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利可拉的形象与古史书写的陷阱

2024-12-31 00:00:00戴佳玲
西部学刊 2024年13期

摘要:阿古利可拉是弗拉维时代罗马不列颠治理过程中重要人物之一。《阿古利可拉传》是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替其岳父辩护而作的,为罗马不列颠史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记载。在塔西佗的传记中,“伟大的”阿古利可拉是一位无往不胜的将军、独具慧眼的军事设施建造者、宽厚而清廉的行政长官。但是从考古、铭文材料来看,阿古利可拉并未展现出特别的创造能力,在军事成就、堡垒建造、推动不列颠“罗马化”及城市化方面的功绩不如传记中记载的显赫,其担任总督期间未必是历代不列颠总督中最重要的时段。在古代史的书写及研究过程中,易陷入史料多寡与历史地位不对等的“陷阱”。在批判传世文献的基础上,应充分借鉴考古、铭文、钱币等多重史料,才可能更趋近历史“真相”。

关键词:阿古利可拉;塔西佗;罗马不列颠;史料互证

中图分类号:K1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3-0063-04

The Image of Agricola and the Trap of Ancient History Writing

Dai Jialing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Public Management,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Abstract: Agricola was one of the key figures in the governance of Roman Britain during the Flavian Era.The Agricola, written by the ancient Roman historian Tacitus in defense of his father-in-law, provides a rich record for the study of history of Roman Britain. In Tacitus’s biography, the “great” Agricola is described as an invincible general, a shrewd builder of military installations, and a generous and incorruptible administrator. However, archaeological and inscriptions show that Agricola did not show any special creative ability, and his military achievements, forts construc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Romanization” and urbanization of Britain were not as notable as those recorded in his biography, and his governorship was not necessarily the most important period of Britain governorship. In the process of writing and studying ancient history, it is easy to fall into the “trap” that the number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the historical status are not equal. On the basis of criticizing handed down documents, it is possible to get closer to the historical “truth” by fully drawing on multiple historical materials such as archaeology, inscriptions and coins.

Keywords: Agricola; Tacitus; Roman Britain; mutual evidence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长期以来,学界对作为历史学家的塔西佗评价颇高。汤普森称其为罗马史学中最伟大的名字,可与修昔底德媲美[1]。陈启能对其严谨认真的治史态度称赞有佳,称其著作不曾有捏造和蓄意歪曲史实之处,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2]。即便是篇幅不长的《阿古利可拉传》,近年来也颇受学界的关注。人们不仅基于语文学的角度,从文本的词汇、结构出发对该著进行考量,还尝试从传记史学[3]和政治史[4]1742-1784的角度,考察传主在不列颠的征服活动。然而,大多学者的研究都基于该传文本展开,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近年来新出土的考古、铭文材料,这导致他们的研究结论甚为偏颇。鉴于此,本文在梳理《阿古利可拉传》中传主在不列颠取得的丰功伟绩的基础上,通过对传主的分析,探讨史料的多寡与史实重要性不对等的陷阱,并试图回答古史书写过程中多重史料互证的重要性。

一、“伟大的”阿古利可拉

公元98年《阿古利可拉传》问世时,罗马在涅尔瓦和图拉真统治下逐渐恢复“自由”[5]。然而,图密善时期的政治人物多遭诟病,塔西佗不愿岳父的光辉事业受此牵连,故作传替他辩护。该传融合传记和历史体裁,介绍阿古利可拉阿古利可拉,全名克耐乌斯·尤里乌斯·阿古利可拉(Gnaeus Julius Agricola),他是公元40—93年的罗马将领。他一生从政从军,历经克劳狄王朝的两位君主。63—67年,他先后出任亚细亚行省税务使、罗马保民官和大法官;73—77年先后获得贵族身份,任阿奎塔尼亚(Aquitania)总督及罗马执政官;78—84年任不列颠总督,并达到其权力的顶峰。的家庭背景和职业生涯,其中约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作为将军、军事建造者、行政官员在不列颠取得的丰功伟绩。

就征服活动而言,塔西佗笔下的阿古利可拉是一位无往不胜的将军。据记载,前任总督到任时将大量时间浪费在排场和应酬上,而他则立即着手于威尔士、英格兰、苏格兰北部的征服活动。在威尔士,面对颚多未色斯部(Ordovices)的叛乱,他亲自率领部队,指挥突袭,冲破了该部落在山岗要塞建立的防御工事,将其消灭殆尽。接着,他采用派兵泅水突袭的新战术,进军并占领安格尔西岛。塔西佗称,这接连的胜利使阿古利可拉名声大噪,但传主本人并不认为这场战役值得夸耀。上述事实足见塔西佗煞费苦心地凸显阿古利可拉在威尔士战役中的功绩和极度谦虚的品格。此外,塔西佗还用大量篇幅记载传主在格劳庇乌山战役中的兵力部署及其所发表的演说,力图强调其在排兵布阵、提振士气方面的才能。

不但如此,塔西佗笔下的阿古利可拉还是一位独具慧眼的军事设施建造者。据载,军团安营扎寨之所皆由他亲自挑选并监督建造。借久经战场的将士之语,塔西佗评价建于塔淖斯河口的堡垒说:没有一个将军能比他更善于选择适宜的地势修建堡垒,他修建的堡垒也从未被敌人攻陷过,更没有因为败北而放弃过任何一个堡垒。在这座堡垒里,有一年的储积补给,足以应付因战被困的局面,帮助守军度过冬季,甚至足以支撑整个战役。著名的福斯—克莱德地峡的堡垒也由阿古利可拉选址并负责修建。

此外,塔西佗认为,阿古利可拉还是一位宽厚、清廉的行政长官。应对民生问题时,他吸取前任总督的教训,废除苛政,减轻赋税,严厉打击腐败贪污,遏制滥用职权的行为。其中最严重的当数征收现金或实物,特别是征收粮食以供军队使用。当被征者没有多余的谷物而军队有时,百夫长会故意强征谷物,通过威胁将谷物高价出售给受害者,接着,官吏再将农户新购的谷物征用回来,谷物在粮仓未曾动过,但不列颠人的钱财却被这些官员强取豪夺。为避免上述行为的发生,阿古利可拉采用平均负担的办法减轻了人民的贡赋,废止了这种强取豪夺的虞诈手段。他还制定了许多有利于不列颠城市化和罗马化的政策。首先,由政府牵头,修建庙宇、公共场所和民用住宅,以便诱导野蛮好战的居民习惯和平,安于平静,以此维持社会稳定。其次,鼓励酋长之子接受博雅教育。从此,不列颠居民学习罗马的辞令、学习罗马人的着装之风大为流行。这些怀柔之举,推动了不列颠的罗马化趋势。据以上记载,可以明显感受到塔西佗对岳父的极度尊崇,并努力将其塑造成一个勤政爱民的官员形象。

要言之,塔西佗笔下的阿古利可拉无往不胜、战功赫赫。他极具战略目光,由其所选址修建的堡垒和营地对战役的胜利及不列颠行省的巩固和稳定都至关重要。正如塔西佗评述说:他精密地规划受降部落之间的堡垒,屯驻兵马,从而使得这些新征服地区的部落都不再与罗马为敌。他宽厚仁慈,他的治理推动了不列颠的罗马化。塔西佗更是多次直称他为“伟大”的阿古利可拉。

二、“平凡的”阿古利可拉

马克·布洛赫将人类留下的史料分属两类:有意留下的记述和无意留下的证据。前者主要指李维、苏维托尼乌斯、弗洛鲁斯等史学家留下的传世文献,后者主要借助于铭文、纸草和钱币流传至今。第一类史料始终是研究者的珍贵助手,它通常是唯一能提供具有一定连续性时代框架的史料。但毋庸置疑,第二类证据在历史研究中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信任。布洛赫关于史料类型及其作用的论述同样适用于对罗马不列颠总督阿古利可拉的研究。塔西佗为岳父所做的传记让后来的读者可以清楚地了解弗拉维时代末期罗马人在不列颠的活动范围及主要行动,从而为深入研究这一时段的历史提供了基本的历史框架和脉络。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可以发现,《阿古利可拉传》所载的许多细节难以经得起推敲。塔西佗嘲笑马克西姆懒惰软弱从不冒险出征,但他却漠视在经历重大叛乱之后,不列颠更加需要建立和平的事实。塔西佗对前任总督的描述未能做到客观公正,不得不让人怀疑传主是否如他描述那样伟大。显然,仅凭此传远不足以廓清事实真相。通过马克·布洛赫提及的第二类史料,即考古、铭文材料,可以发现阿古利可拉的另一幅面孔。

首先,塔西佗强调阿古利可拉显赫的军事成就,现代学者也普遍接受他的看法。从任职时长看,阿古利可拉在任时间是普通总督的两倍,这足以证明他的成功。然而,据目前有关威尔士及苏格兰战役、格劳皮乌斯山战役的考古铭文资料,将所有成就归于阿古利可拉未必恰当。因塔西佗的叙述,学者们通常认为阿古利可拉是第一位对抗和击败苏格兰部落的将军,但从现存资料看,在阿古利可拉之前的总督可能已在苏格兰低地活动。据老普林尼记载,克劳迪入侵不列颠近三十年后,苏格兰处于总督凯里亚利斯和弗朗提努斯的统治之下。他强调:“早在阿古利可拉任总督前,早有总督已达喀里多尼亚森林。”[6]可见,阿古利可拉难以成为苏格兰征服的第一人。就目前在西部所发现的罗马军队的活动遗迹看,更合理的评价是阿古利可拉完成并巩固了对苏格兰低地的征服。此外,阿古利可拉并非具有创新能力而是一个熟悉战术的将军,他进攻安格尔西岛不使用兵船而选择泅水的手段的确令人称赞,但保利纳斯早已使用过此策略。也有学者认为他使用兵船沿海岸搜索的方式足以证明其军事天赋,然而海岸勘测可追溯到德鲁苏斯、提比略和日耳曼库斯的战役。塔西佗认为在战役中优先使用辅助部队而非军团是一项创新战略,但分阶段作战和保留预备队的战术由来已久[7]。换言之,阿古利可拉并未展现出特别的军事创造能力。

其次,塔西佗的记载中反复赞扬阿古利可拉选择营地和堡垒位置的敏锐眼光。部分学者将一世纪时期罗马在不列颠北部所建堡垒全部归功于阿古利可拉[8]55,另有人认为弗拉维时期英格兰北部和西部的所有堡垒都是由他负责建造[9]。然而,考古证据表明,这些堡垒的建立时间可能更早或更晚,用来支持阿古利可拉在选择堡垒位置方面具有卓越能力的堡垒遗址中,没有一座能明确表明是由他选择修建的[10]。

学者们从修建时间和堡垒间距的角度对此前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从修建时间看,建筑这类工程通常需要在征服战争结束后的冬季进行,但格劳皮乌斯山战役前,阿古利可拉并没有征服泰河北部任何部落。他在完成第七次征服活动后,不久便被召回罗马,显然,他没有机会建造堡垒。堡垒间距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上述判断。在弗拉维时期北部的堡垒图中,佩思郡北部和安格斯两条堡垒线似乎靠得太近,不太可能存于同一战略计划[4]1765。据规划图可知,该堡垒尚未完工,炉灶及炊具都未用过[8]71。即使坚持阿古利可拉任期始于78年,格劳皮乌斯战役结束后便开始修建此地堡垒,他也无法在返回罗马之前完成,毕竟堡垒的建设时间通常需要两年以上[4]1765。由此观之,在阿古利可拉任期内,此地的堡垒处于未完成的废弃状态,因此,建造不列颠行省最北端堡垒的功劳应该归于他的无名继任者。

最后,塔西佗对阿古利可拉在不列颠推动“罗马化”及城市化功绩的论述值得进一步探究。有人断言,塔西佗的论述是古典文学中唯一一个直接阐述帝国对不列颠进行“罗马化”的例子[11],这意味着阿古利可拉可能的确采取了诸多行之有效的举措。然而,各种材料充分证明,不列颠的“罗马化”由来已久,并非一人之功。其一,大量的罗马化建筑和罗马公民身份在整个帝国的扩展足以表明,“罗马化”进程一直受到官方的广泛推动。实际上,其他总督也提出了类似的建议,包括阿古利可拉的前任总督。其二,从拉丁语和罗马着装等文化方式推进的不列颠罗马化在不列颠持续日久。塞内卡将不列颠打造成一个穿长袍的文明国家的功绩归于克劳迪乌斯。其三,让当地酋长的子嗣接受罗马式教育也是一项长期确立的原则。这既为罗马提供了人质,也确保了当地未来领导人的亲罗马立场。在阿古利可拉任职期间,一位名叫德米特律斯的希腊教师出现在约克郡,这一事实表明,正因这一原则由来已久,这位教师才会在阿古利可拉统治时期出现在不列颠。其四,最近的考古研究证明,不列颠的主要城镇,譬如温彻斯特、西尔切斯特等,在阿古利可拉担任总督之前已有所发展。温彻斯特网格排列的防御工事和木结构建筑可追溯到尼禄统治时期[12],西尔切斯特的圆形剧场和第一座木质市政广场似乎也起源于尼禄时期[13],唯一可确定完工于阿古利可拉统治时期的建筑是维鲁拉米恩的论坛纪念碑[14]。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是它由阿古利可拉主持修建的,因为这样一座纪念碑可能需要花费两年多才能建成。

由此观之,阿古利可拉在不列颠城镇的贡献并不如塔西佗描述的那么突出,他尽其责任,但更多是在前任的政策上锦上添花,并为后任总督做铺垫。

三、古史书写的陷阱

上述以传世文献和考古证据为主要材料的研究,让我们看到塔西佗笔下如此“伟大”的阿古利可拉的另外一个形象。作为将军,阿古利可拉谙熟战术策略,承袭前辈创造的战术和利用大量的军队来确保战役的胜利。他戎马一生,在前人的基业之上开疆拓土,巩固了罗马在不列颠的统治。但无论在其他文献材料还是考古铭文材料中,都很难再找到更多的例子证明阿古利可拉的特别,毕竟他所面对的并非强大的军队,而是相对落后的不列颠部族,作为设施建造者,他尽职尽责。从现存资料看,从卡梅隆到伯莎的堡垒,可能是在他修建的基础发展而来的,但过于夸大他在建造不列颠堡垒和营地方面的功绩则经不起推敲,他的前任总督凯里亚利斯和继任者弗朗提努斯在此方面的贡献不容忽视。作为行政官员,阿古利可拉继续推动着不列颠的罗马化,但更多是延续前任的政策上锦上添花,并为后任总督打基础。

对于考古、铭文等无意留下史料的利弊,马克·布洛赫有着清楚的认识。他分析道:“这并不是说,这类文献比其他文献容易避免错误和谎言的毛病……但是,这类文献中的歪曲至少不是刻意留给后代人看的。尤其重要的是,它是历史在其漫长的旅途中不经意之间留下的痕迹,我们不仅可以在必要时利用它来弥补叙述性资料的空缺,或者来检验后者的真实性;它还可使我们的研究远离比无知或不确定更为致使的危险,这就是不可救药的僵硬化的危险。没有它的帮助,历史学家在思考过去的时代时,必然很容易被那个时代的偏见左右,容易自作聪明,并受那个时代的局促视野的束缚。”[15]72-73马克·布洛赫的论述为古史研究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从克劳迪乌斯到戴克里先,罗马帝国在不列颠行省一共委派了近70位总督,其中知道名姓者共58人[16]。但是,由于《阿古利可拉传》是关于历任罗马不列颠总督唯一、详实而直接的史料,在研究罗马不列颠政治史时,不少学者“仍然固守着关于历史学的陈旧观念,这个观念属于几乎只知道阅读有意识留下的史料的时代”[15]75。他们依据塔西佗的记述,赋予了阿古利可拉和他所处时代不恰当的重要性。在使用传世文献时,他们鲜见对该传记载的史实进行必要而合理的批判,历史叙事中难免会或多或少受到史料本身缺陷的影响。同时,他们还依据塔西佗记载的阿古利可拉在职业生涯所取得的显赫功绩,赋予这段历史及这一人物过高的价值,从而使塔西佗的光芒掩盖了其他同样杰出甚至更杰出的总督。这些总督因无人记载他们的功绩而默默无闻,最终被后人遗忘。

然而,如果遵循马克·布洛赫指引的方向,拓宽史料的范围,就会发现另外一部迥异的罗马不列颠政治史。我们发现,除阿古利可拉之外,首任总督普劳提乌斯,任职时间长且成绩斐然的马克西姆斯、凯里亚利斯、卢库鲁斯、维托尼亚努斯、普里斯库斯等都占据着不亚于阿古利可拉甚至超越他的重要地位。不断出土的考古和铭文材料让学者们开始不断补充和完善罗马不列颠政治史的拼图[17]。可以预见,随着对狄奥·卡西乌斯等其他传世文献的深入解读,随着考古、铭文、木简、钱币等新史料的不断出土,通过对上述多重史料的相互印证,一幅相对完整的罗马不列颠政治图景将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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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戴佳玲(1998—),女,汉族,重庆长寿人,单位为苏州科技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管理学院,研究方向为英联邦国家历史文化。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