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母亲……

一大早，是的，一大早，不到六点半，电话就响了，不用想，我知道是母亲打来的。

接通电话，听母亲问“吃饭了吗？”“噢，还太早。”不等我开口，她便自答自说着，“还不到七点啊，噢，才六点多，那龙龙起床了吗？”

电话里，母亲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自问自答着。我知道，她一定是有话要说，而且是关于我的。

“刚做完饭，一会儿叫他起床。”我答着。

“噢，你要和他一起吃饭啊，都好好吃饭。我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看你‘五一’回来的时候不太高兴，想和你说说话，想问问你……没事吧，你……”

今天已是5月8号，“五一”放假时我回家待了两天，说是回去陪陪父母，其实是想他们陪陪我。

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可唯独在母亲跟前，我始终是自私的，自私到可以随意对她发脾气、闹情绪，可以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甚至会把自己折腾的烂摊子扔给她，而自己却从不轻易对她表达心中的情感，哪怕只一句“谢谢”都未曾说过……

母亲的这通电话，让我突然想写写我的母亲，可写了删，删了写，一个早上过去了，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头。想起冰心当年为母亲写诗，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开始了又不知道该怎么结束，生怕会因自己文采不够而写不好。此刻，我忽有同感，发现好像所有的语言都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我的母亲。

母亲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也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她的身上总透着一股“劲”，不服输的“劲”，敢于去做的“劲”。小时候，当村干部的父亲经常顾不上家里的活计，可地里成熟了的庄稼是不等人的，这时母亲就成了主力。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辆独轮的小推车，两边带着大大的筐斗。想到这里，眼前总浮现出母亲一个人趔趔趄趄地推着斗里装满地瓜、上面摞满地瓜秧的小推车，她不足一米六的个子在小推车面前是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倔强。那些年，母亲就这样一趟又一趟、一车又一车地把地里的庄稼推回家。现在想来，母亲的推车里装满的何止是庄稼，还装满了一家人的生活，装满了她对我们深沉而坚韧的爱，装满她对未来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记得有一年麦收时节，那时家里已添置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一次，她和父亲开着拖拉机往家里运麦子，必须经过村前那个高高的陡坡，那是水库拦水坝下行的一个坡道。天色已晚，坡道又颠又陡，摞得高高的一车麦秆虽然被麻绳捆绑得很结实，但母亲还是担心过坡道时会散落，便执意爬到车顶，双手抓着麻绳趴在麦垛上。父亲拗不过她，再三嘱咐后便满心忐忑地开着拖拉机向下慢慢滑行，一切还算顺利，没承想在接近坡底的时候，麦秆滑落了，一同滑下来的还有母亲……父亲说，当时他慌乱地冲到沟底去找母亲，而母亲却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催促父亲快点儿收拾麦秆装车。所幸的是，母亲只身上擦伤了几处，并未伤到筋骨。可即便这样，也没耽误她少干一天的活儿。想来这些年一直困扰母亲的颈椎疼和腰椎疼，都是那些年月生生累出来的。

母亲总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把清贫的日子打理得有滋有味。她向来都是白天下地忙农活儿，晚上回家，再忙再累也要把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相对匮乏，生活条件较差，但我家的小庭院却始终被母亲打理得像个小花园、小果园。堂屋门口一侧的石榴树，每年五月份就开始挂满花苞，六月的时候，火红的石榴花绽满一树。那时候，每逢村里来了走街串巷拍相片的，母亲就会喊来我的叔叔婶婶们，还有一帮小娃，在石榴树下拍上几张相片留影。院子中间的那棵杏树，每到六七月份，就密密实实地挂满黄澄澄的杏子，这一树的杏子总会引来很多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这时母亲就会找几根细竹竿，上面绑上彩色的布条，再把竹竿绑到高出树冠半米高的地方。风吹过，整个树上像飘起彩色的小旗子，煞是好看。待到杏子熟透，个个软糯香甜的时候，母亲便开始张罗着兄弟姊妹们、乡邻们都来采摘。她常说：“杏子不好储存，只要熟了就得赶紧摘了吃，而这一树的杏子一定要大家分着吃，才不会坏掉。”那时候，在家里压种葡萄的还很少，母亲就让父亲在院子南墙边压种了几棵葡萄苗，没几年，葡萄藤就爬满了架子开始结果。每年的八九月份，晶莹剔透的葡萄就一串串地挂满藤架，馋得我们这帮小娃，没事就跑到藤架下面，踮着脚捏葡萄。只要葡萄皮的颜色稍稍深了一些，我们就要伸手试试，但凡感觉软软的了，这颗小葡萄该下肚了，酸酸甜甜的味道填满幸福的童年时光。母亲还在院子里的角落里栽种上各种花花草草，火红的鸡冠花，一簇簇的粉豆子、喇叭花，还有月季花、芍药花等，有的栽在掉了挂耳的陶罐里，有的种进几块半截儿砖头搭起的隔断里。这些花草树木默默地点缀着整个小院，点缀着一家人的小日子。

勤劳善良的母亲，不仅心灵手巧，还总是乐于助人。家里很早就买了缝纫机，打从那时起，我和哥哥一年四季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母亲给缝制的。每到晚上，收拾完家务活儿，她就会坐在缝纫机跟前忙活起来。乡亲们有需要的时候，她也从不薄人情面，总会尽快抽出时间给他们剪裁、缝制。母亲给我做的小西装、提篮鞋、灯笼裤等款式新颖，穿在身上总能引来邻居们的羡慕，也一度让我在那个年代成为一村人眼里的小公主。母亲还会理发，那个时候叫“剪头”。“板儿寸”“五号头”“蘑菇头”等时下流行的简单发型，母亲都能很快学会。不止我和哥哥，很多乡邻们的头发，也都是母亲负责剪的。犹记得那些年月，我家大门口经常会聚着几个乡邻，边聊家常边等着母亲给他们剪发。母亲为乡邻们缝制衣服、剪发等，都是自愿的、义务的，每逢乡亲们觉得过意不去，开口提钱的时候，她总会说：“什么钱不钱的啊，大家信得过我，我还能给大家做点儿事，就觉得高兴，提钱就外气啦。”母亲还会做好多可口的饭菜，再普通的农家菜她都能变着花样做成美味又好看的佳肴。那时候，村里的招待都放在了我家，父亲的兄弟和朋友更是喜欢来家里坐坐。而母亲，不善多言的母亲，把她那热情真挚的情感都放进了一粥一饭、一蔬一菜里。老马家在附近算是大家大户了，从我爷爷那一辈，分支就很多，特别是到了父亲这一代，亲兄弟、叔兄弟十多个，再加上姊妹们，不下二十余人。父亲是长兄，成家以后，自然而然地承担起照顾一大家子的重担，母亲也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陪着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地照顾着弟弟妹妹，守护着这个家。记忆深刻的是，每到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总会多出几个人来，即便如此，饭菜也总是够吃的。后来才知道，母亲每次做饭都会提前多做几个人的量，因为她担心哪个弟弟妹妹或者哪个孩子会错过饭点，饿了肚子。直到现在，我家的饭桌还是敞开的，在外求学或工作的弟弟妹妹们回家，若是恰好叔叔婶婶不在家，他们都会直接到大爷大娘家随便吃点儿。

记忆里，母亲总是温和有礼的。她善良随和，从不与人红脸，即便是受了委屈，也是能忍就忍，还总是习惯把人把事往好处想。母亲常说：“凡事多往好处想，别把人想那么坏，争争吵吵只能让事变得更差，人也生分了，犯不上。”也因此，我家的“人气”一直很旺。春日的午后，夏日的傍晚，一年四季，只要闲暇时间，总有乡邻来家里小坐一会儿。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打从那天起，每天傍晚时分，院子里就坐满了人，父亲也早早地把电视机搬到堂屋门口的桌子上，母亲则备好茶水、花生、瓜子等招呼着大家，一院子人边看边聊，时常夜里九十点还舍不得散去。母亲从不嫌吵嫌闹，也从不冷落任何人。她还经常告诉年幼的我们：“要善待别人，多做好事。”“做人要善良要勤快，要做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别人的好，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要知恩图报。”“吃亏是福，千万别斤斤计较……”

母亲只读过夜校，没什么文化，说的话也和她一样朴素、实在，但她却身体力行，以她淳朴善良的美德为我们树立了做人的榜样，在我们内心深处根植下善良和自觉的种子，在人生旅途上赋予了我们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我希望，我也能成为这样的母亲，把这朴素而又蕴含着丰富哲理的人生道理传承下去，教诲我的孩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

或许在很多人的眼里，这样的母亲，以及母亲的这些种种，都算不得什么，甚至不值得一提。可在我的心里，这是铭心刻骨的伟大，是融入骨血的永恒，是我一生的财富和传承。“丝丝白发儿女债，道道深纹岁月痕。”眼看着岁月给母亲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留下满头的白发和满身的疼痛，我却无能为力。是的，不争气的女儿什么都做不了，不仅给不了他们暮年的安稳，余生的依靠，却还要年老的他们奔波劳累，挣着未来的生活，用他们最朴实温暖的爱支撑着我的日子。

老舍曾说：“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是的，无论何时，无论去哪里，只要想到有母亲等在家里，心里便倍觉安稳。年少不懂事，总喜欢远行，懵懂的日子里，一手托着梦想，一手挽着时光，追寻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可不论走多远，我都走不出母亲的牵念和教诲。而今，我已不惑之年，对母亲的依恋却越来越多。每次回到家，看见母亲，就会不自觉地卸下压在身上的负重，就会变回以前那个最轻松最简单的孩子。

如果说，世上有一人，你无须懂她，她却一直懂你—她，就是母亲；如果说，世上有一人，她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却教会你为人处世的真理—她，就是母亲；如果说，世上有一人，她即便经历再多磨难、再多沧桑，却依然会用一生去爱你，用生命去爱你—她，就是母亲。

是的，她，就是母亲，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