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24-12-31 00:00:00赵君平
参花(下) 2024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让自己寄放灵魂的地方,疗养身心,轻松地做自己。对于我来说,这个地方就是家,有母亲在的老家。

习惯了,在每一个疲倦绝望的时刻,待在母亲身边,汲取能量,被母亲的乐观和坚韧疗愈。

习惯了,清明前后,跟着母亲栽瓜点豆;习惯了,谷雨前,和母亲一起种玉米;习惯了,立夏种胡麻,处暑种菜籽;习惯了,“头伏耕地一碗油”“白露高山麦”,二十四节气,对我那么重要,就因为,惦记着母亲的庄稼。

以前觉得,母亲需要我,头疼脑热,看病送药,换季的时候,添置衣服,农忙的时间,不忘搭把手。现在才发现,其实,是我需要母亲。

每次回娘家,母亲早早就做好了我爱吃的洋芋丝,母亲切的洋芋丝,头发丝一样细,水里过一下,脆生生的,配上鹿角菜,凉拌之后,简直是无上的美味。挂起来风干的腊肉,早早就炖上了。外表看上去,干柴一样,嚼起来,却特别柔韧,口齿留香。吃惯了母亲做的饭,对于美味佳肴,味蕾显得麻木迟钝。

“坐娘家”是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时候,同事或朋友一起闲聊,都说回娘家有干不完的活儿,我总是沉默。母亲在我回娘家的时候,把那些活儿就放在一边,她精心地给我做饭,带我到地里闲逛,我却是着急得不行,还吵嚷:“没活儿干,我就不回来了!”母亲犟不过我,于是,娘家住两天,能干半天活儿。周末,常常下雨,母亲就笑:“老天爷给学生娃娃饭吃呢,星期天让休息!打你们念书的时候,就这样,哈哈!”下雨了,她就编排好吃的,塞给我一双鞋垫,占手,她跑来跑去,生火做饭。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她就说,自己手皲裂,挂线,眼睛也模糊了,穿不上针,背好的鞋垫没法拉,刚好,我做了她就不用做了。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做鞋垫,刷抖音,母亲边做饭,边煨一罐油茶给我喝。母亲熬的油茶可香了,总是忍不住,多贪了几杯,半夜睡不着觉。又免不了抱怨一番,她也不怎么介意。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们都在城里安了家。

多次劝母亲,地就不要种了,城里,乡里,两头住着,怎么轻松怎么来。

母亲表面答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最小的侄女一岁多了,待在城里,她忽然成了那个“多余”的人。对于忙碌了一辈子的母亲来说,这种感觉没法描述。她偷偷种上了地,该种啥就种啥。以前弟弟在村子里教书,母亲只是打下手。可是,二0-七年,弟弟调进城里,她就成了主要劳动力。眼瞅着劝不动,我就尽可能在周末赶回家,和母亲一起干活。

有时候,常常让人惊叹,她小小的身体里,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能量,可以一肩扛下所有。

在她的认知里,闲下来似乎有罪。

别人可以在大马路上聊天,嗮太阳,跳广场舞,她却总是在田头地角忙。当然,她的菜园子里,总是一派丰收的景象。我回家,后备厢总要装得满满当当,我不能回家的时候,她就捎给村子里跑城里的“松花江”,甚至,趁着下雨天,亲自给我们送来。

每一次,母亲进城都是大包小包。送完弟弟的,来送我的,舍不得坐出租车,就挤公交车。

还常常记着我的朋友们,特意给我的好朋友也带一些。有时候,叮嘱我,给左邻右舍分一些。

她一个人种的庄稼,比别人一大家子种的还要收得多。

是的,无论做针线、茶饭,种庄稼还是相夫教子,每一样,她都是佼佼者。我们村子里,农民家供出两个大学生的,在那个年代,也就只有我家。

此生,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有无比疼爱我和无条件支持我的父母。

有一个好母亲,便是一辈子幸福生活的保障。

母亲小名叫胡家,她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外爷的掌上明珠。仿佛是命中注定,她要从遥远的礼县古羊村,嫁到上胡来,成为胡家人的妻子,一辈子就生活在上胡这个村庄里,倒像是从小就在这里生活一样。父亲大母亲十岁,嫁过来时,母亲十八岁,父亲二十八岁。外爷说,父亲红眼焦性子,是个大脾气人,怕是要受气的。母亲却不听,反正礼县以内就是不嫁。她眼中见到的早出晚归,蹚河爬山干活的生活,打小就不爱,可是嫁到西和,也是一生辛苦。只不过,自己选择的路,再难再苦,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母亲二十二岁生下我。父亲欣喜若狂,宝贝一样,天天把我捧在手心。

爷爷奶奶去世早,没有任何人帮衬,母亲一手抚养了我和弟弟。月子,是父亲请的邻居,擀面蒸馍,伺候出来的。父亲不会做饭,更没有进厨房的习惯,但他替邻居干活,请了邻居家二婆,也把母亲伺候得白白胖胖。

记忆中,我们寒暑假时间,就是父亲出门打工的日子。冬天下矿去背矿,夏天去陕西赶麦场,给我们挣学费。无数次,三九天气,看到父亲背着铺盖卷出门,赶在年前,满身疲惫地回来。母亲,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照顾我们,给牛添草,垫圈,挑水,喂猪,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晚上,就在灯盏下面做毛底鞋,给我们做衣服。让我们一年四季有衣服穿,有饭吃,有学上,现在想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父母该有多么不容易。

没有文化的父母,自嘲是“睁眼瞎”,把我们的学习看成天大的事情,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上学。这让我们姐弟非常幸运,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初中时,喜欢写作,一次投稿,收到编辑来信,说是寄过去二十块钱用作出书。我给母亲说了这件事情,母亲想都没有想,说:“我去挖药,小柴胡正在上市,一斤可卖五毛钱,挖上三五天,定能解决了这问题。”于是,周末的时候,我央求母亲带上我,那天,走得远,我们去了洞子沟,林子里柴胡长得大,还能遇到鹿角菜之类的野菜。不承想,遇到了护林的人,他要没收我们的头和背篼,母亲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放了我们。几天以后,母亲给了我二十元钱,我按照地址寄了过去,可是始终没有等来样书。母亲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上初中住校,母亲每到何坝赶集,都会给我带吃的。一次,我们正在上课,教室门被推开:“香娃,馍馍我给你放主家跟前了,还有洋芋和面,你回去记着取了。干粮给你拿着来。”教室里笑成一团。我和老师请了假,出门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宿舍门锁着,她该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摸到教室给我传递了这一重要信息。

每次返校,走十里路,她总是提前一小时醒来,生火,熬粥,让我吃得饱饱的再去学校。很多同学都没有这个待遇。

我做了母亲之后,我的儿子,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减口待客”是母亲一贯的待客之道,娘家远,一年去一两次,母亲对村子里的老人都非常好。邻居家有个婆婆,常喜欢到我家来,每次来,母亲必然做好吃的,下白面饭,熬臊子豆腐汤。婆婆每次一边吃,一边落泪。她和自己的儿子分开住,也没有吃上媳妇一碗热饭。但凡有人家里来走亲戚,母亲会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人,自己少吃一点没关系,亲戚,一年来一两次,不能怠慢了。后来,我出嫁之后,母亲便以待亲戚之道待我。

“待客要盛,过家要细。”母亲,是极会过家(持家)的,家里一年四季的活儿,就是耕田种地,一日三餐。简单的四口之家.虽不富裕,可是在母亲的操持下,三餐四季,总是吃得心满意足。

每一个人对母亲的怀念,都与食物有关。我也不例外。母亲熬得软烂的粥,怎会那么好喝?粥里放几滴猪油,撒点盐,松软滑香,在口中还没停留一秒就下肚了。我无论如何都熬不出那么稠软的粥。

母亲擀面又是一绝。她和面的时候,右手倒水,左手搅拌成面絮状,揉成软硬适中的面团,然后醒一会儿。与此同时炒菜,时令瓜片,豆角,放上几滴胡麻油,撒点盐,都能炒出无可比拟的美味。洋芋汤里,撒上点新鲜的葱花或者鲜韭菜,看起来绿波荡漾,让人特别有食欲。这时候,母亲架几块干柴火烧水,她开始擀面。擀面杖奏响了一首节奏明快的乐曲,在擀、推、拉的同时,面饼越来越薄,越来越光滑、透亮。擀好的面盖住了整个案板,有一部分“舌头”伸在案板外面,母亲把擀面杖放在面饼的边上,把长出来的部分折叠上去,露出一小段,晾上几分钟,撒上些玉米面粉,对折,再对折,开始切面条。左手持刀,扶面的右手,好似一把尺子,左手切过去,右手便跟着压过去,那面细得像一根线一样,正如乞巧歌里唱的:“温温水,新麦面,两把揉了个活闪闪。擀杖一滚月儿圆,提起一口吹上天。提银刀,切细面,一攒一攒像丝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夹到嘴里咬不断。”看着就无比柔韧筋道。汤浇在细软的面条上,配上院子里现摘的豆角、青辣椒,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美味。

因为住校,周末我才能回家。周五的下午,父亲会等着我回家吃饭,我不回家,家里不会开饭。多少年一直如此。

第一碗饭,通常是要端给父亲的,父亲是家里的掌柜,顶梁柱,也是家里最辛苦的人。家里的苦活、累活都是他干,挣钱、养家也是一肩挑。我们都非常敬重他。

一块儿下地干活的时候,进了门,母亲立马生火,给父亲找来茶罐,喝茶盅子,端上喝茶馍馍,然后忙不迭地做饭。父亲清一盅茶,会打发我端给母亲喝。

下面、端面,炕上的人差不多快吃完了,母亲才给自己下一碗面,坐到炕上吃,也顺便缓缓乏气。

父亲顾家,勤快,很有头脑,在同龄人中,属于能干、有眼光的男人。只是脾气很大,不顺心的时候,母亲没少受委屈,可是她从来骂不还口。

远嫁的女人,都要把委屈生生吞进肚子里。

而我,自很小的时候就想好了,一定要找一个脾气好,会做饭的老公。

母亲无师自通,学会了缝纫。裁剪的衣服,特别合身,自然而然,就成了村子里的裁缝。

那时候的人也简单,母亲从来有求必应。过年的时候,给别人连夜缝制衣服,腿都冻肿了,都是邻居,母亲不要任何报酬,大家就抢着给我家干点儿活,或者帮点其他的忙。咱们乡下人,都是厚道的,别人的好,总是要想法还回去。

爸爸的中山装,总是干干净净,白底鞋,总是雪白雪白的。

就算是一件旧衣服,翻出里子,也能重新做成新衣服。

我们的衣服,总是常新。同龄人有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我们每年都能穿上新衣服。一年四季,母亲还会给我缝制新裙子,裙子上用丝线绣上花朵。书包上绣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无论是蓝布书包,还是粉红书包,都很洋气。

我上高中的时候,依然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三粒扣,红色和蓝色的西装,白衬衣,棕色的裤子,手工做的浅口偏袋布鞋,垂着两条黑亮的辫子。那件蓝色西装,其实是母亲想要的面料,只是,她忍痛割爱,给我做了衣服。直到我上大学了,那件衣服,她重新改制了一下,终于穿在自己身上。

我常常觉得,对母亲亏欠太多,可是,母亲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在她的生活里,为了孩子,忍痛割爱是常事。凡事,先考虑孩子,自己,永远都排在最末位。

曾经以为,自己拿工资了,就可以好好孝敬父母,不让他们受穷受苦。

却不承想,二00三年一月,拿工资的时候,自己也有了婆家,虽然尚未成家,已经谈婚论嫁。第一月工资,大半花在婆家。所嫁之人,也是农民家的孩子,生活依然拮据,并没有多少改观。有了孩子,孩子要吃奶粉,婆家要盖新房,七百多块钱的工资,恨不能分成八份儿。

给父亲、母亲买一件衣服,父母亲总会问公公婆婆有没有,如果公公婆婆有则已,没有的话,他们也不会穿。从那时起,要给老人们添置衣物,添一次便是四件。

虽然,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然而,家里磨了面,最白的头等面粉,还是我的。杀了猪,半扇肉,也是我的。可惜,我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有了新家,便要分摊新家的负担,与父母,便是永远的亏欠。唯一所做的,就是回娘家称上茶叶,给父亲带条烟。一年四季,为父母添置几件衣服。头疼脑热的,带父母看看病。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连感冒都很少得。印象中,他铁人一样,四季辛劳,从不认输。就算种庄稼,也要种成最好的,就算拼了命,也把我们姐弟供成大学生。我们村子,农民家孩子上大学寥若晨星,父亲冬天背矿,出苦力,四处借钱,贷款,无论想什么办法,都义无反顾地把我们供了出来。

一向健康的父亲,得了腔隙性脑梗,食不下咽,靠胃管注射牛奶续命。父亲生病期间,母亲贴身伺候,父亲在病床上几个月,无一压疮。后来,父亲可以下床走动,拄着拐杖,自己能转几圈。看起来,越来越好。我们心里充满了希望。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腿常常浮肿,大夫说,父亲心脏不太好。输了液,浮肿会散掉。后来,腿又肿了。我就在医院、单位、家里几头跑,所幸,小弟在身边,贴身照顾和陪伴父亲。

二00六年,腊月十六,父亲病逝。父亲五十九岁,母亲四十九岁,小弟尚未娶妻。

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我们。更没有想到这仅仅是母亲噩梦的开始。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一个人撑起了家里的重担,尽到了养家糊口的义务。还知道心疼母亲,体谅母亲,照顾她。最主要的是,有远见,再难,再累,都要把我们姐弟供上大学。

我们长大成人,有了称心的工作,父亲却早早离世。

终究,母亲成了家里最孤单的那个人。

日子,忽然就过不下去了。因为与此同时,母亲也病了。我已经出嫁成家,怀着二宝,自顾不暇,吃东西就吐,疲倦乏力,还得上班。小弟一人在家,还没有正式工作,考的是特困生岗位,每月拿着三百块钱的工资。家里天塌地陷。

那时候,母亲每天重复念叨:“咋办家?咋办家?要干个什么活?”三心二意,出去了又回来,总是在门口打转。

我,只是偶尔回一趟娘家,母亲的苦,谁能体谅呢?好在小弟算有担当,撑起了这个家。陪着母亲,度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有时候,我真想把那段时光在母亲的记忆里完全抹去。父亲去世后的十年,如果能一笔勾销,我宁愿,这十年,就是一场噩梦,而不是现实。

我只能尽可能地照顾她。

周末的时候,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去看母亲。我给母亲洗头发,洗衣服,洗床单被套,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常说:“你没有来的时候,有好多话想给你说,见了面,嘴跟斧头剁了的一样,啥话都说不出来。”她把苦,都咽了下去。她的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没有人能体谅。

侄女们一个个在母亲的背上长大。

二0-七年弟弟调进城里。他们在城里安了家。

母亲,在城里照顾小侄女。后来,侄女大一点了,她依旧跑回老家。

每隔一两个星期,周末我都会回去,大包小包,给母亲带着吃的、用的、穿的。母亲很高兴,好吃的就会分给我儿子吃,我就又生气,带点好吃的,都让我们吃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说娃吃了,她就高兴。

后来,我学会了开车,就可以常常去陪陪母亲。有时候想着,母亲一人在家孤单,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接来住几天,婆婆对母亲宾客相待。可是母亲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急着要回家照顾她的鸡和狗。

我总是在想,母亲那小小的身体里何来那么大的能量?是什么撑着她度过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硬生生,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原本以为,日子,总会苦尽甘来。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原本以为,我和弟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就是母亲幸福生活的开始。

可是,父亲的去世,却是母亲这一生的致命伤。

她的幸福,和子女的成才关系也不大。

她不会抱怨,她一个人咽下了所有的委屈。

而我,总是惹母亲生气。

二0一六年国庆,我带妈妈去北京游玩,到北京天安门广场,大家都喜欢在这里打卡,等了好久,都没能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儿子尚小,不满十岁。等走到故宫门口,看到别人前呼后拥,她忽然生气,说:“别人旅游图心里畅快,我为啥难过呢?”我轻声劝慰:“爸爸去世得早,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要好好的,把爸爸没活的岁数活了,没有享的福享了,我们才心安。你是我和小弟的靠山,有你我们才好过。”就在我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妈妈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了下来。有时候,她会莫名地心酸,会莫名地生气。唉,她的腰椎不好,腿疼,这外在的疼痛,只是外伤。她内心的伤,要给谁说?唯有我是她的听众,却又是一个息事宁人,没有共情能力的家伙。

二0一六年那段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的母亲,出了趟门,经历了又一“劫难”。她却总是笑着说:“我婆活了一百零二岁,临走的时候说就像演了一场电影一样。还说,人和竹子一样,几十几截活呢,哪有一竹竿搭到头的。”她的乐观,也一次次治愈了我。

二0一八年,暑假,去兰州开会,住在宁卧庄宾馆。想着会后要带母亲转一转,于是,带了母亲去。宾馆的服务员,态度和蔼,彬彬有礼,对人极为尊敬。开完会的时候,带母亲去滨河路转了一圈,母亲很开心,换上了她喜欢的蓝裙子。在黄河母亲像前,和母亲换着姿势,拍了好些照片。

五泉山,人来人往,其中竟然有一些现场相亲的,我笑着打趣母亲:“给你找个老伴,把你嫁出去。”“这瓜女子,啥话都说。”母亲有几分责怪。看似说者无心,可是,我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有时候,看见母亲,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们都各自忙工作,能陪伴母亲的时间,毕竟非常有限。倘若遇一良人,白头偕老,又何尝不可?可是转念一想,那种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的生活,又有什么好。母亲是孤单,但最起码不用受气。于是,就断了这个念头。

与婆婆常年一起生活,自从公公去世以后,把婆婆接进城与我们同住,把母亲接来多住几天,母亲总觉得自己是亲戚,住在别人家不自在。母亲常说“女养不了娘,灰打不了墙”,让我别惦记她。

家里的老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有一条叫白虎的小狗,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原谅所有人的不好,她只记着别人的好。

她常说,“待你婆婆好一点,她对我宾客相待,这几年,你妈最疼我。”我总回(扌+享):“你对她不好吗?苦苣芽上来的时候,你给她剜苦苣芽,洋槐芽上来的时候,你给她摘洋槐芽。新麦面磨了,先给她吃,吃点啥都记着她呢!”

她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自己对别人的好,总认为是应该的。

每年母亲生日,家里都格外热闹。母亲会做好各种美食,等我们;有时候,是弟媳妇做好饭,我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有时候,我们订好餐,去餐馆,大快朵颐。这一天,通常人很齐,他们家六口人,我们家五口人,热热闹闹。这样的时候,母亲就格外高兴,给孩子们一一发红包。我总是暗地里抱怨她,她的钱不容易,留着自己用就行了,为啥要给孩子们?母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有瞬间的不高兴,叹一口气,说:“你们有心,我就没有心了吗?娃花了,我高兴。”

每年唱戏的时候,母亲会安安心心住着,从北关开始,到岷郡山结束。弟弟会陪着母亲,小侄女们也都喜欢跟着母亲,我们坐在人群中间,听老人讲戏,也听母亲说戏。多少年了,母亲最爱看戏,从姜席开始唱戏,我总是要陪母亲看几场夜戏。念书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带我们去看戏,耳濡目染,很多曲目,就都能看懂。这样儿孙绕膝的时刻,也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

她用一己之力,供着家里的油、面、菜,让小弟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工作。她无所不能,做了一辈子子女的服务员,家庭的牺牲品。一辈子,把自己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把家和我们放在心尖儿上。她永远那么精干,那么精神,没让我们伺候过一天。

我忽视了,在十样八样给我们分着装菜的时候,她总敲自己的脑袋,忽然记不起蒜装在哪个袋子里。她一样一样把菜择好,一样一样摆在地上,一样一样,一分为二,装在不同的塑料袋里,给弟弟一份,我一份;我忽视了,她不爱吃金针菇,总说她塞牙,只爱吃手擀粉和豆腐、肥肉;我忽视了,她说坐在炕上久了,下地就不会走路了,得扶着炕沿,站一会儿;我忽视了,她曾说,有时候会忽然眼前一黑,得就势蹲在地上,过一会儿就自己好了。对于母亲的关心,只停留在表面的嘘寒问暖、送药送衣服,对于母亲的喜怒哀乐,对于母亲讲述的梦境,梦见爷爷奶奶,或者梦见父亲就躺在床板上的事情,只是一句带过,只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想念去世的亲人了。

母亲去世的半个月前,小弟还带母亲去医院看病,央求医生让母亲住几天,因为腿疼。医生笑着说,该住的病人都住不进来,这是慢性病,回去把药吃上就可以。

在度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我在百度上查找母亲溘然长逝的原因。当医生的朋友告诉我,心肌梗死,就是在医院里病发也可能抢救不过来。

我终究是无法释然。无法原谅自己。

当我孤身一人站在大雨中,便不再幻想,那忽然出现的雨伞;当我满身疲倦,也不再幻想,有一碗喷香的手擀面放在我面前。

忽然之间,似乎有一层坚硬的铠甲裹在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了,也不会再有委曲求全的忍耐。

我知道,母亲一直都在,她在看着我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责任编辑 肖亮宇)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打电话
文苑(2020年10期)2020-11-07 03:15:20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文苑(2020年4期)2020-05-30 12:35:24
母亲
文苑(2020年12期)2020-04-13 00:54:22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海峡姐妹(2019年3期)2019-06-18 10:37:36
给母亲的信
英语学习(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母亲
小说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摔倒的母亲
小说月刊(2014年6期)2014-04-18 13:15:07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