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一条田间小路,顺着小路径直朝前,穿过一条长长的山巷子,便看到一棵茂盛的苦枣树。
苦枣树长在一个土包上,树高丈余,叶密如槐,且生出两个树杈,就像男子汉的两只胳膊一样粗壮,更适合当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们攀登、玩耍。
小时候,我每天都去苦枣树下玩儿。可去苦枣树那儿,必须经过一条山中的小巷,老人们叫它“狼巷子”。我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狼,只知道山中古木横生,杂草遍地,一条羊肠小道伴随着一条自然水沟,水沟潺潺流水声,使宁静中的荒山野地显得诡异与不安,让人心怯。
听妈妈说,那年日寇进村扫荡,她吓得躲在狼巷子的水沟里,隐藏在草丛中两天两夜……
那天同往日一样,我早早地坐在苦枣树的树杈上玩耍。忽然,远处过来一群农民伯伯,个个肩上都挑着担子,说说笑笑。他们从狼巷子里走过来,其中一个老汉把头顶的狐皮瓜壳帽拉得遮住了眉毛,一双贼眼左看右望,不言不语,跟在最后。
忽然有人大叫:“赵光训来啦,赵光训来啦!”我立马从树杈上站起来,握着小拳头跟着高呼:“打倒赵光训!打倒赵光训!”
树下的小伙伴们跟着我一个劲儿地喊,把嗓门儿拉得高高的。那老汉气得不行,停下脚步,凶狠的目光像两把刺刀向我刺来,手中还向我挥舞着扁担:“你下来呀,有本事你就下来……小兔崽子!”吓得我不敢看他。老汉刚抬脚,我们就踮起脚尖喊,一直喊到不见老汉的踪影……
赵光训走远了,我们几个围在一起,高兴得前仰后合,开心地玩着我们的游戏。
转眼,新年的正月初三,那天,妈妈叫我早早起床,说要带着我去姑姑家里拜年,妈妈说姑姑家里有麻香糕、甜酒冲蛋,有好多好多的东西吃呢,说得我心生向往。
去姑姑家,也须先从狼巷子经过。狼巷子,有根用旧棺材木搭成的独木“桥”,桥下是一条两米多深的阴沟,由于木头的两头没固定,摇摇晃晃,行人很害怕。
妈妈一直紧紧抓住我的小手,不停地叮咛:“注意,慢点儿,抓紧!”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脚背上一闪,吓得我赶紧抱住妈妈的腿,差点儿哭出来。妈妈说:“不要怕,那是偷鸡吃的黄鼠狼……”
狼巷子到处散落着废旧的棺木,那是开荒造田挖出来的,遇到荷花地,有的挖出来还是崭新的。妈妈说,有个从外地逃荒过来想吃饱饭的新化人,叫“四哑巴”,单身,因饿了三四天,结果昏倒在队上的猪粪池子里,最后被喂猪的秋老倌发现,队上的人把他拖到了狼巷子。
狼巷子阴气沉沉,独木桥下白骨成堆,有病死的猪狗,饿死的鸡。很久以前,就听说有野狼前来觅食,在平日里,即使有人壮着胆子经过,也感觉毛骨悚然,因为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踩着枯骨。阴雨天,狼巷子更加阴森,夜晚乱风四起,怪兽声声,真找不出一个胆大的人,可以单走。
狼巷子过了,桥过了,转了几条田垄路,便到了姑姑家,可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有点儿惊慌。妈妈给我端来一杯水喝。一会儿,我就同那里的小伙伴放炮仗去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妈妈找到我时,我已经满身是灰,一头大汗。妈妈帮我洗了把脸就开始吃饭。满满的、香喷喷的一桌子菜,我们平时是吃不到的。妈妈给我夹了好多的油炸豆腐,转身就去厨房帮忙了。我想吃麻花,当我伸出小手夹的时候,我的后脑勺儿被人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我烦躁地回头一看,啊!这不就是赵……赵……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半晌说不出来一个字。“我就是赵光训,我就是赵光训,你打倒呀,臭小子!”姑父赵光训边骂边向我举起了蒲扇般的大手,然后他又使劲地用筷子按着我的头,说:“我们是亲戚呀,臭小子!下次看你还敢喊不喊!”我吓得含着眼泪不敢出声,低头吃了几口饭就躲在门角落里,委屈的泪水伴随无奈的眼神望着他,我怎么会晓得赵光训是我们的亲戚,为什么呀?
这一切妈妈不知道。
过了许多年,我开始懂事了,也了解了这段过往。原来,赵光训起初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日里省吃俭用有了一点儿积蓄,就从赌棍刘麻子手上买了几亩薄田,从此身份就发生了转变。刘麻子从前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富户,有粮田数亩,妻妾成群,三进三出的筒子屋,气派得很,后来因染上赌博,输掉了大半个家产。
有一天,从狼巷子南边走来几个人,议论纷纷,一问,说是赵光训死了,半夜里,赵光训跳进了屋门口的一口水塘里。
父母闻讯赶过去了,所有亲戚都赶过去了,我也跟着父母赶过去了。我远远地望着赵光训,望着姑父,望着他那仍然阴沉无奈的眼神,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世人:我再也不想整天胆战心惊,苟且偷生地活着了。
长长的爆竹声,也没有将姑父赵光训炸醒!
就这样,我还没来得及向姑父说声对不起,他就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跪在姑父昏暗的脚灯前祈祷:愿姑父赵光训再没有痛苦,没有牵挂,生活在人人平等的世界里。姑父走好!
岁云暮矣,逝者如斯。几十年过去了,可忏悔的心,总让我无法释怀!那苦枣树下招来的那一抹痛,久久盘踞在我的脑海里。那棵苦枣树生长的地方,早已被夷为平地。如今,一条崭新的、现代化的文昌北路与关濑路、青龙路交会。滚滚车轮碾压着尘封的故事,新时代的阵阵春风吹绿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定格为资江北岸一颗璀璨的城市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