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习近平总书记站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高度,对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作出重要论述,其中“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放在首位。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纵观中华文明的发展历史,中国是文明古国,也是治水大国。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一定意义上就是一部治水史。5000年治水及其形成的水利文明,不仅是塑造中华文明的重要乃至核心元素,也是中华文明突出而有机的组成部分,对中华文明的塑造、传承、延续和发展作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
中华文明的起源
与治水密不可分
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水也是文明之源,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均发源于大河流域,古老的中华文明与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并称为历史悠久的世界四大文明,但只有中华文明5000多年来一脉相承、从未中断,一直延续到今天。在这条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治水是文明的源头,是一条清晰而明确的主体脉络和主题主线。
由于所处的独特地理和气候条件,上古先民从逐水草而居到发展农业种植,首先碰到的就是灌溉和排水问题。中国是世界最早的稻作起源地,发现于长江流域浙江上山的碳化稻米,其历史可以追溯至万年以上。发现于湖南省澧县、距今6000多年的中国最早的城市——城头山遗址,不仅建有完整的城墙和护城河等防洪系统,还有迄今发现历史最早、保存最好的人工稻田,有多条人工开挖的水沟与多个水塘相连,应是最初的引水灌溉系统。中国最早的城市排水系统,发现于淮河流域的河南淮阳平粮台古城,其历史可以追溯至4600年前。中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拦洪水坝系统,发现于浙江良渚古城外围,其历史距今已有5100至4700年,它使中国水利史有了约5000年的时长。上古社会经过长期探索实践,在防御水患和开发利用水资源的治水过程中,逐步孕育了具有顽强生命力和独具魅力的中华文明。
大禹治水是上古时期具有划时代和转折性意义的重大历史事件,是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标志。相传4000多年前的尧舜时代,黄河流域连续发生流域性特大洪水,“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前后持续长达20多年。大禹治水“因水以为师”,尊重和利用自然规律,采用疏导的策略,因势利导治理洪水,使“水由地中行,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取得了巨大成功。大禹领导平治水土、发展生产有功,得到人们的拥护和爱戴,人们把这位治水英雄推举为政治领袖,治水机构顺理成章地转变为社会管理组织。传说大禹“铸九鼎”“定九州”,按照行政区划加强对各氏族部落的管理,并且使“人物高下各得其所”,划分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后来,大禹传位给他的儿子启,建立了夏朝。可以说,大禹治水催生了中国第一个奴隶制国家,成为中国古代国家历史的重要开端,完成了中华文明史上的第一次飞跃。
中华文明的发展
与治水密不可分
在5000多年中华文明史中,一些地方几度繁华、几度衰落。历史上很多兴和衰都是连着发生的。要想国泰民安、岁稔年丰,必须善于治水。中华文明数千年传承有序、不断发展,与历代重视和加强水患治理、兴修水利密不可分。
治河防洪关系社会稳定和政权稳固,因此受到历代统治者高度重视。早在春秋时期,管仲就提出“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他认为“五害之属,水为最大。五害已除,人乃可治”。在中国历史上,管仲第一次提出了治水是治国安邦的头等大事。因此,历代有作为的统治者都把治水作为施政的重点。汉武帝曾经亲自指挥过一次工程艰巨的黄河瓠子堵口工程,命令随行官员自将军以下都要参加施工劳动。经过艰苦施工,终于堵口成功。在长期的防洪实践中,历代逐步形成以堤防为核心的防洪工程体系和以汛期防汛为重点的防洪工作体系,成为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要支撑。
文明的延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人们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的延续,其中解决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由于受季风气候影响,中国大部分地区都需要灌溉工程来调节水资源的时空配置,农田灌溉成为发展农业生产和影响粮食丰收的关键因素。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已兴建不少大型灌溉工程,如芍陂、引漳十二渠、都江堰、郑国渠等,这些工程有力地促进了当地农业发展。西汉时期在关中地区大力兴修灌溉工程,显著改善当地农业生产条件,“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有力地促进了关中地区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唐宋以后,中国经济重心逐步向南方转移,江汉平原的围垸水利、太湖围田和沿海御咸蓄淡工程等适合当地特点的灌溉方式得到发展。中国基本经济区向南方逐步拓展的过程,实际上是灌溉不断发展和水土资源逐步开发的过程,有力地促进了中华文明的演进发展。
水运是古代最便捷和最廉价的交通运输方式,不同地区经济文化交流离不开便利的水运条件。中国大江大河多为自西而东流向,跨流域交通运输必须开凿运河,把平行河道连接起来,形成覆盖较大范围的水运网络。历代以都城为中心修建的连接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的运河网,成为统一王朝的重要生命线。秦汉、隋唐宋、元明清3次全国大一统时期,都将整理、开凿和维护大运河通畅作为国家治水的重点。大运河将黄河、淮河、长江等水系连接起来,成为漕运和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有力地促进了国家统一和文明发展。
国家统一有利于治水,
治水又有利于国家统一
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从夏商周直到清朝,历朝历代衔接有序、脉络清晰。虽然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说法,但向往统一、反对分裂的家国情怀和正统观念一直贯穿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这与治水的客观要求密切相关。
纵观中国历史,历代善治国者均以治水为重,每一个有作为的统治者都把水利作为施政的重点,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一些盛世局面,无不得力于统治者对水利的重视,得益于水利建设及其成就。由于治水是一项公益性很强的事业,涉及大规模的工程建设,跨越广大区域,需要强大的协调和组织动员能力,只有在国家统一的情况下,才能对治水进行统一规划,才能有效应对繁重治水任务和重大治水挑战,确保治理成效。
在历朝历代治理黄河过程中,国家统一的重要性表现得尤为突出。春秋战国时期,黄河下游有上百个诸侯国,对黄河的漫流、泛滥、改道无能为力,大国以邻为壑,不可能共同修建水利工程,共享灌溉之利。在公元前651年举行的葵丘之会上,诸侯国订立盟约,明确提出“无曲防”,要求沿河诸侯国不许修建有利自己而损害邻国的堤防。《战国策》记载“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苏秦成功游说东周、西周两国的故事,说明发展灌溉也需要上下游协调配合、团结治水,说明了国家统一对于治水的重要性。秦朝统一使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处于同一个中央集权统治之下,能举全国之力修建、维护水利和防灾工程。西汉时期,国力强盛,在国家政权的统一组织下,使得像瓠子堵口这样大型防洪工程得以顺利完成。东汉时期的王景治河是又一次大规模治黄行动,针对当时黄河下游频繁决溢和泛滥混流局面,王景主持对下游河道进行了统一规划,组织军士数十万人系统修建了下游堤防,疏浚淤塞河段,并“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史称“王景治河,千载无患”,取得了巨大成功。后来明清两代均在黄河上设立河道总督,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加强治理管理,依靠中央政府强有力的组织,实施了大量黄河、运河治理工程,维持经济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
可见,中国古代重大治水工程,大都是在国家统一的情况下依靠中央政府统一规划和管理、强力推进的,反映出只有国家统一才能从全局的角度统筹考虑和有效组织实施大规模治水行动。同时,治水又反过来巩固和维系着国家的统一兴盛,在保障粮食生产、发展经济、维护社会安定团结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大一统体制有利于应对
繁重治水任务和重大治水挑战
中华文明的连续性还表现在国家治理体制和治国理政的理念上具有连续性和传承性。这也与治水具有密切关系。
治水即治国,治水之道是重要的治国之道。由于治水需要纪律约束、从属关系和强有力的领导,对国家管理体制和治理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西方有的历史学家把中国称为大一统的东方治水大国。治水促进了中华文明对国家治理方式作出最有效率的理性选择,同时中国古代独具特色的大一统管理体制又有利于应对繁重的治水任务和重大治水挑战。
治水成为历朝历代治国理政重点任务。历朝历代重视治水的统治者不胜枚举,无论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清朝的康熙、乾隆等,治水都是他们施政的重点。他们或兴水利,或治水害,或以治水之道治理国家。秦始皇是中国第一个封建帝王,在他统治时期决策兴建引泾灌溉工程郑国渠,使关中变成沃野,秦国更加强大,奠定了统一六国的基础。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其中的重要举措就是兴修水利。面对黄河泛滥,他亲自到洛阳视察水灾。清朝康熙皇帝把水利作为施政的头等大事来抓,将河务、漕运与平叛三藩并列,“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足见治水在当时国家政治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历代有作为的地方官员也都深知水利兴废与政事兴衰密不可分,都高度重视兴修水利,为民造福。如唐朝时期白居易兴修西湖水利,北宋时期范仲淹修建海堰、苏轼治理西湖,明朝时期汤绍恩修建三江闸,清朝时期林则徐治理黄河、兴修海塘、兴建新疆水利工程等,都把治水作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重点工作。
治水成为历代财政支出的重点领域。自古以来频繁发生的水旱灾害严重影响人民生活、社会稳定和政权稳固,抗灾防洪、兴利除害成为历代治国理政的重点考量。《史记·河渠书》云:“河灾衍溢,害中国也尤甚。”治河防洪工程成为最为急迫的任务,是国家财力支持的重点。东汉时期,王景治理黄河,“发卒数十万,遣景与王吴修渠。……景虽简省役费,然犹以百亿计”,相当于两年多的财政收入全部用于治河。北宋时期,黄河灾害频发,治河伴随着整个北宋时期,花费数额巨大,有人惊叹“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者,莫如本朝”。清朝时期,“有清首重治河”,治河费用逐年递增,康熙年间为几十万两白银,乾隆年间为300万两白银,到嘉庆年间上涨为600万—700万两白银,已经接近全国国库收入的15%。如此繁重的治河任务和庞大经费开支,只有在大一统管理体制下,从全局利益出发、进行全国统筹安排才能做到。
中央集权体制确保治水管理有力有效。在长期的治水实践中,历代逐步完善负责水利建设和管理的机构,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治水体系,为治水提供了制度保障和组织保障。以黄河堤防工程管理为例,西汉时期河堤岁修成为定例;宋代黄河堤防工程管理制度已经很细致和严格;到明代,堤防工程管理和防洪度汛制度已十分完备,有铺夫、大堤加固、四防二守、岁修工料准备、防洪报警等制度;清代设河道总督,总理黄河、运河事务,除设专职官兵外,还规定每二里设一堡房,每堡设夫二名,住在堡内,常年巡守。这些制度对防洪度汛、保护大堤、稳定河道、减少患害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有些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可见,中国历代接续不断的治水活动,得益于成熟的大一统中央集权管理体制,得益于悠久的治水传统和有效的国家治理管理能力。治水为中华文明的传承演进、延续发展奠定了可靠的物质基础和制度保障。
作者简介:陈茂山,水利部发展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