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援越抗法”决策之探析

2024-12-31 00:00:00徐嘉芝
西部学刊 2024年13期

摘要:艾利森在《决策的本质》一书中提出了三种理论模型,可以基于此探讨中国“援越抗法”决策的形成过程。通过理性行为体模式的初次迭代,可以知晓中共出于防御、意识形态和革命情谊的原因而果断决定援越;以组织行为模式来考察执行过程,可以了解到源于资源和外交的限制,中国采取了以顾问团为主的有限援助方式,并且坚持不出兵原则;政府政治模型则重现了中共决策层之间有着不同是意见,最终达成“以打促和”的共识。

关键词:援越抗法;印度支那战争;艾利森;《决策的本质》

中图分类号:K2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3-0020-04

A Study on China’s Decision of Aiding Vietnam and Resisting France

— Based on the Three Decision-Making Models of Allison

Xu Jiazhi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Abstract: Allison proposes three theoretical models in Essence of Decisions, on the basis of which the formation process of China’s decision of Aiding Vietnam and Resisting France can be explored. Through the initial iteration of the rational behavior model makes it possible to know that the CPC decided to decisively aid Vietnam for the reasons of defense, ideology and revolutionary friendship; investigating the execution process in terms of an organizational behavioral model reveals that, due to resource and diplomatic constraints, China has adopted a limited assistance approach based on advisory missions and adhered to the principle of non-involvement of troops; the political model of the government reproduces the different opinions between the decision makers and finally reaches the consensus of “promoting peace by fighting”.

Keywords: aiding Vietnam and resisting France; the Indochina War; Allison; Essence of Decisions

1945年9月23日,法国在美国的默认下再一次占领了西贡,越南人民就此打响了艰苦的抗法斗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应越共中央发出的请求,中共中央于1950年4月毅然做出了“援越抗法”的重大决策。“援越抗法”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首次大规模援外行动,不单单介入到周边国家的事务中,而且是以军事的形式支援,无疑是新中国外交史中的重大事件之一。

本文尝试使用《决策的本质》一书中提及的三种理论模型,对中国“援越抗法”的决策进行探析。在理性行为模式中,国家作为唯一的决策者被简化为单一的理性人,最终决策是最符合效益最大化原则的计算结果。在组织行为模型中,组织遵从既定的规则和程序在运转,而决策者的选择受组织既定的能力(权限、资源等)所限制。在官僚政治模型中,多个决策者在政治博弈中讨价还价、妥协合作,决定最终决策所采纳的观点和利益导向。

一、初次迭代:中国缘何介入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

在理性行为体范式的基本假设中,任何一项决策都是在经过充分理性分析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一项行为便意味着该行为可以达到效用的最大化[1]32。美国政治学家摩根索的观点与其相仿,他认为“理性的框架”为国家行为提供了规约,使外交政策呈现出惊人的连续性,而不论政治家们的动机、偏好以及智力与道德水平是如何的不同[2]。

1950年1月30日,越南领导人胡志明亲自来到北京,向中共中央提出了援助越南抗击法国殖民者的请求。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国家形势尚不明朗。不过,中共对于越南的请求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毛泽东即使远在莫斯科,也特意致电交代刘少奇,若越南要求援助,“凡可能者均应答允之”[3]425。那么,什么原因让中共领导人如此果决地做出援助越南的决策?

(一)防御说

对于一个新建立的政权而言,稳定国内政局和完成统一无疑是保证新政权发展的基石,只有新政权步入正轨才会有实力援助他国。所以,中共领导人单纯出于获益而援助越南是说不通的,从逻辑上看,做出“援越抗法”的决策必定有其防御性目的。

解放军在向西南进军前,毛泽东有一设想,如果广西和云南的国民党部队逃往印支地区,中共军队需要追击并予以消灭。事实上,广西越南边境确实不甚安宁,国民党残余力量尝试挑拨我军和在越法军发生直接冲突[3]416。然而,斯大林认为中共不应该深入印支地区,以免引起美英法的干涉,故而中共明确规定军队不得越过国境线[4]。因此,得到越共的帮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与此同时,美国因为担心共产主义扩展到印度支那地区,开始调整对印支的政策,向当地的法国殖民者提供援助。1949年2月,美国国务院向国家安全委员会提交关于“美国在印度支那地位”的报告,指出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方式”防止东南亚的共产党势力“进一步扩张”[5]736。之后,美国政府接受了法国的援助请求,但是考虑到印度支那与中国的地理位置以及美国坚决的反共态度,中国领导人自然会担忧美法对印支的侵略波及自身,势必采取应对性的防御措施。

(二)冷战政治说

1946年之后,国际形势风云突变,原有的大国合作局面随着美苏的对抗逐渐瓦解,1947年冷战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在全球展开竞争。冷战格局下,当时主要国家的决策者普遍认为任何一方所失即为另一方所得,选择向苏联“一边倒”的中国没有可能独善其身,出于对阵营利益的考虑,中国做出外交决策时势必受到苏联因素的影响;而且中共始终存有“世界革命”的信念,这让他们对越南的革命充满热情,将援越视之为不可推卸的责任。

对于苏联而言,欧洲区域的对抗让其投入了很多精力,很难再有闲暇去顾及亚洲地区的事务,为此斯大林努力避免在亚洲再与美国发生冲突。中共为了取得苏联更多的支持和援助,在亚洲事务上热情高涨。为赢得莫斯科的“好感”,新中国在成立后很快就采取了“一边倒”的政策,加入了社会主义阵营,中国领导人明确表示“服从并坚决执行联共决定”的态度[3]17。

另外,在中共的革命历程中,毛泽东始终坚信马列主义的革命原则都是正确的,希望中国的经验能够指导他国开辟解放之路[6]。而且,中国共产党属于阶级论者,基于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的观点,他们坚信只有通过所谓“世界革命”消灭了所有资产阶级后,社会主义所取得的胜利才会稳固。因此,中共将“革命时外援,胜利时援外”看作共产党天经地义的国际主义原则[3]245。

(三)革命情谊说

一方面,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胡志明便在巴黎结识了包括周恩来在内的一些留法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4]。此后,他多次来到中国,一边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各类活动,一边关注越南革命的情况。大革命期间,胡志明曾在广州创建同志会,举办特别训练班。抗日战争时期,胡志明曾被国民党关押,因此留下了“狱中日记诗抄”。可以说,胡志明与中共几位重要领导人不仅有着相同的信仰和价值观,也因为经历过同样的艰难困苦而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另一方面,胡志明领导的越南人民军在解放战争期间曾经多次帮助过中国共产党,如广东的抗日游击队“老一团”在国民党的围剿追击下撤入越南,胡志明妥善安置了他们,甚至给予他们较越南人民军更优厚的待遇[7]。越南北方的边境更是直接成为中共边境武装力量的根据地,为抗击敌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考察执行环节:“积极援助,决不包办”方针的由来

事实上,政府不只意味着最高决策者及其随从人员,甚至也不只意味着整个总统体系和国会体系,而是一个由各种组织构成的巨大的结合体[1]163。在组织行为范式中,国家、政府可以被视为一台庞大的生产机器,其运转是根据各个大型组织的标准而进行的。也就是说,决策者的选择是受到组织既定能力所限制的,他们无法让最理性的方案得以施行,而只能从现有的菜单中组合出相对合理的选择。

从“援越”的程度来看,中共提供的实际帮助和最初做出决策时的说法具有一定的差异,从原先毛泽东所承诺的“凡可能者均应答允之”转向了“积极援助,决不包办”。在试图解释中共行为的前后不一致时,第一个理论模型显得有些欠缺,三种基于理性分析而得出的缘由仍难以支撑起合理的阐释。那么在具体执行决策的过程中,究竟是何限制了“援越”的程度?

(一)资源限制

一般来说,中共的军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较之越南军队应有不少的优势。但在“援越抗法”时,中共始终坚守着不出兵的原则,仅是派出了顾问团。可以肯定的是,中共决策者具有援越热情,那么导致“热情衰退”的就只能是客观原因。

首先是经济上的限制。国民经济的众多产业在连年的战争中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当时中国面临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快速恢复生产,如此才有足够的力量用于统一国家、稳定国内局势以及援助盟友。但是,“援越抗法”的决策早在1950年春就决定了,而中国经济却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到战前水平。矛盾由此产生,中国实际上并没有充足的经济后盾来援助越南。这便使得决策者陷于两难境地,不得不做出妥协,通过“不出兵”原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经济投入,也为中国国内换得更多的和平喘息时间。

其次是军事上的限制。1950年10月,中国军队26万余人秘密渡江,打响了抗美援朝战争,之后中共更是抽调27个野战军轮流入朝参战,在朝鲜的中国兵力一度高达135万人[8]。在朝鲜战场投入的大量兵力使得中国兵力拮据,难以抽调出多余兵力援助越南。因此,除非越南战况危急到必须由中国出兵干预,中共不会把有限的兵力支援给越南,所谓“不出兵”原则也是受到军事资源限制下的无奈之举。

(二)外交限制

新生国家在外交方面往往力量比较薄弱,为稳定国家地位,往往不会挑战大国。中国也难例外,“决不包办”的政策就是在外交限制下为与欧美大国留有友好余地而做出的明智选择。

第一,就中国和法国的关系而言,虽然说中国在援越的过程中是明确抗法的,但实则中法之间的敌对程度并不高。法国曾一度在新中国成立伊始就打算承认新中国,法国总统奥里奥尔就曾在1949年12月的日记中记录,舒曼“完全同意关于承认毛泽东的主张”[9]。法国对于中共政权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甚至说在承认新中国的问题上是相对积极的。

第二,就中法苏三国关系而言,“援越抗法”与“中苏结盟”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发生的,因此斯大林对待印度支那的态度势必会影响中国的政策。当时,苏联主要把精力投入在欧洲,并把法国作为其在欧洲的“统战对象”。因此,苏联不想卷入印支事务,继而与法国产生不必要的矛盾。若中国以苏联盟友的身份直接与法国作战,苏联和法国的关系势必会受到冲击,苏联自然不希望中国出兵。作为苏联的盟友,中共在做出决策时绕不开与苏联的交流协调,既然苏联有意规避直接与法国发生矛盾,中国也不得过于“激进”。

第三,就中美关系而言,相比杜鲁门在朝鲜战争爆发两天后便命令军队参战,美国对印度支那战争的反应并不激烈。美国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中国也相应地“重北轻南”。而且,美国针对印度支那的总政策是:支持法国在印支地区的战争,但不会直接卷入印支事务[5]733。所以,中国贸然出兵印支会打破中美在印支战场一直保持的相对“平衡”,这是国内百废待兴、在朝鲜战场战斗正酣的中共不愿意看到的。

三、决策层的博弈:“以打促和”方针的形成

在政府政治范式中,位于组织顶层的领导人所构成的团体并非是“铁板一块”,相反,这个团体中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博弈者,相互之间进行一场重要的竞争性博弈,这个博弈即是政治[1]285。换一个说法,决策行为是不同个人、组织之间交易与妥协的结果,参与方的立场、偏好、影响力等都影响了最终决策的形成。

在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的最后几个月,中共的态度开始改变:早先倾尽资源源源不断地援助越南,其后力主创造国际和平环境;一边赞成日内瓦会议上进行谈判,一边鼓励越南打得更狠。那么中共决定“以打促和”基本方针的过程中有过哪些波折?又是什么力量使得中共最终达成“以打促和”的共识?

(一)从理想主义援助到务实求和

毛泽东在会议上讲道,中国对越南的援助是“完全无偿的”,也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但凡越南实际需要,我们就要“尽力提供”[10]28。从“完全无偿”“没有任何条件”“尽力”等词可以看出,毛泽东开始对“援越抗法”政策的态度是非常积极的。一方面毛泽东希望通过慷慨地援助越南,处理好亚洲地区的事务,以此博得苏联的欣赏,巩固中苏同盟关系。另一方面源于毛泽东个人的“国际主义使命”,他曾明确地解释过国际义务,即取得国家政权的共产党就要帮助他人[10]38。

在“援越抗法”初期,毛泽东的援助思想得到了中共决策层的普遍支持。但是随着越方表现出过度索要的倾向后,中共的部分领导人的态度产生了变化。1950年11月,罗贵波回国汇报工作时提到,越南要求的援助计划“要求过高”[10]8。1951年1月,刘少奇在关于越南武器装备问题的批语中指出,对于越方不合理或者不可能予以满足的要求“均应删除或减少”[3]64,决策层的分歧由此可见。

及至1953年,中国开展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和社会主义改造,同时美国将注意力从已停战的朝鲜转向印度支那,苏联政府开始寻求国际缓和。基于国内现实需要和国际和平环境诉求,周恩来等更多领导人意图和平谈判。于是,毛泽东的理想主义使命感受到了现实情况的影响,逐渐接受了刘少奇、周恩来等人务实求和的主张。

(二)从和平谈判到“以打促和”

虽然毛泽东赞成通过和平谈判来实现印度支那的和平,但是军事胜利才更令他心安。正因如此,在周恩来和胡志明等人商谈如何在日内瓦会议上取得成功时,毛泽东在国内指示军事顾问团:越南人民军必须尽一切所能快速地拿下奠边府,然后直捣琅勃拉邦,为统一全越打下基础[11]。

毛泽东所奉行的是“以打促和”的策略。历史证明,无论是解放战争还是抗美援朝,在和谈前打的胜仗往往会帮助争取到外交主动权。力主和平的周恩来等人也因此转变想法,叮嘱在越南的军事顾问团,“在越南打几个漂亮的胜仗”[10]94,由此“以打促和”的方针正式形成。

四、结语

艾利森的三种理论模型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我们具有逻辑性地、全方位地解析中国“援越抗法”决策的成因。从理性行为体模式来看,中共是出于防御、意识形态和革命情谊的多重原因才决定果断援越。从组织行为模式来看,中共是因为受到资源和外交的限制,才选择“积极援助,决不包办”的援越方针,坚持以顾问团为主、绝不出兵的有限援助方式。从政府政治模型来看,中共决策层之间的也有着不同的意见,是在博弈与妥协下最终达成了“以打促和”的共识。

随着近代以来世界连成一个整体,国际关系理论对现当代历史研究往往能够起到框架性的指导作用,艾利森的三种理论模型也为外交决策的分析提供了新的视角。当然,历史事件往往比较复杂,变量极多,很多决策过程用“千头万绪”来形容并不为过,此时国际关系理论模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往往需要根据事件的特殊性加上限制条件。但是,若为了保证理论的有效性而减少或者控制变量,历史阐述的意义似乎又受到了挑战。笔者认为,从历史学的角度出发,采用理论模型分析历史事件的关键并不在于总结规律或者预测未来,而是当分析者熟知理论模型后,在分析各类事件时会具有更为敏锐的洞察力,即认识到应该致力于获取什么样的证据,这便是依靠理论模型搭建起思维框架,从而清晰地寻找信息阐明事件因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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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杨奎松.毛泽东与越南战争[J].文史精华,2018(20):4-11.

作者简介:徐嘉芝(1999—),女,汉族,上海人,单位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王宝林)