的间隙,便偷偷地潜伏下来。日积月累,硬是将700多千米的河道每年抬升10厘米。“三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让历朝历代执政者伤透了脑筋,也让沿岸百姓吃尽了苦头。河在长,堤也在长。可喜的是,虽然今天的黄河滩面比新乡市高20米,比开封市高13米,但调水调沙却将更多的泥沙赶进了大海,黄河已经70多年没有出现决口,两岸满是绿色生态景观,让人不得不佩服现代水利人的伟大。
那个冬日,我去东营观河入海。汽车沿着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的带状公路驰向入海口。寒风萧瑟中,一株株芦苇结成密不透风的墙,汽车走在中间,像是劈开了苇海。汽车加速,芦苇雪崩般退向后方,无边的湿地迎面扑来。数不清的鸟儿凌空飞跃,还有的在栖息觅食。这里被喻为鸟类的国际机场,是世界鸟儿迁徙的重要中转站、越冬地和繁殖地。这里被称为能“生长土地”的地方,黄河每年携沙造陆约3万亩。
我们乘船跟着黄河入海,只见黄河像英勇杀敌的将士,将海水逼得步步后退。那一半黄一半清的搏斗场景,令人惊叹。
这么多年,回过头来看,我一直在围绕着河转。从故乡的灞河,到工作的渭河和异乡的黄河;从春天的兰州,夏天的河套平原,再到秋天的郑州和冬日的黄河入海口,我不仅看到了绿色的河、黄色的河,还有色彩斑斓的河。其实,这一路,我看到了两条河流:一条是地理概念上的河流,另一条是构筑在两岸“协同推进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河流。母亲河的流向,既是人类治水的历程,也是母亲河给予我们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