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哲学的强音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康德对于崇高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其1764年发表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当中，以及在三大批判之一的《判断力批判》中《崇高的分析论》这一部分中体现。在康德的崇高美学体系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社会主流语境对其思想的影响，同时更能够看见其对当时思想观念的超越。当康德的先验哲学与“崇高”这一古老的概念范畴进行碰撞，瞬即迸发出了巨大的思想火光，康德跳出经验主义的桎梏，为我们认识崇高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视角。

一、崇高，超于常人的高度

人们对于崇高的认识来源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朗吉努斯的手稿《论崇高》之中，在这里其将崇高的组成归纳为五个要素，即庄严伟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感情、辞格的藻饰、高雅的措辞以及尊严和高雅的结构。具体看来，对于我们个体心灵的震颤的生存体验，究其本源，都可以归结到“崇高”这一重要的美学范畴之中。

《论崇高》虽然谈论的多是修辞术的相关问题，但除了对于作品修辞手法的探究之外，其发掘出在伟大作品之中共同享有的崇高特质，着重强调了伟大作品思想中所拥有的那种超越一般情感强度的巨大激情。可以见得在《论崇高》当中虽讨论的是文学崇高，但朗吉努斯所更为重视的是人的崇高。

随着《论崇高》一书在公元16、17世纪被广泛地传译，这一部薄薄的手稿引起了当时欧洲众多思想家的关注，其中就包括伯克、康德等人。他们在《论崇高》的基础之上，紧密结合了当时时代的特殊症候，对崇高的定义加入了更加丰富的元素，进而使得“崇高”这一概念在现代思想史中闪烁着超然的光芒。

康德活跃的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高潮迭起，人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重视。此时的欧洲正发生巨大的转变，现代性的观念也随即开始萌芽。人们开始意识到世界的主宰就是人类本身，大至文明的进步，小至个体的生存都离不开人的主观能动性活动。因此，作为个体的人的本体性得以确立起来，人们关注的重心回归到了人的本身。而此时这种观念正与遥远的1世纪朗吉努斯在《论崇高》中所强调的人类个体内心所具有的崇高性相互契合接洽。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伯克开启了对于崇高的系统研究，并于1756年出版了《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一书。伯克从个人形成崇高感觉的生理、心理机制出发，着重关注了从感性经验中个人所触发的崇高体验。

此外，在他对崇高的分析中，他也为“崇高”这一概念领域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面纱。伯克的崇高理论以痛感为核心，基于“自我保存原则”，他的崇高理论中充斥着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庆幸感。这种给予个体生命的强大震撼体验所激发的蓬勃感情，正是伯克观念中的“崇高感”。也正因伯克对于崇高所加入的这种恐怖的氛围，这种难以把握的巨大、无处可寻的边界所带来的恐怖气质，也为随后产生的哥特小说带来了思想的基础。

不难看出，在伯克对于崇高观念的研究中，其对于人的主体性的认识极为重视，同时其对于崇高的研究也与经验主义相伴而行。伯克对于崇高的认识影响较为深远，在康德的早期作品《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我们也能够看出伯克崇高思想的影子，最为典型的就是其对于崇高与优美二者的划分。但与伯克的经验主义不同，在康德这里，其希望能够创设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先验哲学。因而，在康德的崇高理论中，康德对“崇高”这一范畴进行了理论化、体系化的把握，通过理性的维度来审视崇高，以期通过先验的方法将深埋在物质外壳之下的崇高内涵加以提炼。

二、崇高，理性的概念

在《判断力批判》第二卷《崇高的分析论》当中，康德对“崇高”这一重大的美学范畴进行了系统性的梳理，并将崇高描述为“通过自己对感官利害的抵抗而直接令人喜欢的东西”。在这一卷中，康德通过对数学上的崇高以及力学上的崇高两个角度对“崇高”这一概念进行考察，将理性的思考注入这一传统的概念范畴当中去，使其超越了经验主义的局限，进而被纳入康德所构建的理性超验的哲学世界中去。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首先将“优美”与“崇高”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区分，并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极富思辨性的哲学思考。随后，康德又进一步对崇高进行了划分，数学的崇高所体现的是对象在数量上所具有的广大无边的性质，而力学上的崇高则体现的是对象在力量上所具有的强大无比的性质。在康德的视角之下，崇高是一扇通向更高维度的大门，借由通过对对象崇高的确认，我们更加了解了个体自身的渺小。可以认为，在对崇高进行体验的同时，我们个人的狭义理性也得到了促进。

在《崇高的分析论》开篇，康德就将“崇高”与“优美”进行了比对，可以看到康德本人对于这两个概念之间差异的重视。在康德看来，与优美不同，展现崇高的对象是“无形式”的。从经验的角度来说，这种“无限制”“无穷大”的对象在具体的审美实践活动中是不存在的。假设一个对象具有这样“无限制”“无穷大”的特征的话，作为审美主体的我们也是难以将其整体把握的。不过，虽然无法对其进行整体把握，但是这种蓬勃的崇高感受仍能够从我们的内心勃发出来，也就是说，通过运用理性的方式，我们才能够对这样无限的事物进行理解和把握。

同时，康德认为崇高的愉悦应当被称为“消极的愉快”，在理解把握崇高时我们所持有的是那种严肃的态度，因而我们常常会感受到一种拒斥。这种崇高为我们带来的刺激与阻碍常常使得我们的想象力无能为力，由此产生了一种将其把握的欲望。作为个体的人，在面对崇高的对象时便会产生那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强烈渴望，正因这样浓烈的渴望存在，个人便会越发感受到面对崇高时个人的渺小，崇高给我们带来的痛苦也恰恰在于此。

可以看出，虽然美与崇高都能够带来快感，但是美所带来的快感是令人喜欢的易于感知到的那种纯粹的快感，而崇高所带来的快感则是由痛感转化而来的，是个人心理机制在受到压抑之后的勃发。

在对于数学的崇高之中，康德反复强调这种崇高是一种“绝对地大”，在这一部分中他对这种“绝对地大”进行了反复的强调，它是“与之相比一切别的东西都是小的那个东西”，它是“完全地、绝对地、在一切意图中（超出一切比较）称之为大”。这种“绝对地大”是无须与其他所谓的“大”进行比较的，它是无边无际的，这种数量上的巨大使得我们无法通过感性的直观来把握。

即便将这种“大”放置于科学技术无比发达的当下，我们也无法通过拓展我们感官能力的技术手段将其全然展现于我们的眼前。因而，在面对数学的崇高之时，我们只能够运用人类最高级别的认识手段，即理性来试图将其把握。又由于它的过分巨大，它难以直观，更难以认识，故而我们只能将其放置在鉴赏领域，将这种“数学的崇高”认定为一个判断力的概念。

正如我们面对无穷的汪洋时，我们无法明确体会它有多么巨大，也无法计算其究竟包含了多少海水，更无法认知与其相关的全部数据。我们只能在面对它时感受到那种无须比较的巨大，它超越了我们个人认知的尺度，这种强大的感受是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来进行比较的，我们只能够凭借理性来试图将其把握。而正是在面对这种无法被具象化的巨大给我们心灵所带来的震撼时，这种强烈的感受便是康德所说的“数学的崇高”。

当康德讨论到力学上的崇高时，在这里他将其限定为“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因而我们可知，这种力学上的崇高主要是作为强力的自然所给我们带来的感性审美上的判断。正如康德所说：“自然界只有当它被看作是恐惧的对象时，才被认为是强力，因而是力学的崇高。”

不论是那深不见底的峡谷还是那奔涌怒号的海潮，在面对这些所具有力学上的崇高的自然之景时，基于自我保存的原则，我们始终不会将个人放置到这样的情景之中。因而，这种自然的强力会让我们感到恐惧，但对我们并不具有强制力，其所具有的崇高是当我们在远观这些雄奇的自然之景时，这种远超日常生活中的危险体验给我们带来了极为强烈的吸引。在内心中会产生与这种强力所相抵抗的精神，人们的勇气被鼓舞起来，内心的力量达到了一种在平时的生活体验中难以触及的高度。

同时，康德对这种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也加之以限定，首先这个对象必然是具有那种强大的威力的，其所具有的强力是竭尽人类的全部力量也不能达到的，这种令人恐惧的威力是其崇高感的重要来源。但其次，我们不能认为但凡能够引起人们恐惧心理的自然对象都是具有这种崇高的，我们永远也不会认为围绕在你身边的巨蟒具有崇高的特质。所以说，能够在力学上让人们感受到崇高的东西是恐惧的，但是其所具有的恐惧是与我们个人存在着一定距离的，它并不会对我们的存在构成威胁。

由上述分析可知，在康德这里自然物的存在是无所谓崇高与否的，而真正达到崇高的必然途径，则是在观赏这些奇伟的自然之景时人们内心所激发的那种强烈的情感。也就是说，崇高在于观赏者内心的感受，而非观赏对象其本质的属性。通过对自然形式的超越，我们内心升起了对其无限的感受，并获得了这种给观赏者内心带来强大震撼的审美体验。

三、崇高，人性的光彩

毋庸置疑，康德将“崇高”这一范畴放在了先验论哲学的基础上所进行的考察，极大丰富了“崇高”这一概念领域的深度与广度，也为人们认识崇高提供了一个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视角。而康德的崇高理论的影响并不仅仅在于此，在康德的崇高理论当中处处展现着人性的光彩。

首先，当康德对于崇高进行讨论的时候，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于“崇高”和“主体”二者之间关系的重视。一方面，康德认为事物的崇高并不是其所本身具有的客观属性，而是主体通过鉴赏判断所对其进行感知而发掘出来的自然物之内蕴的崇高属性。从另一方面看，康德发现，当审美判断的主体面对崇高之物时，其个体呈现出了一种超越状态，其自身的想象力被极大地唤醒，那种行至无限的精神力量也随之勃发。在康德的崇高美学体系中，崇高已然不仅仅是对经验世界的超越，其更是对人类所能认知的一种超越。

其次，在《判断力批判》当中，康德高扬了个人主体性对于“崇高”这一美学范畴的重要作用。在康德对于崇高的分析中，他反复强调事物所显示出来的崇高之美并不是其本质的属性，只有通过主体性对事物的审美判断才能将其所具有的崇高特质发掘出来。也就是说，从本质来看崇高的根源是主体内部，崇高是存在于我们个人内心当中的，那种具有强力的自然物仅仅起到了将这种人类内蕴的崇高触发的作用。让人感到崇高的事物固然是巨大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内心所触发的那种想要将其驾驭的生命张力，其也不能够被视作是崇高之物。因而，崇高之美的关键并不在于事物的庞大或所具备的那种强力，而是在于个人主体性对于事物所具备的那种强烈的反作用力。

最后，我们可以发现，虽然康德在其关于崇高的分析当中主要讨论的是数学上的崇高以及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但是这两类崇高的体现始终离不开对于观照这些事物的个人内心所具备的对于崇高的认知。正如康德在文中所指明的“所以崇高不在任何自然物中，而只是包含在我们内心里，如果我们能够意识到我们对我们心中的自然，并因此也对我们之外的自然（只要它影响到我们）处于优势的话”。而这种个人所内蕴的高尚感不仅仅适用于自然的崇高当中，对于社会性的崇高也同样适用。我们可以认为，“一个不惊慌、不畏惧，因而也不逃避危险，但同时又以周密的深思熟虑干练地采取行动的人”是具有崇高特质的人，如战争中的领袖、乱世中的枭雄，他们所具有的那种临危不乱的气质给人以敬佩感，让普通的大众对这种人格产生向往，并趋向于成为这样的人。而康德这样的表述，也将崇高之美由对于自然界之中存在的崇高落实到真切生活在人世间的个人内心所具有的崇高之中。

崇高，这一千百年来人们不断讨论、矢志不渝追求的理念范畴，在康德这里具有了超越经验的范畴，并将其放置于哲学的高度之上，以这种超验的观点给崇高了一个近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范。康德的崇高观念对后世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促进了哲学和美学的发展。同时，他的崇高理论被众多理论家反复咀嚼，也对其理论观点产生了一定影响，其影响之深远甚至可以触及后现代主义的重要人物弗朗索瓦·利奥塔对于崇高观念的阐发。此外，在康德崇高美学当中，其对于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给予了肯定，这使得他的理论更显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