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琅琅

阿明家和我家相邻，但不属一个大队，我们小学不在一个学校。小学是一个大队一所，初中是一个公社一所。大队没有公路，山路不通车，一个公社也就一台拖拉机，我们上学来回都靠走，初中要住校。我上初中要经过阿明家，我们偶尔碰巧结伴而行，久而久之，就成了常态。每个周日下午都要返校，我却并不觉得开心，原因是长身体的年纪在学校总吃不饱，所以饿得快。幸运的是，我的母亲勤劳，心灵手巧，家里会晒一些干货，上学前母亲总会将红薯干包好放进我的书包，满满一大包，作为我的零嘴，免得我在学校饿肚子。

一、我的小伙伴

“阿明，快来看我带了什么！”还没到阿明家门口，我就大声喊道。

“来啦！”阿明立刻跑了出来。

我从书包里抓出一大把红薯干，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塞进阿明的书包里，分些给他，再抓出一小把放在他手上。我们就这样边赶路边吃，到了学校，原本满满一大袋红薯干只剩下一小袋了。

阿明对我的帮助是莫大的，除了做错事被父母追着打时躲进他家，他家果园的水果我随便吃以外，阿明也是我学习上的益友。阿明成绩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是老师眼中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好学生。语文老师隔三岔五就会布置背书任务，说来也神奇，一个人背十分煎熬，两个人一起背，互相提醒，采取比赛的方式，一篇课文很快就背下来了。时间久了，背书也就成了我和阿明的“拿手武器”，我们的语文成绩在全班数一数二。

“嘿，我看你以后适合学中文啊！”阿明笑着说。

“要学一起学，我怎能独享这份快乐呢？”说完，我们俩一起大笑起来。

我和阿明每天早晨都最早到教室，在走廊里大声朗读。受阿明的影响，原本成绩平平的我，喜欢上了背书，喜欢上了学习，良性循环，我其他学科的成绩也进步很快。书声琅琅，成为我和阿明走出大山的巨大力量。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小跑着去阿明家，我们约定今天比一比上周新学的课文谁背得熟练。我当然是认真准备的，毕竟很小的成功也能让人心生喜悦，挑灯夜读的功夫当然不会白费，课文已烂熟于心。

“阿明，快出来，来比背书。”我大声嚷嚷着。

里面没有回应。这小子，准是没有好好背。

“快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依然没有回应。我不由得紧张起来，阿明去哪儿了？他生病了吗？他提前去学校了……

过了许久，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阿明的母亲小声示意我过去。

“阿明过几天就要进厂了，不上学了。”

“什么？进厂？为什么？他不考大学了吗？”我惊讶地问道。

“唉，跟你们小孩子说不清，你快去上学吧。”

我停在原地，愣了半天没回过神，等我想再问是否可以见见阿明时，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心里空荡荡的，阿明不上学了，我少了一个玩耍的好伙伴、背书的好搭档、学习的好朋友，我的心里非常失落，原本晴朗的天空，一时间一片灰暗。我对阿明母亲的做法很不理解，但转念一想，可能大人的世界小孩儿不懂吧。

命运的齿轮将我们转动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顺利考上大学，而且真的进了中文系，毕业后在大城市里一所还算不错的高中当语文老师，成为人们所爱戴和敬仰的一员。而阿明所在的国营厂因为政策调整而关闭，工人一夜间变成了无业者。自我工作后，全家搬迁到了大城市定居，记忆里的村庄也定格在那些年。

二、阿明的窘境

房间里书声琅琅。做母亲的都知道，这应该是在考试前最让人感到踏实的声音了。做老师的都爱听书声，琅琅书声，谁不喜欢呢，可以大大缓解班上“头号分子”带来的血压骤升。客厅里我的母亲正精心切着赣南脐橙，寓意她的宝贝外孙女心想事“橙”，先生在厨房忙碌着准备晚餐，狗在阳台的躺椅上安静地睡觉。一切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出现一点儿差错。因为这不是普通的考试，是决定命运的高考。

天色渐暗，外面刮起了风，怕是要下雨了吧。我正要打开电视看天气预报的时候，一个陌生来电在屏幕上亮起。

“你好，我是……”

谁能想到，电话那边竟是我一直想联系的阿明。

“阿明？真的是你吗？”我十分激动。

“毕业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联系方式，你在哪儿？家里都好吗……”我急切地问道。

阿明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短暂的交流让我了解到阿明现在的处境。电话那边传来轰鸣的机器声，阿明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大意是他有两年多没回家，现在不能请假，他请求我能否去趟他家，也就是我们的家乡A村，看看他父母和孩子。我对阿明的经历充满了惊讶，想到阿明曾经对我的帮助和鼓励，或许我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便答应了。

去阿明家开车要行驶一个小时的高速，半个小时的国道，还要一个小时的乡村小道。“要想富，先修路”，改革开放后，国家经济发展得非常快，加强了基础设施建设，交通便利多了，大量年轻劳动力外流，去发达城市务工，农村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也应运而生。

车子行驶在乡村小道，我思绪万千，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我的主要亲人年老的已经过世，年轻的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安家落户，亲戚之间几乎没有走动，好些年没有回来了。路窄人稀，伴随着蒙蒙细雨，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伤感。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到了阿明家。阿明家的房子还是在当年的地方，拆老屋盖新房，其实现在也算不上是新房，至少盖了十几年，外面还是水泥墙，与周边的新房子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当车子停靠在阿明家门口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门口，佝偻着瘦弱的身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像一块破败的旧抹布，无限落寞。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吃力地望着我们。

“张婶！”阿明母亲姓张，以前我们都这样称呼她。

老太太呆呆地望着我，半晌后嘴角微微露出笑容，这一笑使她原本就十分明显的皱纹更加刺眼。想起阿明说他母亲一场大病后记忆大不如从前，我想此时她应该不记得我了吧。短暂对视之后，我们迅速下车和老太太说明了来由，老人家很热情地将我们带到家里，接着叫来了孙女。从房间里面走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害羞地看了看我们，然后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水。递水时，我注意到她的双手黝黑而粗糙，手指上起了很多老茧，衣服和裤子上大大小小的补丁，怎么也不像一个花季少女应该有的样子。只有她清澈的眼睛和真诚的微笑，显得格外有感染力。这个没有光鲜外表却闪烁着光芒的女孩很礼貌地跟我们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懂事得让人心疼。

大家几经问候，便陷入了沉默，屋内只听到老风扇呼呼声和大家喝水声。望着眼前被烟火熏黑的墙壁，贴在上面的一张帮扶卡和十几张奖状引起了我的注意，心想这么优秀的孩子，以后若能通过努力读书走出贫困该有多好！想到这里，又不免想起阿明，心里不禁叹惋！

我们跟阿明母亲和小姑娘聊了很多话题，聊了很长时间，仍然回避不了小姑娘母亲的事。

“妈妈不要我们了！”她的眼泪瞬间迸溅了出来。

“妹妹，妈妈只是暂时离开，只要你努力学习，以后她还会回来的。”见小姑娘伤心的样子，我们安慰她说。我们就这样一直劝说和鼓励，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哽咽着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原来，阿明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几年前，阿明与妻子因性格差异、生活贫困、家庭矛盾等原因，经常吵架，以致二人感情破裂，僵持一段时间无法调解，最后离婚了。法院把孩子判给了阿明，孩子的母亲就离开了。随后阿明独自一人去外省打工，留下孩子给家里的老人带。现在，两位老人都已年过七旬，阿明父亲每天起早摸黑，偶尔去河边打点儿鱼，或上山采点儿药材，或打点儿零工，来补贴家用，艰难地维持着一家的生计。了解到这些，我难以想象阿明给我打电话前是怎样的心情，这些年他经历了多大的波折。对比我们全家因不影响女儿学习而恰似“做贼”的行为，全家忙前忙后准备各种可口水果和饭菜，我不禁对这个年龄本该享受百倍呵护的小姑娘心生怜惜。

在大伙儿陪张婶聊天儿时，我转身走出门，望着河对岸几户人家，屋檐下，有爷爷奶奶、父母和小孩子在一起的融洽画面，想到阿明家目前的状况，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小枫的梦想

我不忍停留在此，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边际地走着，无意中看到了那块曾经很熟悉的果园。果园里多了很多不同品种的果树，是以前阿明夫妇种下的。如今，果实掉落满地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不已。满是杂草的果园，树枝上挂着一些烂了的南瓜，正在被虫子疯狂地啃食着；很久没有浇水的丝瓜藤蔓被太阳晒得奄奄一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角落里几棵三角梅稀稀拉拉地开着花，在风中无奈地摇摆着失宠已久的身姿，看不到希望，只能在冷冷的白光中无情地燃烧自己。周围的环境满目苍凉，或许当初阿明夫妇一起打理果园时许下一起采收的诺言是如此美好，可终究还是经不起考验，冬去春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人心亦如此。

我向屋子的方向走去，隐隐约约听到书声，我便顺着书声的方向轻轻走去，书声越来越清晰，小姑娘正坐在屋子侧面大声读书。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边问道。

“我叫刘美枫，阿姨。”小姑娘回答说。

“哦，那我叫你小枫怎么样？”我微笑着说。

“嗯。”小枫脸上露出阳光的微笑。

“墙上那些奖状都是你的吧？”我带着赞扬的口气问道。

“是的。”小枫兴奋地回答。

“你真棒！学习那么好！”我夸奖道。

小枫脸红了，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很喜欢朗读吗？”我问。

她见我这么问，害羞地低下了头。从说话的语气和表情看，这小姑娘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阿姨也有学生，他们也这样读书，书声琅琅，我觉得最动听了。”我鼓励她说。

“奶奶说读书可以像书中的人一样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时候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枫一脸天真地说。

我望了望眼前这位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既欣慰又难过。

“小枫，以后学习或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和阿姨说，阿姨一定尽全力帮助你。”

“好的，阿姨。”正当我担心说出的话是否妥当时，小枫欣然接受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这样说，也许是作为一名教师的职业使命感，也可能是身为人母的关爱与同情，抑或对阿明的感激与打抱不平。

已是下午过半，我们要返城。临别时我想起车里有两箱橙子，出发时特地带的，我将橙子送给张婶和小枫，希望能给她们苦涩的生活带去一点儿甜味，希望梦想的实现可以如期而至。我们依依不舍地与二人道别，她俩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远去，我不舍地回头望着她们。落日的余晖中，霞光万丈，山川朦胧。趁着夜幕来临，我驱车安静地朝着家的方向行驶，告别了这寂静的村庄，告别了如此弱小的老人和孩子，渐行渐远。我无数次回头看望，若能多陪伴一下她们该有多好，可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因为父母亲正做着饭菜等我们，女儿等着我探讨题目，忙碌了一整天，等的就是晚上与家人团聚的那一刻。

一路上，大家都聊得起劲，我却陷入了沉默。靠着车窗，我安静地望着夜幕下逐渐模糊的山川、江河、船只、芦苇和灯火微微的房屋，窗外一阵阵扑鼻的稻花香、瓜果香和饭菜香，忍不住对这乡村迷人风景和生活的眷念，禁不住对这生活的各种幻想。幸福是什么，我们很难去定义，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去接受平凡的彼此，经得住柴米油盐的考验，或许这就是一种幸福吧。

天边的月亮升起了，旷远的夜空明净如洗，如一面重圆的镜子。虫声穿透了夏的夜空，让人充满着遐想和无尽的期待。晚风送走了夏的酷热，迎来一丝丝凉意，一点点忧愁。梦幻的月色如一张老照片，心生怀旧，往事一幕幕，却如时光定格，令人无比怀念。回望已告别的村庄，思绪绵绵，情意万千。阿明父亲可能打完零工已经回家，阿明母亲可能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远在他乡的阿明也许还在工厂加班，小枫母亲或许重新找到了依靠，而小枫也许还在盼着父母的结伴归来……

四、秋天的收获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女儿顺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全家欢呼雀跃，收到的祝福不断。经过大学的历练，女儿拿到了一家不错企业的Offer（录取通知）。我依然在人民教师岗位上做着一如往常的教学工作。我也不时地接到小枫的电话，逢年过节和季节变换时，我和先生也经常开车去看看阿明父母和小枫，送上一些生活用品，给小枫买些衣帽鞋袜和学习用品。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备课。小枫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还有两周就要高考，我鼓励她放松心态，积极应考。

“我妈妈回来了。”快要挂电话时，小枫犹豫了一下说。

“哦，真好啊。不过，你和妈妈相处得怎么样？应该还好吧？”

电话那边沉默不语。

“没事的，别想那么多，先好好准备考试！”我赶忙说。

“我恨她……”

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她，让她先放下包袱，认真备考。挂掉电话，我心里一阵心疼，但是此刻我只希望小枫能考出好成绩，至于她妈妈，大概有一天她会理解吧。

正当我感叹生活的无常时，我班班长急匆匆地跑来报告，“头号分子”上课和任课教师发生了言语冲突。一想到这个调皮淘气的男孩，我心里一阵怒火，让他立刻来办公室。“制造麻烦”是“头号分子”的惯例，我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毫不犹豫严厉地批评了他，罚他写1000字的检讨。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低下头，貌似还在极力压制着眼角的眼泪。

“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爸爸妈妈在闹离婚，我很害怕……”眼泪终于不争气地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瞬间对刚才自己不假思索的批评后悔不已，我此刻也认识到，走进学生的内心对学生和老师是何等重要，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对任何学生有任何偏见。我让他坐下，向他真诚地道歉，并耐心地安慰和开导他。

“谢谢老师，我以后再也不给您和班级惹麻烦了。”

自那儿以后，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是个大麻烦的男孩每天早早地来到学校读书，书声琅琅，响彻了整个走廊，他的学习成绩也直线上升。

一个月后，我接到小枫打来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料小枫一定会取得一个很好的分数，也许是过去命运对这个小姑娘太苛刻，抑或她父亲的梦想应该有一个别样的交代。不出所料，小枫足足高出本科一批录取线83分。我鼓励她报大城市的大学，如果愿意的话，来我们城市，这样也能有个照应。

“阿姨，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我决定做一名乡村教师，像您一样，给更多乡村孩子带去知识和希望。”

“好，阿姨全力支持你！阿姨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明智的！”

挂断电话前我不忘叮嘱她好好学习，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2022年秋，我结束了长达31年的执教生涯。退休后，女儿和女婿搬到别处居住，我和老伴儿在家闲暇时看看书，养养花，饭后就在小区里散散步，遛遛狗。我们每次都会经过一户人家，都会听到一个女孩大声地朗读课文，书声琅琅，是那么熟悉，那么悦耳，充满了力量。我不禁想起阿明，想起小枫，想起班上的“头号分子”……小枫和母亲的关系缓和了吗？乡村教师的工作还顺利吗？那个因为父母感情危机而感到害怕的男孩怎么样了？如果可以重来，阿明的母亲还会坚持当初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