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是一首流动的诗;长江,是一帧隽永的画。
长江,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自古就是一条文化气息充沛的大河,文源深、文脉广、文气足,千百年来薪火相传,弦歌不辍。
舟楫之便、灌溉之利、鱼米之裕,给长江流域带来了富庶与繁华。富饶的东南财赋地,促成了江南人文渊薮。科举取士,唐代中榜登科者尚以北方士人占绝对优势;宋代开始,科举及第比重逐渐南北易置;至明清科举入仕者,长江流域的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已然在列省居优。
博大绵长的长江,气象万千,陶冶了一代又一代覃思巧智的风流人物,涤荡出一篇接一篇流芳千秋的精妙华章……留下时光永远抹不去的优雅与隽永,彰显着长江文化磅礴深邃的底蕴和情趣悠远的魅力。
钟灵毓秀
翻开《中国成语大辞典》,会发现涉及“楚国”“楚人”的成语特别多,居先秦各诸侯国之首。
筚路蓝缕、一鸣惊人、问鼎中原、金石为开、百步穿杨、毁家纾国、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高山流水、从善如流、惟楚有才……这些承载着数千年荆楚文化信息的成语,有的深藏于《老子》《庄子》等饱含楚文化智慧光芒的典籍之中,有的至今仍鲜活地运用于我们日常语言中,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脱胎于长江的楚文化之博大精深。
特别是“惟楚有才”一词,精练地概括了长江流域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地域特性。或许正是长江大开大合、纵横万里的宏阔气象,广纳百川、不择细流的气度,才能滋养一代又一代境阔意丰的豪杰之士,才能抒写出一首又一首浪漫瑰丽的诗篇。
早在先秦时期,这里就诞生了老庄哲学思想和屈原骚体诗歌,从一开始就为长江文化抹上了浪漫、灵动、轻盈的色彩。老子和庄子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中道家学派的重要代表,并称老庄,他们都生活在山川迤逦又不忧冻饿的楚地,故其治学并不注重解决实际事务,而是兴致勃勃地去探究自然和宇宙之“道”,主张天人合一、回归自然、适可而止、清静无为。屈原与楚辞,在战国时代,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存在,代表了当时文学的最高峰,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其表现出的对人类、对重大问题——理想与现实、战争与和平、命运与奋斗、生命与爱情等多方面的深刻理解,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
或许是因为历代远离政权中心,少受王权桎梏和儒家正统思想约束,秦汉一统后,在灵山秀水间自由生长的长江文化,更富有开放意识和开拓思想。东汉科学家、文学家张衡,生长于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市),自幼勤敏好学,年轻时游学四方,在天文学、数学、地理学等方面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发明了浑天仪、地动仪,为中国天文学、机械技术、地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更难得的是,张衡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也是一位著名的文学家,他创作的《归田赋》等辞赋,推动了汉赋向清新爽丽、短小精悍、情境相生方向转变,掀开了抒情小赋的创作时代,为述志赋注入巨大活力,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并称“汉赋四大家”。值得一提的是,司马相如和扬雄也是长江流域人士,汉赋四大家中就有三个长江人。
博大的胸襟,则让长江文化更具有包容性。特别是,当北方中原文明受到游牧民族的铁骑冲击时,长江流域不仅是华夏衣冠的缓冲后方,也是多种文化要素融合的熔炉。东汉末年,中原板荡,文化中心洛阳残破不堪。当时管辖江汉、洞庭一带富庶之地的荆州,相对稳定,聚集了数以千计从“关西、兖、豫”南下的士人,一时替代洛阳成为全国的人文学术中心。
而其后数百年发生的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变”,三次政治和军事灾难,导致黄河流域中原政权或覆亡,或分裂,军事割据,大批中原人口南迁,经济重心开始南移,文化中心也随之转移到了长江流域。
东晋南朝将近300年的时间里,虽然南方政权在政治、军事上无所建树,但经济上却迅速发展,文化日益昌盛,江南的文人将当时中国的文学、书法、绘画、音乐等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被看作是开宗立派的诗人,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有五言诗116首传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等诗句,质朴自然、直抒性情,为当时沉闷已久的文坛注入一股清泉活水,而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更是传颂千古。“书圣”王羲之,出身于魏晋名门琅琊(今山东临沂市)王氏,幼时随家族南渡至长江下游一带,他在书法艺术上广采众长,备精诸体,熔于一炉,摆脱汉魏笔风,自成一家,尤其是他撰写的《兰亭序》,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被赞为“天下第一行书”,至今仍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峰。
隋唐之际,科举取士制度的确立与发展完善,打破了中原豪门大族对权力的垄断,让长江流域读书人有了登科入仕改变命运的希望,从而刺激人们竞相习文,所以在江南社会“民既富,子弟多入学校”就成为自然而然之现象。唐代诗人韦庄描述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家家生计只琴书,一郡清风似鲁儒”,可见当地读书风气之盛,这成为长江文化兴盛发展的内在驱动力。一些游历、被贬谪或居住在南方的著名文人也对长江流域的文化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如灿若群星的唐代诗人群体,没到过长江或没写过长江的少之又少。安史之乱后,长安“尺简不藏”,宰相元载不得不一方面“奏以千钱购书一卷”,另一方面派“拾遗苗发等使江淮括访”。五代时期,后唐长兴三年(932年),史馆上奏,为了编修宣宗至昭宗四朝实录,需要购募图书,但“北土州城,久罹兵火,遂成灭绝,难可访求”“伏念江表列藩,湖南奥壤,至于闽越,方属勋贤”“固多奇士,富有群书。其两浙、福建、湖广,伏乞诏旨委各于本道采访”。可见,中唐以后,不论书籍还是读书人,均已多聚于南方。
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发展的前提,到两宋时期,长江流域的经济已远超黄河流域,北宋史学家范祖禹直截了当地指出:“国家根本,仰给东南。”经济繁荣终究会带来文化鼎盛,国家文化中心在北宋时南趋态势就已十分明显,至南宋时已经完全移于南方。就学术而言,北宋道州营道楼田保(今湖南道县)人周敦颐创立了儒家理学思想,南宋徽州府婺源县(今江西婺源县)人朱熹将其发扬光大并成为理学之集大成者。就文学艺术而言,宋代文坛数百年内一直是英才荟萃、名家辈出,著名文人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杨万里等全是长江流域人士,李清照、辛弃疾等南渡后也长期生活在南方。宋代诗词在风格、题材、情调等方面均具有浓郁的“南方文学”品性,在《全宋词》收录的1331位词人中南方人士约占82.6%,《宋诗钞》的100位诗人中有89位是南方人士。宋代的古文运动,是中国散文史上的一个里程碑,长江成为重要的书写对象,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赤壁赋》等千古名篇,均是以长江流域的胜迹为写景抒情之对象。此外,长江流域及江南地区的书画艺术也更加繁盛,宋代四大书法家苏轼、米芾、黄庭坚、蔡襄都是南方人士,四大画家除李唐外,冯远、夏珪、刘松年都是江南人士。
文运南移,成为定格。至元明清时期,在长江流域,尤其是江南地区深厚的文化底蕴中,孕育出了众多重视家教师承、以家族为纽带的文化世家。这些文化世家的子弟兢兢业业、夙夜匪懈,形成良性循环,随着家族扩大、繁衍,又不断派生演变出新的文化群体、文化世家,纵使有个别纨绔子弟、不肖子孙,其文化积淀、文化继承亦能累世而不衰。元代著名书画家、诗人赵孟,其妻管道升、子赵雍、外甥王蒙,均擅书画,有“绘画世家”之称。明代“吴门画派”宗师沈周,诗、书、画三绝,还精通医学,其家族就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文化世家,他的曾祖父沈良琛、祖父沈澄、父沈恒、伯父沈元、子沈云鹏、孙沈湄荣,一门五代诗人画家,相承相继。清代启蒙思想家、浪漫主义诗人龚自珍的身上,亦有深深的家学渊源烙印,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是经学家、训诂考据学派大师,父亲龚丽正是嘉庆元年进士、授内阁中书,一家人包括他的母亲段驯在内,都著有诗集、文集传世。
近现代著名学者梁启超、丁文江等对25部正史中的纪传人物进行过籍贯统计和研究,其结果不言而喻,越是往后的朝代,出生于南方的文化名人越多。据《明史》有关儒林、文苑的记载,当时全国著名儒生有115人,其中江西35人,浙江26人,南直隶18人,福建9人,东南四省占全国总数的76.5%。据《清史稿》有关儒林、文苑的记载,当时全国著名儒生、文士有203人,其中南方长江流域170人,占全国总数的83.7%。
滚滚长江东逝水,不知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人文渊薮尽在江南,已是不争之事实。
流淌诗歌
大江东去,虽然淘尽了千古英雄与风流人物,却留下了众多诗词佳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滚滚长江,还是一条流淌诗歌的文化之河。
历代文人墨客,出川入蜀,过三峡,下江陵,临洞庭湖畔,聚黄鹤楼上,登庐山之巅,听鄱阳雁鸣……他们或浔阳江边送别,或采石矶头赏月,或北固山下怀古,或咏叹江水碧波长,或高吟两岸青山相对出,或仰问何处春江无月明……他们把心血和才情倾注在长江,接力续写了一曲连绵不绝的长江文化之歌。
长江流淌诗歌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楚辞。楚辞是屈原在楚国民歌基础上开创的诗歌体裁,通过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以楚国方言声韵叙写长江流域的山川人物、历史风情,具有浓厚地域特色和神话色彩。汉代时,刘向把屈原的作品及宋玉等人“承袭屈赋”的作品编辑成集,名为《楚辞》,成为继《诗经》以后,对中国文学具有深远影响的一部诗歌总集,并且是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
屈原出身于楚国贵族之家,少年时受过良好的教育,博闻强识,志向远大,投身政治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主管内政外交大事,领导变法,使楚国一度国富兵强,并领导诸侯各国合纵抗秦。然而好景不长,因楚国旧贵族的诬陷和秦国的离间,屈原逐渐为楚怀王疏远,郁郁不得志,被迫离开郢都。楚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屈原被放逐于江南,长期流浪于沅水、湘江一带。他目睹亲手推上时代巅峰的楚国迅速衰落,倍感痛心,面对澎湃的江水,满腔忧愤从胸中喷薄而出——
……
举世皆浊我独清(整个朝堂都很浑浊,只有我一个人纯洁啊)
众人皆醉我独醒(官僚们都昏庸如醉,只有我一个人清醒啊)
……
岂余身之惮殃兮(并非我害怕自己遭受灾祸)
恐皇舆之败绩(我担心的是楚国要败亡啊)
……
长太息以掩涕兮(我只好掩面垂泪而声声长叹啊)
哀民生之多艰(可怜的人民生活多么艰辛)
……
亦余心之所善兮(只要内心认为是正确的)
虽九死其犹未悔(纵使是死上九回我也绝不后悔)
……
屈原这首在流放之地用生命呐喊而出的长诗,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之作《离骚》。全诗373句、2490字,是屈原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政治抒情诗,也是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独一无二的鸿篇巨制。诗中采取夸张、比兴手法,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高度结合的杰作,标志着中国诗歌进入了一个由大雅歌唱到浪漫独创的新时代,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之一,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离骚》前后,屈原还写了许多不朽的诗篇,流传至今的有《九章》《九歌》《天问》等20余篇。这些不朽的诗篇,犹如一座宝藏丰富、风景秀丽的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展现出不凡的成就和独特的风姿,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明珠,由此奠定了楚辞的历史地位,鲁迅先生称之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
公元前278年,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屈原投江,以身殉国。这位生长于长江畔的伟大诗人,最终又回归长江的怀抱,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箴言,激励着后世仁人志士为理想和信念而不懈奋斗。
如果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创造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第一座高峰,那么千年以后,在长江上追忆、致敬屈原而吟叹“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的李白,则用他那“笔落惊天地,诗成泣鬼神”的绝世才华,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推向了最高峰。
屈原与李白,两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个“虽九死其犹未悔”,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用跨越千年的遥叹,各自书写着怀才不遇的激愤与狂放,却又共同将长江文化推向无可匹敌的高度。
李白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他自幼随父迁居绵州彰明县(今四川江油市),在长江的支流涪江边长大,长江的水土滋养了他可与日月争辉的文采。唐玄宗开元十二年(724年),24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游历山水,在长江上下都留下了足迹。中年李白虽曾胸怀抱负入长安,未几就匆匆离开,隐居于庐山,最后病殁于安徽当涂,其一生多数时间都在长江流域度过。
李白一生与长江结缘,将生命融进了长江怀抱,他流传于世的900多首诗中,大部分写于在长江沿线漫游期间,或者说是为长江的山川而创作,有的清新飘逸,有的豪放不羁,有的意境浪漫,汇集起来犹如一幅宏大的水墨长卷,以不同的笔墨展示千姿百态的长江——“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这些家喻户晓的诗词佳句,遍布长江上下游,成为“山水与文学”的千古典范。
杜甫以“诗圣”之誉与李白齐名,二人皆是唐代诗歌巅峰时期的代表人物,并称“李杜”。杜甫原籍湖北襄阳,出生于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市),安史之乱后长期漂泊于长江上中游一带,特别是寓居蜀中的9年,不仅是他后半生中生活相对安定的一段时光,也是他诗作风格日臻成熟的形成期。他在成都草堂写诗260多首,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及其附近写诗160多首,在夔州(今重庆奉节县)写诗400多首。蜀中9年,杜甫共写诗900多首,超过他一生写诗总数1400多首的一半,很多传世名篇,如被誉为“七律之冠”的《登高》及《秋兴八首》等都是作于这一时期。
唐诗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唐代有姓名记载的诗人2300多位,创作了5万多首诗歌。难怪中国近代诗人、学者闻一多说,唐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众多千古不朽的诗歌巨匠,或出生在长江流域,或长期生活在大江两岸,或钟爱、青睐江南风物,或被贬谪、避乱于斯,除李白、杜甫外,随口就可以列出陈子昂、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元稹、岑参、李商隐、杜牧、张继、皮日休、韦庄等一长串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们对长江的热爱与歌咏,在《全唐诗》中俯拾皆是。
诗歌是文人士子们抒发情意、宣泄块垒的手段。宋代苏轼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后,完成了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词两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他为“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浩渺而感慨:“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更因“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激荡而彻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明代杨慎发配云南途中,面对气势磅礴的长江,把历代兴亡当作谈资笑料以助酒兴,挥毫写下一阙《临江仙》,感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但到头来还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灿若繁星的诗人们,融诗情、画意、自然、人生于一炉,发思古之幽情,把短暂与永恒、爱恋与痛苦、苍生与家国,流水般地倾泻给了长江,让长江也成了一部流动的诗史。
薪火相传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副明末学者顾宪成题写于无锡东林书院的著名对联,流传甚广,数百年来激励过无数知识分子发奋读书、以天下为己任。
书院是中国古代有别于官学的独立教育系统,一般由私人创办及管理,始于唐,经五代,兴盛于宋,延续于元,全面普及于明清,其过程主要发生于长江流域。长江流域书院风气之盛,为学术交流与人才培养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长江流域成为人才的渊薮,也不同程度地产生了影响。
唐代文化空前繁荣,一些文人在致仕之后,在家乡创建书院,开始主要用于个人藏书治学,后为鼓励族中后辈读书陆续开展了一些讲学活动。唐元和九年(814年),历任太常寺卿、国子监祭酒兼太子宾客的幸南容告老还乡,在洪城(今江西高安县)创建桂岩书院,为鼓励族中后辈俊彦求学致仕,他在书院“开馆授业”,开辟了一种新的教学组织形式。桂岩书院在历史上几经废兴,幸氏子孙却一直坚持器重诗书,历代状元进士辈出,才子灿若繁星,据《幸氏宗史》记载,就读书院而中进士的幸氏学子达50多人。此外,“聚书千卷,以资学者,子弟弱冠悉令就学”的江西德安东佳书院,还有江西永丰皇寮书院、湖南衡山邺侯书院等,均有读书讲学的记录见诸史书或地方志。尽管这些在当时只是个别现象,但是却对后世书院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宋代重文抑武,以理学家为代表的知识阶层为了重振儒家文化,有意识地兴办书院,朝廷也对民间力量兴办书院持支持鼓励态度,赐书、赐匾、赐田、赐官,各地书院因此蓬勃发展,并且从唐、五代时那种只是兼顾聚徒讲学的私人读书治学之所,发展成为由富商、学者自行筹款兴办的正规教育机构,不仅有专门主持教学、行政管理的山长职事,还有规制化的讲堂、斋舍、祠庙、藏书楼等。
在宋代这股兴办书院的热潮中,长江流域又走在全国的前列。据统计,宋代的379所书院中,有272所分布在沿长江的江西、湖南、浙江、江苏、湖北、四川、安徽7省,超过七成。
此后历经元、明、清三代,书院一直在长江流域持续发展,数量和规模进一步扩大,其中最为耀眼夺目、光照千秋的有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岳麓书院、江苏无锡东林书院等。
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五老峰下的幽深山谷中,山光水色、清秀宜人,“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史载南唐李渤曾在此隐居读书,养一白鹿自娱,人称白鹿先生,白鹿洞之名即由此而来。南唐升元年间将这里建为庐山国学。北宋初年扩建为书院,一度遭大火焚毁,此后直到南宋时重建后才复兴成为知名书院。
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理学大宗师朱熹任南康军(今江西庐山市)知军兼管内劝农事,看中了白鹿洞深厚的文脉传承,认为是士子读书的好地方,遂组织重建了书院,制定办学条规《白鹿洞书院揭示》,明确“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治学准则和培养目标,招收生徒亲自授课,教材就是他在教学过程中撰写的《四书集注》。朱熹还奏请皇帝赐额及御书,吸引了陆九渊等一批理学大家来此讲学,实行相当于现今的导师制,教学形式上既有升堂讲说,又有自学理会,还鼓励切磋、质疑等。从此,白鹿洞书院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交流中心和文化中心,也是宋末至清初几百年“讲学式”书院的楷模,清代学者王昶在其《天下书院总志序》中,称其为“天下书院之首”。
1000年来,白鹿洞书院历经沧桑,几度兴废,现存的建筑是清代道光年间所修。在静谧的山谷中,面对潺潺清溪,自西向东并排建有5处院落,一道青瓦围墙将之串联成片。庭前古木参天、绿荫掩映,林间泉清石秀、鸟语花香,是个难得的人间净境。这里还有不少遗存的古迹,处处显出深厚的文化底蕴,令人目不暇接。
岳麓书院位于湖南长沙市湘江西岸的岳麓山东面山下。岳麓山自古就是文化名山,自晋代以来,陶侃、马燧、裴休、杜甫等名贤曾纷纷在此寄寓结庐。北宋开宝九年(976年),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太守朱洞在原僧人办学的遗址上,建立岳麓书院,聘任著名学者周式为岳麓书院首任山长。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赵恒亲自召见有民间兴学“义行”的周式,赐其以国子监主簿之衔主持岳麓书院,并御书“岳麓书院”匾额,褒扬其沉潜坚守,“于是书院之称始闻天下”,正式拉开了岳麓书院薪火相传、千年不辍的中国文化胜景。
南宋初年,湖湘学派代表人物、理学家张栻主教岳麓,主张书院教学和治国平天下的经世济民活动联系起来,反对专攻科举取士的文辞之学,学院学风由此更加崇实,培养出了一批如吴猎、赵方、游九言、陈琦等经世之才。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来访,与张栻论学,即历史上有名的“朱张会讲”。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时人描绘“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这次会讲,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也让岳麓书院声名更加远播。而朱熹与岳麓书院也是缘分未尽,南宋绍熙五年(1194年),“朱张会讲”27年之后,朱熹任湖南安抚使,再次来到潭州,重整岳麓书院,颁行《朱子书院教条》,岳麓书院再次进入繁盛时期。
虽为湖湘学派的大本营,但岳麓书院在学术上并不拘泥于一家之说,而是融合众家学术之长,颇具开放性,在研究课题和教育内容上也不断更新。明代起,岳麓书院就出版师生的研究论著。清代道光年间,已在经堂下设科,似近代大学设院、系、专业。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湖南大学堂与岳麓书院合并改为湖南高等学堂,增设史学、舆地、算学、译学、掌故等,书院藏书也增加了声、光、电、化、数、气象、机械、工程等120种400余本“西书”,几乎包括了国内当时翻译出版的介绍西方文化科学知识的全部书籍。20世纪末,湖南大学校庆时对外称已有千年历史,自然是把岳麓书院的历史也计入在内了。
东林书院位于太湖之滨、无锡惠山脚下。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曾在求学时于“程门立雪”的著名学者杨时来到无锡,见无锡东面有块地方与庐山的东林寺十分相似,便在此建了一处讲学场所,取名为“东林学社”。此后这里历经多次荒废与重修,直到明末才正式发展壮大,声名鹊起。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被朝廷革职回家的顾宪成在地方官府与士绅的支持下,修复东林书院,倡导“读书、讲学、爱国”的精神,引起全国学者普遍响应,一时声名卓著。
明代中后期,书院已由教育组织发展成为地区性乃至全国性的学术活动组织。东林书院就是当时一个重要的文化学术中心,它形成了一套完备的讲会制度,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各三天,推选一人为主持人。讲会之日,必举行隆重的仪式;讲学内容主要以“四书”为主,讲授时与会者“各虚怀以听”,讲授结束相互讨论,会间还相互诗歌唱和,十分活跃。
东林书院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密切关注社会政治,将讲学活动与政治斗争紧密结合起来。东林书院要求学生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参与政治活动。顾宪成所题关于读书与天下事的那副著名对联,至今仍刻在东林书院旧址的石柱上。
20世纪初,由于科举制度的废除,旧式的书院也纷纷改为学堂,书院逐渐成为历史的陈迹。
千百年来,大江南北的琅琅读书声,一直不绝于耳。书院,这种古代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组织,赓续千年文脉,可谓长江文化薪火相传的火种与载体。
格物为器
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一位厌倦了仕途沉浮的58岁老人,偕妻室儿女前往风景优美、人文荟萃的江南隐居,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市)东门外置地筑园,因此地“恍然乃梦中所游之地”,故老人将其命名为“梦溪园”。这处不起眼的小庭院,后来和其主人一起,永载中国科技史和文化史。
这位老人就是沈括。
宋代文化名人很多,但沈括是最特别的一位,若按他的才华和人生经历来贴标签的话,他集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于一身。这样一位精通天文学、数学、化学、物理学、气象学、地质学、地理学、农学和医学的跨学科、跨领域奇人,即使是退隐,也还是闲不住,没有寄情山水,而是在梦溪园潜心著述,完成了驰名中外的科学巨著《梦溪笔谈》。
《梦溪笔谈》是一部综合性笔记体学术著作,包罗了沈括毕生研究科学的结晶,以及广泛的见闻、深湛的见解,内容涉及中国古代自然科学、工艺技术及社会历史现象,博大精深,珠玑粲然。全书30卷,其中《笔谈》正编26卷,还有《补笔谈》3卷、《续笔谈》1卷,共分故事、辩证、乐律、象致、人事、官政、权智、艺文、书画、技艺、器用、神奇、异事、谬误、讥诸、杂志、药议等17目,609条。800多年后,英国科学史专家李约瑟读到《梦溪笔谈》时,誉之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在数学方面,沈括首创了隙积术和会圆术,第一个推导出求垛体物件总量的公式——隙积术,第一个根据扇形的已知弦、矢的长度推求出弧长的简单实用的公式——会圆术。在化学方面,沈括首先提出了“石油”这一科学命名,并预言中国石油很多,“生于地中无穷”,“此物后必大行于世”,他还利用石油不容易完全燃烧而生成炭黑的特点,首先创造了用石油炭黑代替松木炭黑制造烟墨的工艺。在天文学方面,沈括的成就体现在发明“十二气历”,将四季、二十四节气和十二月完全统一起来,既可以和天文实际较好地吻合,又有利于农时的掌握和农事的安排,且“十二气历”与今日世界各国通用的阳历法基本一致。在水利方面,沈括所作的分层筑堰法和地形测量法,是世界水利史上的一大创举。此外,沈括在农学、医学、地质学、地理学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及造诣。
沈括最伟大的发现是在物理学上。他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当时4种指南针的装置法:一是浮在水上的磁针,二是搁在指甲上的磁针,三是放在碗边上的磁针,四是用丝线悬挂的磁针。通过试验,沈括发现把磁针悬挂在单股细长茧丝上,最易于转动,灵敏度高,但磁针“常微偏东,不全南”,这便是地磁偏角现象。这一发现早于西欧400多年,哥伦布1492年第一次横渡大西洋的时候,才发现磁针的偏角。
发现地磁偏角后,沈括继续试验,发现“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即通过人工磁化法——用天然磁石摩擦钢针,使之带磁性,这样便制成了使用方便、效果较好的指南针。11世纪,指南针通过海上贸易传入阿拉伯地区,12世纪传到了欧洲,让人们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不会迷失方向,之后大航海时代开启,谁能想到这都是来自东方的一根小小磁针的功劳呢?
指南针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其发明者已不可考,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指南针用法的整理、总结和命名,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指南针“使用说明书”。
沈括作为中国古代科学家杰出的代表,还在于他独具慧眼,发现了一位来自民间的布衣智者,这位智者就是发明了活字印刷术的毕昇。
在印刷技术发明之前,文字记录复制是以手写传抄方式进行的,费时费工,无法批量生产,极不利于文化的传播。在唐、五代时期,中国已经出现了雕版印刷术,比起手抄是一大进步,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就是一旦定版,不容易改动,若有错字、别字需要改动,往往要整版全部重刻。沈括青年时在家乡杭州读书时,于一家常去的书肆里认识了毕昇,发现这位来自蕲州蕲水县(今湖北英山县)的印刷工人特别爱钻研,他用细黏土做成许多小块,刻上字后放在窑里烧硬,成为一个个可以灵活排列和拆卸的字模。用这些活字排版印刷,可以一字多用,随时修版,比雕版印刷方便多了,而且节约了成本。沈括深知活字印刷术的价值,所以将它记载到《梦溪笔谈》里:“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镕,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不久,活字印刷技术传到国外,这是印刷史上划时代的技术革命,推动了世界文明的交流与传播。
2010年11月,中国活字印刷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沈括总结编写指南针“使用说明书”,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分别是长江流域士大夫格物致知、探究真理,与劳动人民身体力行、制作为器的典范。
与指南针一样,活字印刷术也属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另两大发明分别是造纸术和火药。
造纸术的发明者是东汉桂阳郡(今湖南郴州市)人蔡伦,他因家庭贫寒,在汉明帝永平年间入宫当了宦官,汉和帝时升为中常侍,掌管宫内杂务。宦官专权是东汉政治的症结,蔡伦早开这种恶劣风气,在政治上他值得称道的地方不多,但是在才能上,他是一个优秀的技术人才。蔡伦平时就喜欢搞一些发明创造,在担任尚方令期间,感到书写使用竹、木简太笨重,要看的书简都得让人搬着,或者抬来。另一种可以书写的缣帛,虽然轻巧,但造价昂贵,不能普遍使用。虽然西汉初期就已经有人发明了用于书写的纸,但十分粗糙,不经用。蔡伦反复琢磨,能不能在前人造纸的基础上,发明一种更好的纸。经过反复试验,他利用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为原料,创制出一种新的植物纤维纸。东汉元兴元年(105年),蔡伦把新制成的纸献给汉和帝,深得称赞。蔡伦所造的新纸不仅原料便宜,制法易行,而且质地坚韧,宜于书写,便于携带及装订成册,对古代文化的保存、传播与交流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七八世纪时,造纸术传入朝鲜、日本及阿拉伯地区,又通过阿拉伯传往欧洲,对世界文明的传承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978年,美国学者麦克·哈特在《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100名人排行榜》中,将蔡伦排在第7位,远远排在大名鼎鼎的哥伦布、达尔文、爱因斯坦之前。1990年8月,在国际造纸历史协会第20届代表大会上,专家一致认定:蔡伦是造纸术的伟大发明家,中国是纸张的发明国。
火药的发明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炼丹炉内正炼着“仙丹”,青烟徐徐上升,不知道内里发生了什么反应,丹炉突然爆炸,还炸伤了炼丹的道士——火药就这样产生了。炼制“仙丹”祈求长生不老是荒谬和可笑的,但炼丹术的试验方法还是有可取之处——发明了火药。东晋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丹阳郡句容(今江苏句容市)人葛洪在其著作《抱朴子·内篇》对此进行了总结记录。火药在中国首先运用于制造烟花爆竹,不久后应用于军事,并发明了世界第一枚火箭。宋代,火药武器使用已经相当成熟,出现了内装火药的突火枪。大约在13世纪,火药传入阿拉伯地区,然后传到希腊和欧洲乃至世界各地,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这么说起来,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的缔造者、诞生地都与长江流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这可被视为长江对古代科技进步的独特贡献。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江畔儿女在日积月累的日常生活中,覃思妙构,发明了许多源于生活、利于生活、装点生活的各种工艺与制造,不仅成为长江文化的特色,也在中华文化史上谱写了充满智慧和灵性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